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乱世的序曲
- 五代十国全史Ⅰ:黄巢起义
- 麦老师
- 12800字
- 2021-03-30 17:15:33
僖宗皇帝和他的“阿父”
那是一个凉爽的秋天,有一大群体长只有几厘米的小生灵,扇动着它们灰绿色半透明的翅膀,正在华夏大地上做着逍遥自在的自助游。因为它们的数量比较庞大,远远超过了每年春运的人流,沿途自然会给当地带来一些麻烦,所以一路上,它们遮天蔽日,像移动的乌云,将几乎所有的绿色都吞进腹中,身后只留下光秃秃的黄土地和农夫绝望失神的目光。是的,你猜对了,它们的名字叫蝗虫。
它们的旅游路线,大致是从今湖北出发,北上扫荡了河南的庄稼,又向西进入了今天的陕西,前方目标,就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大唐帝都——长安。突然,蝗虫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因为它们惊奇地发现:这里的天子无比圣明,这里大臣都是贤良方正,这里的官吏全部恪尽职守,这里的百姓人人安居乐业!也许传说中的上古尧舜盛世也不过就是这样吧?
蝗虫被眼前这一派安定团结的和谐景象深深打动,从而在心灵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为自己曾给湖北、河南的人民带来的损失感到了真诚的忏悔!
显而易见,这不但是一群熟读儒家经典、通晓天人感应理论的知识型蝗虫,还是一群经世致用、知行合一的实干型蝗虫。亡羊补牢犹未晚,浪子回头金不换,意识到这一点,这群拥有崇高精神修养的蝗虫便做出舍己为人的伟大选择:它们拒腐蚀,永不沾,再不看一眼田野里那些即将收割的可口庄稼,用超乎常虫的顽强毅力,压制了自己填肚子的生理本能,绝不再吃一口粮食,紧紧抱着荆棘枯木,义无反顾地绝食而亡!
这是一群多么伟大的千古义虫啊!于是,这亘古未闻的义举很快便四处传扬,百姓感动了,大臣感动了,连大明宫中至圣至明的天子也被感动了……
这是发生在一千多年前的一段真实的谎言。
说它真实,是因为它确实以公文的形式,出现在了当时长安市长(京兆尹)杨知至的官方报告中,并且通过了大唐中央政府最权威的鉴定,证明此事真实可靠。帝国的精英,包括政事堂各位宰相在内,都被蝗虫的高尚行为震撼,为此特向皇帝表达了最诚挚的祝贺。大家都在感慨,陛下的圣德果然是地厚天高,连虫子都被感化了……
而说它是谎言的原因,就不用解释了吧?
在长安近郊,天子脚下,官员都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地糊弄朝廷,并且轻轻松松取得成功,其他地方还用得着说吗?
此时是大唐僖宗皇帝乾符二年,875年。
今天的读者,尽可以把它看作一个笑话,但对于当年京畿的百姓来说,这意味着他们在大灾之年将得不到任何赈济,连上缴的两税也不会有任何减免。贫穷的人家,即将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一年前,暂时还有良心的翰林学士卢携,就在他的一篇著名的奏章中,为唐末这些小民的生存状况做了一番令人印象深刻的描述:
“臣曾亲眼看到关东(指潼关以东)去年的旱灾,西至虢州,东至于海,春麦的收成只有正常年景的一半,秋粮寥寥无几,冬季菜蔬几乎绝收。贫穷的百姓只能将蓬草的种子磨成细粉,掺和着冬季前采摘积存下来的槐树叶子下肚。还有人比这更为贫苦,惨状更难细述。年复一年地歉收,让还有点儿气力的百姓向灾情轻一些的其他州县逃荒,留下的全是最弱、最贫的饥民,他们没有地方可以投靠,只能坐困荒村之中,慢慢等死!”
“朝廷纵然下达免除捐税的命令,也没多大意义,因为就算不免,也很难再收到一文钱。但实际上,各地州县政府仍然必须向三司(指盐铁转运、度支、户部这三个中央的财政部门)缴纳税金,所以各地官吏继续对穷苦百姓催逼勒索,动辄使用酷刑拷打,无所不用其极!但是穷苦百姓即使卖掉自己的小破屋,让妻子去当别人的奴婢,再把儿女出卖,所得的几个钱,也不过够税吏一顿吃喝而已,根本就到不了国库!更糟的是,在朝廷的正式税收之外,地方上还有五花八门的各种杂费和差役,对百姓层层盘剥!如果朝廷不马上采取行动,百姓将无法活命!”
