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将滋干之母(1)

故事源于那个赫赫有名的好色之徒平中。

《源氏物语》的《末摘花》卷结尾处这样写道:“(若紫)有点慌了神,靠在他身边,用陆奥纸蘸些砚水壶里的水给他擦鼻子。源氏公子捉弄道:‘别像平中那样,给我抹上别的颜色。’”这是说源氏公子故意在自己的鼻头抹上红颜色,装出怎么也擦不掉的样子。当时才十一岁的若紫心里着急,连忙用纸蘸着水要给他擦掉,源氏公子开玩笑地说:“别让我像平中那样,也给我抹上黑色。不管怎么说,红色还是可以忍受的。”据《源氏物语》的旧注释书《河海抄》[1]记载:从前有一个名叫平中的人,到某女子家里,装作伤心哭泣的样子。但因为泪水出不来,便用手指在女子家的水盂里蘸点水抹在眼睛下面,还偷偷把水盂藏在怀里。女子事先察觉后,将墨水装入水盂里,平中不知情,结果用墨水抹眼。女子让平中照镜子,并吟咏和歌道:“对我故显哀怜态,脸上却露墨黑色。”源氏的话正是出于这个典故。《河海抄》说此典故引用于《今昔物语》[2],《大和物语》[3]亦有记载。但现存的两书均无此记述。不过,从源氏拿这个故事开玩笑来看,这个好色之徒平中脸上抹墨的难堪糗事在紫式部时代就已经广为流传了。

《古今集》[4]以及其他敕撰集[5]中收有平中的不少和歌,其家谱也大体清楚,又有诸多物语记载,历史上无疑实有其人。但死于延长[6]元年或六年,尚难确定,至于生年,未见记载。《今昔物语》说:“有人名兵卫佐平定文者,字平中。乃皇室之孙,身份高贵。其人好色,与他人之妻女、宫中侍女,不在少数。”该书又在别处写道:“其人身份高贵,英俊美貌,气质俊朗,言谈优雅,世上无人与之媲美。故而他人之妻女、宫中侍女更自不待言,皆任其摆布。”以上记述的人,本名平定文(或称平贞文),乃恒武天皇之孙茂世王的孙子,右近中将从四位上平好风的儿子。据云平好风有三子,平中为次子,三人居中,故字“仲”,也多写为“平仲”。(《弄花抄》[7]认为,“平中”的“中”应发浊音。)人们称之为“平中”,正如将在原业平称为“在五中将”[8]一样。

如此说来,业平和平中有诸多相似之处,二人均是皇族出身,生于平安朝初期,都是好色的美男子,擅长和歌,前者是三十六歌仙[9]之一,后者是后六六选[10]之一;前者写在《伊势物语》里,后者也有《平中物语》《平中日记》[11]等。只是平中生活的时代比业平稍晚,从以上抹墨水、被本院侍从耍弄的故事来看,与业平不同,他多少给人一种乖丑滑稽的感觉。《平中日记》里吟咏恋爱的和歌不全是热烈缠绵的恋歌,也有不少表现自己被对方甩掉,或者被对方体面拒绝的内容,最终自己实在“无话可说”,“独自烦恼”;还有自己做事疏忽大意的过失,例如第七段就记载与中宫侍女武藏的关系,他本以为立即就会事遂人愿了,却不料第二天因公出差,离开京都四五天,最可气的是竟然忘记通知对方,导致她灰心叹气,以为自己是个负心人,最后削发为尼。

在平中的众多女人中,最让他神魂颠倒、朝思暮想,而为此吃尽苦头,最终殉情而死的,就是那个侍从君——世人称为“本院侍从”。

此女供职于左大臣藤原时平官邸,担任女房[12]。但是平中当时称时平为本院左大臣,所以称呼此女为本院侍从。当时平中只是一个兵卫佐的小官,虽然血统门第高贵,但官微位低,而且还有几分怠惰,日记中流露出“苦于供职宫中,唯喜逍遥”的心理。总之,他讨厌当官,只喜欢自由自在的悠然生活。皇上对他的这种生活态度也很厌恶,曾一度罢免其官职,以示惩戒。不过,也有另一种说法:因为他与一个比他官职高的男子争风吃醋,那个女子喜欢平中,于是情场失意的官员对平中怀恨在心,便无事生非地向皇上进谗言。《古今集》第十八卷《杂歌(下)》收有他的一首和歌“忧患尘世非闭门,缘何此身难出门?”前言表明是“咏于罢黜之时”,也正是他产生出家遁世念头时候的心情。他和皇太后身边的一个女房是老相好,便给她送去一首和歌“杜鹃松林临大限,此生最后放声啼”,让她向皇太后说情,同时其父好风也向皇上哀求,所以不久他官复原职。

平中疏懒政务,似乎也懒得进宫供职,却经常去本院左大臣府第问安。所谓“本院”,其实就是位于中御门北面的堀川东一丁的时平宅邸的名称。时平是已故关白大政大臣昭宣公基经的嫡出长子,又是当朝醍醐天皇的皇后稳子的哥哥,位高权重,炙手可热。时平于昌泰二年二十九岁时就被任命为左大臣,最初的两三年间,因为右大臣是菅原道真,难免多少受其掣肘。但昌泰四年,左大臣终于剪除政敌,从此独揽天下大权。其实,当时他也不过三十三四岁。《今昔物语》形容左大臣也是“姿容俊秀,美丽无比”,“大臣之音容气质如熏香怡人,实难言喻”。从这些记述中,一个富贵、权势、美貌、年轻的高傲公子的形象立即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平时一提到藤原时平,往往令人想起舞台上《拉车》[13]场景中那个公卿的反派角色,勾画着蓝色脸谱,给人一种奸佞狡黠的印象。然而,那是因为世人过于同情道真,实际上藤原时平大概并不是舞台上表现的那么坏。高山樗牛[14]著有《菅公论》,批评道真辜负了试图起用时平以抑制藤原家族的宇多上皇一番深切的托付,认为菅公不过是一个懦弱的悲情诗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政治家,而时平在这一点上也许更富于政治行动力。《大镜》[15]不是一味讲时平的坏话,也说他可爱的地方。例如说他有一个习惯,见到可笑的事情就马上发笑,而且笑个不停,这足以证明他具有天真、开朗、豁达的一面。有这样一个滑稽的趣闻:当时道真还在朝与时平共同处理政务的时候,平时总是时平独断专行,不容道真插手过问。一个负责记录的下属看不下去,便心生一计,一天,他把文件夹呈送给时平的时候,故意放了个响屁。时平不由得哈哈哈捧腹大笑,而且停不下来,笑得前仰后合,无法接过文件。于是道真得以从容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批阅文件。

时平还胆量过人。道真死后,那时人们都相信他的亡灵化为雷神对朝中大臣报仇。一天,雷击清凉殿,满朝公卿大惊失色,唯有时平凛然不惧,拔刀怒视天空,高声呵斥道:“你在世之时就居我下位,即便如今成了神,来到这世间理所当然也得尊敬我!”道真似乎畏惧他的威武气势,雷鸣顿止。《大镜》的作者虽历数时平作恶多端,但也赞其“极具大和魂”。

