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之树
晚饭前,云湘打算到洋馆里转悠转悠,多拍几张照片,把思琴和梦莛也叫上。昱歆便让她们先逛着,她给朋友回个电话。
洋馆内部也是旧年装潢,白色的墙柱上装点着多立克花纹,柔黄的走廊纵横交织,深褐色的橡木地板吱嘎作响。房门大多敞着,露出的一隅隅里,有花纹古旧的沙发,有砖砌的小壁炉,有微微发白的天花板油画,也有老吊灯和肖像画。云湘讲解道,这座英式老房是当年的法国总督盖的。这位法督出身于一个葡萄酒巨商家族,不待在东南亚好好办公,每年冬夏必以巡访租界为由,来瀛海度个小假。来得多了,又嫌领事提供的住处寒碜,索性自掏腰包,大兴土木,在青更南麓建了两座小庄园,一座用来消夏,一座用来度冬。后来,那座消夏庄园成了她小姑学骑马的那处学农基地,“文革”期间被毁得不成形状,度冬庄园也被凿了一半,只留下了五座大小不一的建筑,这处英式洋馆就是其中一座。
“给他英国老婆盖的。”云湘说。
她们逛着逛着,来到了洋馆的图书馆,房间的一整面墙壁是一座书橱,材质是暗褐色的桃花心木,由下至上塞满了书,旁边搭着一架梯子。思琴要过去看看上面都是些什么书,云湘却道,甭看了,法督夫人收藏的老书早八辈子没影了,如今这些书都是她小姑为了好看塞上去的,四书五经,时尚杂志,什么都有。
“这屋倒还行,”云湘四处打量一番,对思琴道,“摆个动作,拿本书什么的,我拍几张。”
“拍得不怎么样,还猛拍。”思琴苦笑。
她被云湘撺掇着拍起了照。梦莛悄悄躲了出去,一个人沿着长廊溜达,看看墙上的小油画,瞧瞧框着夜色的老格窗,瞅瞅餐厅里的大长桌,不知不觉,逛到了洋馆西侧的尽头。
她走进门厅看了看,厅堂十步见方,设有一个接待前台,台前是一环圆形沙发,中间植着一丛棕榈。门厅的角落里摆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照片。
相框里的场景似曾相识。她怀着一点好奇,走近看了看。
照片看起来有些年岁。湖畔的人群虚虚渺渺。湖上的灯影本应是鹅黄的,却泛着玫红,光亮汇聚的地方淡得发白,透着旧年的忧惆。唯有夜空照得清晰,漆黑的天幕中缀满了星星点点的暖光,漫在湖水的倒影里、淡远的群山间。
她认出那是当年的行云湖。
“老照片了,”背后有人说,“八四年的放灯节。”
梦莛回过头,看见小阿姨抱着胳膊站在身后。
她走上前,朝照片扬了扬下巴,告诉梦莛,这张照片拍摄的那年,她刚上高二,头一回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放灯节。在这一大片模模糊糊的人群里,就有十六七岁的她。
“应该是在这一块,”昱歆指了指小湖的南畔,“记得周围树挺多。”
“那时候跟我现在一样大。”梦莛说。
“可不是。”昱歆的声音轻了点儿。
她把虚虚的老照片端详了片刻:“你们金校长也在里头。”
“那倒是,”梦莛记得云湘下午说过的事,“您还抢过他饭票。”
她这么一说,昱歆倒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她:“你翻没翻过墙?”