“请陛下赶快下旨,对于民间拖欠的捐税,应该一律豁免,不再征收。同时打开各地的义仓,从速赈济,才能使百姓熬到晚春。那个时候,各种野菜、树叶开始发芽,才有吃的,接着桑葚成熟,饥荒才能度过。眼下这几个月情况最为急迫,行动不可迟缓!”
书毕,上呈当今天子李儇(xuān)。
接到卢携此份上书这一年,大唐僖宗皇帝李儇未满十三岁,即位才几个月,按照今天的常例,小学还没毕业。李儇,原名李俨,爵位是普王,在被确立为新皇帝人选时才改的名。“儇”字的字义,是轻薄而有小聪明,不知是谁给他改的,竟能如此名副其实——真是太有才了!
本来,去世不久的一代昏君唐懿宗李漼有八个儿子,因为不曾立皇后,所以不存在嫡子,而李儇在八个皇子中排行老五,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儒家礼法,皇位是轮不到他的。
不过,大唐帝国到中期以后,在皇帝由谁干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儒家礼法早就靠边站了,皇宫中的“公公”才拥有最终决定权。大唐帝国的宦官集团,是一个牛人辈出的“阴雄”(多耍阴谋的高手,故名)团体,那可不是一般的了得。
不比不知道,如清朝有名的所谓“大太监李莲英”,如果以唐朝同行的业务标准来看:他至死也不过是“老佛爷”的一个跟班,没带过兵,没杀过亲王宰相,没制造过皇帝,要什么没什么,还不如一头撞死得了,就别给咱太监行业丢人了!看看我们的业绩:从安史之乱结束时的代宗算起,到僖宗,大唐共出现十一个皇帝,其中就有八个的上台是由我们拍板决定的,超过了总数的三分之二,同时我们还杀了两个(宪宗、敬宗),吓死一个(肃宗),废掉一个(顺宗),狠狠地教育了一个(文宗)。至于杀个把亲王、宰相,那就和捻死个臭虫差不多,然后举朝吓倒如蝼蚁,试问天下谁能敌?
唐朝的宦官为何能如此牛气冲天?因为他们在制度下掌握了中央兵权,正所谓: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晚唐的军队大致可以分成两大体系,由各地节度使或观察使、采访使控制的藩镇军队和以左右神策军为主体的中央禁军(唐后期的中央禁军有十支,除左右神策军外,还有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左右神威军,多数时候也由宦官控制,但与神策军相比,它们的实力和影响力均微不足道)。
藩镇军队是唐军的绝对主力(距此时间最近的唐军总数统计,在宣宗大中年间,共有“九十九万七百一十五人”,除去十多万中央禁军,藩镇军队数量超过八十万人),但自安史之乱以后,就有相当一部分藩镇脱离中央的控制,剩下那些还听命于唐廷的藩镇,对中央命令的执行力度也多半要打折扣。按当时的规定,藩镇军队在自己辖区内的开支由自己负责,一旦接受朝廷命令外出征战,一离开辖区,费用即改由中央拨款(自然,能不能足额及时发放是另一回事,一般都不够用,仍需本镇补贴)。所以各藩镇军队即使奉调出征,只要战事不涉及自身利益,离开本镇后,多数出工不出力,坐享朝廷的粮米银钱。
神策军原本也是藩镇军队,最早隶属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驻防临洮。后来奉命入援京师,防区让吐蕃人乘虚攻占了,从而因祸得福,变成了待遇优厚而工作清闲的中央禁军。神策军最初只有一千余人,但好工作自然会有很多有门路的人想方设法往里钻,所以神策军人数不断膨胀,后期保持在十万人左右,最多时高达十五万人。由于安史叛变后皇帝信不过外臣,从德宗朝起,神策军的两个最高职务左军中尉和右军中尉就固定由宦官担任。自此,直到朱温入京,在中央掌握兵权的,一直是这些“身残志不残”的公公。面对几乎赤手空拳的朝中大臣,掌握兵权的人,能不牛吗?
唐朝后期的宗藩制度也对宦官掌权非常有利。读过明史的朋友想必知道,在明朝,成年的皇子除太子外,都不能留在京城,而必须到封地就藩,称为“之国”。明神宗就是因为不愿意让爱子福王常洵“之国”,而和朝中大臣死磨硬蹭了多年,最终仍不得不向祖制屈服。而晚唐的情况则恰恰相反,自玄宗朝开始,皇子皇孙出生以后,就必须住在长安“十王宅”(又称“十六宅”)和“百孙院”,没有特别允许,不能离开京城,也不能入仕或做别的营生,从此变成原生态的高级囚徒。
这种制度是为了防止皇子造反,或被外地强藩挟持,另立中央。但同时,它也为宦官集中管理收拾李唐皇族,以及后来强藩对皇族的集中屠杀,提供了非常大的便利,使得在唐朝末年出现与中国多数大朝代末年大不相同的情况:李唐皇族对局势的影响力近乎为零!
