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故人
二〇〇九年初,晴冬山案刚刚尘埃落定,瀚海华庭案便随之而来。几番起伏过后,众人各得其所。市局副局长韩梓妍秉公灭私,祁承峻被送往晟山监狱服刑,宏任集团一切如旧。春节过后,消息在坊间和网上渐渐传开,版本千般百种,孟总的名声悄然鹊起。不乏涉世未深的市井青年、无所事事的胡同老炮儿,将前进奉为励志偶像。究其缘由,不过钱色二字。至于瀛大附中的后生们,也不乏将这两个字视为人生信条的,同是一派津津乐道。即便是一心钻研学问、目标京华大学的严肃姐,也时常自然而然地提起,孟总及其身边的几大心腹,她从小管他们叫叔叔大爷。
严肃姐表示,她的孟大爷之所以能在瀛海翻云覆雨,是因为他和一位大人物的亲戚是铁交情。
“谁?”同班的吴小萱不禁好奇。
“那不能告诉你。”严肃姐面色淡然,“你得跟我签保密协议。”
小萱自然没签这份协议,并愤愤不平地说,当年她家刚开起小便利店,隔三岔五就有地头蛇找上门来,吆五喝六,讨钱要货,还对她家的小雇员动手动脚。鉴于此,她对孟前进这条道上的人并无好感,也不信老孟这号人能认识什么顶了天的人物。
“行,”严肃姐不以为然,“你就这么想呗。”
想到这事,梦莛向昱歆请教,孟前进的“铁交情”到底是哪一路神仙。
“一两句话可说不完。”昱歆说。
她们做完足浴,正沐着习习夜风,走在回家庭中心的路上。昱歆拢了拢红绿相间的斜纹绸披肩,边走边说,〇八年冬天那个案子,也算大事一桩,她平时在酒桌上没少听朋友闲聊。越是那些平时不怎么靠谱的,对这事越明白。这帮人大多对老孟佩服得很,说他够硬气,连韩梓妍也得给他面子。可那些对孟总稍有了解的,反倒没这么明白,总觉得这事蹊跷,至今也是个谜。
“韩局给谁面子?”这些半明不白的人里也有纪大森,“我都要不来她一两面子。”
素来酒后多言的大森对朋友们道,要说韩局在经济上干干净净,没啥问题,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老纪是相信的。要是有人不信,又能拿出证据,他就送那人一部Vertu手机,马上打电话让员工送过来。
“就那款,叫‘星星’还是啥的,最新的,”大森嚷道,“没拆封,就在我办公室里放着。”
纪总告诉大伙,那部Vertu原本是他特地买了送给韩局的。那天中午,他要和一位市府领导吃便饭,想到韩局和这位领导是认识的,便请她也赏光一聚,结果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饭后,韩梓妍才回电话,笑称她的手机最近总出毛病,来电不响铃。大森哈哈笑道,俗话说贵人多忘事,贵人的手机忘了响铃,这也很正常。后来又听说韩局远在北京,只好承诺等她回来给她接风。
挂了电话,大森仰坐在柔软的办公椅里,一边琢磨,一边问坐在对面的文化总裁,要是送个手机给韩局,他觉得送什么样的合适。
“送个苹果?”总裁建议道,“苹果刚出的那款新机最近挺时髦。掀盖的、手写的,我看这就快淘汰了。”
“苹果?”大森面露不悦,“你拿得出手?你怎么不真送她个苹果?”
事后,文化总裁把任务交给了一名下属,按照纪总的吩咐,让他买一部Vertu,等韩局回来给她送去。
“噢,”听到这儿,昱歆笑道,“人家没要?”
“可不是?”大森把眉一皱。
昱歆仍笑:“送贵了吧?”
“她不知道贵不贵,”大森一咂嘴,“透明胶都没拆。”
文化总裁的下属办事谨慎,总裁嘱咐他别太高调,他便尽量低调,买完手机,又去药店买了一副铁盒中成药,把药扔了,用铁盒装了手机,又缠上三层透明胶,才送去了市局的传达室。大森收到反馈,给韩局发了条含蓄客气的短信,请她有空去取。
“太客气了。”梓妍回复道。
有了这四个字,大森便安下一颗心来。谁知两天后,这只药盒就回到了公司,依旧绑着厚厚实实的三层胶带。
“不知道谁送来的。”铁盒倒了几手,最后由公司秘书交给了他,“您最近身体不太好?”
