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蔻蔻听见妈妈独自叹气。
“对宇廷有不满?”蔻蔻缩上沙发,抱一只靠垫挨紧妈妈。小时后蔻蔻常常如此,自妈妈身上汲取温暖。
“不,他健康英俊,和你是良配。”
“那可是担心我?妈妈我现在虽然辛苦,但劳有所得,心情愉快。”
“也不是。”妈妈把蔻蔻搂在怀里,让蔻蔻枕上膝盖。
“蔻蔻,你记不记得,我打电话来说,有重要事情告诉你。”
“嗯。”蔻蔻心提起来。
妈妈生病了?或是家里卖了房产?转念一想,兵来将挡,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无需慌张。
“我不知如何开头。”妈妈迟疑,稍顿片刻,扶起蔻蔻,望着她双眼:“蔻蔻,你可还能记起,你还有个名字,叫做叶晴?”
蔻蔻脑中似劈过一道闪电,旋即又很快陷入黑暗。
“完全不记得……”蔻蔻茫然摇头。
“你好好想想,2019年。”
“那是多年之后。”
“是,那一年,你叫做叶晴,与有妇之夫有私,路过我方庙宇,求我替你解除困惑逃出生天。”
蔻蔻似听天方夜谭,但不知为何,额角沁出汗。
妈妈接着说:“我夫妇二人怜你,也是你合该与郑氏有缘,故遣你到2010年,了结前缘,同时救我庙宇。”
“我……”蔻蔻只觉天旋地转,口舌发干,头脑发胀,冷汗簌簌自额角淌下。“不是……怎会……”喉咙似有棉布堵住,几欲呕吐。
“蔻蔻,你再回忆回忆,你原本是我大殿阶前一株豆蔻草……日日闻香火、听经文、食甘露……”
不知梦所倚,不知魂所系。
香气氤氲,沉沉似水,院中岁月安静悠长。脚下有蚯蚓蠕蠕爬过,一只粉蝶飞过来,在身旁缭绕数匝,又扑棱着翅膀,飞向殿后,大殿里幽暗清凉,一束阳光,自屋檐瓦楞中投射下来。
“不!妈妈你说笑!您、您是病了吗?”蔻蔻面色苍白,头脑昏乱。
慌忙上前捧住妈妈脸颊,眼睛在脸上搜寻着,听说有种病症,类似老年痴呆,或是妄想症。
“蔻蔻,你放开我。”妈妈挣脱出来。“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你好好想想,你是谁?从哪里来?”
“妈妈你怎么了?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蔻蔻扯妈妈袖子。
“蔻蔻你镇定一点,先回答我。”妈妈按住蔻蔻手背,蔻蔻浑身都在簌簌发抖。
“我是薛蔻蔻,我家在北川,我在北川出生啊妈妈!”蔻蔻忙回答。
“那你在哪里上学呢?”
“北川市一中啊,在海州上大学。”
妈妈替蔻蔻拢拢头发,“那我再问你,你中学在几班?班主任叫什么?他长什么样子?在海州,你宿舍的女孩又叫什么名字?”
“我在二班啊!班主任是男的,他叫……叫……”蔻蔻突然想不起,“我们宿舍四个人,叫石安妮、顾婷婷,和……和……”
蔻蔻突然惊觉自己原本清晰坚定的回忆,在大脑中像海面上的冰层一样撕裂开来,画面与信息逐渐漂浮、移位,然后荡漾开,七零八落,逐渐粉碎,化成无数光点散落。
蔻蔻大骇,拼命想抓住其中一缕信息,却怎么都握不住,光点如同流水丝线从指缝中滑落消失。
痛!好痛!好像有凿子将头脑割裂。蔻蔻抱住头,缓缓蹲下来,泪如雨下。
不!不要流走!我是疯了吗?!我怎么了?脑中的碎片与光点突然如瀑涌泄,越流越急,如同暴风雪般狂舞席卷,逐渐汇集成一片巨大光亮,照得头脑中灿白如昼。
蔻蔻双手抱头,倒在地板上。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光亮暗淡下来,缓缓归于一片黑暗,最后一丝感同身受、如临其境的回忆也消失了。
剧烈的头痛缓缓消失,眼前朦胧出现景象。那些鲜活的回忆都流走了,只留下灰白色印记,彷佛火化后的骨骸,刻录在原处——蔻蔻知道这件事,但这经历已不属于她。
不!那不是我!