正是在这些“良好制度”的帮助和一代代“杰出”宦官的不懈努力下,大唐的宫廷逐渐被改造成一个大型的“皇帝饲养场”,平时负责生产“候补皇帝”,待现任皇帝出缺时,再从中择优选帝。当然,这个“优”,是从对“饲养员”有利的角度来衡量的,并非指对国家有利。
那么,从宦官的角度出发,一个怎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呢?对于这一重大的理论课题,在拥有丰富干政经验,积累下大量宝贵精神财富的大唐宦官界,早有达人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几十年前,一代名阉仇士良公公,在他功成身退之际,就用非常精辟的语言总结了自己一生的工作经验,堪称操作性很强的“皇帝使用指南”:
“对于天子这玩意儿,不能让他闲着没事干,我们要不断用各种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好听的东西去引诱他,让他沉迷于其间,再无心管其他事。如此一来,天下大事都由我们掌控,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尤其要注意的是,不能让天子读书!更不能让他接近那些读书人!否则,他就有可能知道前朝的兴亡故事,就会产生忧患意识,从而疏远排斥我们,那样麻烦就大了。”
懿宗临死前,神策军左军中尉刘行深、右军中尉韩文约两位公公,正是根据仇前辈留下的谆谆教导,而杀掉年长的皇子,拥立了李儇这株“好苗子”的。
李儇的“好”,就好在他贪玩。
据《资治通鉴》记载,李儇精通音律和樗蒲,对当时的骑射、剑槊、法算、蹴鞠、斗鸡等娱乐活动都很感兴趣,最拿手的则是打马球。有一次他曾对宫廷演员石野猪夸口说:“假如有击球进士举的话,朕去赶考,一定能得状元!”总之,都不怎么用引诱,自己就已经沉迷于玩乐了,这样“优秀”的皇帝可不是次次都能选到的(要知道,就算是仇老前辈也曾看走过眼,立过一个很扎手的武宗皇帝)。
不过,打江山的也不一定就能坐江山,李儇即位后,真正能摆布帝国政府的人并不是刘行深和韩文约两位前辈。这要怪就只能怪大唐宦官实在是能人辈出,内部竞争太激烈了!
取代刘、韩两位的,是僖宗皇帝的“阿父”。
当然了,那位被埋没的击球状元,在血缘上的阿父肯定是懿宗皇帝李漼,现在已经被埋进了京城北郊的简陵,所以这个“阿父”自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从生理上说,已经当不了阿父的人。这个人的名字,叫田令孜。
田令孜,字仲则,蜀地人,出身低微,自然,这是一句废话,出身高贵的人是不会去做宦官的。他原本姓陈,原名不详,后来认了一个姓田的不知名宦官为义父,才改成现在的名字。他在强人如林的同行中,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幸运的是,他被分配到普王李俨身边做事,早早接近了这位未来的天子,使他有了飞黄腾达的良机。
不过,古往今来,机会都只偏爱有准备的大脑,田令孜能够成功,更因为他是一个时刻准备着抓住机会的人。尽管当时普王李俨并不受宠(懿宗皇帝最爱的孩子,是郭淑妃所生的女儿同昌公主),但田令孜还是敏锐地认识到,这是一张有八分之一头奖概率的巨奖彩票!而且负责开奖的,并不是懿宗皇帝。既然如此,谁敢说普王就不会中奖?