大森对朋友们说,不光他自己觉得韩局很注意经济问题,在这方面,人家是有口皆碑的。去年夏天,一个做水果生意的老板给她送了两箱金煌芒,都没能把箱子搬上楼。这还是在饭桌上和她聊得来的,聊不来的就甭说了,她那股气场就让人不好付诸行动。韩梓妍平时待人挺和气,但总有那么一股独特的气息,不温不火,而又拒人于外,仿佛总逼着你在放松和谨慎之间拿捏。你往前一步,就忍不住想缩回来。
“你看,”大森往话里添了些钦佩的口气,“韩局做事儿多注意。”
既然韩梓妍是这样一派作风,两年前那个冬天的事,在大森看来就愈加扑朔迷离。抛开别的不说,据他所知,老孟和韩局连顿饭也没吃过。
“孟老弟倒是想认识认识韩局,”大森道,“他挺注重和刑侦、经侦的同志搞好关系,你看他和金桑区的袁队不就挺熟嘛。当时一听祁队查他,可把我吓了一跳。袁队可是祁队的老同事啊,当年办嘉杨大案的时候,那可是肩并肩的排头兵。你说这算哪跟哪的事儿——”
他跑了半天题,才把话顺回来,继续说道,既然老孟喊他一声大哥,他也就帮老弟拉过关系,介绍他和韩局认识认识。大森自信这关系不难拉。老孟那模样、那谈吐,有时候是怪了点儿,仗义这一条可没得挑。刑侦口上的同志也讲个仗义,正好对脾气。韩局是刑侦老将,自然也不会例外。不料事情远没有大森想象得那么顺利。每次邀请韩局,人家不是临时有事,就是说最近事多,忙过这一阵再说,这一忙就没了下文。大森倒也熟悉这套路子:你请她一回,她推了,请两回还是推了,到了第三回,就不是她不好意思推,而是你不好意思请了。
“看不起你老弟,啊?”有一回,前进半瓶酒下肚,仰脸瞥着大森,阴沉沉地道。
大森只顾打哈哈。
换个角度想想,既然韩局素来不爱给人面子,和老孟更是两条平行线,而祁队贪污一事又是板上钉钉的,有瀛海银行提供的铁证,那么韩局当时的做法,完全有可能是单纯的大义灭亲,和老孟没啥关系。至于后来的那些流言,比如祁队一被捕,瀛海银行的一名副行长就休了年假,跑到香港待了半个月,手机也打不通,又比如吴海石化的总经理那段日子总出差,在瀛海、秦江之间梭子一样来回飞……把这些事和瀚海华庭案联系起来,不过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们穿凿附会而已。
“不是说了嘛,”大森笑道,“底下的人就爱瞎叽叽。”
“你看大哥这语言艺术,”昱歆逗他,“说了一堆,什么也没说。”
大森低着眼睛,握着酒杯,把笑容在红红的脸上挂了片刻,末了也没接话,只干巴巴地笑着,举杯要跟昱歆喝一个。
讲到这里,云湘正巧打来了电话。昱歆跟她说了两句。梦莛走在旁边,似听非听,若有所思地看着木屐的带子。
“老祁也够抠的,”等昱歆挂了电话,梦莛才说,“贪了那么多,连个相机都不给他儿子买。”
昱歆含笑不语,抱着胳膊慢慢走着。
会员会所和家庭中心之间隔着一段蜿蜒的小径。路边是小片的草坪、柔暖的地灯、黑黝黝的树丛、老建筑的夜影。沿路幽静,却不幽森。仔细听,听得见夜虫在草间的鸣唱;抬起头,望得见头顶铺开的一条星毯。刚才做完护理,思琴和云湘先走一步,回家庭中心整理采访稿,想必走的也是这条路。舒柔的夜风中飘着一缕幽香,不知是不是她们留下的。
“听没听说过孔局?”昱歆问。
“谁?”梦莛趿了趿木拖鞋。
她没听到回答,侧过脸看昱歆,见她轻拢披肩,徐徐的莲步携着木屐,把石板路慢慢敲着。
“老一辈的‘江原故人’。”昱歆望着汇向远方山脊的星河,“你们这代人,没听说过也正常。”
