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颠沛

少时尚义气,原野任戏嬉。

登高怀书剑,携手笑扬眉。

——《忆瑶姊》选句,2007年

人生于世,将会何往,将做何事,成就会如何,无人能够预知。对于第一个问题,有的人终其一生,皆局限于其出生地不远;有的人足迹却覆盖广袤,本人即属后者。我在数学和物理的世界中走过了既宽且远的路,在现实世界中亦然。

我是客家人。也许漂泊是命中注定,同时也是家族的传统。客家这族群来自中国北方的黄河流域,千百年来因多次战乱而被迫南迁,从此向各地流播。许多世界著名领导人,比如孙中山、邓小平、李光耀,都是客家人。

今天,全世界约有八千万客家人。顾名思义,作客别家,和游牧民族不同,他们的迁徙是为势所迫,为了逃避战争或饥荒,有的也纯为讨生活。客家人在这过程中筚路蓝缕,打造了坚忍不拔的性格。他们当中不少人,初时还梦想回到家乡,但当时机来了,他们也会留在各地,即如我的祖辈,世世代代居于蕉岭,已超过八百年了。

不过,客家人无论在哪里安定下来,他们往往只能分得山上最贫瘠的农地。地面河谷那些肥沃的土地,早已有人开垦耕耘。在比较干旱贫瘠的土地上,农夫没法大量种植主要的作物如稻米和小麦,只能种些玉米和番薯,有时连这些作物也种不好。土地的种植条件差,好处是离开时不会依依不舍。由于战乱或其他紧急情况,客家人往往被迫再次流离。

我的一生亦是如此,也曾几度迁徙。小时候为生活所迫,搬了几次家,长大后因工作的改变而迁居,那是学术界常见的情况。我出生于中国南方的城市汕头,时维1949年4月4日,上面有三位姐姐,成珊、成瑚和成瑶,和一位兄长成煜。六个月后,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们五人来到香港。

跟其他人一样,我的父亲丘镇英当时相信留港也是暂时的,历史已证明这种想法的错误了。在较亲的亲戚当中,有的移民北美,有的移民英国,很少人回到中国内地定居。

在成长期间,父亲跟母亲梁若琳多以客家话交谈,这种方言今天已很少听到了。父亲和学生沟通时,则以普通话为主。离开了家的范围,我在学校则讲粤语。父亲饱受客家文化的熏陶,以培育英才为抱负。大家都认为必须努力读书,学习出色,才会有机会出人头地。从学问而非财富上说,他自身便是个成功的例子。他是个受人尊敬的学者,著书立说,并教授哲学、历史、文学、经济和其他科目。

直至今天,父亲在我心中还占有着重要的地位,我深深地受到客家文化的影响,也曾试图将这种文化传给儿子明诚和正熙。同时,我也喜欢旅行,旅行除了是工作上所必需外,它亦能让我接触到无论是在学术领域内,还是在“象牙塔”外的新事物和新思想,这都是极有裨益的。

父亲严格要求孩子努力读书,他自己小时候即是如此。他生于广东省的蕉岭县,那时读书可不容易。因为家贫,没钱买书写用的纸张,只好到寺庙捡拾拜神用的纸张。他努力学习,成绩出众。

五岁时,他已能默记《论语》中的章节,也能默记《孟子》中的篇章。七岁时,他进了西式学校,整个中学阶段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十八岁时,他考进了军校,但不久因健康问题退了学。后来他到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二十二岁时拿到硕士学位。

1941年,父亲丘镇英和母亲梁若琳的结婚照。[2]

母亲则没有父亲那么幸运,中学毕业后,就没有机会念下去了,只得在图书馆当职员。(她父亲梁伯聪,即我的外祖父,是受人钦敬的学者,以书画诗词著名,20世纪中国画坛的巨匠林风眠便是他的学生。)必须指出,母亲本应升读大学的时代是1930年的后期,那时中国乃至世界各地,女大学生寥寥可数。我不能肯定母亲对于上不到大学是感到失望,还是根本没想过。当时社会传统的想法是,不管对或不对,为了光耀门楣,女性都要为丈夫和儿子的成功做出牺牲。

在今天看来,这种做法非常不公平,而且和男女平等的概念相左。但那是不同的年代,母亲勇敢地完成了她的任务,令人难以置信地把一生都奉献给丈夫和儿女,为此我永远铭记于心,虽然我希望她能和我们一样,拥有学习的机会。

父亲的学术生涯开始得不错,1944年三十出头,即在厦门大学出任讲师,教授历史和哲学。父亲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一介书生,他不懂做生意,缺乏生意头脑。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替联合国救济总署工作,由于办事清廉,得到政府颁发的不少养廉奖金。母亲用这些奖金买了土地、渔船及其他生财工具。我们全家去了香港后,这些东西就都放弃了。父亲以为我们很快便可以返回汕头,但是最终这些财产都没有办法拿回来了。