因此,田令孜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张到手的彩票。他原本就通书史,精谋算,哄小孩儿的本事胜过多数幼儿老师。他常常带上一盘水果、一盘点心,陪着小普王一边吃,一边开心地聊天,终日形影不离。
五岁就死了母亲,也从来不被父亲关注的小普王不缺少点心,但最缺少亲情和关爱,他很快就把这个“可敬可亲”的田公公当成了自己无可替代的亲人,甚至连就寝时都要田令孜陪着他才能安睡。田令孜实际上已从心理上代替了他的父母。到后来,这个孩子这种畸形的情结进一步发展,甚至步当年东汉那位声称“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的孝灵皇帝的后尘,也称田令孜为“阿父”了。
数年后,懿宗驾崩,僖宗继位,田公公收藏多年的彩票中了头奖,被立即提拔为枢密使,变成宦官中最有权势的“四贵”(两枢密史和两神策军中尉)之一。
一个发展成熟的权力集团,内部总会分裂出各个派系,田令孜在巩固了他的“阿父”地位后,便巧妙地利用了小皇帝的能量和宦官集团内的派系矛盾,使自己脱颖而出。他先是与实力最雄厚的杨氏家族(宦官不能生子,所谓“家族”是通过养子这种虚拟亲属关系建立起来的,如汉末奸雄曹操,就是大宦官曹腾的名义孙子)合作,于乾符元年挤走了韩文约,又于乾符四年逼迫刘行深退休。扳倒两个老前辈后,田令孜拉拢在右神策军中人脉颇深的西门氏家族,联手打压前盟友杨氏家族首领杨复恭,登上左神策军中尉的高位,成为大唐宦官中的第一人。更由于僖宗对他的无比信任和依赖,至此,朝廷政事基本上都由田令孜说了算。田公公权倾一时!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的理想人生。但对于很讲实际的田公公来说,身和家都是天然残缺的,自然也就没有治国平天下的动力,权力在手,就是用来创收的。
一个大进项是卖官,田公公成了各色官服的批发商(按唐制,一至三品官的官服为紫色,四品绯色,五品浅绯色,六品深绿色,七品浅绿色,八品深青色,九品浅青色),甚至出售紫色或者绯色官服时,都不用知会僖宗皇帝一声。
不过,大唐的官职爵位,毕竟是有名额限制的,光靠这项收入,来钱还太慢。为了满足小皇帝的任意挥霍赏赐和自己中饱私囊的需求,田公公采取了操作更简便的“拿来主义”,派人清查长安东西两市所有商人的家产,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然后全部没收,送进内库。有人胆敢不服,就抓起来,交由京兆尹杨大人(就是那位奏报“仁义蝗虫”的杨知至),大棒打死!
自然,这类不和谐的画面,小皇帝是看不见的,他看见的,只是可敬的田“阿父”能力超群,总能像变戏法一样,给他弄来大批钱财,让他玩得更开心。这个世界真美好啊!
所以,当小皇帝看到卢携的上书时,还是受到了不小的震动。他只是年幼,贪玩,不懂事,并不是本质恶毒。他立即下旨,批准卢学士的建议,让有关部门遵照办理。
不过,天真的李儇显然不懂:当圣旨没有有效的执行监督手段时,免税和赈济带来的亏空没有有效的填补手段时,从收税中能够大量牟利的各级官员和吏员仍然负责实际操作时,这道圣旨就不可能不变成一纸空文。
于是,大唐各级地方政府用文件落实文件,用会议贯彻会议,很快就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消失于公文往来之间。而下达圣旨的僖宗皇帝,估计也在愉快的马球赛中,将此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久,连它的首倡者都不再热心了,因为卢学士高升了。卢携上书之后,通过今天我们已无法确知的幕后交易,他经田令孜推荐,被加授同平章事(全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此后便全力配合田令孜,在外朝与其一唱一和。
那个曾为民请命的卢学士不见了,多了一个为田公公当走狗的卢相国,一个本可能成为国家柱石的人,再次被环境加工成了国家蛀蚀……
厕所中的“能臣”
这一年的正月初三,在大唐朝野得到交口称赞,被公认为文韬武略均是一时无双的能臣高骈,由天平(总部郓州,辖区在今山东西北部)节度使调任西川(总部成都,辖区在今四川中部)节度使。这次人事调动的原因,是南诏国(此时的真正国名是“大礼”)皇帝酋龙(原名“世隆”)又一次入侵巴蜀,已攻抵雅州(今四川雅安)。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在酋龙这个好战的南诏君主当政十六年来,这已经是南诏军第七次大规模侵入大唐了,仅对巴蜀地区而言,也已经是第四次了。
虽然今非昔比,大唐的边境早已不是严防死守,但让一个西南小国一次又一次地习惯性蹂躏,仍然是让大唐备感痛苦和丢面子的事。于是,朝廷决定选派能人,担当西川重任。这位曾于安南(今越南中部、北部,时属大唐领土)大破南诏军的高节帅(“节帅”是当时对节度使的尊称),就成了朝野上下的希望所在。大家都指望他能出手不凡,在巴蜀之城再建安南的辉煌。