身在美国回望故乡,“江原故人”早已是个历史名词。这四个字里藏着的往事,追根溯源,还得追溯到改革开放之初的瀛海和江原。对于这些往事,梦莛觉得筱筱也不必深究。三四十年如白驹过隙,时代大潮匆匆而逝,人们一去不返,带走了自己的故事。曾几何时,“江原故人”既是一群鲜活的人,也是他们鲜活的理想。如今,他们已是翻过去的一页岁月。
不过,其中有些人,有些事,她正在讲述的这个故事还是绕不过去。
“瀛海不是江原省的,”梦莛补了句,“一个省,一个市。”
筱筱慢慢一笑:“这个知道。”
“江原故人”这个叫法本身并没有什么引申义。大体上,它指的是一班经历相似的瀛海要员。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们都在江原省有过长年的历练,后来平调到了瀛海。梦莛上高中的时候,七位市委常委中的五位,包括市长王康树、公安局长田汉焘,都可以算在其中。不过那时,康树和汉焘已是第二代“故人”,他们的前辈大多已不在瀛海。和他们相比,第一代“故人”的身上烙刻着截然不同的时代印记。他们多是康树和汉焘的兄辈,在“文革”中度过童年,后来随着崭新的时代初露峥嵘。昱歆提到的那位孔局就在其中。
梦莛告诉筱筱,这个人名叫孔建峘。
“穿过三代警服,”梦莛说,“韩梓妍以前的上司。”
过去三四十年,瀛海的公安系统出过不少风云人物,有英杰,也有将才,孔建峘不太容易被归类。建峘在瀛海待了将近二十年,历经时代变迁,同两三代人共事过。在年纪相仿的老同事们看来,建峘是个英杰,在祁承峻、韩梓妍这些后来人眼中,孔局是个将才。
孔建峘不乏传奇色彩的金盾岁月,始于一颗子弹。
在许多瀛海老公安、警备区老战士的记忆中,那是个难忘的冬日。新时代瀛海的第一场乱子,似乎就发生在那天的怀风东路上。那天清晨北风呼啸,天穹云翳沉沉,枯树瑟瑟摇颤。亮眼的金霞似乎被烈风吹走了,血色的冬日也久不苏醒,遍是筒子楼的老城区一片凄寒。早已过了七点半,怀风路中学的校园却空荡荡的,操场上不见人影,一座座老楼孤冷地立着。其中一座楼正在装修,裹着破旧的绿密网,钢管和木板在风中轻摇慢颤,咯咯呻吟,网子被风吹凹了,又鼓回来。
校门外却是另一番情景。一长段马路早被封了,东西两侧各横着三四辆警车作为路障,杂以临时征用的面包车和三轮车。路障外挤满了翘首踮脚的群众,路障之内的路段空空如也,只有一辆停在路中间的“东风牌”轿车、一辆歪在一旁的小公共。小公共的玻璃裂了七八个弹孔,就像结了一只只小蛛网。其中一面玻璃全碎了,一个少女伏在窗框上,半个身子挂在车外。车身四周卧着三四个人,有趴着的,有侧卧着的,全都没声没息,被萧瑟的街道衬着,好似一幅幅歪倒的人形广告牌。
这段路上只有三个活人。一个老警察孤零零地杵在路上,蓝警服旧得发白,后背微驼,凝望着十余步外的小轿车。轿车驾驶座的车门开着,门后立着一个中年汉子,糙瘦的脸像张黑面饼子,灰白的头发短得只有一层颜色,破旧的棉袄四处露絮,军绿色的裤子遮到鞋跟。一个手脚反绑的女青年被他踩在脚底,额上挂着一绺细细的血。
黑瘦汉子把一杆土制步枪架在车门上,弯着脖子,哈着热气,像个老练的射击运动员似的,枪托牢牢顶着肩,准星稳稳叠在老警察的脑门上。
“你把枪放下,”老警察盯着那汉子,沉沉道,“你劫持个小妇女,算什么本事?”
“我不放下!”汉子猛地一挺脖子,瞪圆了眼,嘴里喷着沫星儿,“不把我说的那几个人毙了,我还杀!”
老警察紧紧皱着眉,看了看汉子脚下那个不省人事的女青年,又别过头,望了望学校里那座披着绿密网的老楼。
“你说你窝不窝囊,”老警察转回头,指着不远处的小公共,“还让我毙了他们。你这么有能耐,你怎么不自己去把他们毙了?跑这儿来滥杀无辜?”