1949年我家到香港时,父亲和成千上万的难民一样,一职难求。包括他自己在内,一家七人需要生存(还有三名子女将要来临),此外还有一个名叫妹妮的收养的姐姐负责家事。母亲那边还有八位成员,她母亲、三位兄弟、三位姊妹和一位妹夫,要养活的人可真不少。一家之主必须负责全家的生活,这在传统上是无法逃避的责任,所以父亲要照顾的人很多,钱却很少。在困难面前无法回避,在中国,年幼的要尊敬年长的,年长的要照顾年幼的,而所谓年幼的可能是一大伙人。

这便是父亲刚到香港,落脚在元朗西面农村时所面对的景况。他把带来的大部分钱办了个农场,以为这样便可以养活大伙儿。虽然这个想法很好,奈何他是学者而非农夫,农场只办了两年便倒闭了,这意味着他从汕头带来的一生积蓄,差不多都付诸流水了。我们不得不把家当都拿到当铺押了,但仅仅得以应付生活。

现在父亲可说是一文不名了,已无法支撑整个大家庭。一个舅舅回到内地,另外两个在香港找工作,外祖母及姨母都要搬走,以减轻经济上的负担。

经营农场失败后,我们家搬到元朗一处叫作李屋的地方。这个居所是和许多家庭合住的,没有电力供应,我们用油灯照明。家里也无自来水,我们只得到附近的山溪担水及洗澡。山溪的水位时高时低,寒冷时洗澡很不舒服,但没有法子。高或低,暖或冻,卫生总要先行,澡总是要洗的。

父亲在九龙和港岛找到一些教书的差事。那儿离家甚远,他每天很早便起来,先坐别人的脚踏车后座到巴士站,然后乘巴士再转渡轮,行程超过两小时。工作和通勤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父亲难以抽时间和我们在一起,有时甚至整天都看不见他。

很不幸,这便是父亲在香港的生活,虽是为人敬重的学者,但从未得到匹配的高薪职位。他不会说英语,因此不可能在和英国有关的学校找到教席,那里的薪水相对较高。他只能身兼数职,常常多至三份,可惜酬金是论钟点计的,都不算高。因此之故,他频频为工作奔波,留在家中陪伴母亲和我们的时间就不多了。

母亲也是由朝到晚地忙个不停,她早上五六点便开始工作。当供应足够时,准备馒头或粥,给我们做早饭。她照顾我们,保证我们吃得饱,穿得暖,催促我们准时上学,生病时安慰我们,并看着我们做作业。除此之外,她还要打扫庭院,缝纫衣服,时常忙到午夜才上床。有时更会熬通宵,以完成平时没空做的琐事。

除此之外,她还靠替人缝补、刺绣或做其他针线活来帮补家计。她编织毛衣及其他东西,在枕头或床单上绣上花朵,然后拿到市场去兜售。她也制作塑料花,穿上珠子,再拿去卖。生活如此艰辛,可她从不叫苦,有尊严地熬过来了。然而,她的收入和父亲的加起来,钱还是不够用,全家依然过着饔飧不继的日子。

母亲也养了些鸡,但并不足以成为营养的稳定来源。有时我们从附近教会拿到些食物,那里常常派送米、面粉和其他美国救济品。当教会没东西供应时,我们便找其他救济机构和慈善团体,但这些物资也不是常常有的,住在附近的穷人不少,人人都有需要。

尽管如此,我们兄弟姐妹却努力生活,苦中作乐。客观来说,我们在贫穷中成长,但因没有更好的生活做比较,便不觉其中之苦。生活充满趣味,足以抗衡金钱上的匮乏。我们整天欢笑,一如其他小孩,到处寻乐子。除了穿上平价的鞋子和衣服,贫穷给我们最深的印象乃是没有东西吃,隐约的饥肠辘辘的感觉,有时或会成真。

因此,我们常往屋外跑,往往是在附近的田地中寻寻觅觅。我家四周都是农地,收割后能吃的东西,如番薯之类会遗留下,我们便把它们捡起来。我们也翻找附近的稻田,有时会看见荸荠,那是美味的零食。我们也捉田鸡,那很好玩,煮得好时还很美味,尤其是大只的,田鸡也可以用来喂鸡。在稻田出没的水蛭最危险,有时会吸附在手脚上。蛇也是很可怕的,要尽量避开,因为不一定知道它有没有毒性。

我的正规教育是从五岁开始的。首先,每个打算上学的孩子要先通过测验。测验的一部分是数学,这是我一生中第一场数学考试。题目中有一道要求从1数到50,然后把数字按顺序写在纸上。我从父亲那儿看过,以为中国人的书写习惯是从右到左的;但是我并不知道,书写数字乃是按西方的习惯,是由左向右的。因此,当我用自创的方法书写13时,它就成了31,其他两位数除11、22、33、44外,通通都倒过来了,结果考试不及格。