高骈,字千里,其祖父是曾位至南平郡王、官拜同平章事的中唐名将高崇文,父亲高承明也是神策军中的高级将领,算得上系出名门。从高骈的人事档案上看,他也确实值得众人期待。
据说高骈在年轻时任军中司马,曾一箭射落双雕,技惊同僚,号称“落雕侍御”。升任大将后,高骈先后败党项、破南诏、复安南,战功赫赫,在此时的唐军将帅中首屈一指。同时,这员名将自幼便与儒士交往,勤学好问,喜欢谈经论道,同时是一名有很高学识修养的诗人,文采不俗,有诗集一卷传世,其中一首《山亭夏日》最为有名: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诗歌在大唐的时尚程度,如同六朝的清谈,此道的行家里手自然会赢得众多的赞誉,为其原本就光彩照人的履历增色不少。
背负着众人期望的高大帅,一出手便不同凡响。他才到剑州(今四川剑阁),便命成都大开城门,并解释说:“我曾在交趾大败南诏的二十万大军,他们听到我来,逃都来不及,哪里还敢侵犯成都?现在春天已到,气温回升,如果让几十万人继续挤在一座孤城里,难免不发生瘟疫。”稍后的事实证明,南诏皇帝非常配合高骈的豪言,果然在得知高骈将到任后,就不敢再打了,从雅州解围南撤。
高骈干净利落地赢下了第一个回合,不过接下来的事,就没那么好办了。
一人,一团体,乃至一国,常有两件事是很重要又很不好干的:一是挣钱,二是花钱。不好干的原因是,挣的钱常常不够花。比如,高骈刚刚走马上任的西川。
西川原是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物产丰富,在唐中期以后,天下有“扬一益二”(扬州第一,成都第二)之称,本属大唐的富庶之地,不差钱。但财主再有钱,也斗不过好劫匪,在南诏十余年来一次次串门式的侵掠骚扰之下,大片田地抛荒,百姓逃亡,官府的仓库也随之大幅瘦身。更糟的是,高骈到成都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天平、昭义(总部潞州,辖区在今山西西南及河北南部一块)、义成(总部滑州,辖区在今河南北部)三镇的特遣兵团,一下子增加这么多张吃财政饭的嘴,使本就已经很苗条的西川库府更加难以为继。所以,精兵简政,势在必行。
哪些倒霉蛋会被优先裁掉呢?自然,高骈是不会拿自己的心腹下手的,削减预算的刀,首先要宰向那些最缺少关系的人。
几年前,酋龙第三次进攻西川,南诏军一直打到成都城下,而城中兵微将寡,几乎不能抵挡。当时守卫成都的唐将杨庆复,认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用最高的价码(每个人都能占有实缺编制,薪饷与赏赐也高于常规),招募三千名具有敢死队性质的新军,号称“突将营”。在那次战斗中,突将营为保住成都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为西川镇最精锐的地方部队。但同时,由于突将营属于“破格”进入的人员,与官方、军方其他旧人的联系不深,一旦杨庆复卸任,就变成了没娘的孩子。你说,我不宰你宰谁啊?
于是,高骈一到差,就收缴了突将营所有官兵的委任状,剥夺他们的身份。然后,又声称因为财政困难,终止了突将营的军饷发放。有人不服,就大刑伺候。
不仅如此,高骈出兵追击南诏军,集合队伍之后,先要施展巫术,烧些纸人纸马,又朝天撒豆,并得意扬扬地对众军士宣称:“你们蜀地的军队胆小怕事,打不了仗,所以我派神兵先行!”
先是政治打击,接着经济压迫,现在又无视突将营曾经立下的功勋,对他们进行公然的人格侮辱!只要还是个人,岂能不怒?
四月的一天,这团压抑的怒火不知被什么原因引爆了。大批赤手空拳的突将营官兵,突然大声鼓噪着,冲进节度使的官邸,要找高骈算总账。
惊慌失措之下,高大帅往日的英明神武完全没了踪影,东躲西藏,神案上英勇的“纸神兵”和“豆神兵”也不见赶来救驾。最后,冲不出去的高大帅慌不择路,逃进了府衙内的厕所,暴动的突将营官兵在官邸内四处搜索,竟然没能把他找到(在下怀疑有一点儿洁癖的高大帅是不是跳了粪坑,不然,藏身厕所,也算不上有多隐蔽)。
片刻,高骈从天平镇带来的五百名全副武装的亲兵卫队赶到,为营救高大帅,他们也冲进节度使衙门,试图打垮暴动的蜀兵。狂怒的突将营官兵毫不退让,冲入公堂,夺取两侧作为仪仗使用的武器,拿不到武器的,随便找一根木棒,与高骈的亲卫队恶斗起来。
结果,横的还是怕不要命的,一场群殴下来,装备精良的高骈亲卫队竟然招架不住,败回营房,闭门死守。不过他们的目的已达到,高骈还是得救了,突将营官兵离开了节度使衙门,追击亲卫队,一直追到营门前,但一时也冲不进去。
僵持间,成都的另外一个头面人物,西川监军宦官派人出场了,堆着笑脸,向暴动的突将营官兵说了一大堆好话,保证恢复他们原有的职称,发还被扣下的薪饷及服装、食品补贴。条件得到满足,突将营官兵本来就不算多的战斗意志也就消退了,便纷纷返回自己的营地。
高骈的天平亲卫队等突将营官兵走远,突然打开营门,威风凛凛地杀出来,做出搜捕叛军的架势,直扑城北。此时城北正在维修球场,有几百名工匠在那里施工,没想到祸从天降,杀气腾腾的天平亲卫队将工地包围,将这几百名无辜的工匠全部杀掉,然后砍下人头,去向高骈报功请赏:作乱的叛军已经被我们全部消灭了!