“什么无不无辜的!”汉子狠狠颤着脑袋,一副要把肺吼裂的架势,“哪个是无辜的?都是给我娃子陪葬的!我娃子眼都没睁开,就没了!我给他拉几个陪葬,怎么了?怎么了?!”
老警察凄楚地望着他。汉子眼含泪光,又是一声尖叫:“男娃!我那是个男娃!”
对讲机嗞嗞地叫着。老警察拿起来听了几秒,轻叹着放下胳膊,抬头往天上望,就好像在看没形没影的大风。
“你把枪放下,”他劝那汉子,压了压手掌,“你把事情讲明白。你要是真有冤情,法律肯定得还你一个公道。你把枪放下,好好说。”
“滚你娘的!”汉子吼得又尖又哑,“你能还我个男娃?”
老警察同他四目相对,沉沉的鼻息一着风,就化成白气,一忽儿飘远了。
“你听听你说的,”老警察压着嗓门,“你不是还有个闺女吗?你就一点也不替她想想?”
“我闺女关你鸟事!”汉子歇斯底里地晃脑袋。
“你闺女就一分钱不值?”老警察像是故意激他。
“男娃!”汉子两眼暴着血丝,一大口唾沫喷出了嘴,“我那是个男娃!”
远处突然一声枪鸣。汉子随之朝后一仰,手里的步枪砰地爆响,小公共的车窗应声而碎。老警察连忙就地卧倒,人群荡起了一片尖叫惊呼。过了片晌,他定定神,抬起头,只见汉子早已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两眼既呆又定地瞪着,头下枕着一摊血,混着一团团白绵绵的东西,在柏油路上越漫越开。
老警察在寒风中怔怔喘着,转过头,遥望那座裹着绿网的老楼。
远在老楼的楼顶,一个小战士从狙击镜后抬起头,利落地一拉枪栓。
这个顶着怒号的冬风,远距离一枪爆头的警备区士兵,就是年轻时的孔建峘。
这颗子弹给怀风路惨案画上了句点,也帮建峘扬了名。战友们把这一枪口口相传,聊得绘声绘色,直说警备区出了个“小李广”。身宽体胖的政委也大加赞扬,建议给这个训练有素、临危不乱的小娃子记一大功,分量起码要和他这体格差不离。然而,建峘成了英雄,情绪却不怎么高,话比从前少了,和战友们打交道也少了,吃午饭时也常常独自坐在食堂的一角,不知是因为头一回夺人性命的感觉还留在手上,还是另有心事。
一个月后,江原省的徐书记来瀛海开会,建峘去他下榻的宾馆拜访,被警卫员挡在了门外。
“你是他什么人?”警卫员问道。
“外甥。”建峘低声说。
“外甥?”警卫员一脸狐疑,“徐书记怎么没提过,他在这儿有个外甥?”
建峘没托警卫员给舅舅带话,后来也没再去过那家宾馆。直到徐皓霖启程回江原那天,老少两人才见了一面,在宾馆附近的小面馆吃了顿饭。
菜上齐了,他们也没说话。建峘低着眼帘,徐老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
“拖了多长时间?”徐老搁下酒瓶。
建峘把眼睛抬起一寸。舅舅的注视没有一丝温度。
“拖了多长时间才开枪?”徐老又问。
建峘和他对视须臾,眼皮慢慢垂了回去。
“十来分钟,”建峘对着桌上的一盘松花蛋说,“风太大。”
徐老单手握着小杯,“你可怜他?”
建峘摇了摇头。
“要是他没说那句‘男娃’什么的,”徐老说,“你是不是到最后也下不去手?”
建峘还是默默看着那盘松花蛋。
“可怜他,有什么用?”徐老的语调越来越沉,“你爸妈可不可怜?可怜他们,他们就能活过来了?你妈就不放那把火,把自己烧死了?”
