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锦江转转吧,过去的所谓封建迷信在死灰复燃呢,也许你会被游神的队伍裹挟了去,或者被请进人神同宴乐的祠堂,你将和老成、斯文、傩师、贼匠、名角、打鼓佬和丹青先生他们同桌吃肉大碗喝酒,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只要酒到了,故事注定要从所有的嘴巴里争先恐后往外跳。这句话是陶静二十世纪八几年的时候在信里对我说的。
陶静,男,五柳先生的第多少代裔孙,所以年轻时疯狂地写诗。当年省里诗会的组织者凭着姓名,毫不犹豫就把他同女诗人分在了一个四人间里,此事成为诗会最可乐的花絮。我也曾写诗,他被愤怒的女诗人驱逐之后,我俩同房三夜。花絮也能结果的。结果是,有人会后较真,一查,陶静,乃笔名也,他在省内外公开发表的诗作,凡附有作者简介的,性别一律注明:女。
名声臭了,其诗自然臭不可闻,据说,爱才的社长姆姆大会小会表扬他的诗歌,正为调他去“以工代干”做舆论准备,丑闻一出,气得社长姆姆提着锈迹斑斑的大剪刀就要给他去势,同时通知派出所修改他户籍上的性别。臭不可闻的陶静便一心一意在乡村开诊所。冲着同房三夜的交情,陶静频频写信邀我去锦江岸边春游或秋游。那就去吧。我选择春游,万木葳蕤的时节。因为我想见识一下他经常夸耀的神山,一座名叫药包的小山包,顾名思义,山上长有各种药草,比如解表药薄荷柴胡地黄黄芪牛蒡子蔓荆子,清热药知母栀子夏枯草鸭跖草天麻子决明子,温里药沙姜附子川乌丁香高良姜吴茱萸,理气药金橘艾草枳实楝实绿萼梅娑罗子,消食药柚子皮隔山消鸡屎藤莱菔子,止血药三七□木紫珠白及还魂草仙鹤草,活血化瘀药夏天无益母草黑老虎鸡血藤凌霄花王不留行,等等,应有尽有,无奇不有。更叫人景仰的是,一代医圣喻嘉言经常光顾呢,那山好比他的药箱。喻嘉言本姓朱,明宁藩王后裔,早年曾有志改革政治,清军入关后,他隐居山林寺庙,专攻医术,著有多部传世之作。
见我不相信新建县西山人喻嘉言会跑到望湖县这边毫不起眼的山上来采药,陶静急得直捻下巴上的那一小撮细毛。是的,我不认为那是胡子。当诗人时他脸上光溜溜的,这会儿开始有些稍长一点的绒毛了。我忽然想起喻嘉言的著述《寓意草》,对了,那是陶静蓄意培育的寓意草吧,让自己变得老成一些可信一些。
陶静说,事实胜于雄辩,药包上现在还有不少历史遗存呢。他接着神秘地告诉我,要往上追,喻嘉言也是他老祖宗,因为他外婆的庙前陈家跟喻家沾亲带故。我问:这就是你不把诊所开在镇街上、开在老家陶家村,而偏偏开在庙前的理由?
陶静反应蛮快,说:这里有药包,背靠药包,我走方郎中要当坐诊大夫啦!等我把山上的历史遗迹、遗址一点点挖掘出来,这里将来是医者的圣地、病人的乐园呢。不,可以成为历史文化景区。
我冷笑了一声。因为在锦江镇换乘班车一路过来,眼里尽是陶静诊所的小广告,镇街两边的墙上、门上,沿途的树干和电杆上,甚至班车里外也被油印广告装点得花里胡哨,我从满目污迹斑斑的膏药驶向另一堆令人作呕的膏药。我知道诗人出身的土郎中在干什么了,他专治各种皮肤病,尤擅当年流行的各种性病,兼及不孕不育。
所以下车后我直奔药包而去,而谢绝了小诊所里泡好的明前茶。那是长在药包上的百年野茶。朱元璋为什么要在鄱阳湖上大战陈友谅呢?传说就是为了争夺这里的野茶,当然那该是几株百年茶树的祖辈了。还有曾国藩领着清军与太平军在湖区反复厮杀,李烈钧在湖口发起二次首义,乃至侵华日军进犯此地,都与野茶有关。好东西都想独吞呗。特别是朱陈之争,庙前人言之凿凿的,人家本来就是陈友谅后裔嘛。天下姓朱后,鄱阳湖地区的陈姓纷纷逃亡,要么改姓,守卫药包的庙前村当时只有五十户人家,全村在陈友谅留下的血衣上再写下血书:与陈共存,死不改姓!至今每年谷雨时节,庙前人都会采来新茶供奉在葬有陈友谅爱妃娄妃的王婆墩前,原来是药包上的野茶把娄妃滋养得天姿国色绝世聪明!原来发生在望湖县及周边地区的历次战争,其最初动机只是争夺野茶以取宠和滋养自己的女人!