第二天,高骈贴出布告,公开向突将营道歉,表示自己一定会改正一切错误,完全恢复突将营原有的待遇。
不过,这并不是事件的结束,而是阴谋的开始。高骈让自己的心腹在私下里秘密调查突将营每名官兵的情况,准备着血腥的反扑。
两个月后,一天深夜,高骈突然调动大批军队,将突将营官兵的家分别包围,然后破门而入,将住宅里的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统统拖出去砍头,然后将尸体一车车拉走,扔进岷江!顿时,成都古城被哭喊声淹没!有不少还在襁褓的婴儿,被从哭号的母亲怀中抢走,直接摔死在台阶或门柱上!
有一个在哺乳中被夺去孩子的母亲,在临死之前,对天发出悲愤的诅咒:“高骈,你无缘无故剥夺有功将士的职务、薪俸,激起众怒,侥幸逃脱后,又不反省自己的过错,反而用诈术滥杀无辜,万余名冤魂和天地鬼神都在,岂能容忍你的罪恶?我死后一定要上告天帝:终有一天,要让你像我们今天一样被全家屠杀!让你像我们今天一样受尽冤屈和污辱!让你像我们今天一样惊慌、恐惧和无助!”
大屠杀结束了,冤死者的鲜血很快会被冲洗干净,成都市面秩序井然,人心稳定。没人会因这次杀戮而受处分,高骈会因为办事干练,果断制止骚乱蔓延而获得新的赞誉。要知道,高大帅不仅是在地方上声名显赫,他在朝廷的后台同样坚实无比:那便是卢携卢相国和“阿父”田公公!
一年后,他还会因为重修成都外城有功,加授检校司徒,进封燕国公。
但,冤死者的诅咒,悠悠苍天,是会记住的……
平心而论,高骈在此时大唐的封疆大吏中,仍属于较为优秀、能干实事的一个。他作为“南诏克星”,并不是浪得虚名,他主政西川以后,西南边境确实实现了大体上的安宁。甚至他打压突将营的动机,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大唐的其他大部分封疆大吏,能力还远远不如他。
但我们从“突将营事件”的前因后果,从高骈和其天平亲卫队的所作所为不难看出,这已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以此推之,可知此时大唐的官场已经达到怎样黑暗肮脏的程度!所谓能文能武的高骈,也不过是这座巨大茅房中的“能臣”而已……
天下藩镇
今天首都北京西城区广安门火车站附近,一个方圆大约8.2平方千米的长方形区域,就是一千多年以前大唐帝国的幽州城。
当年发动叛乱的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就是在这里起兵造的反。安禄山、史思明父子相继失败之后,这里变成了大唐强藩卢龙镇的总部所在地,依然是个时时出事的新闻热点地区。比如,本年度的六月(高骈在成都大开杀戒的同月),卢龙镇发生重大人事变动,首领换人了。
所谓藩镇,有时也被称作方镇,最早出现在玄宗年间。当时为防御周边族群,在大唐的北方和西南边境设置了著名的天宝十镇。那时藩镇数量并不太多,区域仅限于相对落后的边疆地区,独立性也仍然有限。谁知在安史之乱开始后,大唐中央军连战连败,不久就丢失了洛阳、长安两京,玄宗皇帝在仓皇出逃途中,被迫饮鸩止渴,在中原内地“分命节帅以扼要冲”,并且大规模放权,下诏准许各地节镇自募军队,自调兵食,自署官吏。从此以后,藩镇变成了军政一体、独立性很强的“特区”,并且越来越多,遂渐遍布全国,致使“特区”不特。最后,唐王朝的中央直辖区只剩下两京附近的一隅之地。
藩镇的首领一般是节度使,如卢龙镇就是如此,有些藩镇级别不够,首领又称防御使或观察使等,有时还会出现另外一个名称“留后”,这不是正式官名,而是代理节度使或代理防御使的意思,表示自发上台,尚未得到中央承认的非正式首领。
如今新上任的,就是一位未经中央任命的“留后”,大名李茂勋(本书还会出现一个李茂勋,大家可以称这位为“李茂勋一号”)。不过不要被这个汉人味十足的名字给骗了,其实就在三十年前,他还是回鹘阿布思部落的一个小头目,肯定不姓李,甚至史书上也没有留下他的原名。后来回鹘的乌介可汗被当时的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打败,这个小头目没同他的多数族人那样西迁,而是投降了张仲武,变成卢龙军将领。积累一些功劳后,他受赐如今的姓名。