如此说来,时平看似就是一个豪门优渥环境长大的、莽撞粗鲁的山大王,但其实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传说有这样一件事:醍醐天皇曾和他密商如何惩戒世上的奢靡之风。于是有一天,时平身穿违背天皇规制的华丽服装上朝,天皇从殿上看见,面有愠色,叫来职事,吩咐道:“近来查禁奢靡之风甚严,左大臣虽为位极人臣,却如此盛装上朝,太不像话。命其立即退下。”职事不明就里,诚惶诚恐地传达圣旨。时平更是惊惧万分,也不敢让随从开道,慌不择路地退出宫殿。此后一个月笼居家中,闭门不出。偶有客人来访,也以“皇上惩处甚严”为由,不出苇帘,坚不会客。此事逐渐传开,得到好评,于是世人的奢靡之风得以收敛。其实,这出戏是醍醐天皇与时平的事先安排。

平中经常去时平家拜访,并非没有世间常见的那种献媚权贵、借此升官的私心,但另一个原因是两人说话投缘。左大臣和兵卫佐,虽然官阶职位差距很大,但若论二人的家族谱系,平中毫不逊色,加上情趣、教养也平分秋色,都是好色的贵族美男子。因此,二人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什么话题,大致就能猜测出来。不过,平中到左大臣宅邸来,聊天并非他的唯一目的。每次与左大臣聊到深夜,他掌握合适的时间告辞,但是极少直接回家。他对左大臣装出回家的样子,其实是悄悄溜到女房们的房间那边,在侍从君居住的房间周围转来转去。这才是平中到左大臣宅邸的真正目的。

然而,可笑的是,平中从去年就开始悄悄在侍从君的房间外面转悠,有时在格子门外屏息凝神地偷窥,有时伫立在外廊的栏杆旁窥视,极其耐心地寻找机会。也许他每一次都运气不佳,至今非但未能打动芳心,甚至也未能一睹世称绝色美女的芳容。这不仅是平中没有运气的问题,更主要的是似乎对方有意回避,这让他十分懊恼。这种情况,最常用的手法就是买通女童(小丫鬟)传书递简,可是传递了两三封情书,却不见对方回复。平中便数次抓住小丫鬟,一再叮问:“你真的把我的信交给她了吗?”小丫鬟深表同情地看着他,支支吾吾地说道:“是的。真的交给她了……”

“她收下了吗?”

“是的。她收下了。”

“你告诉她了吗?我想得到她的回信。”

“我的确这么对她说的……”

“她怎么回答的?”

“她什么也没说。”

“她看了吗?”

“嗯,大概吧……”

平中越是不停地追问,小丫鬟越不知如何回答。

一次,他照例洋洋洒洒地对侍从君倾诉一番恋慕之情后,又满怀哀求地添上一笔:“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阅过此文。我并不要求你的热切之辞,如果你看过我的信,就请你回‘看过’两个字即可。”

小丫鬟送完信后,从未有过地微笑着回来说道:“今天有回信。”然后将侍从君的回信交给平中。

平中的心情万分激动,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小纸片。仔细一瞧,原来是侍从君将他去信中的“看过”两个字撕下来装进去的。

就连平中都目瞪口呆,他和许许多多的女人谈情说爱,却从来没有受到这样态度傲慢的讽刺捉弄。自己的美貌世人皆知,大凡女人一知道是他,都会趋之若鹜,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狂妄自傲,如此欺负人。平中觉得猛地被人扇了一记耳光一样,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找她。

平中是个势利眼,既然侍从君不理自己,之后的两三个月也就很少去左大臣宅邸拜访,偶然去一次,回去时也特地不往女房的房间那个方向走,自我告诫,那是晦气阴重之地,避之唯恐不及。这样又过了几个月,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平中好久没有和左大臣聊到深夜,刚才还是细雨绵绵的,出来的时候雨突然下大了。他不愿意冒着这样的大雨回家,忽然灵机一动,何不趁着这雨天去拜访她?想起来的确很气人,她上一次的恶作剧有点过分。不过,大凡工于心计故意让他烦恼的女人其实并非真正厌恶他,而是对他怀有好感。她大概是想表示“我可不是那种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喜不自禁的女人”,平中觉得目前暂时让她保持这种固执的态度也无不可。——他心里对自己还是颇为自负,所以即使被她那样奚落,也不会引以为戒,其实对她还是没有死心。他心想,在这个大雨滂沱的漆黑夜晚去拜访她,即便她冷酷无情,也应该会心生怜悯吧。这么一想,心神不定起来,不由自主地朝那晦气深重的地方走去。

“哎哟,我当是哪一位呢……”小丫鬟被平中叫出来,在黑暗中看着无精打采地站在用帘子挡雨的地板间里的男人,不无惊讶地说道,“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我还以为您死心了呢。”

“不,哪能死心呢?男人遭受那样的冷落嘲讽,只能加深恋情。我之所以这一阵子没来,是因为觉得纠缠不休不太礼貌。”平中故作冷静,以免丑态毕露,但声音颤抖,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虽然久未来访,但是我一天也没有忘记她,思念日炽。”

“带信来了吗?”

小丫鬟不想听他这样无休无止的倾诉,便问他是否有信,有的话可以代转。

“没有。反正她也不会回信,写了也白搭。——我说,求你了,能不能让我看一眼她啊,哪怕就一眼也行。隔着东西看也行,或者听听她的声音。我就是怀着这样迫切的心情,不顾天黑雨大,特地奔来的。难道你就不能稍微可怜我一下吗?”

“可是,她身边的侍女还没有睡,现在不太方便……”

“我等,等到她们都睡了,什么时候都行。今晚不见她一面,我就不走了。”平中滔滔不绝地诉求,“姑娘,求你了。好吧。”

他像一个缠人的小孩子一样,拉着小丫鬟的手不放,喋喋不休。小丫鬟用半是惊诧半是害怕的眼神盯着这个疯了般的男人的脸,无奈地说道:“您真的能等?要是您等的话,她身边的人都走了以后,我试着说说看吧。”

“那就谢谢你了。拜托了。”

“不过还早着呢。”

“我明白。”

“我只是转达而已,结果怎么样我可不敢打包票。”

接着,小丫鬟让他“站在格子门外,尽量避人耳目”,然后自己退入房间。平中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夜渐深沉,听见众人准备就寝的声音,很快人声静寂,女房的人们似乎已经入睡。就在这时,平中倚站的格子门里面出现一个人影,他听见摘掉门扣的声音。

平中心头一震,试着轻轻推一下格子门,果然顺利打开了。他喜出望外,啊,今夜她已经动心,愿意倾听我的恳求,简直就跟做梦一样。他兴奋得浑身颤抖,诚惶诚恐,蹑手蹑脚走进去,从里面把门扣插上。屋里漆黑一团,仿佛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没有别的人,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焚香的香气。平中摸黑一步一步膝行,终于来到大概是她卧榻的地方,心想这儿应该没错,伸手便摸到一具衣服蒙头躺卧的身子。平中感觉香肩纤细,脸庞可爱,定是此人无疑,再一摸她的头发,青丝浓密柔软,清凉如冰。

“终于让我见到你了。”

平中在这种场合本应该应付自如,能说出各种不同的话语,可是今晚因为事先没有准备,一下子想不出合适的语句,只是激动得浑身颤抖,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说完以后,他不停地张嘴呼气。他双手从头顶往下按住她的脸庞,转向自己这一边,想仔细端详这美丽的容貌,可是屋里一片漆黑,即使脸贴着脸也看不见。不过,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容颜,不知不觉地仿佛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白花花的幻影。这期间,女子默不作声,任其所为。平中抚摩她的脸,试图通过触觉想象脸的轮廓,她依然舒展柔软的身姿,一言不发,这只能说明她表现出顺从的态度。但是,当女子觉察到平中开始行动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等等……”一边说一边挪开身子,“……那边拉门的门扣忘记锁了,我去一下。”

“马上回来吧?”