我紧盯住陶静的嘴,他不好意思了,连忙捂住并嘟哝道:又不是我瞎编,世代口口相传的,民间文学嘛。看着他的嘴,我突然想起一副戏台联,叫“不大地方河山千里,须臾时日历史千年”。
历史就在眼前。它就是药包前小溪边的王婆墩,长满苎麻的土堆而已。相传娄妃是误以为陈友谅战死而殉情投水追寻夫君去的,几日后人们才找到尸体,但见她依然桃红水色,且微微含笑。也许是出于疼惜,不肯让人惊扰娄妃的好梦吧,人们在鄱阳湖区为其筑了四十八座真假莫辨的王婆墩。
陶静认为这座肯定是真的。理由是,从庙前村过来,一路上有娄妃祠、娘娘宫、贞女庙的遗址,这座王婆墩前还曾立有牌坊,倒塌之后方正的梁柱枋匾等石料被拖去筑水库了,草丛里仍可见边角残碎,最有力的证据是围绕王婆墩的水田里,常有一些陶器钱币被农民犁耙出来,以至于庙前人家家或多或少都拿得出驴年马月的古董。
我觉得陶静哪怕去倒卖古钱币也比治尖锐湿疣出息。诗人嘛,总是很敏感的,何况人家热衷于假冒女诗人。他忽然停下脚步,一把扯住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脏?下车不肯跟我握手,不肯去诊所喝茶,连走路也保持距离。不用解释啦,你眼神里有答案。
我当然得回敬他。我冷笑道:你请我来跟梅毒疱疹淋病艾滋病它们聚会呀,你们锦江镇被你铺天盖地的文字宣传成了什么地方?你想当白娘子医治天下吧,不怕法海和尚来砸场子?
他不作声,顾自沿着石径往山上去。山上长满了各种草木,有的很稀罕,据说还有来自南洋的植物。从前庙前人在外做官经商,不约而同的,返乡必为后龙山带来种子或苗木,于是便有这座植物园般的药山。林中偶见一座座祖墓,也有零星的野坟,野坟是外迁异姓的祖茔。陶静从草丛里拨出一块残碑叫我看。青石碑上尽是斑斑驳驳的疤瘢,那是枯死的苔藓。一旦下雨,苔藓就会复活。而上面仅存的字迹,大约永远死去了,如何也辨认不全。陶静便掏裤裆,猛然觉得不妥,赶紧摁住往外蹿的家伙想塞回去,却是憋不住了,哗地一泡尿喷洒在墓碑上,字迹渐渐清晰——明□□□□夫人墓。完了,他拍打那家伙一下,骂道:听到夫人你就起势呀,也是,而今往后,就怕冰清玉洁的夫人难寻呢!
残缺的四个字无从辨认,因为后人把字凿成了四个窟。据陶静分析,这位夫人应是面对元军不甘受辱而跳崖身亡的烈女,其时年仅十六,庙前村中建有纪念她的烈女坊,明代的建筑,可惜近年被人拆除。小小药包,走进去竟有深涧飞瀑、原始森林、竹山花海。深涧正是烈女殒命之所。我忽然记起,陶静的诗歌处女作好像就是写烈女的散文诗,有一句我还记得:你纵身跃下。比瀑更果敢,比鹰更刚烈,比云更飘逸。
不知不觉到了正午,我迷恋的不是风景,而是药草。做知青的时候,我最美好的理想就是当赤脚医生,可以借故逃避累脱几层皮的“双抢”,所以凭着一本草药图谱,我认识了不少能入药的植物。在药包上,我和它们亲切重逢。陶静行医也是从草药图谱开始的,不过,他是为了医治累脱皮的、晒昏头的,尤其跌断手脚的。他是回乡青年,不甘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得不为自己找个饭碗。据他自己介绍,而今整个望湖县,治跌打损伤他是第一把手,治蛇伤则是第二把手。我忍不住讥嘲道:皮肤病还不入流,所以要大肆做广告是吧?我说要攻皮肤病也该先攻湿疹牛皮癣什么的,参加工作组的日子里,我发现社长姆姆老是身上不自在,开会时不时在椅背上蹭呀蹭。陶静说,我问过公社卫生院,她后背上有很顽固也很奇怪的牛皮癣,人一上火发燥就奇痒难耐,恨不能有人帮她使劲挠,哪怕抓得鲜血淋淋。有个叫曾欣的秧子,就是她的痒痒挠,后来当了官。我当然想拍马屁,辛辛苦苦配制药膏送去,是讨来的祖传秘方呢,啪!她贴在了我脸上。哼!痒死她才好!水牛皮才好!