这次错误的后果很严重。高分的小孩会被分派到正式的公立学校,而我却被分派到乡村小学,那是给水平较差的小孩念的。人们对这类学校没什么指望,学校的水平也不怎么样。

但这还不算倒霉。不久之后,我们搬家,新邻居都是农民,他们利用牛粪制造肥料,周围整天都是牛粪的味道。当风沿着“正确”的方向吹时,干粪粒有时会飘进屋里,我们称之为“牛屎屋”。

更要命的是,现在我要多走一点路,才能到达那乡村小学。对一个五岁的小不点儿来说,三公里多的路程算是不短的距离。我独个儿上学,夏天炎热,母亲给我雨伞挡日光。我矮小的个儿,顶着半圆形的盖儿,人人都叫我“冬菇”。我不喜欢这花名,但没法子改变它。

有时,在上学或回家的途中,“冬菇”会在外祖母的家中歇上一会。外祖母让他第二天来吃午饭,他便幻想到时会有什么美食。但事实上,每次都离想象很远,只不过是一小碗拌了点豉油的饭。你可以想象我们当时是何等贫穷,一小碗饭已经很隆重了,难怪家中的孩子都惦记着食物。我们都渴望过新年,因为可以吃得好一些。事实上,每个节日都值得期待,可以尝到一两口鸡肉或猪肉,或一块饼,比平时的主食白饭和清水般的汤强多了。

我个子既小,身子又单薄,简直像个垃圾堆里的小矮子。绝大多数一同上学的孩子,个头都比我大和强壮,脾气也暴躁。他们动不动就打架,有次还说是我引起的。那次闹得特别厉害,有人还伤得很严重。老师时常站在这些孩子的一方责备我。我忧心忡忡,不知会如何受罚。有一天终于病了,父亲决定让我留在家中休养(今天看来,这种病情或与压力或焦虑有关)。

幸好不久,我们就搬了家。1954年底,父亲决定搬到沙田去,那是香港靠北的小乡村。崇基书院刚刚搬到沙田,父亲将在那里担任讲师,教授经济、历史、地理等不同的科目。

那时候,市镇的商业区极小,只有三条街,现在沙田是六十万人的市镇了,人口还在增加。我们刚到沙田时,住在一个叫英霞别墅的斋堂的楼上。与佛寺为邻,四周都是树木,本来是不错的,只是树木令屋子黑暗,潮湿阴森。从这里走路上学,也差不多三公里多。我不断诉苦,说不再上学了,奈何无人理睬。在那屋子的头一年,大家都病倒了,发高烧,而我更在夜间胡言乱语,噩梦连连。

我们一直没法找到患病的原因,也许是屋子太潮湿,有时太凉,有时又热得使人难受。无论怎样,父亲决定搬家。1955年遂搬到另一间较理想的房子,地址是凤凰台六号,和其他三家人合住。房子也在山上,能远眺不远处开阔的大海。要走路到海滨也方便得很,游泳或拾取贝壳、海星和蟹,悉随尊便。

我最年幼的妹妹成珂已经出生,妹妮又出嫁了。家中十个人住在两个房间,可以说是童年住过最好的地方。邻居相处和睦,环境清幽。一年四季,周围高高的树木开着花,院子里满是玫瑰、茉莉和其他花卉。无论走到海滩或爬上山都很方便,即使是在家远眺,美景一一送入眼帘,使人烦虑尽消,一切是如此完美。

丘家全家福,1955年摄于香港沙田。前排左起:成桐、成煜、母亲梁若琳(抱着成珂)、父亲丘镇英(抱着成栋)、成琪、成瑶。后排左起:成珊、成瑚。

虽然这房子比以前的居所优越得多,但也称不上奢华。它很单薄,四面泥墙。风暴来时,整间房子都会震动,我们都怕它被风吹散。事实上,部分房子在一次强烈的台风吹袭时倒塌了,只留下破烂的地基。

房子也是没有自来水的,我们从附近的山泉取水用。有一次,一个自私的邻人用草和泥土堵塞了流向我们蓄水池的水道,把溪水全部引进他家的蓄水池中,于是其他人就无水可用了。我们几个小孩就把这些草和泥土清理掉,使山溪恢复原来的流向。那邻居是个高大的汉子,他和他的母亲和我们对峙,在我家门口不远处,高声大骂脏话,达两个钟头之久。这时来自另一家庭的十个潮州小伙子,同样给断了水源的,拿着棍子围着他们,和他理论。最后,那人退让了。

小溪到了某些时节便会枯竭,这时就只能到附近的道观取水了。我们要背十加仑水行八百米上山,对小孩来说不是轻活。我们用担子挑起水桶,一人一头,这样受力比较均匀。在我成长期间,打水始终是苦差。在美国,水是理所当然的,故此不免浪费。只有当缺水,或者要经过一番努力才能得到一点时,人们才会发觉它是那么珍贵。上科学课时老师说水是人体所必需,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有切肤的感受。

