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感业寺两情相泣 中书令中流触礁

按理,感业寺的佛事从春至夏先后有三场,第一场是年庆祝祷,在大年初一的早课时,大众一起唱赞、诵经,为国家祈祷风调雨顺,为护法檀那祈求福慧;第二场大约在清明前后,称为春祭,由明镜法师主持,祭奠德高望重的圆寂法师,或应朝廷诏命为重臣名将的亡灵祝祷;第三场叫作结夏,一般在阴历四月十五日,表明寺院生活进入夏日。

在这样的日子里,鸿胪寺崇玄署都会指派令丞来寺院转达朝廷的贺忱,或赠送皇上赐予的礼物。

可永徽元年(公元650年)的结夏推迟到五月才举行,为的是与太宗的祭日相合。而李治拒绝了朝臣的陪同,只带皇后和太监、宫娥们前往,这使得此行又带了几分神秘色彩。

鸿胪寺卿为新皇上的出行做了周密安排,除在五月初就派遣崇玄令知会了明镜法师外,朝廷又在五月中经过“三省”集议,由户部拨钱作为整修寺院的布施;临近法事前,李治还口谕崇玄署赐予每位尼姑素味膳食,在法事日饮用。

明镜法师从每个细节中都感受到贞观遗风的存在,自然对皇上的到来倍加重视。她将诵经和祭祀的每个环节都反复演练,而武媚因为勤于抄写佛经,精于“唯识”机理而很受她的青睐。除此之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太监李荣秘密传递了皇上将见武媚的意思。

明镜内心就有些为难,在这样的日子和场合,让皇上与一个削发为尼的女人私下会见,这传出去了会影响寺风的。她苦苦思索了几天,终于想出了一个让武媚升座说法的点子。这样,皇上完全可以以询问经文释义的理由堂而皇之地与武媚见面。她把武媚叫到法堂内道:“出家人要远离红尘,六根清净,让你升座说法,你须专心致志,不可旁骛。”

武媚很谨慎也很庄重地回道:“谢谢法师,弟子记住了。”

“此次说法非比寻常,皇上要亲自来听,你须当小心,皇上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明白么?”

武媚立即领会了住持的意思,低眉顺眼道:“明空明白,请法师放心。”

“好了!你下去准备去吧。”明镜说完这番话,闭目合十,但武媚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心里都一清二楚。

武媚走出法堂的脚步是轻快的,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两朵红晕……

一年多没有见,她想象着此次皇上前来寺内做法事,应该是穿着冕服吧!这情形她只在贞观年间见过,那时她刚进宫不久,就看见了太宗前往宗庙祭祀时穿的冕服,那衣裳与平日的常服和朝服完全不同,上身为黑里带微赤的玄色,下裳为红色,上下绘着象征吉祥的章纹。而冕冠的顶部有一方长方形的冕板,缀有“冕旒”,表示虔诚和严肃。皇上及其率领的朝臣,都要按品级佩戴不同宽度的绶带、蔽膝和穿赤色的鞋。年轻的李治若穿上这一套衣服,那该是怎样的风采呢?

武媚从心底里感谢明镜法师破格让她升座说法,这样皇上就不用在一色素衣的尼姑中寻找她了。她已经盘算好了,一定要把经文解释得透彻而又清晰,让李治觉得她依旧是那个美丽而多智的武媚。

她入院以来难得的欢颜,让平时只知乐呵呵做事,而很少窥探别人内心的明月也颇感惊奇,她一边收拾炕铺,一边问道:“明空!你有何事竟这样高兴啊?”

武媚没有抬头,眼看着经文,顺口回道:“住持让我明日升座说法呢!”

“真的?”明月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罪过!罪过!佛祖在上,我何时诳骗过他人?”

明月闻此便投来羡慕的目光:“师妹不愧是宫里来的,刚刚一年就能升座说法了。”

武媚双手合十道:“那要感谢住持提携。”

“师妹!你到时升了职司,可不要忘了我啊!”