“嗯,马上……”

女子所说的“拉门”,就是现在的隔扇,用以隔开房间。的确,隔扇不锁的话,就可能有人从隔壁的房间进来。平中只好把手放开,女子起身,脱下外衣,只穿着和服单衣和裙裤走出去。于是,平中立即宽衣解带,躺卧以待。他的确听见门扣锁上的声音,可迟迟不见女子回来。隔扇就在附近,她究竟磨蹭什么呢?……哦,刚才是听到门扣上锁的声响,但她的脚步声好像渐行渐远,这个房间里再也没有人来。平中觉得蹊跷,低声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啊?……万一……”

没人答应。

“万一……”他一边说一边爬起来,走到隔扇旁边一看,简直岂有此理!隔扇这头没锁,那头却锁上了。女子在隔壁的房间锁上隔扇后,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难道这次又被人耍弄了?……平中贴着隔扇,茫然若失地站在黑暗中,呆若木鸡。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深更半夜的,故意把人勾引到自己的寝室,却在关键时刻逃之夭夭,躲藏起来。上一次的做法就已经过分,今天就更令人不可思议。事情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本想今夜就可以夙愿以偿——可现在,虽然刚才抚摩她凉爽的秀发、爱抚她柔嫩的脸颊,依然手有余香——结果功亏一篑,犹如已经握在手中的珍珠从指缝间滑落。想到这里,平中悔恨交加,热泪盈眶。刚才她站起来走出去的时候,自己应该跟在后面,也是怪自己太掉以轻心了,以为事情已定,疏忽大意。这也许是女子试探男人对自己怀有多大热情的手法吧。男人要是对今晚的幽会真心实意地感激涕零,那当然随时都会陪伴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他却让女子独自离开,自己躺卧等待,这种做法让她很不满意。也许那个女子会这样说道:这个男人,对他稍微显示一点情意,他就得意忘形,自命不凡,所以还必须狠狠惩罚。对不起,要想得到我这样的情人,就得需要极大的耐性。

以这女子乖僻的性格而言,估计她是不会回来了。平中虽然心里明白,但还是不死心,依然紧贴隔扇,竖起耳朵偷听隔壁房间的动静,最后只好返回卧榻旁,可是并没有立即穿上自己脱下来的衣服,而是时而抱着时而抚摩女子的衣服和枕头,还穿上她的衣服,把脸贴在枕头上,久久地趴在地上。实在愚蠢至极……啊,就这样待着,一直到天亮吧,哪怕被人看见,随他去吧……他想,自己这样倔强执拗地等着她,也许会让她回心转意返回来吧。——他依然心存侥幸,在残留着女子细腻体香的黑暗中,倾听着寂寞的雨声,一夜没有合眼。将近拂晓时,听见外面人声的嘈杂,平中还是觉得难为情,悄悄溜走了。

此事过后,平中对侍从君的态度越发认真热烈起来。如果说以前还有几分游戏的成分,此后则是一心一意苦苦追求,坠入情网,决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由于这样的恋火炽燃,虽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可能会掉进对方设置的陷阱,但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上当受骗,无法自制。思来想去,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再把那个小丫鬟叫出来,托她带信。他在情书上的遣词造句可谓呕心沥血,用各种各样的表现形式反反复复对那天夜晚自己的过失表达歉意。——尽管我感觉到您在考验我,但我还是一时疏忽而铸成大错。也许您会因此认为我缺少热情,可是我自去年以来多次被您嘲弄,却依然不改初衷,矢志不渝。倘能稍加怜恤我,不知能否再次赐予和上一次同样的机会。——情书总体意思大致如此,却用尽甜言蜜语般的华丽辞藻。

不知不觉间,夏天已过,临近深秋,平中宅邸的篱笆旁菊花盛开,争芳吐艳。

这个古今闻名的好色之徒,不仅爱恋如花女子,也具有一颗怜爱自然花草之心,尤其擅长栽培菊花。据《平中日记》记载:“又,此人喜在庭院中种植花草,栽培诸多菊花,情趣盎然。”还有这样的记述:一个月色皎洁之夜,一群女子趁平中不在家,偷偷前来赏菊,并将写有和歌的纸条系在长得高大的花茎上。《大和物语》也有记载,仁和寺的宇多上皇(亭子院帝)召见平中,说“想在神佛前种菊,献上好菊花来”。平中毕恭毕敬退下时,亭子院帝又叫住他,补充道:“你献上菊花时,必须附有和歌,不然我不收的。”平中诚惶诚恐地回到家里,从庭院盛开的菊花中挑选几株品相尤佳的,咏菊配歌,献给上皇。《古今集》第五卷《秋歌》收录这首和歌,序言写道:“仁和寺召见,命菊花配歌献上,是以奉诏吟咏。”

秋过菊花应有时,

移植更增花色新。

进入冬季,平中精心栽种的菊花叶凋花谢,芳香不再。一天晚上,平中去本院的左大臣家拜访,天南海北地闲聊一通,除他之外,还有五六个公卿,起先颇为热闹,后来有人陆续告退,最后只剩下大臣和他两个人。平中打算回家,正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时平对他谈起女人的话题。这是两人的老规矩,时平问他最近有什么收获,有什么别隐瞒。平中心神不定,这时候也不便告辞,于是又坐下来,两人交换唯有密友之间才能坦白的隐私。尤其是平中,心里忐忑不安,担心左大臣最近对他与侍从君的事是否有所耳闻,今晚会不会遭受他刻薄的讽刺挖苦,所以平中提不起精神来,内心却高度戒备。

时平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离开上座,膝行到平中跟前,说道:“有件事想跟你详细打听一下……”

开始了——平中的心脏怦怦狂跳。

时平淡淡一笑,说道:“哦,冒昧向你打听一件事,就是那个……太宰府[16]长官大纳言[17]的夫人……”

“哦、哦……”平中随声附和,眼睛却盯着时平那张依然微笑的脸,不知他的真意。

“那位夫人,你认识吗?”

“是哪位……夫人?”

