旧版序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生。尽管地点和时间各不相同,每个小生命的降生过程却大体相似,总会伴随一阵剧烈的疼痛和一声幼稚的啼哭。可是,童年就不一样了,它既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又包含了显著的地域特色,更与父母和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在我看来,童年与出生的主要区别还在于,前者有着时间上的延续性,后者只是生命这根线段的起点。换句话说,童年是一段历史,犹如王朝的开国皇帝,其来龙去脉和所作所为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个朝代的兴衰和荣辱。因此,每个人的童年都值得回忆、探究和玩味。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段非常特殊的时期,不仅对于中国,对于全世界也是激荡人心的年代—从“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到尼克松访华,从古巴导弹危机到布拉格之春,从阿尔及利亚独立到越南战争的终结,从戴高乐下台到曼德拉被判终身监禁,从避孕药的使用到女权运动的兴起,从心脏移植成功到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

而在中国南方乡村,东海之滨的一座县治黄岩,堪称与世隔绝的一块土地上,我被孕育并降临人世,继而在七个村庄和一座小镇长大。可以说,河流、村野、迁移和孤独,构成了我童年生活的主要画面和要素,而自制的地图和白色的肉体则是陪伴我的两道明暗交替的风景线。间或,会有一阵清爽的风从远方吹来。

数学家出身的英国哲学家怀特海在其晚期的代表作《现代科学的起源》里指出:“阅读历史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从近代回溯到古代,另一种是从古代向近代按顺序推下来。”他认为,在思想史中这两种方法都是用得着的。我相信,对一个人的成长史来说,这两种方法依然有效。

除此以外,应该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在中年时回忆童年,这样做可以把苦短的人生分成两半来体验。中世纪的意大利诗人但丁便如此身体力行,他在其不朽的名著《神曲》开篇写道(遗憾的是他本人寿命不长):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我从一座昏暗的森林里醒过来……”

但丁的长诗给了我们自言自语的勇气,可是,它与我的童年距离甚远。相比之下,苏联作家高尔基为我们树立了一个世俗的榜样。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高尔基是我那一代人小时候可以阅读到的少数几位外国作家之一,他的人生三部曲开篇便是《童年》,而写作时的年纪恰好与我现在相仿。

真正启发我写作这本书的,是英年早逝的德国文学批评家本雅明。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开始回忆1900年前后在柏林度过的童年,尽管四年后这本取名为《驼背小人》的自传即告完成,正式出版却要等到作者去世四十多年以后,那已经是1987年了,而进入中文世界则是在2003年。不过,为了免受影响,至今我没有细读过那本书。

《小回忆》从我出生开始,一直写到十五岁考上大学、离开故乡。完成之后有一天,我读到不久前辞世的美国作家桑塔格的一段文字,她这样评论她的前辈同行本雅明:他把自己的童年经历“当作一个能够绘制成地图的空间”。那一刻,我的内心忽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快乐,因为绘制地图一直是我保存梦想的方式。我希望,《小回忆》的读者也能够与我分享这份快乐。

2009年秋,杭州彩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