说完这话,他许久没再作声,只用那双沧桑的眸子凝视建峘。四周尽是正午的喧哗,店员端着热腾腾的炒菜走下过道,碰了这人的长凳,蹭了那人的肩膀,裹着油腻味的热气也像在助兴。只有他们老少两人默无声息,静得就像落在建峘脸颊上的阳光。
“把这次的事当个教训。”徐老说,“手里有枪,眼前有靶,你要么不打,把枪收了,打,就得打得稳准狠,一点别含糊。要是有一点含糊,你那一枪不如朝自己打。”
建峘仍一言不发。徐老生了霜的眉毛平平的,拿起小杯,啜了一口酒。
“你当时跟我说,你想扛枪,是因为你不信那个邪。”他放下杯子,对外甥道,“不信邪,你就干出个样子给我看,把他们都比下去。”
建峘两眼低着,眸子里漫着薄薄的霾。
徐老走后,政委建议颁发的那枚奖章也没了消息。建峘后来听说,这是因为舅舅跟上面提了一句,这个奖章没必要发。
孔建峘没在警备区待几年。八十年代,部队、公安系统屡番改革,建峘随着改革大潮,先是加入了武警队伍,继而扛起了特警的枪,后来又调到刑侦口打拼。时代风起浪涌,浪尖上总见得到这个瘦削的身影。十年匆匆而过,建峘也从一个寡言少语的小战士成长为了瀛海公安的一员骨干,并且在那年盛夏,将一场大火烧遍了瀛海。
梦莛告诉筱筱,那就是一九八八年的“仲夏严打”。
这场轰轰烈烈的严打始于暮春,止于国庆前夕,高潮在七八月份,因此得了这个别称。其间,瀛海公安各部门联动出击,对盘踞瀛海的大小涉黑团伙发起了总攻。出乎“形式主义者”们的意料,这场严打不是放放烟花,而是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他们轻车熟路的老对策忽然失了灵。指挥严打的主将绕过了他们所在的中层,涉世不深而又满腔热血的青年警察成了主力,他们和那些黑恶分子一同成了猎物。市委和市局下放权力,静观成效,严打队伍四面出击,如火燎原。在那火光冲天的半年里,长鸣的警笛像刀子似的割碎了海城,栗红的夜空如同沸腾的暗血。淮杉枪战、崇北公路缉凶、突袭朝槿矿山……遇到的反抗就像火柴似的一甩就灭。时至夏末,大到跨市跨省、小到混迹街巷的黑恶势力被打得土崩瓦裂,一顶顶“保护伞”被风暴扯成了碎片。等到九月中旬,市局宣布“仲夏严打”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之际,血淋淋的正义早已染红了瀛海。
多年后,坐镇市局的田汉焘回忆起他当年在江原省遥望的这场烈火,拿来形容它的,也只有“稳准狠”三个字。
人们惯于把“仲夏严打”和火联系起来,是因为它恰巧从一场火中开始,也在一场火中落幕。头一场火烧毁了子渊湾的一家大型夜总会,也烧去了许多人化了多年的精妆。后一场火烧红了墨怀湾的夜空,也映红了建峘早已深了的眸子。
“仲夏严打”的最后一役发生在墨怀湾的一家海景酒店。那晚,一个自称坐拥“三宫六院、十万大军”的枪贩子,带着十余个亲信拒捕逃窜,跑到他在那家酒店的包房里龟缩不出。淮杉警方在特警队的配合下赶赴酒店,建峘也到场坐镇。嫌犯们抄着土制枪械、用家乡话怒喝“同归于尽”,却总共只打出了三发子弹。其中有个小头目,逃跑途中掉了枪,被干警们围困在侧翼的婚宴厅里,顺手抓起一瓶白兰地,把一条餐巾塞进瓶口,划根火柴点了,就要朝警察们扔。一个小刑警连忙拔枪怒射,其中一颗子弹正好打碎了燃烧瓶。洋酒迸了小头目一脸,火苗吃了酒,呼地给他戴了一顶火盔。
小头目很快化为了一团人形的火,张牙舞爪,凄然惨叫,在婚宴厅里横冲直撞,所到之处全都生了红莲。桌椅成了一丛丛焰花,彩带和条幅成了一条条火链,窗帘和红幕成了一棵棵火树。转眼间,熊熊的焰林便吞噬了大厅。警察们回过神来,纷纷大喊救火,却没人找得到一滴水,只好慌里慌张地撤出了酒店。