“别给我装蒜,你要是认识,就老老实实告诉我。”

见平中心神不定的样子,时平进一步靠近他:“我突然问你这件事,也许你觉得奇怪。听说那位夫人是世间罕见的绝色美女,真是那样的吗?……所以,我说你别给我装糊涂。”

“没有。我不是装糊涂,真的不认识。”

时平说的不是侍从君的事,而是平中意想不到的另一个人,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大概知道吧?”

“不……真不知道。”

“那不行,不行。你不说,终会露出马脚的。”

两人进行这样的对话并不罕见,一般都是时平先对平中奚落一番,平中开始坚决否认,佯装不知,但是在时平的追问下,平中最后终于承认“也不是不认识”。接着时平步步紧逼,平中步步为营,接连败退,“就和她交换过信函”“就见过一次”“其实见过五六次”……最后把一切都坦白交代出来。令时平吃惊的是,只要是当时世人认为多少有点姿色的女人,平中没有一个不染指的。今天晚上也是如此,在时平的诘问下,平中逐渐开始语无伦次,虽然嘴上依然不承认,脸上却流露出肯定的神色。时平继续严厉逼问,平中才开口招认:

“其实,怎么说呢?我和侍奉那位夫人的女房关系有点亲密。”

“嗯、嗯。”

“据她说,那位夫人真的是倾国倾城,无人可比,年龄也才二十岁。”

“嗯。这些我也听说过。”

“可是,大纳言毕竟是那么个老人……他多大了?看那样子,早就过了七十吧……”

“是的。大概有七十七八岁吧。”

“这么说来,他和夫人竟然相差五十多岁。夫人也太可怜了。世间难得的天生美女,千挑万选,却偏偏挑了个祖父、曾祖父那样的老头儿当丈夫,她心里大概很不满意。我听女房说,她经常长吁短叹,对侍女流露出自己人生不幸的哀怨,还背着人暗地里哭泣……”

“嗯,嗯,接着说……”

“于是……实在难为情,还是和她……怎么说呢……”

“哈哈哈……”

“听凭您想象吧……”

“我推测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果然如此。”

“不好意思。”

“见过几次?”

“要说次数,其实并不是经常见面的,也就一两次吧……”

“又瞎说了。”

“没有。真的……请那个女房穿针引线,可能也就一两次,其实也没有达到水乳交融的程度。”

“好了,这种事我不感兴趣。我只是想知道她真的如世人传说的那样花容月貌吗?”

“是的。这个嘛……”

“这个嘛,是怎么回事?”

“这怎么说呢……”

平中故意卖个关子,满脸坏相,憋着笑,像煞有介事地歪着脑袋。

那么,他们津津乐道的“太宰府长官大纳言”及其夫人是何许人呢?大纳言就是藤原国经,他是闲院左大臣冬嗣的孙子,权中纳言长良的嫡出长子。时平是国经的弟弟——长良的三子基经之子,所以,其实国经与他是伯侄关系。但是从官位来说,时平是已故太政大臣关白基经的长子、摄关家的嫡子,比国经高得多。年纪轻轻的侄子已经担任左大臣的显赫要职,根本不把老态龙钟的伯父放在眼里。

其实,国经在当时绝对是一个长寿者,延喜八年以八十一岁高龄辞世。生来与世无争,是一个好好先生,官职能升到从三位大纳言,大概也是因为长寿的缘故吧。曾担任过太宰权帅[18],所以被称为“帅大纳言”。延喜二年正月,他七十五岁的时候,才被任命为大纳言。他唯一的长处,就是身体健康,体格壮硕,精力旺盛,如此高龄竟然娶二十多岁的美貌女子,而且生有一男,就足以证明。说一句题外话:就在这昭和时代,前些日子,一个六十八九岁的著名歌人和四十多岁的某夫人陷入“黄昏恋”,报纸杂志争相报道这起桃色新闻,沸沸扬扬,引起极大的社会轰动。此事仍记忆犹新。当时,老歌人的知心朋友最担心的问题是他的体力能否胜任,据说有好事者曾私下向夫人打听,结果夫人表示心满意足。我们只能对老歌人的充沛精力表示羡慕和惊讶。现代社会这种组合的性生活都会引起世人的关注,那么,比这位老歌人还年长八九岁的国经娶比自己小五十岁的年轻女子为妻,在当时的平安时代更是罕见了。

那位夫人是筑前守[19]在原栋梁的女儿,也就是在五中将业平的孙女。真实年龄不详,与大纳言相差五十岁似也令人生疑,只是《世继物语》[20]说她“年仅二十”,《今昔物语》说她“二十余岁”,所以一般认为是二十一二岁。其祖父虽是业平,也未必因此断定她是美女,不过其子敦忠也是美男子,其姿容既然属于美人家族之一,谅必当之无愧。

时平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些传闻,还曾耳闻她时不时背着丈夫与情人幽会,这个情人不是别人,正是平中。如果确有其事,那绝不能把这样如花似玉的美女交给黄发鲐背的老头儿,也绝不能让比自己地位低的平中占有,于是时平内心燃烧起强烈的欲望:我要取而代之!平中当然不知道时平的心思,所以那天晚上如常般前来拜访。

笔者在后文将会说到,不久时平如愿以偿,从伯父手里顺利抢到比自己小十岁左右的伯母。《大和物语》收有平中当年送给还是国经妻子时候的夫人的一首和歌:

绿满春野五味子,[21]

娶君为妻意若何?

这里的“妻”意为“正室”。虽然不知道平中是否真心,但能提出这个要求,看来多少还是认真的。今天晚上,被时平突然袭击,结果把自己的隐私统统招供出来,尽管心中有鬼,张皇失措,但坦率地说,他对过去的恋人还有几分难以忘怀。这个人拈花惹草,轻薄成性,与他私通的女人不计其数,但大部分都是露水夫妻,始乱终弃,至今能记住姓名、模样的为数不多。对这个夫人,最近有点疏远,但以前那一段时间关系非同寻常。现在他追求侍从君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被对方弄得恋火攻心,难以自拔,一心一意思念侍从君。不过,他并没有和夫人一刀两断,如今被时平突然提起,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她来。

虽然平中想继续隐瞒掩盖,但还是一点一点地把实情挤了出来:“嗯,我刚才说,和她就见过一两次,确切的次数不好说。不过,美若天仙那是绝对的。”

“这么说,名不虚传……”

“既然话说到这里,实不相瞒,那真是闭月羞花之貌,从未见过。不好意思,我认识的众多女子中,没有一个比得上她。”

“哦!”时平声音低沉地感叹,屏住呼吸。

“据你观察,他们夫妻关系如何?和那个老头儿还是过不到一块吧?”

“怎么说呢,她的确含泪诉说哀叹自己的不幸,可也说大纳言老爷和蔼可亲,十分疼爱自己。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其实真捉摸不透。不管怎么说,有一个可爱的小公子……”

“她有几个孩子?”