梦莛眨了眨眼。昱歆仍是笑,坐到圆形沙发上,在身边拍了拍,让她也坐下。
“给你讲讲老金的黑历史。”
梦莛拱起眉毛,饶有兴趣地过去坐了。昱歆把胳膊搭在她身后的靠背上,跷起窈窕的铅笔腿,讲了一段自己上学时的小故事。
“不知道你们翻墙从哪儿翻,”昱歆说,“反正,我刚上高中那会儿,就一个‘西北门’。”
附中并没有真正的西北门,昱歆所说的地方,是西大行车道北段的一小段围墙,只有一人多高,个子矮如雷立坤,也不难翻过去。立坤是知名的翻墙好手,面朝围墙,一跑、一撑、一转身,人就没了影子。有天傍晚,岑主任端着茶杯,站在一号行政楼的空中回廊上惬意赏景,忽见两个身影奔过西大行车道,直取“西北门”。一个冲刺在前,短小精悍,好似小松鼠;一个紧随其后,身高腿长,犹如长颈鹿。老岑料定这二人必是雷立坤及其好友篮球队大个子,遂大步冲回办公室,一个电话打到了门卫亭。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两人对附近地形熟得如同手心手背,当时又正是傍晚,校外的商圈热闹初上。等门卫们接到老岑的电话,奔赴西墙外的下山路撒网拦截时,立坤和大个子早已消失在了商圈的人海中。
既然雷立坤的翻墙功夫了得,大伙也就普遍认为,这个“西北门”是他开辟的。
“瞎说,”昱歆斜着眼一笑,“开辟的时候还没他呢。”
二十多年前,唐昱歆刚进附中的时候,学校的每一寸围墙上都立着锋利无比的玻璃尖。那时候,附中周遭渺无人烟,玻璃尖主要不是用来防盗的,而是用来阻挡学生们翻墙出校的。奇怪的是,唯有被称为“西北门”的那一段墙上,连一只尖儿也找不着。昱歆后来才听说,带头把“西北门”开辟出来的,是一个比她高两级的带头大姐。
“八十年代那群熊丫头,可不是如今的软妹子,办事儿比汉子利索。”昱歆笑着回忆道,“那排玻璃尖,她们三四个人,有拿教棍的,有拿晾衣竿的,有拿笤帚疙瘩的,噼里啪啦几下子,就给它划拉干净了。完事了,又拿簸箕、瓦片、不锈钢尺子啥的,把剩下的小碎碴磨了去,这‘西北门’就有了。”
梦莛听得有趣:“您也翻过?”
“翻过,”昱歆瞥她一眼,“那是必修课。”
带头大姐那帮丫头毕竟不是泥瓦匠,虽说把玻璃尖都铲了,还是留了些小细根儿,有的还挺锋利,翻墙技术要是不熟练,难免得刮着衣服、蹭个小洞啥的。当年,昱歆的妈妈一见她衣服上有洞,就知道她又翻墙了,一看一个准儿。
“整天拿擀面杖追着我打,”昱歆说,“追着追着,就把我给追树上去了。”
梦莛忍俊不禁:“现在倒是没了。”
“早没了,”昱歆叹道,“多亏你们金校长。”
如今的学校围墙上干干净净,无遮无拦,是少年时代的金贤光用鲜血换来的成果。想当年,贤光是个发愤图强的寒门子弟,品学兼优,严于律己,就是有个小毛病:老是禁不住嘴馋,时常翻墙出校,到路边摊上吃碗云吞面。他那时候就胖乎乎的,身手和带头大姐那帮人不在一个档次上。有一回,他翻墙时一个不留神,胳膊窝蹭在了一个残留的小尖上。他忍不住疼,刺溜从墙上滑了下来。这一滑不要紧,只听刺啦一声,那个尖儿便在他胳膊上割了一条大口子,从臂窝直抵手腕,血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贤光三魂七魄吓飞了一半,捂着胳膊撒腿就跑,哭着叫着奔到了校医院。幸亏他跑得快,大夫处理得也及时,才没血流成河。大夫见他伤得奇怪,问他这道口子怎么划的。贤光支支吾吾不说实话,大夫疑惑道:“我说,人家割腕都横着割,你怎么竖着割?”