陶静把午饭安排在他的学生陈静家,那时村庄里非但没有“农家乐”,连个小餐馆也没有。那时也没有广告法,所以陶静肆意妄为地乱贴小广告,到了庙前村里,他的广告更加嚣张,村中长街两边都悬挂着红布横幅,一条连着一条,“陶静诊所专治××、××、××……”,好像这里人欲横流,也好像这里有人要拯救世界。那么不堪入目的文字已经为村人习以为常,有的横幅松垮下来,耷拉在人家门上,居然都不在乎,往上一撩,头一低,人们就从指向某种性病的文字下面钻进了屋。
我俩也是这样钻进陈静家的。这位学生,不过是曾经跟着陶老师写写诗、采采药而已。一个很清纯的女孩子,扎一对翘翘的有点任性的小辫子,穿一条已经不时兴的喇叭裤,十八九岁的样子,秧子呢,花秧子,瓜秧子,嫩嫩的意思。简单介绍之后,陶静的学生陈静并不热情,并不在乎我也算诗人的身份和也认识一些草药的缘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其间,陈静把陶静叫到外面说话,回来时两人都是要出事的表情。
果然,菜还没上齐,陈静家斜对面的陶静诊所被一大伙人包围了,有穿制服的,也有着便装的,他们乘坐各种车辆而来,皮卡,吉普,手扶拖拉机,摩托,自行车。那是一支综合执法队,像来会剿似的。那支队伍的出现,令我心头不由得涌起一阵恶意的欢喜。看看,一群法海和尚啊。是的,我厌恶跟这家诊所有关的铺天盖地的广告。
那些人冲着前后两座门哇哇狂吼,陶静在街对面也就是他们背后高声应着。可是,不等他赶过去,执法队已经踹开了诊所大门,那两扇门理所当然地也是两块广告牌。人们蜂拥而入。这时,陶静反而从容不迫了,也不作声,缓缓挪到门边停下,像一个旁观者,像我,比我更镇定。
我有一种憋忍不住的义愤,执法怎么可以这么野蛮啊!他们打开所有的柜门,拉出所有的抽箱,掀起所有的帘子,撬坏所有的锁,撕碎所有的纸张。然后,他们悻悻地出门,团团围住陶静,勒令他出示行医必须持有的证明。不像后来要营业执照、执业医师资格证、税务登记证还有健康证明,那时镇政府一个章子就管用。陶静随身带着盖有章子的证明呢。
于是,执法队厉声讯问:你这诊所广告声势吓人,可是,房间里空空荡荡,药柜里空空荡荡,没有诊察床档案柜清洁柜,没有无菌柜处置台污物桶,连好多基本医疗器械都没有,你搞什么搞,是开皮包公司诈骗,还是守着药包挖草卖人?说,坑蒙拐骗了多少病人,非法牟取了多少钱财!