寻找水源也带来意外收获,我们因此进了山,在溪涧的石上玩耍和捉鱼,有时会把鱼儿养在后院的大缸中。同时又收集灌木上的莓果以解馋,或采摘野花——我们买不起花店的花。

母亲每天都会到市场买菜,偶尔她把我们也带上,遇见的情景颇堪回味。早上,小贩在路旁做买卖,但他们是没有牌照的,警察不时会来驱赶。他们慌忙向四面逃跑,情况十分混乱。有些小贩在“走鬼”时,货物丢得满地都是。有些跑不动的,货物被充公,我看了十分难过。

没钱购买食物的家庭,不只我们一家。贫苦人家会互相接济,共渡难关。这种和衷共济的做法,使大家在困难的日子中都不虞匮乏。母亲和父亲即使手头紧绌,也会接济亲友。他们古道热肠,给我树立了一个慷慨好义的榜样。

每天都为生活奋斗的同时,我们也向往节日。节日到来时,就能把担忧暂置一旁,尽情享受节日的欢乐。农历新年便是这样的大日子。记得1956年的新年,虽然穷困,但母亲已为此准备了整整一个月,亲自酿了米酒,做了年糕,还有其他糕点饼饵,拿来馈赠一众亲友。

过年前的一天特别重要,我家和其他家庭一样大吃一顿。父亲把祖父祖母放大的照片供在桌上,燃起香烛,告诉我们祖先从哪里迁来,然后大家向祖先行三鞠躬礼。

到了次日,先燃响爆竹,通常我带头点火。然后,父亲母亲把孩子叫到一块儿,我们向他们鞠躬,说“新年快乐”及其他吉利话。母亲给每个孩子一点钱,通常是一港元,放在红封包内,红色代表好运。(钱不多,大概等于当时的十五美分,但已足够买一碗面了。)新年是重要的日子,为了给我们发红包,父母有时要向别人借钱。

新年期间,父亲会带我们坐巴士去亲朋处拜年。有钱的亲友会给红包,我们会上交给母亲。通过这种互访,我认识了父亲的许多熟人。聚会时小孩子有时会一起玩扑克牌,除了节日期间,父母是不许我们玩扑克的。

另一个节日是在9月或10月的中秋节,母亲会买一些不同馅料的月饼。孩子们在山间拿着自己用柚子皮做的花灯玩耍,直到很晚。花灯可能会引致火灾,所以很危险,但也很好玩。

回想这些节日,可见就算是最艰辛的岁月,辛劳和贫困之间也点缀着快乐。

每个星期,父亲给我们兄弟和附近的男孩讲授书法诗词。他相信每个自重的学者必须写得一手好字,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我们要熟记著名诗人的杰作,并抄写在廉价的纸上。他教导我们,学者必须用砚磨墨。我们依法照办,这可是费劲的功夫。不过这种磨出来的墨,要比从店里买的墨油亮得多。

再进一步就更难了。父亲要我们熟记长篇的诗作,并且在他面前背诵,抑扬顿挫,不能读错字。他说:“只有高声吟诵,才能细味诗歌。”

虽然背诵诗词比派对的吵耳喧闹声好些,但也有邻居投诉孩子念诗时的声浪。父亲给的作业,有的很难,但我依然从这些作业中,学到了不少中国文学和历史的知识。

那时候,我在学校不算用心,对父亲的课却认真得很。他是我那时,甚至直到现在最重要的老师。早期受他的训练,我养成了对中国历史、文学,特别是诗歌的兴趣,一生受惠。他甚至影响了我在数学方面的工作。我不是说具体如何解决问题,而是如何去看问题。从他那里,我学懂了必须了解问题的历史背景,总结过去,足以为未来提供线索。

在更广的层面上,我得益于父亲对我的厚望。年轻时并不知如何去实现它,到了知道时,很可惜,他已去世了。除了父亲亲授的课和日常的对答,我还喜欢旁听父亲和他的学生热烈的讨论。这些大专生时常上我家,有时他们会谈到哲学,其中的内容非小孩子的我所能掌握,但我仍能感受到他们话语中的兴奋,从而知道哲学思想的迷人之处。

这就是我部分非正规的教育。在元朗上小学一年级被人欺负,而又辍学近半年。搬到沙田后,我进了另一间学校,老师和同学都是新的。有时同学会取笑我单薄的鞋或自制的衣服,但玩笑不算大。我并不太在意这些,况且我对时尚什么的也不感兴趣。

和旧学校明显的区别是,我在新学校上课比以前更认真了。到了小学二年级,我渐渐知道何谓学习了。老实说,我的表现并不好,到了三年级也是如此,只是仅仅及格。来回学校,要花上个把小时的步行太辛苦,有时确实吃不消。而我依然没有摆脱“冬菇”这个令人讨厌的外号。