许久,薛蔻蔻呆坐着地板上,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妈妈叹口气,蹲下来,轻抚蔻蔻头发,将她垂落的一缕发丝,理到耳后。
“叶晴,事情失控,我不得不唤醒你。”
“我还剩多久?”深吸一口气,蔻蔻抹抹泪水,扶着桌角,慢慢站起。
不,不是蔻蔻,那双眼,是叶晴。
“叶晴,是你?”
“不,我仍是薛蔻蔻,只是,我记起叶晴所有事情。”片刻,“我不喜欢她,她太懦弱。”
母女俩沉默许久。
“你们太残忍。”
“良药苦口。”
“叶晴经不起这些。”
“但蔻蔻你可以。”
“我?”蔻蔻凄然一笑,泪水滑落,“活该我命本是草芥。”
“你于殿前生殿前长,受颇多庇荫,也该报偿。”薛母,不,土地娘娘,顿了一顿,接着说:“不过,蔻蔻,你受诸多香火,凝天精地华,纵是草木,业已有情。你日日在殿前迎风与我叩首下拜,我与你,也算有一段母女缘分。遣你这番苦修,我心中也大不忍。”
这是实情。
“我此番来找你,本无必要,只是我不忍见你茫然无知走入末路,故来明示。蔻蔻,你仅剩半载光景,当撇去种种杂念,好好享受余下春光。夏末秋初,百草枯黄,亦是你作为薛蔻蔻的寿尽之时。”
蔻蔻泪如泉涌,无法再说半个字。
怪不得人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她薛蔻蔻的芳华只得一夕。
良久,蔻蔻方止住呜咽。
“可我不是叶晴。”
“自然不是,此刻叶晴正在北川上学。”
对哦,再过一年,叶晴将在北川商贸学院毕业。
“叶晴答应你们的交换条件,让我如何办到?”
“蔻蔻,你无需做任何事,只管继续以蔻蔻身份生活,其余的,自有定数。”
蔻蔻掩面,泪水自指缝中流出,“我情愿不知道真相,浑浑噩噩走入永夜。”静默片刻,终于说:“不,我还是该感谢你此番明示。”
放下手,蔻蔻望着“妈妈”,只见土地奶奶眼中竟也蓄满泪。
“蔻蔻,我思虑再三,亦认为让你知道较好。只是,切勿因今日知道实情而横生枝节,你需动静如常。”
“事件又如何失控?”
“陈天明与张天莉一段,本不在计划之中。”
“不是公公一手安排?”
“他事先也不知情。”
“因缘和合,本难估算,我尽量多结善缘,勿横生枝节就是。”蔻蔻终于哽咽着答应。
“好,蔻蔻,有劳你。”土地奶奶握住蔻蔻双手。
“也是我份内之事。”尽管内心仍激荡,蔻蔻已接受现实,她抽出手,拥抱土地奶奶:“妈妈,我都了解,亦会做好该做的事。”
土地奶奶眼泪终于滚落,滴在蔻蔻肩上。
“我等你回来。”她安慰地说。
“嗯,妈妈,半年后,庙宇里见。”
送走妈妈,蔻蔻有一刻钟失神,呆坐一阵,终于觉得双腿麻痹,站起身来倒杯水喝。
看,此刻还能直立行走,比起站牢在檐下看四时天光,已不知多幸运。
“真是无资格抱怨。”蔻蔻对自己说。那寂静小院,曾是她终身站立之地,照壁一侧的半爿天光云影,是她唯一能欣赏的景色。
只是身而为人,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了大半年,整日为升职加薪地铁票涨价及男友母亲烦恼,真是不划算。早知如此,该到处走走,享受美食美景,方不枉此行。
蔻蔻站在窗前,觉无限凄苦,又无尽轻松。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蔻蔻冷笑。尚有半年,不急凭吊自身。拉开衣柜,取出行李箱,填装用品衣物,工作半年积蓄不多,买张车票天南地北游逛却也足够。
掏出保温杯往背包塞,蔻蔻却突然停手,片刻,怔怔落下泪来。
保温杯是宇廷送的新年礼物,宇廷说:“一杯子,一辈子。”
言犹在耳。
呵,当真,果然是一辈子,只是,太短。
一走了之。蔻蔻无法想象离开宇廷,天下之大,又何处是乐土。不过处处伤心地,片片离恨天。
何况,已答应妈妈,知只当不知,若无其事般按原轨迹生活。
蔻蔻在散落一床的行李衣裳中枯坐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