“就一个。四五岁的儿子。”

“呵呵,七十多岁,老来得子啊。”

“佩服啊。”

在时平刨根问底的追逼下,平中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他心想,很难说以后是否还能遇上夫人那样的丽人,但自己已经和佳人热恋一场,遂了心愿。不管什么样美艳绝伦的女人,已经见识过她的魅力,梦想业已实现,虽然并非完全失去兴趣,但还是尚未体验的新人更有情趣。——他感觉一次又一次玩弄手腕煽动自己恋火的女人才具有无比强烈的吸引力。这是渔色者的心理,从王朝时代到江户时代,一脉相承。所谓的花丛老手,从来不在乎过手的女人。如果左大臣迷恋夫人,可以让他爱得如痴如醉。只是瞒着大纳言那样的老好人干出这种不道德之事,感觉多少有些愧疚。自己虽然惯于勾引人妻,但是看到那个可怜兮兮、瘦骨嶙峋的老头儿娶个年轻的娇妻,视之为掌上明珠,百般呵护且心满意足,不由得顿生恻隐之心。

顺便说一下,平中除了与这位夫人有隐秘关系外,与大纳言国经并无直接的深交。可是,《平中日记》有这样一则记载:一年秋天,因为一件小事,国经派人携信来到平中家里,平中从庭院里摘取一枝菊花附在回信中。国经收到菊花后,即刻吟咏一首和歌相赠。

侍奉历朝一老翁,

拄杖观菊知来处。

平中回赠的是:

君若移玉临寒舍,

茅中菊花分外香。[22]

两人的和歌互赠不知道写于什么时候,或许是平中想到自己已经摘得老翁藏于深闺的鲜花,带有些许讽刺的意味吧。

此后,时平在宫中每次遇见国经时,总是机敏周到地打招呼寒暄。虽然官职在自己之下,但毕竟是伯父,又是年老的长者,对他表示尊敬无可非议。不过,自从把菅公整倒以后,他变得更加高傲狂妄,对满朝官员都趾高气扬,飞扬跋扈,根本不把伯父放在眼中。现在,不知何故,对伯父突然变得恭恭敬敬,一见面总是笑脸相迎,说一些诸如“您身体硬朗,令人高兴,不过这些日子天气转寒,没有不适应吧?”“注意别感冒”之类假惺惺的话,以表示关心。有一天早晨,天气格外寒冷,大纳言伯父冻得流鼻涕,时平马上轻轻走上前,小声提醒道:“您都冻出鼻涕了。冷的话,多穿件棉袄。”

长寿的老人一般都有点耳背,大纳言反问道:“棉?……”

“嗯、嗯。”

时平一味点头,嘴里说着什么,老人也听不清楚。等到老人回到公馆,就有人上门,自称是左大臣派来的,送来好几堆雪白的棉花。来人转达左大臣的话说“您八十高龄,依然身体健旺,精神矍铄,连年富力强者恐怕也只能服输。国有如此朝臣,实为大幸,故而乃请善自珍摄,龟鹤遐寿是盼”,然后把礼物放下告辞回去。两三天以后,早晨起就开始大雪纷飞,到了傍晚,积雪近一尺,使者又来,带来口信说“鹅毛大雪,不知如何度过?今晚大概会急剧降温,如何御寒?”然后殷勤恭敬地搬进衣箱,送给国经。又说道:“这些都是来自大唐国[23]的东西,是上一代昭宣公冬天所用之物。左大臣说他还年轻,用不着这些东西,代替父亲送给伯父。”使者说完后,放下礼物就回去了。从衣箱里取出来都是贵重的貂皮大衣,依然散发着前人焚香熏衣的香气。

之后时平又送来几次礼物,有时是绫罗绸缎等衣料,有时是来自大唐国的各种珍奇名贵香木,有时是葡萄染[24]、棣棠染[25]等和服套装……一有机会,时平就利用各种借口派人送来。大纳言对时平毫无怀疑,并不觉得他别有用心,只有感谢惶恐之情。人到老年,只要听到年轻人对自己安慰关怀的话,都会满心高兴,感激涕零,何况生性懦弱的国经,更是如此。而且送礼物的是自己的侄子,头号人臣,将来必定继承昭宣公的事业,成为摄政[26]、关白[27],他不忘骨肉亲情,对自己这个一无可取的老伯父如此眷顾。

“这就是长寿带来的好处啊。”一天晚上,老人将他满是皱纹的脸贴着夫人丰润的面颊,“我娶你为妻,觉得无比幸福,现在又加上左大臣对我关怀备至……人啊,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交到好运。”

老人的额头感觉到夫人在默默地点头,就和她贴得更紧,双手搂抱着她的脖颈,长久地抚摩那一头秀发。两三年以前,他还不是这样,最近却对夫人的爱变得缠绵起来。冬天,每天晚上片刻都离不开夫人,紧贴着夫人的身子睡觉。而且自从左大臣对他表示关怀以后,他心存感激,酒兴高至,有时酩酊大醉地爬上卧榻,更是和夫人手脚交缠,如胶似漆。他还有一个习惯,不喜欢寝室黑暗,想方设法把灯点得亮堂,因为他不满足于手的抚摩,经常拉开一两尺的距离仔细欣赏夫人的姣美容貌,所以需要明亮的空间。

“我这把年纪,穿什么都无所谓了。这些绫罗绸缎就给你穿吧。”

“可是,大臣请老爷您注意别感冒……”

夫人说话历来低声细语,耳背的老人难以听清,所以她平时寡言少语,尤其是进入寝室以后,几乎默不作声,夫妻之间极少讲枕边话,大致都是老人独自唠叨,夫人只是倾听点头,偶尔把嘴唇挨近老人耳边插一两句话。

“不,我什么也不要。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我有你就足够了……”

老人说罢,又把脸稍微离开妻子的脸蛋,拨开她额头上的头发,让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每当这个时候,夫人总是感觉到老人瘦骨嶙峋的弯曲手指颤巍巍地摆弄她的头发,摩挲她的脸颊,于是只好闭上眼睛,温顺地任其所为。她闭上眼睛,与其说是为了避开灯光的照射,不如说是避开老人贪婪凝视的目光。年近八十的老人还有这样的热烈情感,的确不可思议,但以体格强健而自豪的老人在这一两年也开始逐渐体力衰退,首先在性生活上就毫无疑义地暴露出来。老人意识到这一点,这是无可奈何之事,无能为力,心里闷闷不乐。其实,这种力不从心的无奈与其说感叹自己得不到快乐,不如说更多的是觉得对不起年轻的妻子……

“不要紧的,您别总挂在心上……”

当老人坦率地吐露心曲,委婉地表示“对不起”的时候,夫人总是平静地摇摇头,反而可怜起丈夫来。她说了一段这样的话:年迈力衰,理所当然,无须耿耿于怀。违背生理现象,勉力为之,对健康极为不利。与其如此,不如注重养生,得以保持长寿。这是我最为高兴的。

“你能这么说,令我感动。”