回家时,半途觉得太累,只好坐下来。父亲有时让三姐成瑶陪我回家。步行往返并不是唯一难挨的事,上课前的运动时间也不好受。我身形瘦小,打篮球不行,其他比赛也无法参加。

他们在玩球时,我只好在校园内四处闲荡。学校在小山上,有次我还看见了人骨的残骸。那是因为学校本来就建在坟地上,土层风化时骨骼就露出来了。

学校唯一的厕所,要步行六七分钟才到。有些大人躲在那里吸鸦片烟,差不多每次上厕所都会碰到这些人。当时我们很聪明,把杨万里的田园诗改为:有条老嘢想升仙,下有屎渠绕粪田。成日挂住食鸦片,被警追到岸旁边。[3]

下学期快完结时,成瑶碰见我正和同学田汉放学后在铁轨上走,便问这个学期过得如何。我腼腆不敢回答,因为成绩在水平之下,但田汉说我的表现非常不错。

“有多好?”她问。

“哦,他考第三十六名!”我朋友夸道。他自己在四十多人中名列四十。

到了四年级,我的成绩渐见进步,到了五年级就更好了,年级第二,父亲非常高兴。我的数学很好,虽然那个水平的数学不算什么。五年级开始有英文课,在此之前,我未听或讲过一个英文单词。这时,一件和英文有关的事发生了,它对我一生都有影响。当时香港是归英国管治的,学校的经费有一半来自政府。学生都要向政府注册,那些表格都是英文的。由于不懂英文,老师会替我们填写表格。我的姓用普通话念是Chiu,这是父亲一直用的写法。但老师用了粤语来填写我的姓,于是我变成姓Yau。(无论Chiu或Yau,都是孔子的名。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是多产的作家和思想家,强调只有努力学习才能获得真知。父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便教授孔子的道理,因此我们和孔子除了姓名雷同外,也受到他的启迪。)

多年后,我两个小孩的姓都用Chiu,以继承家族的传统。不过那时候,父亲根本不在意我在小学用Yau作姓氏。我当时还是小孩子,也没有理会。我从不知道这英文姓氏会这样重要,没有人会猜到我最后会立足于美国,并以Yau姓为人所知。

五年级时我没怎么学英语,到了六年级,我和其他同学却因一次意外,引发了学习英语的需要。当时来了个姓马的新老师,他刚从香港大学毕业。他宣布,在班上大家只能说英语,这么一说,把我们都惊呆了,我们对英语所知实在有限。在开始的两星期中,没有人知道老师在说什么。“你明白吗?”他用英语发问,重复而又凶巴巴地问。很少人知道他在问什么。对一些学生来说是大灾难,因为马老师很严格,会毫不犹疑地给予差评。有些人忍无可忍,有一天带了刀子回校。放学后,当马老师走向巴士站时围上去,狠狠地打了他一顿,由此可见同学的野蛮。经此可怕的事故,马老师终于改变了他的教育方法。

六年级时的大事,乃是升中学的公开考试。所有小学生都要参加考试,以决定他们进哪一所中学。故此升学考试变得非常重要,况且在香港,中学和高校是连在一起的。为升学考试做准备,变成了六年级学年前半部唯一的大事,至少大家都认为如此。老师把我班四十五人,分成七个学习小组。我在前一年考第二,因此被选为其中一个学习小组的组长。当然,我自己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孩,根本没资格去督促那些不时颇为顽劣的同学的学业,我也不觉得有责任去管他们。

就在第一天“没有墙的学校”(全靠学生自主分组学习),我和同学一起如常上学。但我们不知要做什么,没有书本,也没有公共图书馆可供我们坐下来学习。因为感到无事可做,两名组员先走了,留下的四人跟着我。我们不知道如何运用这时光,只好在沙田到处走。最后,竟然当了一小段时间的青少年罪犯。

这段时间的活动时而平和,但有时就难说了。我们在市场闲逛,机会来时即顺手牵羊偷些东西。有时会和其他“童党”碰头,那就不一定和和气气了。有一次,我们在铁轨附近碰到一群坏小子,说着粗话,怒气冲冲地向我们冲过来,同伴都吓呆了。估量过形势后,我决定出击。我拿起铁轨上的一大堆石头,不断地向他们掷去。很惊奇地,把他们都吓跑了。同伴都认为我够勇武,是个出色的领袖。我并不为那一刻感到特别威风,但认识到自己虽个子小、气力弱,却拥有对着一帮(和我们差不了多少的)歹徒站起来的勇气。这种精神的力量,在将来碰到困难时会显露出来。即如在学术特别是数学上,所用的武器不再是棍子或石头,而是更微妙曲折的手段时,也是如此。