刚从“文革”过来不久,可能是受李玉和杨子荣他们的影响吧,陶静一脸的大义凛然。他说,一无病人二无药品三无器械,证明诊所没有开张嘛,没有开张怎么违法,你们跑来执什么法?只几个回合,执法队就觉得理屈要收工了,临走时告诉陶静,是那些小广告污了上面领导的眼睛。确切地说,是社长姆姆忍受着牛皮癣的煎熬,充满世界的牛皮癣发了大火。
我要是社长姆姆,肯定也会下令查他。陶静苦笑着,叫我往街中央站一站,朝东头看,最高的那一栋楼房豪华吧,五层呢,父母、两个儿子和一对女儿各一层。那家人批地基,居然敢把烈女坊圈进去,不顾村人抗议,硬是把牌坊拆除了。可悲的是,村人骂过气过,终是羡慕人家,传说那栋豪宅是两个女儿赚来的,庙前村凡建新屋的,差不多都是养女户。陶静不无轻蔑地笑了笑。
进诊所坐下来,陶静问:懂我意思了吧?我瞪着他,似乎茫然得很。其实依稀仿佛,我有所悟了。果然如我想象。陶静的广告,是针对一个人或者说一群人的宣传攻势。他的学生陈静从去年毕业后,一直想随全班女同学去南方更南的地方打工,当时有家国际酒店来招工,陈静已经报了名,硬是被陶老师给唬住了。陶静说他专程去那儿考察,住了一晚,被骚扰电话吵得彻夜不眠,其中有个女声正是锦江口音,确切地说像庙前口音,像五层楼主人的口音。他说那边到处都是这种诊所,小广告铺天盖地,言下之意,他虚心好学。
他说:我开始是故意到处张贴广告,留下我的电话号码。后来,索性在庙前村开个诊所,背靠药包,面朝陈静她家。一不做二不休,接着,我给临街人家一点钱,满街挂横幅。一家五块钱,挂一年,都蛮高兴的。置身这样的氛围,那些想让女孩子外出打工的人家当然有所顾忌,就像有人惊呼狼来啦。
我想陶静是爱上陈静了。从他写诗的经历算过来,他应该在人家小学毕业时就偷偷为其写情诗了。他是把一个未成年人当石斛花连翘花独占春以及治蛇伤的七叶一枝花来爱的。我记得他为许多花朵写过诗,因为那些花朵只为他开放。
陶静说,是的,陈静小学毕业那年就曾以身相许,因为凭着银针和草药,他硬是让瘫痪在床三年的陈父站了起来,陈父是为采药卖钱,在药包里摔伤的。三年没有工分,且为求医欠下一屁股债,陈家穷得响丁当,陈静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呢。陈静每每见面都会重申:陶老师,我一满十八岁,马上嫁给你。我问陶静,你的笔名是翘盼她的十八岁吗?他忽然眼睛红了。
她早已过了十八岁,那些小广告、那些横幅唬人一时,终究拴不住向往南方更南的心,村里越来越多的新屋是最大的诱惑。就在综合执法队光顾的这天中午,全村人恍然大悟,人们识破了陶静的弥天大谎,而陈静和她的一拨同学当即就悄然离去,甚至顾不得叫我俩去用备好的午饭。
陶静潸然泪下。临别时,我好像听他喃喃道:我该去钻研人家的难言之隐啦。老天爷,这里可是锦江啊,古风何在,人心何往?
后来,我又曾两次应邀春游秋游。时隔三年的那次春游,重点看的是新建的烈女坊和陈氏宗祠,祠堂里专门陈列了娄妃和烈女的展览。哦,还在陶静诊所里待了好一阵子,他成了全县治性病的三把手,也不知谁给排的名。他说自己是为了一个人刻苦钻研医术的,他相信这个人万一有事,一定会来找他。我觉得热衷于假冒女诗人的乡下郎中一定是走火入魔了,民间说,是被阴箭射中了。那会是一支怎样的毒箭呢?
秋游拖得比较久,拖得陶静头发已白,蓄了一辈子的胡子终于长成一撮山羊胡,几经打击的陶静诊所不敢招摇,门外没有任何广告,进门就见张挂在墙上的各种证明。陶静说,此生最大的幸运是,陈静从没到诊所来找他,只是约在县城的望湖宾馆见过几面,她过得还算好,平平静静,平静是最大的好。屡次欲言又止后,他终于憋忍不住,用很轻的声音,像复述小说细节。我怀疑它的真实性。他说陈静第一次回来,要兑现诺言,却被他拒绝了,于是陈静坚决地把自己撕开,以展示白璧无瑕。陶静当时泪如雨下。陈静深深地吻过他后,平静地问:那么,我嫁别人啦?
陶静连声对我感慨道,我真是杞人忧天啊。这时,他忽然瞄见斜对过有个女孩子正朝诊所走来,红色纱巾捂住了半边脸,神情惊慌。陶静叫我赶紧回避一下,又说你自个去秋游吧,药包的山路已修好,新建的娄妃祠值得一看。我问,那是陈静吗?陶静推我一把:我老了,她还有十八岁吗?看来,那棵秧子该是陈静的女儿了。从南方更南的地方来到乡下诊所,意味着什么?
秋游个鬼!诊所里面和陶静脸上已是秋风萧瑟秋叶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