老人得到夫人温柔深情的宽慰,更加感受到她善良慈悲的心怀,再一次凝视着又闭上眼睛的夫人的容颜,心想这个人的内心深处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她天姿国色,却看似情愿地守在一个大自己五十多岁的老者身边,这本身就不可思议。他意识到自己仿佛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欺骗到手,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妻子做出牺牲的基础上。他把这个疑虑深藏于心,继续端详妻子的姿容,越发觉得这张脸充满神秘的色彩,扑朔迷离。想到自己独占世间珍宝,想到唯有自己才知道这人间尤物,就连她本人都没有这样意识到,老人不由得扬扬得意起来,甚至产生骄傲地向别人炫耀的念头。但反过来想一想,如果妻子所说的话——对性生活的不满足毫不介意,只想一心陪着老人保持长寿——都是真心话,那自己拿什么报答她的深情厚谊呢?自己今后只能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蛋,知足地度过余生,可是让她这具美艳青春的肉体陪着自己腐烂,实在太可惜,实在不忍心。老人双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身子,凝视她的脸蛋,忽然冒出一个“自己早点死去,还她自由”这样怪异的念头。

夫人感觉到老人的泪水落在自己的眼睫毛上,猛然睁开眼睛:“您怎么啦?”

老人自言自语般支吾道:“没、没什么,没什么。”

几天以后,就是临近年末的十二月二十日那几天,大纳言又收到时平馈赠的许多礼物。使者转达时平的口信:“大纳言明年又延龄增寿,已近耄耋之年,我们亲戚不胜欣喜,同声庆贺。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喜迎新春。”使者临走时又补充道,“大臣常言,伯父如此长寿,实乃一族之荣誉。自己一直期盼有机会与伯父把盏对饮,共享喜悦,同时请教养生之术,学习健康秘诀。然而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因此希望尽快实现夙愿,这个正月正是好时机。以前每年都没有到伯父家里拜年,实在失礼,因此从明年开始前来祝贺新春。大臣说,新年的头三天里一定前来贺年。”

听到使者转达的这些话,国经惊喜交加。事实上,时平表示要到大纳言家里拜年,不仅没有先例,也是闻所未闻的大事。自己不过是家族中的长者而已,这位恩泽深厚的年轻的左大臣对这把老骨头屡次赠送贵重大礼,而且还屈尊枉驾来访,实在是荣幸之至。其实,国经以前就琢磨过如何报答恩重如山的左大臣,苦思冥想,寝食难安。虽然自己的家与大臣宽敞的宅邸无法相比,但不是可以设宴和他彻夜把盏尽欢,竭尽全力招待,表达万分之一的感谢之情吗?这个法子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转念一想,左大臣那样的大器之人如何能屈驾光临大纳言的鄙陋之辈呢?即使发出邀请,也是白搭,不知天高地厚,只能沦为笑柄。国经曾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没有实行,没想到现在左大臣主动提出要来做客。

第二天开始,国经的宅邸突然热闹起来,许多装修工进进出出。离正月没有几天,为迎接尊贵的客人,急急忙忙雇来工匠、园丁,装修府邸,修整庭园。家里的地板间、柱子都擦得锃亮,榻榻米以及拉门、隔扇等全部更换新品,重新调整屏风、幔帐的位置,改变客厅的结构。在家臣、侍女长的调度下,家具搬来搬去,改变一个位置,都会反复修改多次。庭院的修整,由国经亲自指挥,挖树木,堵泉水,毁部分假山,重新安排花草、树木、泉水、石头的配置,用尽心思,精心周到。在他看来,这次翻修是此生最后的面子工程,是装点晚年的盛事,即使投入再多的人力、财力也在所不惜。

正月初二,国经接到左大臣的通知。第二天,正月初三,豪华的车子、威武的马队进入大纳言的宅邸。据说还是为了不高调张扬,已经把随从人员压缩到最低限度了,但是,右大将定国、式部大辅菅根等时平的心腹部下,以及殿上人[28]、上达部[29],还有相当数量的随从,平中也在其中。申时过后,客人入座,盛宴开始,不久天就黑了。那天晚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主客都开始醉意醺然。这也许是知道内情的定国、菅根等人故意拼命劝酒的结果吧。

过了一会儿,时平说“光喝酒没意思”,对坐在末席的人做了个手势,一个少纳言拿出横笛开始吹起来,接着,有人弹古琴,琴笛合奏,有人用扇子击节唱歌,然后,筝、和琴、琵琶等都搬出来一起演奏。

“老人家,老人家,您再来一杯吧!”

“主人不能这么过分拘束啊,不然我们的热情就凉了。”

国经醉态蒙眬地说道:“哪里哪里,我是感激不尽……老朽荣幸之至……八十年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啊哈哈哈……”时平爽朗豪放的笑声盖过国经的话语,“好了,别说了。今晚就是要无拘无束地狂欢一场。”

“那是那是。”国经突然提高嗓门,大声唱起来,“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30]

老人平时爱读《白氏文集》,兴致上来时,会这样背诵。今晚他乘兴朗咏,说明已经有点心醉神迷了。

“洛阳女儿面似花,河南大尹头如雪。……”[31]

国经步入老年以后,也努力控制酒量,但因为本来就善饮,底子好,想喝的话,喝多少都没关系。今天自己是主人,接待难得的贵客,不能出现丝毫差错,所以开始的时候极力控制。可是喜悦的心情实在难以抑制,再加上客人频频敬酒,紧张的心情也就逐渐松弛下来,他兴高采烈地开怀畅饮。

“什么啊,即便您发白如雪,依然精力旺盛,令人羡慕之至。”式部大辅菅根恭维道,“我也算是老人了,过了年才五十岁,在您老眼中就像孙子一样,可我最近觉得精力明显衰退了。”

“您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可毕竟老了,完全不行了……”

时平问道:“您说的不行,是什么不行了?”

“什么都不行了,而且这两三年更不行了。”

“啊哈哈哈……”

老人又吟唱白居易的诗:“玲珑玲珑奈老何?”[32]

两三个公卿站起来轮番起舞的时候,宴会逐渐进入高潮。春天虽到,天气犹冷,春寒料峭之时,此处却热气腾腾,笑语欢声,歌声飞扬,大家都敞开上衣的领子,有的脱下一边的袖子,露出衬衣,把一切礼仪都抛到脑后,尽情狂欢。

主人的妻子、大纳言夫人一直从帘子后面窥视筵席的情景。起先,围在客人座位后面的屏风挡着她的视线,看不清楚,后来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偶然,随着筵席气氛的高涨,人们开始闹腾,起立走动,屏风也一点点地折叠起来,向一边稍稍倾斜。这样一来,就能从正面看见左大臣的容貌身姿。他就坐在离夫人斜对面三四叠榻榻米远的地方,面朝这边,面前放着一盏灯,尽管隔着帘子,还是看得十分清晰。皮肤白皙,脸颊丰满,酡颜微醉,在灯火映照下满面红光,眉梢不时抖动,显示倔强的性格,但笑起来感觉十分可爱,眼角嘴边洋溢着孩子般的天真。

“啊,太英俊了……”

“这样的男人,就是与众不同。”