我们几个顽劣小六生,有时会和别人大打出手,但更多的是做些顽皮事,例如玩弹珠,在沙滩上玩耍,上山捕鸟捉蛇,等等。如此这般,无所事事过了半年,我们在学业上毫无长进。

在这段日子里,我早上七时半离家,下午五时回来,就像平时上学一般。父母和兄弟姊妹都对这些课外行为一无所知。可是不用太久,清算的日子便来临了。到了春天,我们要参加期中考试,我的组员差不多全都不及格。在学年完结前,政府公布考试的结果,并将及格的名单刊登在报纸上。那天下午,我正和附近的孩子玩得兴高采烈,三姊来了。她神情凝重地说:“父亲要和你谈谈。”

回到家里,看见父亲。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只因报纸上找不到我的名字。他说:“你完了!”情况是再清楚不过了。可幸还有一点儿希望,我发现报纸的次页有我的名字,那是后备位之类的东西。学生考不到官立的中学,但仍然可以考取私立中学。

本来,父亲已准备重重地罚我一顿,但从这里看到希望,他松了一口气。他过去教授诗词和历史时所花的努力,毕竟没有白费。所幸的是,他很熟悉培正中学,有人说这是香港最好的中学。培正的校长敬重父亲,曾打算聘用他,他跟学校的秘书长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不知这些关系如何发挥作用,但无论如何,他们给了我一个机会,学校让我参加入学考试。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我非常用心地备考。幸好,这个机会并未白费。我通过了入学考试,进入了培正就读。

更好的是,学费会由政府全资支付,不然的话,我们或会负担不起。唯一的问题是,经济资助一般在学年结束时才发放,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在学期初便交学费。因此,每年我都会问校长,是否可以收到政府的资助后才交学费。年年如此问,可说颇难为情,但最后都没有问题。

能够入读培正这样一流的学校可说是幸运。比我早十届的毕业生崔琦,1998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学校约有七位校友,包括在下,是美国国家科学院的院士。萧荫堂,我哈佛的同事,知名数学家,也是培正出色的校友。我的同班同学郑绍远曾任香港中文大学和香港科技大学的系主任。

由此可见培正的实力,我入读后也脱胎换骨了。这是命运,如果不是荒废了半年的学业,升学考试的成绩必然不俗,那我就会入读比不上培正的官校。我的兄长成煜便是如此,他是好学生,没有把六年级的日子懒懒闲闲地浪费掉。我只能说,现在我意识到自己是如何地幸运,故此下定决心来补救了。

我在培正六年,度过了初中和高中的日子。班上虽然以中文授课,但除了地理和中国文学、历史外,大部分书籍都是英文的。唯一不用中文授课的科目是英文课。英文课的作业自然都是英文的,所以到了毕业时,大家对英文已习以为常了。

培正的数学老师尤其突出,绝大部分的水平奇高,我对数学的兴趣愈来愈浓了。物理学的老师则平平,我没有成为物理学家,这或是一个原因。化学老师也十分出色,可惜这门科目吸引不了我。开始时对数学并不特别钟爱,但时间花得愈多,我的兴趣就愈浓厚。父亲全心全意地支持我的学业,身为哲学家的他,每每用抽象的眼光看世界。无论在数学或哲学上,逻辑都处于中心的位置,父亲欣赏数学,这便是其中一个原因。我对数学的兴趣日浓,他十分高兴。事实上,他常常鼓励子女寻找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方向。

培正的同学在聊天中常常会提到萧荫堂,他比我大六岁,在校时早已成为传奇人物。大家对他的数学能力啧啧称奇,他在公开考试中的等级和分数之高,皆是前所未有的。多年后我在美国和他打过交道,我们的关系有时有点紧张,但当时并不如此。生活很简单,人际关系也是如此。

1899年创立的培正中学位于何文田,那是九龙西面的一个小区,现在已十足城市化了。在那儿上学不算麻烦,而且谢天谢地,没有人再叫我“冬菇”了。我每天早上七时十五分走路到火车站,和几个同学一起乘车,十五分钟后便到了九龙,再从车站步行十五分钟便到达学校。

培正是由浸信会创办和管理的,校长林子丰在教会中很有名望。学校八时半开始上课,通常早上上几节课,中午午饭,下午又上几节课,三时十五分便放学了。火车三时半准时开,所以我们要跑得很快,不然就赶不上了。

开始时,我对学校重视学术的气氛有点手足无措,它和以前沙田的旧学校不同,那时同学多是乡下小孩,对读书漫不经心。现在的学校比较高级。我穿着陈旧衣服,带了母亲准备的饭菜当作午餐,而非在附近的食肆吃,这些都曾遭到同学的嘲弄。

学校的老师中也有不喜欢我的,只因我在课堂上喜欢说话。学校分四个学期,每个学期结束时学生都要把老师的评语给家长看,然后签名确认。“多言多动”是我第一个学期的评语,第二个学期差不多,到了第三个学期,变成了“略有改进”。