贤光的秘密到底没能保住。没多久,这事便传到了老校长的耳朵里。大伙都以为贤光这回非得倒大霉,“西北门”怕是也保不住了。不料两天过后,老校长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大伙一听说,惊得只剩面面相觑,纷纷表示这不现实。
“谁能想到啊,”昱歆笑道,“老爷子组织了一帮学生、教职工,跟他们齐上阵,分成四队,把围墙上的玻璃尖清了个干干净净,一片不剩。清完了,又往墙沿上涂了层水泥,从头到尾折腾了一个礼拜。”
老校长的举措还不止这些。过了一阵子,在他的提议下,食堂把二楼的一排窗口低价出租给了校外几家小吃店。从此以后,校外的许多路边小吃,生煎、笼包、小馄饨、云吞面、线粉汤、排骨年糕,去食堂就吃得到。附中食堂部分外包的传统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金贤光是个地道的农村孩子,家里没钱没势没背景。他违反校规,犯了这档子事,老校长不但没修理他,反而大动干戈、改弦更张,大伙难免摸不着头脑。最不明白的当数贤光自己。高二开学后,学校上下一片忙碌,筹备中秋前夜的放灯节,贤光瞅了个空子,找到和学生们一起布置会场的老校长,吞吞吐吐地问起了上学期的事。老校长听了半天,才从他的碎片化表达中听出了一个所以然,边笑边叹,和他一起在艺术楼的广场台阶上坐下,跟他聊了几句。老校长告诉贤光,学校的门禁是撤不得的,毕竟,这四面八方尽是荒山野岭,学生们随意外出很不安全。不过,在不撤门禁的前提下,在某些方面做一些更易变通,这也理所应当。说到底,校规就好比学校的法律,法律不是用来恐吓公民的,而是用来保护公民的。同样道理,校规也不是拿来威吓学生的鞭子,而是他们的保护伞。学生因为校规受了伤害,那就说明校规有问题,就得改。
“以后,不管你是搞学问,搞行政,还是搞教育,这个出发点上的区别,一定得搞清楚。”老校长嘱咐贤光,“这一点搞不清楚,干什么都是反的。”
老人说这番话的时候,昱歆正和两个女生一起,在一旁踩着梯子挂树灯,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朵里。走下梯子时,她见金贤光还坐在那儿,低头耷脑,偷偷地抹眼泪。
“一晃二十多年了。”昱歆面带微笑,稍稍往上看着,“也不知道为什么,老爷子说的这些,我现在还记得挺清楚。”
说完,她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才又开了口。
“对了,”她问梦莛,“听她们说,你也认识老校长他孙子?”
梦莛撇着嘴角,朝旁边斜了斜眼。
“嗯,”她说,“坐一桌,没法不认识。”
附中每年中秋前夜举行放灯仪式的传统,始于民国时期的愿海公学。一九四一年秋,公学为悼念在福州战役中罹难的军人和民众,以及在前一年的“卡廷惨案”中遇害的两万波兰人,制作了二百余盏孔明灯,邀请有意追悼的师生相聚行云湖畔,放飞天灯,缅怀逝者,时间定在中秋前夕。据如今尚健在的老毕业生们回忆,放灯的那个夜晚,湖畔沸沸扬扬聚了上千人,事先准备的纸灯远远不够用。当人们手中的纸灯逐一亮起暖光、冉冉升空时,夜空变成了湖水,湖水化为了夜空,光晕漫水,灯火漫天,既像一只只明耀的果实,又像一颗颗遥远的恒星。人群中有位驻校的挪威籍老神父,遥望着这幅情景,对身边的学生们说,他似乎看见了他家乡神话中那棵撑起宇宙的橡树,每一盏灯都是它的果实,每一颗果实都是一个愿望,每一个愿望都是一个世界。
“伊格绥希尔,”老人喃喃说着它的名字,“宇宙之树。”
后来,这项祈福仪式延续了下去,一年一度,直到一九五〇年公学停办。“文革”结束后,曾是公学毕业生的附中校长下放归来,同校党委成员商议,建议恢复当年的放灯节,把它承载的意义和憧憬延承下来,对学生们而言,也不失为一种积极的影响。众人点头称是。附中远在市郊,周遭人烟稀少,燃放纸灯不至于扰民,墨菡山西麓又多是光秃秃的山岩,几无引发山火的可能,上级部门便通过了学校提交的申请。同年中秋前夜,放灯节得以恢复,照旧在行云湖畔举行,许多老毕业生受邀参加。早在四月份,老校长便从高中时代的日记里找到了那位神父当年离去时留下的地址,写好邀请信,寄去了挪威的卑尔根。中秋节前三天,校长收到神父女儿的回信,才得知老人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
放灯的那天晚上,两鬓生霜的老校长遥望着夜空中的盏盏明灯,对学生们说,今晚的这幅情景,和他四十年前见到的一模一样。那时候,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听一位挪威老神父讲了一棵树的故事。
它的枝干撑起了世界,它的亿万颗果实光芒闪烁。
三十年后,隋梦莛来到附中上学,认识了祁大头,听说他的爷爷名叫祁有望,就是附中当年的老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