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篇
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山巨匠
(1881-1936)
本名周樹人,原名樟壽,字豫才、豫山、豫亭,以筆名“魯迅”聞名,浙江紹興人。魯迅為中國近代著名作家、思想家,作品題材廣泛,著有小說《狂人日記》、《吶喊》、《彷徨》、《阿Q正傳》、《祝福》、《孔乙己》、《故鄉》等;雜文結集有《二心集》、《華蓋集》等;散文結集為《朝花夕拾》和《野草》。又有思想和社會評論、學術著作、自然科學著作、古代典籍校勘與研究、現代散文詩、舊體詩、外國文學翻譯作品和木刻版畫等研究。
年年都是他,不行吧
某年某閱讀活動頒獎禮上,一位自言愛讀書、經常以抗爭手段“為教師爭取權益”的政客,在台上侃侃而談。他的話叫我至今難忘—“年年都是魯迅,大概是老師硬銷出來的,不行吧,要向同學多推介本地作家作品。”該次入圍的十本好書,有魯迅小說集。
政客頗有知名度,當天的發言也搶鏡討好,驟耳聽來滿有道理。再者,建議推介本土作品,政治正確,誰敢質疑。然而,他了解本地實況嗎?
要知道,當天的聽眾,是仍未建立鑑賞能力的稚子。且別批“老師硬銷”下年年魯迅了,他們大多不讀中外經典。政客昧於事實為他們的不足處撐腰助威,把不碰經典的惡習合理化,其壞影響及殺傷力不容小覷。我在台下聽得憂心忡忡,果然,某位平日言詞輕佻,以自大及說話“抵死”為風格的本地作家,上台領獎時立即承接政客拋下的議題:“對呀,真的要給我們機會,支持本地創作。”
這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該活動新近幾屆的入選好書,確以本地作家為主,搞笑調侃、“諷刺時弊”的作品佔大多數。這些作品的文字有濃濃的“本地風格”,求仁得仁嘍。“好書”獎,會不會是另一個流行榜,而“流行”的又是否“好書”,值得深思。
年年魯迅,又或者年年老舍、沈從文、蕭紅、茅盾、卡夫卡其實不算壞事。關鍵是大家都真正讀過了,而且讀通了嗎?
你也許會質疑:魯迅那麼沉重,不適合中學生吧。先不說魯迅的“沉重”於文學上有多成功,魯迅作品,並非只得憂國憂民一路,而且值得注意的面向也不只憂民一面。在此介紹另兩種閱讀方向,老師家長或可注意魯迅的文字修養,例如,簡潔精煉的敘事及狀物能力。
魯迅的小說未必篇篇也警世沉鬱,收在《吶喊》的《鴨的喜劇》,可當生活小品來讀,且留心魯迅的敘事與狀物。小說寫俄國盲人作家愛羅先珂寓居北京,深歎北京於盲人如沙漠,因為城市化沒有鳥鳴蟲叫,作家遂於朋友後園養蝌蚪。“喜劇”感來自他另買小鴨,不意小鴨把作家自己冀盼着牠們早日長大、好便蛙鳴四處的蝌蚪吃光。買鴨一段有如下描述:
小鴨也誠然可愛,遍身松花黃,放在地上,便蹣跚的走,互相招呼,總是在一起。……愛羅先珂君說:“這錢也可以歸我出的。”
他於是教書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會,仲密夫人拿冷飯來喂他們時,在遠處已聽得潑水聲音,跑到一看,原來那四隻小鴨都在荷池裏洗澡了,而且還翻筋斗,吃東西呢。等到欄他們上了岸,全池已經是渾水,過了半天,澄清了,只見泥裏露出幾條細藕來;而且再也尋不出一個已經生了腳的蝌蚪了。
上文不足二百字的敘述,將買鴨、餵鴨、趕鴨,婦人打點後花園等大堆雜事,寫得精準生動。愛羅先珂出錢買鴨,與立即去教書賺錢的上下段接連輕快卡通,與小說“喜劇”氣氛一致。
以下,選讀魯迅寫雪的片段,雪在他眼中,細緻地有南北之別。
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黏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裏居人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燄的大霧,……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着的是雨的精魂……。
魯迅的《在酒樓上》也寫雪,寥寥幾筆,炎夏中捧讀,雪彷彿就紛飛眼前。
魯迅並非只有振臂荷戟一面,其文字之柔軟精緻,觀察力之委婉細膩,完全不下於女作家。不信,讀一遍《傷逝》你就知道。魯迅年年重讀,倒也無妨。
數一番前因後果