火势难以控制,建峘和同事们站在门前的庭院里,等消防车来。
烈火烧透了大厅的四壁,楼上的一格格窗亮起了绯红,整栋楼低矮的侧翼呼着焦热的浓烟,天穹遮了半张飘忽的暗幕。嫌犯们在警车里又踢又叫。客人和员工们偎依成堆,哀哀注目。奄奄一息的木料噼啪呻吟。一个高大的刑警默默点了根烟。
孔建峘凝望着这头炽烈的巨兽。火光烧红了夜空,也烧在那双深深的眸子里。
“仲夏严打”结束了瀛海的一个时代。一年多以后,当韩梓妍穿上警服、踏上从警生涯的长路时,人们对建峘的称呼已经变成了“孔局”。
梦莛听昱歆说,孔建峘是建国以来瀛海最年轻的市局副局长,也是韩梓妍之前,唯一一个坐上这个位子的女人。
隋梦莛上高中的时候,孔建峘早已不在瀛海多年,昱歆也没有跟她多聊这位女局长的事迹。但她也能从昱歆的话里听出,对韩梓妍来说,如果有一个人和她的家人同等重要,这个人就是孔建峘。
“韩局走到今天,肯定忘不了孔局。”昱歆说,“要不然,她一个女人,没依没靠的,在公安口摸爬滚打,就算功劳不少,路也不一定能走得顺。”
韩梓妍大学毕业后就穿上警服,走上了真枪实弹的最前线。昱歆听刑侦口的朋友说,韩局当年在特警队打拼,差点在一次追缉毒贩的任务中丢了小命。当时,她追着嫌犯冲进了高速公路外的一片老林子,中途遭到伏击,被人一个骨碌扑倒在地。扭打之中,那人照着她的喉咙划了一刀。她倒是命大,那一刀割开了皮肉,却没割到她的颈动脉。
这番命悬一线的经历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她差一寸就丢了性命,却也因此认识了建峘。
因为带伤完成任务、活捉两名嫌犯,梓妍得了一枚个人一等功奖章。她伤愈归队后,脖子上的线还没拆,便迎来了一个惊喜:建峘和政治部的负责人一同来到队上,亲自把这枚奖章颁给了她。
“笑得那么欢,别把线扯开。”建峘对惊喜交加的梓妍说。
大伙一齐为她鼓掌喝彩。一阵阵的掌声中,建峘把手放在梓妍肩上,轻声对她说了句话。满堂的掌声太热烈,掩去了她的声音。
建峘那时说了什么,也许只有她们俩知道。
香港回归那年,孔建峘从瀛海调走,再没有重归故地,却也并未被人淡忘。在隋梦莛讲述的故事发生的年代,许多与建峘一同闯过大风大浪的公安老将,已经在刑侦、经侦等部门身居要职。提起建峘,这班老将仍旧和当年一样,带着敬意称呼她一声“孔局”。
在他们当中,自然也有韩梓妍。
“有些事就是巧,”听说,把奖章颁给梓妍后,建峘这么说过,“我开那一枪的时候,和这丫头一般大。”
唐昱歆为何要讲述这段关于孔建峘的往事,当年的隋梦莛想不通透。
孔建峘似乎和她们谈论的两个案子没什么联系。早在千禧年前,她就调离了瀛海,而孟前进发家是远在那之后的事。而且,她也不觉得这两人之间能有什么瓜葛。这个女人所求的东西不像是孟前进能提供的。时间几乎可以改变所有东西,二十年前的她和如今的她多么不同,梦莛无从知晓。但她感觉得到,孔建峘的人生中总有一丛火相伴,而那丛火远在时间之外,是无法改变的生命的根。它深藏在这个女人的心底,安安静静地燃烧,无声无息地消耗她的生命,等待着解缚的时刻,比如二十年前的仲夏。这是一头炽烈的巨兽,二十年的岁月远不足以熄灭它。
朦胧中,她想起了多年前母亲遥望的那丛火。
那晚和唐昱歆聊过后,隋梦莛看到了瀚海华庭案的许多暗幕,整个案子的颜色却不再那么分明了。她听得出,昱歆有意和孟前进保持距离,但对他也有欣赏。相比之下,祁承峻倒像个乏善可陈的普通人。他有个普普通通的优点,就是顾家。他也有个普普通通的缺点,就是循规蹈矩。