卢龙的前任节度使名叫张公素,因为上任之后,表现暴戾,致使支持率下降,而不支持率骤升。与此同时,卢龙老将,李茂勋的上级领导,纳降军使陈贡言的人气度正高,被士卒视为新节度使的理想人选。
于是,心怀叵测的李茂勋认为机会难得,暗杀了陈贡言,然后打着他的旗号,率军直扑幽州。张公素出战,因为军心不附,被李茂勋打败,连幽州也不敢回,便弃军逃往长安。等叛军进了城,幽州人才知道来的不是陈贡言,不过这也没什么,大家将错就错,李“留后”顺利上任。
按照大唐帝国在高宗永徽年间制定的《唐律疏仪》,里面有十项罪行被认为是极其严重、不可赦免的,即所谓的“十罪不赦”。
其中第一条为“谋反”,“谓谋危社稷”,意指策划、实施推翻现有政权。
第九条为“不义”,“谓杀本属府主、刺史、县令、见受业师。吏、卒杀本部五品以上官长;及闻夫丧,匿不举哀,若作乐,释服从吉及改嫁”,简而言之,下级官员杀害上级领导,就是不义。
总之,按大唐律法,李茂勋的行为已经同时触犯了两条“十恶”大罪,可以这么说,性质非常恶劣,后果极其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大,怎么严惩都不过分!
但是,在长安方面得知卢龙镇发生的这次“谋反”加“不义”的恶性事件后,大唐朝廷却显得极为淡定,表现完全不像是自己国内发生的事。
不久,朝廷发下的旌节送到了幽州,李茂勋只干了两个月的留后,就转正为节度使,非法的“反对派”没遭遇任何麻烦,就变成了中央承认、合法注册的“执政当局”。
没天理是吧?没王法是吧?不过,你如果了解到,这时距离大唐朝廷上一次“尊重卢龙人民的选择”,让张公素张留后转正为张节帅,才过去三年零三个月,就不会大惊小怪了。就是嘛,李茂勋固然不是个东西,也不见得会比张公素更不是东西,就算他真比张公素更不是东西,朝廷又能如何?
大唐帝国早已患上了一种被称为“藩镇割据”的不治之症。其病状,很像日剧《一公升眼泪》中,女主角池内亚也所患的脊髓小脑萎缩症,即大脑慢慢失去对身体各部分的控制,最初只是手脚不灵便,渐至半身不遂,最后连说话的能力都丧失了,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即使治疗得当,顶多是症状偶有改善,不可能被真正治愈。不过,在天下大乱的导火线被黄巢正式点燃之前,这个进程并不算快,在乾符二年时,朝廷对大多数藩镇仍有相当的控制力,像卢龙这种差不多相当于外国的藩镇仍属少数。
总的来看,朋友们可以将大唐的藩镇近似看成东周时的诸侯国,在黄巢起义以前,大家的冲突基本上点到为止,这是大唐的“春秋时代”。到黄巢起义以后,彼此之间开始了真正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进入大唐的“战国时代”。因为在未来的数十年间,它们将成为神州大地上的真正主角,所以在下觉得,虽然可能略显枯燥,但在讲述未来的故事之前,最好还是简单介绍一下几个最重要的“大唐诸侯国”。
先介绍一下几位老牌明星吧。
魏博镇,老资格的割据者——“河朔三镇”之一,由安史叛将田承嗣建立,堪称天下至乱之源,曾多次领头和大唐中央政府对着干。总部魏州(今河北大名),辖区包括魏、博、相、澶、卫、贝六州,大致相当于今河南北部和山东东北部一部分。地方富庶,人口较多,民风强悍,军力不俗,在诸藩中属于强镇,本年节度使为韩简。
成德镇,“河朔三镇”之一,由安史叛将李宝臣建立。总部镇州(今河北镇定),辖区包括镇、赵、深、冀四州,大致相当于今河北中南部。成德原为强镇,但自从易、定二州分离为义武镇,沧州分给义昌镇之后,实力大衰,变成三镇中的软柿子,在天下诸藩里边算中等。可能正因为实力不够强,它在三镇中对朝廷最为友善,内部也相对最稳定,本年节度使为王景崇。