敘事,而且是數一輪柴米酒鹽、前因後果、交代最最囉唆的瑣事其實頗考功夫,不易寫好。類似的文字敘述向來被讀者忽略,以為是過場,大家期望的是主角出場。殊不知,看作家如何三兩下手勢便把囉哩囉唆的一籮筐雜事說清說好,於閱讀同樣是享受。
且看魯迅《在酒樓上》一段寫得極好的敘述文字。這段文字,是小說的開場。
我從北地向東南行,繞道訪了我的故鄉,就到S城。這城離我的故鄉不過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這裏的學校裏當過一年的教員。深冬雪後,風景淒清,懶散和懷舊的心緒聯結起來,我竟暫寓在S城的洛思旅館裏了;這旅館是先前沒有的。……
上述連標點不過一百一十字左右的引文,無非是交代小說中“我”因何到S城。“我”既不住在S城,又沒有要緊事情該到S城辦,忽然逗留,小住半天……。如此這般的前因後果,可以交代得很瑣碎很婆媽,只是落在魯迅筆下,一切都來得乾淨利落。
起首的第一、二句作者先勾勒行程(空間),線條明朗—由“北地向東南”走,是一道直線;“繞道訪了故鄉”,是一條曲線。簡簡單單不實涉地名的兩筆,如攤開地圖,在複雜的構圖上畫一直一曲的兩條線,明朗地把“行程”勾出。這兩句化繁為簡,很有指點江山的氣派,而“曲線”本身已是“故事情節”的一部分—繞道造訪,分明有事會發生;巧遇故友,一個敘舊的故事從而展開。小說開場首段首句,開筆極佳。
之後幾句交代前因後果,用字乾淨利落,而且自然、恰到好處地插上寫景,滋潤了敘事性的“乾”筆;“深冬雪後,風景淒清”八個字完全沒有生字,也不流於過分主觀抒情,卻令一小段敘事文字“潤”多了,是文字的透氣位。
此外,請注意上述文字雖然用以交代事情“因”“由”,可是魯迅沒有多用“因為”、“所以”等字,“因為所以”的意思卻自然流出;這就是我所說的乾淨利落。
吶喊之後的徬徨
談到魯迅,一般人也許只想起他“荷戟”(背着武器)、“批判封建思想”、“探索國民靈魂”的一面;幾乎忘記,他是位極出色的文學家。是的,魯迅由小說至雜文寫作都“批判封建思想”、“檢視國民性”;只是,這些內容的呈現藝術成分極高,不是光有框架的政治圖解。
魯迅的短篇小說《在酒樓上》寫兩個中年人的久別重逢。前半部談呂緯甫之所以到S城,是為弟弟的舊墳遷葬。
到得墳地,果然,河水只是咬進來,……可憐的墳,兩年沒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決然的指着他對土工說,“掘開來!”……待到掘着壙穴,我便過去看,果然,棺木已經快要爛盡了,只剩下一堆木絲和小木片。我的心顫動着,自去撥開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胳,什麼也沒有。……
其實,這本已可以不必再遷,只要平了土,賣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但我不這樣,我仍然鋪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體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來,裝在新棺材裏,運到我父親埋着的墳地上,在他墳旁埋掉了。……
弟弟墳墓已無一物,本來可以不必遷葬,也實在無物可遷。這樣的行為,對年輕時曾“反封建”的呂緯甫來說是一大諷刺。小說接上述引文有如下描寫:
這樣總算完結了一件事,足夠去騙騙我的母親,使她安心些。—阿阿,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麼?是的,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裏去拔掉神像的鬍子的時候……。
魯迅小說之深刻,在於沒有將“反封建迷信”之類的命題簡單化,魯迅深明不是赤膊上陣,事事訴諸革命即可。魯迅看出,當整體風俗觀念未移易,個人難以突圍;更何況,“迷信”會與“親情”掛鉤,“使她(母親)安心些”,是常人孝行,想藉遺物追念早夭幼弟,是兄弟之愛,在在合乎人情。魯迅鑽進人情人倫的複雜處來談“改革”與“檢視國民性”。一切都沒有被簡單化。反過來說,有“革命”無“人性(人倫)”,也不是正常的“國民靈魂”。
《在酒樓上》收在小說集《徬徨》內,之前的一部小說集是《吶喊》。故事中呂緯甫的處境,正正是“吶喊”之後的“徬徨”。
那間或一輪與閃着黑氣的眼珠
喜歡讀經典好作品的原因之一,是看作者如何三幾下筆墨便把人物立體勾勒。魯迅寫人物神態極出色,且看他在《祝福》如何寫祥林嫂離開人世前一天的面貌:
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髮,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的悲哀的神色,彷彿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
人傷心即流淚,是悲哀的表現。然而,更大的悲哀是欲哭無淚,或引文中的“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這樣的人,是連悲哀的氣力都耗盡了,雖生猶死。也因此,要不是她的“眼睛間或一輪”,還不知道她仍是個活物。
另一篇小說《孤獨者》也寫悲哀,主角魏連殳的祖母一生孤獨,言語不多,就像親手造個獨頭繭,把自己裹起來。祖母過世時,魏連殳悲慟嚎哭,既是哭祖母,也是預先哭悼自己與她相似的命運。且看魯迅如何寫他在靈堂的一幕:
連殳就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只坐在草薦上,兩眼在黑氣裏閃閃地發光。
大殮便在這驚異和不滿的空氣裏面完畢。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連殳卻還坐在草薦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着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裏夾雜着憤怒和悲哀。這模樣,是老例上所沒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無措了,遲疑了一會,就有幾個人上前去勸止他,愈去愈多,終於擠成一大堆。但他卻只是兀坐着號啕,鐵塔似的動也不動。
魏連殳唸動物學,被鄉里視為“有些古怪”的人。他對社會、對青年由心存希望變為完全幻滅,最後,他以自暴自棄來結束生命。魏連殳是個悲劇人物,引文中的“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裏夾雜着憤怒和悲哀”寫來淒美之極。魯迅的小說總有震撼人心的文字描寫,一讀再讀,味道會更加濃烈。
看看有多少把聲音在說話
寫小說有多難?剛參加小說創作坊、初生之犢般的小朋友會可愛地說:“寫散文就難,寫小說不難,有虛構能力就可以。”果然,近幾年的公開徵文比賽,湧現大批中學生作品。你怎曉得是中學生寫的?有竅門,看細節,看角色是否“複調”。“複調”是巴赫金論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時提出的一個概念。簡言之,巴赫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千人千面,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思想,小說人物性格立體。而作者想說的話,會透過不同角色、不同聲音的撞擊呈現,不需要作者介入直接陳述。
小說寫作之難,在於不同人物要各有面貌,不是孫悟空式的分身術—千萬個分身都只有齊天大聖一面。舉例說,寫甲乙角色為難以說清的一件事吵架,各持己見。想寫得精彩,要不醜化任何一方。能否做到,不是技巧與文字那麼簡單,關鍵是作者的思想是否有足夠的成熟度,讓他站在不同角度去解讀一件事。
魯迅有這能力。且看他在《孤獨者》的第一節開場,如何寫魏連殳因祖母病逝回鄉奔喪,其間村民又如何看待這個村裏僅有的受過高深教育的“異物”。
那時我在S城,就時時聽到人們提起他(魏連殳)的名字,都說他很有些古怪;……
這也不足為奇,中國的興學雖說了已經二十年了,寒石山(魏連殳家鄉)卻連小學也沒有。……(他們怕連殳不肯依鄉例來守孝)族長們便立刻照豫定計劃進行,先說過一大篇冒頭,然後引入本題,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辯駁機會。……只見連殳神色也不動,簡單地回答道—“都可以的。”
村民對魏連殳毫不反抗地完成眾多迷信儀式大惑不解。他們找不出碴子很不是味兒,直至他們發現—魏連殳哀而不哭,噓,人們才鬆一口氣;終於抓到責怪他的辮子了。在責怪、不滿的氣氛中,魏連殳卻忽然孚眾望地哭了,而且是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裏夾雜着憤怒和悲哀。”村民起哄、滿意了一陣子,又轉覺沒趣,因為魏連殳那哭來得太悲切,且整個人鐵塔般動也不動,不領情節哀。魯迅寫活了村民情緒上的幾番轉折,並從中反映蒙昧的國民性。