夫人身边的女房偷偷拉扯着彼此的衣袖发出感叹,似乎就是为了得到夫人的赞同。但是,夫人用眼神责备她们,自己的身子却被对方吸引过去一样,更加紧贴帘子观看。首先让夫人吃惊的是,丈夫国经呈现出平时未见的醉态,衣冠不整,口齿不清,声音沙哑地大声说着什么。左大臣也醉得和丈夫差不多,但不像大纳言那样失态。大纳言即使坐着,也是东倒西歪,目光无神呆滞,不知道瞧哪里;而左大臣虽有醉态,却依然正襟危坐,身板挺直,威容不改,照样羽觞斟满,仿佛千杯不醉。在管弦演奏的空隙,大家唱起催马乐[33],左大臣音色优美,旋律悠扬,无人出其右。——不过,这只是夫人及其身边女房们的感觉,其实并没有证据表明时平具有音乐之才。时平的弟弟兼平是琵琶能手,人称“琵琶宫内卿”;夫人的儿子敦忠也是管弦高手,不亚于博雅三位[34],这些因素综合起来,所以认为时平也许具有音乐禀赋,恐怕并非不是女人们对时平的偏爱吧。

夫人再仔细一看,发现左大臣从刚才开始就时不时地把目光向帘子这边瞟过来,起先还比较谨慎,只是偷瞟几眼,很快就满不在乎的样子,随着醉意的加深,目光也变得大胆起来,而且感觉色眯眯的眼神里充满不怀好意。

我家门前,

一个男人来回转。

好像有心事啊,

好像有心事啊。

这是催马乐《我门乎》[35]的歌词。当他唱到“好像有心事啊”这一句时,尤其加重语气,提高音量,而且用哀诉的眼神肆无忌惮地直视帘子里面。夫人起先对左大臣是否知道自己从帘子里面窥视他还半信半疑,现在已经确信无疑了,不由得满脸泛红。左大臣衣上的熏香飘到帘子里面,同样,自己衣上的熏香也会飘到左大臣那边。那屏风的变化,说不定是什么人揣摩左大臣的意图而故意折叠起来的。左大臣似乎想看清楚帘子后面夫人的模样,拼命瞪着眼睛朝这边搜寻。

其实夫人早已发现在远离左大臣的末席上,还有另一个男人也在偷偷地注视自己。不言而喻,他就是平中。众女房自然也都注意到他,但在今天这个场合,顾及夫人的颜面,谁也没有提起这个美男子,只是心里将他和左大臣进行比较,评判哪一个更胜一筹。夫人曾多次瞒着丈夫在灯火幽暗的卧室里委身此人,但在灯火辉煌的大庭广众之中,见到他跻身于高官显贵之中,今天还是第一次。就连这个平中,在今天这样的盛会上,与气派风度仪表堂堂的左大臣相比,还是相形见绌。看上去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显得寒碜,黯然失色,根本没有华灯灿烂、摇曳生姿的锦帐幽会时的魅力。而且在今天这种谁都尽情狂欢的时候,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闷闷不乐,自斟自酌,毫无趣味。

“兵卫佐……”这时,时平见状,隔着座位,远远招呼他,“你今天好像精神不振啊。有什么心事吗?”

时平像淘气的孩童般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平中用极其愤恨的眼光斜看着他,勉强挤出一丝讨好的苦笑:“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那就怪了,没见你喝酒啊。喝吧,多喝点儿……”

“我喝得不少了。”

“那好,你给我讲一则最拿手的荤段子。”

“您、您开玩笑吧……”

“啊哈哈哈,怎么样?各位……”时平环视四周,指着平中说道,“这人讲荤段子和闺房话特别拿手,你们说要不要他在这里给大家讲一个啊?”

“好啊,好啊!”

“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在大家的鼓掌声中去,平中差点儿没哭出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停地求饶:“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时平露出更加心怀叵测的恶毒笑容:“你不是经常给我讲嘛,怎么在这个筵席上就不能讲了?是不是有人听了不自在啊?你要不讲,那我就揭发了。我替你把上一次告诉我的事情说出来,好吗?”

时平这么一威胁,平中更是满脸哭相,几乎是跪拜地央求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夜更深了,宴席依然未散,大家的狂欢更是热火朝天。左大臣又唱起《我的马儿》:[36]

待乳山,

我的姑娘在等待。

快点跑啊!

我的马儿。

唱到最后,时平故意踮起脚后跟向帘子那边飞眼送秋波。接着,有人唱起《东屋》《我家》。

“推门自进来,请叫我人妻……”[37]

“鲍鱼、蝾螺、海胆可以吗?……”[38]

“哩啦啦哩啰啰……”

接着,大家随心所欲地各自大声吼叫,谁也不听别人说些什么。

国经更是酩酊大醉,坐也坐不住,勉强支撑着上半身,免得倒下去,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唱着“玲珑玲珑奈老何”。不管是谁,抓住一个人就说“老朽荣幸之至……八十年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边说边潸然泪下。令人佩服的是,他并没有忘记主人的职责。在左大臣表示感谢准备告辞的时候,他让人献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一张筝和两匹栗黄色、黑褐色的马。

左大臣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国经说道“大臣大臣,您有点站不稳”,但是他自己走路也是摇摇晃晃,命令家臣道“车子停到这边来”,让左大臣的车子停在正门台阶下。

“啊哈哈哈,看来我没事,倒是您酩酊大醉了。”其实时平自己也醉得晕头转向,车子拉到栏杆旁边,他甚至都走不过去,刚迈出两三步,就扑通摔了个屁股蹲儿。

“啊,这可不行……”

“哎哟,您走路不太稳……”

“哦,没事,没事。”时平刚一站起来,紧接着又摔了个屁股蹲儿,“哎哟,我这可是出丑了。”

定国说道:“这样子,恐怕坐不了车子了。”

“是啊,是啊。”菅根附和道,“干脆就留在这里,等酒醒以后再走吧。”

“那可不行,打搅时间太长,给主人添麻烦。”

“您别这么说。寒舍这么脏乱,只要您不嫌弃,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国经不由自主地挨着时平坐下来,几乎是抓着他的手恳求道:“大臣大臣,老朽可是强求您留下来。您就是说想回去,也不让您走。”

“噢,您是说可以多待一会儿吗?”

“您愿意待多久都可以。”

“您既然强留我,那是不是再拿出什么特别的礼物招待我呢?”

时平陡然改变声调,国经一看,刚才还是酡红的脸色变得苍白,嘴角神经质地颤动着。

“今天晚上您的款待可以说是十全十美,无微不至,还送给我很不错的礼物。但仅仅这些,不好意思,还不足以把我这个左大臣留在这里。”

“您这么说,让我无地自容,老朽已经尽心竭力了……”

“您说已经尽心竭力,可是就那筝和两匹马,礼物太单薄啊。”

“如此说来,您是否还别有所求?”