在培正的头一年,我比以前努力多了,但从老师的报告来看还是不够。表现最差的两科是音乐和体育。在课堂上我唱得很差,永远荒腔走板。老师通常都会叫唱得最好和最差的人向着全班一起唱,令差别更为明显。我的独唱大家都受不了,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唱,怕等级被我拖低了。

老师对我的音盲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当时我的头发常常竖起来,怎么也弄不平。音乐老师纪福伯不满地说:“你看这孩子多么懒散,歌唱不好,连头也不梳。”

我努力地练习歌唱,每个星期六跟一个当钢琴教师的表姐练习,但头一年还是不及格。虽然在暑期重考中及格了,但成绩表上还是留下红色的印记,令人很沮丧。

体育科的成绩也是红色的。五十米要九秒半才跑完,那太慢了。引体向上做不到两次,仰卧起坐只能做三十次,但五十次才及格。这些成绩没有什么值得夸口,但我已努力了,也算值得吧。

头一年的数学课并未引起我的兴趣,可能是因为毫无挑战性。老师易少华只有二十岁,对我们来说,像一个大姐姐多于老师。由于缺乏经验,她讲课不够生动。几年后我也当上老师,开始时也手忙脚乱,对她倒同情起来。

到了初二,我开始尝到数学的真正滋味。老师梁君伟非常棒,他教授欧氏几何,由五条简单的公设出发,竟然能走得那么远,证明了那么多条定理,令我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出于某种当时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这种做法令我非常满足,甚至尝试自己创造一番。

自以为前人所未见,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只能使用直尺和圆规,如果给出下面任何三种数量,即三角形的边长、角度、中线(从中点到对面顶点的线段)的长度或分角线的长度,能否唯一地作出这三角形?这种做法是否一定可行?从开始我便知道最少有一个例外的情况:三个角度并不能唯一地决定三角形,存在无限个大小不同但具有相同角度的三角形。

其他所有可能的情况我都考虑过了,只有一个情况令我苦思不解。那就是:给出三角形的一条边长、一角和一分角线的长度,仅用圆规和直尺,能否把三角形画出来?我花了很多时间想这问题,但进展甚慢。走路上学时,乘火车时,都在苦思,但总不能解决它。表面看来这令人丧气,但同时也惹人思量,我热切希望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同班同学中有些很顽劣,他们会在吃中饭或运动会时吓唬我。有个肥仔常常捏我前臂,直到刺痛甚至麻木为止。他的动机不可考,但他的手指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有一事使我不再受这类麻烦事的困扰,那就是当发现我能在数学上帮他们时,他们便对我友善起来了。

有次踢球,足球猛地打到脸上,我差不多晕死过去,其他人却觉得很好玩,他们总拿这件事或其他事来取笑我。有次被他们烦到受不了,我说:“你们这么厉害,这里有道题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看看你们能不能解它。”我把那道困扰多时的题目讲给他们听,当然没有人能做出来。后来,连教高一的数学老师黄逸樵也听说了这道题,可是他也没能解答。

星期一至星期五和星期六上午都是上课的时间。星期六放学后,离火车到站之间有些空当,有时我会在九龙一间书店流连。因为买不起书,我只会站在那里看一些数学书。有一天,发现有本书竟在讨论我一直在想的那个问题,我一直以为它单纯是自己的创造。原来那问题是不能解的,这令我松了一口气。书中引用了一个较晚近的论据,说明不能够用圆规和直尺来构造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三角形。

知道“我的问题”曾难倒不少人,而它是新近才解决的,我很兴奋。我亦意识到这个问题原来跟一个几百年前的老问题相似,那就是:只用直尺和圆规,能否三等分一角度?那是不能的。另外一个古老的问题是“化圆为方”,即只用直尺和圆规构造出一个正方形,其面积等于给出的圆,也是不可解的。看见自己提出的问题,竟然和这两个经典的难题同属一类,我感到飘飘然。我解不了这问题并非惨逢败绩,正好相反,解不了的大有人在。

提起这段往事,不过想从侧面说明,在培正的第二年,我是如何热爱数学,而且成绩也不俗。但音乐还是不及格,英文也岌岌可危。教中文的潘燕霞老师很年轻,只有二十二岁,她一脸严肃,所有同学见到她时都提心吊胆。我还记得她戴的是带棱角的眼镜。多年后再见到她,她已不戴那副眼镜了。我问她当时为什么这么凶,她说培正的学生出名地顽皮捣蛋,因此她想用那副棱角眼镜来震慑不守规矩的孩子。