而魏連殳真正引來非議的,是:
我動身回城的前一天,便聽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發議論,說連殳要將所有的器具大半燒給他祖母,餘下的分贈生時侍從,死時送終的女工,並且連房屋也要無期地借給他居住了。
《孤獨者》的第一節是小說寫作的極品,魯迅一枝筆寫活了魏連殳,也橫掃包圍他的村民。中國國民性有多可憐,死守儀式者是否真有人性,魯迅都不用直接評點,只透過角色立體的互動來呈現。我也寫小說,我知道這有多難。
沒有打好傳統敘事、寫人的基礎,猛搞切割虛張聲勢的“小作家”,絕對寫不出這樣的水平。背後除了文字功力一關,還在於作家的思想是否成熟深刻。魯迅為國民性憂慼,從而荷戟,再加上藝術功力厚,小說遂能寫好。
文學,說到底,是藝術,也是人學。
黑色猛士宴之敖
魯迅除了小說寫得出色,他的《故事新編》也瑰奇好讀。先談《鑄劍》。
《鑄劍》取材於《列異傳》,魯迅依原故事框架新編。古傳說謂:劍工干將為楚王鑄劍,三年鑄成雌雄兩劍。干將預料楚王會把他殺死,就決定藏下雄劍,只獻雌劍,並囑咐已懷孕的妻子莫邪,他如被殺,就叫未出世的兒子為他報仇。事實果如干將所料,莫邪生下的男孩叫眉間尺,長大後決意為父報仇。
《鑄劍》中的眉間尺沒有能力殺楚王,要靠“黑色的人”宴之敖代為出手。且看魯迅如何描繪兩人的相遇。當時眉間尺正被“乾癟臉的少年”欺侮。
……乾癟臉的少年卻還扭住了眉間尺的衣領,不肯放手,說被他壓壞了貴重的丹田,必須保險,倘若不到八十歲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閒人們又即刻圍上來,呆看着,但誰也不開口;後來有人從旁笑罵了幾句,卻全是附和乾癟臉少年的。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覺得無聊,卻又脫身不得。……
前面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鬚黑眼睛,瘦得如鐵。他並不言語,只向眉間尺冷冷地一笑,一面舉手輕輕地一撥乾癟臉少年的下巴,並且看定了他的臉。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會,不覺慢慢地鬆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們也都無聊地走散。只有幾個人還來問眉間尺的年紀,住址,家裏可有姊姊。眉間尺都不理他們。
這個猛士不用出手,只“冷冷地一笑”、定眼看乾癟少年的臉,殺氣已大得令少年鬆手。這是個鐵鑄般的俠士形象,如一把歛去青光的鐵劍,寫來非常懾人。這個猛士答應為眉間尺報仇,條件是要借他的人頭一用。且看以下段落。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麼,我怎麼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暗中的聲音剛剛停止,眉間尺便舉手向肩頭抽取青色的劍,順手從後項窩向前一削,頭顱墜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將劍交給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劍,一手捏着頭髮,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着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鑄劍》是一篇冷峻奇特的小說。說這小說奇特,不難理解。說它冷峻,冷也者,指小說氣氛寒氣逼人。由引文所見,黑色的人,黑鬚黑眼睛,精瘦如鐵;這些都是陰冷的氣氛與形象。這個黑色的人叫宴之敖,眉間尺求黑色的人代他為父報仇是險着,江湖奇俠索價不比尋常。結果,眉間尺要付出的代價是他自己的人頭,小說之險峻在此。
而最冷峻奇特的,包括以下的情節設計——黑色的人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着那仍帶人氣、暖熱的嘴唇吻了兩次,然後冷冷地尖利地笑。
讀者讀到這裏,心內能不打個寒顫嗎?
