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放寒假,陶星沅便开始四处找工作,吴兴祚拦不住。轻省些的工作,自会有本国妇女来担当,轮不到她;做纺织女工,她没有经验,不懂技术。陶星沅不放弃,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家化工厂,要她去车间里做苦力。
女孩第一天上工,吴兴祚整天都在工厂门口忐忑不安地守着,晚上他终于在工厂门口等到下班的女孩。
女孩眼圈红红地,有泪莹结在眼里。吴兴祚看见女孩哭,以为她遭受了不能说的委屈,怒火中烧,血液直冲上头,“谁欺负你了?你说!我宰了他!”他心里疼得要命,谁毁了他的世界,他便要毁了那个人!
女孩愣了,片刻后醒悟到吴兴祚应该是误会了,“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太累了。”她红了脸。辛辛苦苦一天,忍受刺鼻的气味,从干燥机里把巨大的硝酸铵结晶拖出来,手臂酸疼得几乎要断掉。午休时工头要她去库房里等自己,女孩察觉到工头的歹意,没去。结果,一个下午工头都对她百般挑剔,最后克扣掉她一天的工资。她不愿对吴兴祚说。“我不适合这里的工作,气味很大,对身体不好,我再去找找别的活。”
吴兴祚长舒一口气,“别去打工了,星沅,那不是你能遭的罪,看看德国女人的身量,再看看你自己,不能比!”女孩子的身高在中国女人中亦不过是中等,遑论跟身材粗壮的德国女人相比,“况且工厂里经常有工头对年轻女孩心存不轨!”
“你才心存不轨呢!”
吴兴祚笑笑,“你需要钱就跟我说,我给你!”他看见女孩蹙眉,“啊,对,我借给你!你该是用脑力来赚钱的人,不要用体力,别本末倒置。工厂里经常有女工伤残,我很担心。还是那句话,别得不偿失!”
他陪着女孩走回家。吃晚饭时,吴兴祚递给女孩一张支票。女孩没出声,她盯着支票上的金额,折算一下汇率将近四千银元。渐渐地那金额便模糊了,女孩垂着头,后来就把手臂放到桌上,把脸埋到手臂里。吴兴祚慌了,绕到对面去抚女孩的头发,“别哭,星沅,不过是借钱。大丈夫能伸能屈,韩信尚能受‘胯下之辱’,何况你?”
“我不是丈夫!”她哭着还一句。
端着咖啡过来的女房东皱眉,“男子应该有骑士精神,该怜悯保护女人。”
德国男子普遍具有骑士精神,对,条顿骑士团的早期成员全部来自德意志民族。吴兴祚苦笑,好像是他把星沅惹哭的。不对,就是他把女孩儿惹哭的!
不久,吴兴祚就认为房东太太更应该跟她的儿子强调一下骑士精神!房东的男孩十二岁了,开始在性方面觉醒,他每每看向陶星沅,目光总在女孩敏感的部位扫来扫去。他并不忌惮吴兴祚的怒视,他甚至回瞪过去。
房东的女孩十五岁,发育很好,她亦不懂得与吴兴祚避嫌,经常一身清凉地在厨房里进进出出。是柏林的冬天不够冷,还是她没有衣服穿?吴兴祚于是与陶星沅商量搬出去。
“要不,找一个房子我们自己做饭?省钱。”陶星沅头一次用协商的口吻与他说话。1925年以后,德国的通货膨胀得到控制,马克回升,物价和生活费跃居欧洲之首,许多留学生离开德国。女孩儿矢志在柏林大学完成学业,不做他想。
嗯,这个……君子远庖厨,他不想自己做饭,也不会做饭,他可以赚取奖学金。吴兴祚转念一想,能够自炊的房子里肯定没有房东碍事,一个屋檐下,只有他与星沅两个人,朝夕相处……他举双手赞成。
两人的新居靠近菜市场,两间房加一厨一卫,距离柏林大学所在的“菩提树下大街”更远一些,胜在租金便宜。厨房里有瓦斯,自己做饭非常便当。两人分工明确,吴兴祚每日早起即去市场购买米、面包、蔬菜、鱼、肉等,回来交给星沅料理。菜金两人平分,他往往虚报菜金——往少里报。他还负责打扫自己的屋子和卫生间。
从前天天牛肉面包,吃得实在有些恶心,现在,星沅用鱼、肉、虾等做各式中国菜,小妮子手艺可以!他们还可以随时烧热水,冲茶冲咖啡,中国胃,吃热的更舒服。当地的海鲜便宜,星沅常常叫他买来做海鲜粥。每逢星期日,吴兴祚都买一只鸡,星沅把鸡或清炖或红烧,味道鲜美,他们俩都喜欢。
每当吴兴祚拎着菜蔬果品从市场回来,星沅已经煮好了牛奶和咖啡,煎好了鸡蛋跟火腿,屋子里充溢着烤面包的香气时;或是傍晚,他和星沅踩着积雪回家,星沅把各种食材洗切好,打开瓦斯,蓝色的火苗在锅子下欢快地跳动时,他心里就暖暖地。一鼎一镬、一蔬一饭,日子的细水长流都在里面。
他以为的陶星沅与他长长久久的友情(爱情)只限于厨房里,等陶星沅洗了碗筷和锅子,抹干净灶台,厨房里热腾腾的烟火气消散掉,两人出门上学或是女孩关紧房门温书时,他又变成了陌生人。他从来不能进入女孩的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