即使在公安口,祁承峻的口碑也只是平平。像袁队这样的老江湖,夸起他来也只用“老实”“本分”“脾气好”这些没滋味的说法。像陆长国这样不善辞令的,对他的评价就更一般。长国和承峻没什么交往。长国的老友曲建铮问他怎么看承峻入狱一事,长国只说:“守规矩也不一定走得顺。”
祁承峻的确是守规矩的。他上大学那几年,学生们的改革热情都挺高,他却既不参加集会,也不上街扯嗓子,更不参加那些没刊号的办刊、办报活动,也劝茵文和姐姐梓妍不要去。参加工作以后,他远不及梓妍积极。上头让他办案,他就争取结案,很少主动请缨;跟着哪个领导,就是哪个领导的好兵,端着碗不往锅里瞅;开会时大伙问他的想法,他就讪讪笑着,说他还得想想,先听大伙的高见。梦莛想,父亲虽然从未明说,心里却是看不上他以结案为目的这种态度的。刑警办起案来,就会分成两类,一类求个结果,一类求个无憾。
祁承峻能做到金桑区的刑侦队长,和公安大当家田汉焘分不开。田汉焘是个强势领导,不需要下属有想法,只需要他们办对事。金桑区鱼龙混杂,刑事案枝蔓丛生,不从全局着眼就要出岔子。田汉焘需要摆在那里的不是一员干将,而是一把好枪。所以,他不仅安排祁承峻主管金桑的刑侦,还曾有培养他坐镇“小市局”嘉杨分局的意愿。陆长国就没有这个福分,多年来守在安和太平的静栎,如今又被远调新城。梦莛长大以后感觉到,在田汉焘治下,父亲注定是要经历些坎坷的。田汉焘心胸不窄,还不至于把陆长国视为卧榻之侧的危险。陆长国时常独断独行,挑战的不是田汉焘周到的布置、关乎仕途的大局观,也不是他的嫉妒心,而是他的骄傲。
梦莛想,如果瀚海华庭案是父亲查的,那很可能是他自己的决定,但既然是祁承峻查的,那就脱不了是田汉焘的意思。
想想田汉焘,再想想孔建峘,她隐约感到,祁承峻既不像英雄,也不像贪污犯。他只是像很多人一样,顺着早已画好的那个圆走,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那里。
一圈一圈,周而复始。再来一遍也一样。
梦莛和昱歆走着聊着,不知不觉已过半个庄园。踏过最后几块白石板,拐个弯,家庭中心的庭院便现在了眼前。这是马会的东南一隅,七八座双层红瓦小屋,环抱着水波微漾的星光泳池,与稀疏高大的棕榈树为伴。这里的夜色比别处安宁得多,不知是因为小屋和树冠遮了风,还是该感谢池底的星影和路灯的柔光。发光的水汩汩作响,漫上池沿。她们的木屐踩在湿砖上,走过的每一寸都透着细腻。
梦莛听着池水的呢喃,再想想昱歆刚才说的,有点理解她为什么大多时候待在这里,像个瓦尔登湖隐士,不求闻达,离瀛海的喧嚣那么远。
“今天让您费口水了。”她对昱歆说。
“不挺好么,”昱歆笑着说,“别的孩子也不爱聊这些。”
她拢着梦莛的胳膊说,明天就回去了,以后有时间再过来玩,散散心,骑骑马。她颇为宝贝的西欧尼,梦莛要是想骑着兜两圈,她也没意见。
“我看那孩子挺喜欢你。”昱歆说。
她们回到了客房所在的小楼。云湘刚才接到小姑的指示,正在厨房准备煮热巧克力的材料。昱歆吩咐云湘,四人份的热巧,共需六盎司“大路易十六”、三杯热牛奶、三大勺热水、四分之一杯室温水,以及糖和淡奶油。昱歆和梦莛来到时,她正守着一只台秤,在秤盘上铺了张金色锡纸,把切成块的巧克力往上放,不时托一托眼镜,认真得像在做化学实验。
“可得仔细着点儿,”云湘道,“不然唐总煮煳了,还得赖我头上。”
昱歆戳了她脑门一下:“琴琴呢?”
“早睡了,”云湘洗着手说,“采访你,心太累。”
昱歆倒有些在意,小声问:“以前的事我聊多了?”