《鑄劍》上半奇冷,而下半篇奇熱。熱到“一鍋沸水”要出場了。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文分解。
煮一鍋沸水輕歌妙舞
魯迅的《鑄劍》有以下一段,寫代眉間尺報父仇的宴之敖扮玩把戲的術士,引楚王召他入宮以展開復仇大計。
“奏來!”王暴躁地說。他見他家伙簡單,以為他未必會玩什麼好把戲。
“臣名叫宴之敖者;生長汶汶鄉。少無職業;晚遇明師,教臣把戲,是一個孩子的頭。這把戲一個人玩不起來,必須在金龍之前,擺一個金鼎,注滿清水,用獸炭煎熬。於是放下孩子的頭去,一到水沸,這頭便隨波上下,跳舞百端,且發妙音,歡喜歌唱。這歌舞為一人所見,便解愁釋悶,為萬民所見,便天下太平。”
“玩來!”王大聲命令說。
人頭舞成功誘使楚王站起身,跨下金階,並伸長脖子看沸水中跳舞的人頭。黑衣人抓緊時機,一劍把大王人頭削到熱鍋裏。於一般復仇故事而言,至此大功告成。可是,《鑄劍》之奇,在於小說最慘烈的一場肉搏戰於“王的頭就落在鼎裏”才正式開始。
王頭剛到水面,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狠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連連蠶食進去;連鼎外面也彷彿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
……黑色人也彷彿有些驚慌,但是面不改色。他從從容容地……伸長頸子,如在細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後面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怦的一聲,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時四射。
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於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裏面四處亂滾,後來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遊了一匝,看他可是裝死還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裏去了。
金鼎內的水因獸炭“煎熬”而沸騰,人頭輕歌曼舞其實是一場復仇秀。沸水加人頭,即使故意寫成妙音曼舞,仍然叫我讀出水深火熱四個字。《鑄劍》寫於1927年,魯迅避難廣州,之前一年發生“女師大事件”及“三一八慘案”,新編故事外的真實世界,確是水深火熱。
楚王之外的其他人
1926年3月,段祺瑞政府以真槍實彈對付手無寸鐵的示威者,令數百人死傷。死傷者中約四十人為年青學生,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的劉和珍—魯迅很欣賞的學生之一也在死者之列。魯迅為此傷心悲痛(參看《紀念劉和珍君》,此文寫得極好,宜一讀)。眉間尺、劉和珍年輕而犧牲,血債血償,楚王與軍閥都必須填命。
之後,1927年情況更見嚴峻,魯迅避居廣州。這一年北伐軍攻克上海、南京,革命彷彿進入高潮;可是,身在廣州的魯迅卻看到國民黨一邊北伐一邊清黨,國共由(1924年)合作走向分裂幾成事實。魯迅預見更兇險的風暴就在前頭。《鑄劍》中的冷峻,與上述的大環境有關。
《鑄劍》的復仇戲於第三節已完滿結束,可是魯迅並未收筆,小說有第四節。從國王已死的善後工作中寫普通人,也是魯迅一向關注的國民性。
第四節開首非常有趣。朝廷擬打撈大王的人頭,好好安葬。大臣商議打撈辦法;武士則在餘熱未散的水鍋撈人頭撈得滿面油汗。人頭最終是給撈出來了,卻三枚白骨,無從識別。結果,三枚頭骨只能合葬。且看魯迅如何描繪“國民性”:
到後半夜,還是毫無結果。大家卻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繼續討論,直到第二次雞鳴,這才決定了一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是:只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裏落葬。
七天之後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熱鬧。城裏的人民,遠處的人民,都奔來瞻仰國王的“大出喪”。天一亮,道上已經擠滿了男男女女;中間還夾着許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騎士才緩轡而來。又過了不少工夫,才看見儀仗,什麼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黃鉞之類;此後是四輛鼓吹車。再後面是黃蓋隨着路的不平而起伏着,並且漸漸近來了,於是現出靈車,上載金棺,棺裏面藏着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咽着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此後是王后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後是大臣,太監,侏儒等輩,都裝着哀戚的顏色。只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中國的困境,當然不是死了一個楚王就可以解決。楚王之外,還有其他人、其他問題。