“我不说,您也该知道啊。——我说啊,老人家,不要那么小气嘛。”

“您说我小气,我感到遗憾。老朽就是想知恩图报,只要能让您心满意足,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奉献给您。”

“无论什么东西吗?啊哈哈哈……”时平仰身大笑,而且是狂笑,以此掩饰多少的难为情,“那我就直说了吧。”

“请说,请说。”

“如果真像您所说的那样,对我平时的关照知恩图报,那么——”

“一定,一定。”

“啊哈哈哈,虽然醉得不成样子,甚至有点狂乱,但还是难以启齿……”

“别这么说,您请讲,请讲。”

“这不仅我的宅邸里没有,甚至就连高贵的九重宫阙的后宫也没有,只有您老人家手里独有的东西。这东西比您的性命还宝贵,是天地万物无法替代的东西。这是什么筝、什么名马都无法相比的宝物。”

“老朽这里有这样的东西吗?”

“有!只有一个。好了,老人家,送给我做礼物吧!”时平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震惊错愕的眼睛,“好,送给我吧!作为您并不小气的证据!”

“哦,不小气的证据?”

不知道国经是怎么想的,他只是重复了一遍时平刚才的话,紧接着走到屏风前面,迅速地把屏风折叠起来,然后从帘子的缝隙间把手伸进去,一下子紧紧抓住隐藏在里面的夫人的衣袖。

“左大臣阁下,您看——比老朽的性命更宝贵,天地万物无法替代的、宝物中的瑰宝,老朽的宅邸以外任何地方都没有的唯一珍宝,就是这个!”

刚才还醉得东倒西歪的国经陡然精神起来,身板站得挺直,虽然还口齿不清,但说话干脆爽快,声音洪亮,只是他圆睁的双眼放射出发疯般怪异的凶光。

“大臣阁下,作为我不小气的证据,我把她作为礼物献给您。请您收下吧!”

时平以及所有的公卿都一言不发,出神迷离地看着眼前意想不到的事情变化。——当国经把手伸进帘子里面的时候,帘子的中间部分就向外鼓起来,露出紫色、红梅色、浅红梅色等各种颜色重叠交织的袖口,在夜间也清晰地显现出来。这是夫人身上衣服的一部分,从帘子的缝隙间稍微露出一点,就如同万花筒一样光彩夺目,令人眼花缭乱;又如同波涛荡漾,大朵的罂粟花、牡丹花摇曳生姿,夺人心魄。那个如花美女好不容易露出半个身子,依然被国经抓住衣袖,她停止不动,不愿意露出更多的身子。国经将手缓缓地放在她肩上,像是搂抱着她往客人方向拉过来,可是她反而退缩躲藏到帘子的暗处,用扇子遮住脸,所以无法窥见她的芳容,连拿扇子的手指也都藏在袖子里,只能看见滑落在双肩上的秀发。

“哦哦!”

时平叫起来,仿佛从美梦中惊醒过来,突然跑到帘子旁边,一把拨开大纳言的手,自己伸手进去,紧紧抓住她的衣袖。

“帅大纳言,这个礼物我拜领了。这才是今晚到这里来的真正价值。我衷心感谢您啊!”

“哦,世间独一无二的尤物今天总算得其所哉。应该是老朽对您表示感谢啊!”

国经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时平后,从屏风前面退下来,对着茫然观看事态变化的诸位公卿、上达部大声说道:

“诸位!——诸位,大家大概都没有事了。这样子等下去,恐怕大臣不会很快就出来的,请诸位各自方便,自行回府吧。”

他说罢,将折叠起来的屏风重新展开,围在帘子前面。

今晚接连发生意外之事,人们都惊讶万分,即使主人敦促大家离开,也没有立即散去,而是看着主人难以判断是喜悦还是哭泣的眼神。

“请诸位回府吧!”

在主人的再次催促下,才听见人们嘈杂的声音,但没有几个人痛快离去,虽然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大部分人还是眼神怪异地面面相觑,走几步又停下来;还有的人躲在柱子、大门背后,好像不看到事情的结果心不甘。

这些人充满好奇心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屏风遮挡的帘子那边,屏风的后面正在发生什么事呢?——当时平知道国经把女子的衣袖交给自己后离开时,便一声不响地抓住衣袖慢慢往自己身边拉,像刚才国经那样将半个身子探进帘子里,从背后抱住这朵美丽的鲜花。于是,刚才在屏风外面闻到的那股甘美的幽香,一下子扑鼻而来,浓郁醇厚,简直令人窒息。

女人一直用扇子遮着脸,时平说道“不好意思,您已经是我的人了。让我看看您的脸”,然后从衣袖上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颤抖着将扇子放在膝盖旁。帘子里面没有照明,宴席厅中点燃的油灯的亮光被屏风挡住,只有一点微光远远地投射过来。时平在这种微光中第一次触摸到女子朦胧月色般白润的脸庞,对自己计划的顺利进展感到难以言喻的满足。

“好了,跟我一起回府吧。”

他一下子抓着女子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女子被他拉着站起来,似乎有些犹豫,只是略微推阻一下后立刻顺从地站了起来。

在屏风外等候的人们本以为左大臣不会这么快出来,没想到不大一会儿只见他肩上搭着一个色彩斑斓的“庞然大物”、发出衣服摩挲窸窸窣窣的响亮声音走出来,这又让在场的所有人大吃一惊。搭挂在左大臣肩上的东西,仔细一瞧,原来是一个上臈[39]——正是这座府邸主人的“珍宝”无疑。她的右臂搭在左大臣的右肩上,整张脸深深埋在左大臣的背上,仿佛死去般地浑身发软,但总算是依靠自己的力气行走。刚才从帘子里露出来的鲜艳亮丽的衣袖、衣襟、长发互相缠绕在一起,在地板上拖行。左大臣的装束与女子的“五衣”[40]装束交相辉映,融为一体,带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向台阶方向缓缓走去,人们立即为他们让开通道。

“帅大纳言,那我就拜领带回家了。”

“嗬!”

国经毕恭毕敬地低头致谢,又立刻站起来,嘴里嚷道“上车、上车”,自己先走下台阶,双手高高掀起车帘。时平照护着肩膀上沉重而美丽的女子,气喘吁吁地走到车旁,在随从、杂役高举的火把摇曳的亮光中,由定国、菅根等人帮忙从两边托着女子的身子,好不容易将这个“庞然大物”放进车里。

国经放下车帘的时候,说了一句:“别忘了我。”

车里漆黑一团,看不见她的脸,但国经心想至少让她听到自己这一句告别的话语。不料,紧跟其后上车的时平完全挡在他的面前。

这时,就在时平紧跟夫人后面上车的时候,有一个人趁着人多混乱,悄悄走到车旁,拿起从帘子里露出来、垂到地上的衬袍下摆塞进去。他就是平中,不过几乎没人注意到他。当天晚上,平中心情不好,待不下去,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大概因为看到自己过去的恋人被时平抢走而难以忍受吧。他顺手拿起一张陆奥纸,急就一首和歌:

无言松下岩,

岩边杜鹃自不言,

不言恋最深。[41]

他潦草地写在纸条上,叠成小块,突然来到左大臣的车旁,趁着把衬袍下摆塞进帘子里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纸条放进夫人的袖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