卢龙镇,也称作幽州镇,“河朔三镇”之一,由安史叛将李怀仙建立。总部幽州,辖区包括幽、檀、蓟、妫、涿、莫、瀛、平、营、顺、儒、新、武,共十三州,大致相当于今河北北部、京津地区以及辽宁西部。在三镇中领土最大,超过了魏博镇与成德镇之和,但富庶度稍差,是当时最强的藩镇之一,本年节度使先为张公素,后为李茂勋。
明星也是会过气的,所以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身处聚光灯中心的藩镇并不是它们,而是下面两个。
宣武镇,总部设在汴州(今河南开封),辖区包括汴、宋、亳、颍四个州,大致相当于今河南东部一部分和安徽北部一部分,本年节度使由宰相王铎兼任。宣武镇因地扼大运河与黄河的交汇之地,交通便利,经济较发达,是江南财帛输往关中的重要中转站,对朝廷意义重大,但所相邻的四面藩镇都不算弱,且四面无险可守,是所谓的“四战之地”,在当时诸藩镇中基础实力只能算中上。在乾符二年时,还很难看出它将在今后约两百年的时间内,成为中国的政治中心。
河东镇,总部太原府(今山西太原),又称晋阳,辖区包括太原府与朔、岚、汾、代、忻、仪、石、沁,共一府八州,大致相当于今天山西中部与北部的大部分,地方广大,兵力强劲,为诸藩镇中的强藩。这里曾是大唐帝国的龙兴之地,不知是否真的因为有王气所聚,它在未来的年岁里,又一次次成为新王朝的培育基地。河东镇本年节度使为萧邺,将来的各种风云变幻,与他毫无关系。
一幕剧情错综复杂的大戏,不是仅靠几个主角就能演下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重要配角也值得一提。
忠武镇,总部许州(今河南许昌),辖区包括许、陈、蔡三个州,大致相当于今河南东南部,本年节度使为杜审权。在影响了五代时期的藩镇中,忠武镇是个有点独特的地方,它辖区不大,约为大唐的百分之一(此时大唐的州、府总数在三百个左右),也从未成为强镇。但这里曾是三国时曹魏王朝龙兴之地,可谓卧虎藏龙。将从这里走出的风云人物,数量颇为众多,今后将一一认识。
淮南镇,总部扬州(今江苏扬州),辖区包括扬、楚、滁、和、庐、舒、光、安、沔、泗十州,大致相当于今江苏、安徽两省的中部以及河南一小块,是大唐最大且最富的藩镇之一,本年节度使为刘邺。几百年前,曹操与刘备在许都青梅煮酒论英雄,刘备头一个便说:“淮南袁术,兵精粮足,可谓英雄?”以袁公路的草包程度,就因为占有了淮南,便得到了一个“英雄”候选人的名额,可知这块地方,在东汉末年已经很发达了。到了唐朝,淮南发展更为迅速,扬州已成为富庶的代名词,得到它便意味着拥有雄踞一方,甚至逐鹿天下的资本。
西川镇,总部成都府,辖区包括成都府与戎、眉、茂、彭、雅、蜀、嘉、汉、黎、简、邛,共一府十一州,相当于今四川中部,是“剑南三川”(指西川、东川、山南西道)中最大、最强的藩镇,本年节度使前面已介绍过——声名赫赫的高骈高大帅。自古以来,素以山川险固著称的巴蜀,便是军阀割据于乱世的最佳选择,而要控制巴蜀,必先控制西川,对即将到来的五代时期,自然也不例外。
凤翔镇,总部凤翔府,辖区很小,只包括凤翔府和陇州,共一府一州,相当于今陕西西部一小块,本年节度使由宰相令狐绹兼任。论基础条件,凤翔镇可谓又小又穷,但由于它紧靠长安,加上一些复杂的历史因素,凤翔节度使常常成为关中诸镇的领袖,其影响力一般都会越过凤翔府,成为左右朝廷政局的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好了,我们已经拜访了在875年时,大唐这座外表依然巍峨的“帝国大厦”,看过它的地基,认识了它的业主(僖宗李儇)和物业公司代表(田令孜),以及几位大厦维护人员(杨知至、卢携、高骈、李茂勋),还简单参观了其中几个房间(藩镇)。想来已经清楚,此时的大唐帝国,已经不再是那个曾让中国人无比自豪的大唐,不再是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的大唐,它在不久的将来轰然倒塌,并不是出人意料的事!
序幕已经拉开,就让正剧上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