又粗又苦的松針餅糕
不斷說魯迅的《故事新編》都有託意,用來諷刺時弊。然而,魯迅在小說以至故事新編內即使有諷刺,也是“熱”諷,並不涼薄。他的投槍留給了雜文。《故事新編》所見,是魯迅卡通化的文字創造力,足見他的文學天才橫跨多種文類、不同筆調,並非獨沽一味。
《采薇》要“批評”的,是天下無幽棲之所。亂世中,人難以超乎物外、明哲保身。《采薇》中的叔齊、伯夷因周武王伐紂以暴易暴而恥食周粟。他倆避居首陽山,卻不得安樂;既因看隱士、名人的村民蜂擁而至,也因連唯一可食的薇也被宣佈為“周粟”,只好餓死。魯迅無疑借故事點出逃避現實之不可能,下筆漫畫化,卻沒有醜化叔齊、伯夷。
且看魯迅如何描寫他倆的友情。
(按:他倆飢餓不已)他自然就想到茯苓。但山上雖然有松樹,卻不是古松,都好像根上未必有茯苓;即使有,自己也不帶鋤頭,沒有法子想。……心裏一暴躁,滿臉發熱,就亂抓了一通頭皮。
但是他立刻平靜了,似乎有了主意,接着就走到松樹旁邊,摘了一衣兜的松針,又往溪邊尋了兩塊石頭,砸下松針外面的青皮,洗過,又細細的砸得好像麵餅,另尋一片很薄的石片,拿着回到石洞去了。
……他就近拾了兩塊石頭,支起石片來,放上松針面,聚些枯枝,在下面生了火。實在是許多功夫,才聽得濕的松針面有些吱吱作響,可也發出一點清香,引得他們倆咽口水。叔齊高興得微笑起來了……。
發香之後,就發泡,眼見它漸漸的幹下去,正是一塊糕。叔齊用皮袍袖子裹着手,把石片笑嘻嘻的端到伯夷的面前。伯夷一面吹,一面拗,終於拗下一角來,連忙塞進嘴裏去。
他愈嚼,就愈皺眉,直着脖子咽了幾咽,倒哇的一聲吐出來了,訴苦似的看着叔齊道:“苦……粗……”
叔齊一下子失了銳氣,坐倒了,垂了頭。……
(按:後來想起了薇菜)他又記得了自己問過薇菜的樣子,……果然,這東西倒不算少,走不到一里路,就摘了半衣兜。他還是在溪水裏洗了一洗,這才拿回來;還是用那烙過松針面的石片,來烤薇菜。葉子變成暗綠,熟了。但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哥了,撮起一株來,放在自己的嘴裏,閉着眼睛,只是嚼。
“怎麼樣?”伯夷焦急的問。
“鮮的!”
兩人就笑嘻嘻的來嘗烤薇菜;伯夷多吃了兩撮,因為他是大哥。
出關的老子
回首過去曾寫過的篇章,發現所選介的小說多是對社會現實有所諷刺的一類;然而,必須一再指出,小說寫得好,還是最根本的選介標準。
魯迅的《故事新編》系列每篇都有與時代針鋒相對的託意,卻同時寫得好玩可讀、卡通生動。之前談了冷峻的《鑄劍》,此次談執住“孔子問禮於老子”及“老子西走流沙”兩件傳說創作的《出關》。
現代社會生活繁忙,人活得非常功利,於是老莊哲學成了“庸俗”生活的清新劑,被當代人賦予正面意義。可是,寫於1935年的《出關》,魯迅諷刺了進取的孔子,也諷刺了“心高於天,命薄如紙”、“想無不為,只好無為”的老子。
以下片段寫得生動有趣。描寫老子擬出關時被關尹喜捉回去開壇講學,及後有聽眾聽不明白老子說了些什麼,向他要筆記,五千字的《道德經》由此而來。
大家這才如大夢初醒(按:指老子講課完畢),雖然因為坐得太久,兩腿都麻木了,一時站不起身,但心裏又驚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樣。
於是老子也被送到廂房裏,請他去休息。……人們卻還在外面紛紛議論。過不多久,就有四個代表進來見老子,大意是說他的話講的太快了,加上國語不大純粹,所以誰也不能筆記。沒有記錄,可惜非常,所以要請他補發些講義。
“來篤話啥西,俺實直頭聽弗懂!”賬房說。
“還是耐自家寫子出來末哉。寫子出來末,總算弗白嚼蛆一場哉宛。阿是?”書記先生道。
老子也不十分聽得懂,但看見別的兩個把筆,刀,木劄,都擺在自己的面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編講義。他知道這是免不掉的,於是滿口答應;不過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開手。
代表們認這結果為滿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氣有些陰沉沉,老子覺得心裏不舒適,不過仍須編講義,……他還是不動聲色,靜靜的坐下去,寫起來。回憶着昨天的話,想一想,寫一句。那時眼鏡還沒有發明,他的老花眼睛細得好像一條線,很費力;除去喝白開水和吃餑餑的時間,寫了整整一天半,也不過五千個大字。
“來篤話啥西,俺實直頭聽弗懂”意即,“你在說什麼,我簡直聽不懂”,是紹興話。而“還是耐自家寫子出來末哉”一整句是蘇州話,意即“還是你自己寫出來吧。寫出來了,總算不白白地瞎說一場。是吧?”這兩句插話讀來令人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