“还行,”云湘用鼻子叹着,拿毛巾擦了擦手,“她想得多。”
她丢下毛巾,拧开炉灶,催小姑赶紧干活。
昱歆煮热巧的手法很是精细,温火具体多么温、把室温水和巧克力搅拌到多么丝滑、什么时候挪锅、什么时候加热水,乃至分杯的手法、搅奶的速率,都是有讲究的。两手记得,难以言传。云湘坐在餐桌上,边看她煮边揶揄道,要是全世界的马哪天绝种了,她小姑也饿不死,大不了去法国当难民,找家甜品店,煮热巧赚钢镚。
至今,梦莛也不无怀念地记得,小阿姨煮的热巧的确好喝。那种香浓丝滑,五分是融的,五分是凝的。用指尖沾着一牵,牵得出一条绵软的长丝;触到舌尖,柔柔的甜腻不像是往味蕾里渗的,而像是往心里沁的。后来她去过一回巴黎,在杜乐丽花园对面的一家甜品店喝了杯名扬欧陆的热巧,和小阿姨的手艺相比,还是有点差距。
睡前,昱歆备好眼罩、耳塞和熏香,在她们的床尾各放了一套。梦莛为白吃白喝向她道谢,昱歆挤着脸捏了捏她的胳膊。
“不用谢她,”云湘刷着牙咕哝,“她个天山童姥,就爱跟小孩玩。”
梦莛把思琴的那杯热巧带回了房间。进了门,她换上睡袍,点上熏香,在小厅里坐了,刚一拿起杯子,便望见阳台上有个白影。
她定睛一看,才看清那是穿着浴袍的思琴。
“你怎么在这儿?”她趿着拖鞋走上阳台,“睡错屋了?”
思琴扭过头,颦眉微笑,把阳台从这头指到那头,示意她阳台是两个房间共享的。
“噢。”梦莛嘟囔着,“你不是睡了吗?”
思琴看着她手里的热巧,抬了抬下巴:“我的?”
梦莛只好把杯子递过去。思琴满意地接了:“谢谢女战士。”
旁边有把空椅子。思琴示意她坐,她便裹着睡袍坐了下来。
思琴的身影待在梦莛的眼角,浴袍的一边半露肩膀,另一边垂着柔波似的长发。她的纤眉还是平的,目光还是病恹恹的,却也透着秋夜的清柔。她把杯子握在腿上,始终没送到嘴边,似乎只想把它留着,给双手和裸露的腿一点暖意。
“今天累不累?”思琴问梦莛。
“还行,”梦莛说,“蹭吃蹭喝,不大累。”
“买单吧,”思琴往前看着,把左手朝梦莛一摊,“像上次一样自觉。”
梦莛打了她的手一下。
午夜已近。初秋的山风沁着微凉,棕榈的掌叶刷刷作响,头顶的星汉愈加烂漫。俯瞰到整个庭院,梦莛才看出来,这地方从前是一座山崖。向南俯望,一片山林漫在山下,浸在乳白的夜雾中,绵延向远,衔着子昕湾的苍茫一隅。在那一隅海湾的彼岸,镶着一缕沿天边长行的灯火。那是市区的南部尽头。
“明天就回去了。”思琴说。
“嗯,”梦莛说,“接着服刑。”
思琴没搭话。她们一同望着天边的灯火。
不知是不是秋夜的微凉在作怪,梦莛望着那片灯火,感觉思琴心里没准有点难过。在那片遥远漫长的灯火中,有过去的人,有如今的人,有笙箫,有哀愁,有浑浑噩噩的人群看客,有志在千里的江原故人,却唯独没有了祁家夫妇,她的祁叔叔和茵姨。
梦莛猜得到,那只耳钉里肯定还藏着不少故事。
这么想想,她有点后悔,刚才不该说“服刑”两个字。
“你写毛笔字挺厉害?”她只好另找话茬,“小阿姨说你从小练。”
“凑合。”思琴看着她,“想拜师学艺?”
梦莛往上转了转眼珠。思琴轻笑了两声,似乎就是想逗她出这副表情。
“写个看看。”梦莛点开一个书法软件。
她把手机往思琴眼前一搁。思琴伸手拿起来,兰指在屏上柔绕,先试了试手感,又写了一个字。
思琴把手机还给梦莛。梦莛接过来,见屏上一个上下结构的字,上有今草的竹韵,下有正楷的端雅。竹韵悦水,雅韵悦山。原来是个“笨”。
“嗯,”梦莛点了点头,“写自己就是写得好。”
思琴搡了她一下。梦莛又把手机给她,半是认真,半是逗她:“好好写个。”
“就这个适合你。”思琴也逗她。
她催思琴快写。思琴含笑释了一声气,望了望山下,指尖游过屏幕,行云流水地写了。
梦莛接过思琴还来的手机,见这回写了个草法的“秋”,半如江树,半如江弯。
梦莛看着那个字,半晌不言不语。
思琴微微好奇地看她:“陶醉了?”
夜风拂过静夜的庭院。秋凉如水,风叶鸣廊。梦莛把手机搁到桌上,目光仍留在几条笔画间。
“写得挺好的。”她说,“都爱写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