那年,有次校长在周会中要向所有学生训话。走上讲台时,台下喧哗大作,他开不了口,于是大怒,训斥我们,又嘱咐老师必须管好学生。他还说,很多学生都蔑视学校的优良传统,没有系上领带。那时我正好没有系领带,班主任潘老师当然留意到了。我穿了制服,但没系领带,不过我有一个颇为合理的借口。我的气管只有正常人的四分之一,领带令我难以呼吸,故此一般只有上课之后才系上。可是那天火车误了点,我从车站跑回来,领带虽然放在口袋里,但并无机会在周会前系上。当校长责骂时,我立时系上领带,奈何已经太迟了。

潘老师要我放学后见她。见面后,她说我衣冠不整要受惩罚。学生犯错是要记过的,不系领带是对校长大大的不敬,冒犯了整间学校,故此要记过两次。如果记过九次,就要给踢出校了。她还会把此事通知父亲。我当然知道有什么后果,想着即将发生的处分,不知道有何后果,我不禁焦急起来。

潘老师看着我一脸愁苦的样子,好像从未见过我一般。正当要接受“宣判”时,冷不防她问我为何穿得如此单薄,我说我没有其他衣服了。可能见到我瘦削的身子和苍白的脸,好像营养不良的模样,她又问我吃的情况。我告诉她每天吃什么和多少,她说:“你父亲是教授,但你穿不暖吃不饱?”于是我把家里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对我大大地起了同情之心,甚至送奶粉和其他食物给我补充。

这次事件竟是我的转折点,我被潘老师的好心肠感动了。这么多年来,在记忆中极少有老师或学校人员关心过我,我决心不让她失望,发誓努力做个更好的学生。我的表现愈来愈好,父亲高兴得不得了。初二的学业,从那一刻开始就飞跃了,除喜爱数学外,我也开始学习基本物理。

虽然下了决心,但初三那年是灾难性的,非人力可阻挡。二姐成瑚原本在澳门上高中,却染了重病。母亲只好放下一切专心照顾她,不幸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终于在1962年去世,享年十九。我们都惊愕而深深地哀痛。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令人神伤。我也感到一种失落,这是从未有过的。

但这不过是连场不幸的序幕而已。那时候,父亲是香江书院(后已停办)哲学、中史、中文部的系主任。这所大专是他和一个叫陈树渠的人创办的,陈是原广东军阀陈济棠的侄子,也是学院的院长。父亲的事业看来颇为顺利,他不久前才完成了一本关于西洋哲学的书,正要着手写中国哲学。但出了些状况,香港的政治形势十分复杂,当时像我家南来的逃难者人数众多,亦有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情报人员。据父亲忆述,当时台湾方面特别接触了香江书院的高层,陈树渠等人都认为“反攻大陆”很快便会成功,台湾官员告诉他们,只要让特务渗透进香江书院,便可在“光复”后获得丰厚的高位,如担任某个市的市长之类。

父亲强烈反对这样做,但陈树渠则觉得并无问题。他因此想除去父亲,找倾向台湾做法的人来取代他。父亲有合约保障,陈树渠要立即解约并不容易,但父亲眼见学校高层如此腐败,愤而辞职,以示不满,这是1962年11月的事。

差不多同时,他在崇基书院的教席也不保。事缘院长凌道扬正在人事的倾轧中被迫辞职,而他是凌的亲信。这连串的事件使我家的收入剧减,事业上的打击,加上女儿的病逝,使父亲陷入深深的抑郁之中。

约两个月后农历新年期间,父亲病了,非常不舒服,晚上不能入睡。我们以为是吃了不新鲜的蟹所致。诚然,这或许是其中因由,但更严重的病因仍未确诊。由于手头拮据,他服用廉价的中草药和药物以自疗,可是并无起色,身体每况愈下。母亲向大舅求救,大舅办了一所天主教中学,颇为成功,身家也丰厚起来。父亲早年曾慷慨资助过他。母亲问他借点钱,想找好的大夫给父亲看病,但他拒绝伸出援手。

母亲的自尊心很强,不愿求人垂怜,但为了丈夫,也无法不四处求助。1963年4月,父亲的一些学生来了,合力把他送进医院,找西医来治他。很快就知道那是肾内的肿瘤引发了尿毒症。虽然没钱,父亲还是进了医院,但不到几个星期,他就说不出话来了。眼见思维敏捷、口齿清晰的人如今竟无法言语,真是心如刀割。

我常常往医院探望,那并不容易,从培正过去要转几次车。到了病情最危急时,父亲的一个学生在医院附近找了间旅馆给我们落脚,以方便探视。这是我第一次住进旅馆,可惜并无任何值得庆祝的理由。6月的一晚,在旅馆休息了一会,我回到医院,只见母亲泪流满面,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崇敬的父亲,一位高贵的学者,视学习和荣誉为至高无上的人,离开了人间。整个家立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就如地震夷平了房子,只留下颓垣败瓦。刹那间所有事情都永远改变了,变得很差,我家昔日的生活一去不返了,也不知明天的日子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