明月所说的“职司”,就是寺院里专管各类事务的“知事”,一般由有才能而又深孚众望的尼姑担任。

武媚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心里笑着明月的没心没肺,把“职司”看得那么重要。

“呵呵!明月真是浅薄,我是什么人?岂是小小的‘职司’所能拴得住的。”武媚心想。

……

五月二十六日一大早,感业寺钟磬高鸣,佛灯普照。宽阔的法堂内坐满了老少尼姑,每人手中捧着一卷《华严经》。另一部分专事迎送的尼姑,也早早地在山门外等候皇上的到来。

辰时三刻,皇上的车辇浩浩荡荡地停在山门之前。宫娥、太监们很快地分成两列,站在法堂门前的道路两旁;左右武卫将军率领的羽林军也四下散开,但只能在山门外警戒,为的是不打扰寺内的清静。

皇上还没下车辇时,太监李荣就来到左右武卫将军身边轻轻耳语了几句。两位将军闻言点了点头,立即吩咐属下:“佛门圣地,你等只需尽心警戒,不可大声喧哗,惊扰佛祖,军法从事。”

随后,在李荣的陪同下,李治朝山门走了过来,在他的旁边是宫娥搀扶着的、步履缓缓的王皇后。远远望去,太宗生前题写的“感业寺”三字金光闪闪,恢宏而又耀眼。李治心中顿时腾起思亲追远的肃穆,目光中呈现出分外的庄重。

明镜法师上前双手合十道:“贫尼恭迎圣驾。”

依照规制,由寺院乐师高奏迎送皇帝的法乐。沉闷而又宏大的旋律,从山门前传到不远的渭河,激起阵阵回音,每一个演奏者都将为皇上演奏看作荣耀,各自奉献着自己的绝技。

在一位负责礼宾的“职司”引导下,明镜法师陪同皇上进了山门。

感业寺建在平川,没有山寺那样的崎岖和曲折,一路上李治如同漫步,轻松而又惬意,时不时地指着道路两旁的树木、花草、厅堂,向法师提出问题,或者抒发感慨。进到寺内,又有一批乐师演奏起朝廷保留的音乐经典——庆善乐。

这庆善乐原为贞观九年太宗驾幸武功诞生地,宴请从臣于渭滨时所做的词曲。那“指麾八荒定,怀柔万国夷”的昊天壮志,那“霜节明秋景,轻冰结水湄”的触景抒怀,那“共乐还乡宴,歌此大风诗”的大气雍容,都让李治沉吟于视听之间,流连于万象之际,思接先帝宏文,心游佛山慧海。朦胧间,他似乎看到太宗就在眼前含笑而立,他暗地拜托父皇在天之灵,护佑大唐天下苍生。

他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这首可以与《大风歌》相媲美的诗,在被宫廷乐师广为传唱四年后,十四岁的武媚就进宫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李治只是觉得这女子有一种丰腴的美。

不过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是,她不但能熟练地演唱庆善乐,而且还能用楷书抄得整整齐齐送给先帝看,而先帝则把它拿给当时的太子承乾学习。

承乾没有注意的东西倒引起李治的瞩目,他细细看着那一笔一画,就觉得这女子太聪明了,有书艺的天赋。她进宫后不久,就能将欧阳询、褚遂良、虞世南等人的书法融于她的书写中。也正是这首诗的抄本,让他在贞观二十二年与她彼此心仪。

再看那演奏的阵容,乐器也不尽是中原的竽、鼓、琴、筝,还有西域的胡琴、南夷的芦笙、草原的马头琴、天山的六弦琴,甚至还有东瀛的乐器。他又是一番感慨,在他少年时,先帝与魏徵等曾讨论过大唐与异族之间的关系,先帝曾道:“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父皇的这番见解,如今都在这些乐器上体现出来了。

这情景让李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前些日子,龟兹国王布失毕立其弟为王,引起部落纷争。四夷不安,唐可安乎?这次回去一定要诏命恢复布失毕的王位,安抚各部落。这也正是父皇的“爱之如一”吧!

走完夹道,李治就到了大殿之前。明镜法师道:“今日法事先祭祀大唐列祖列宗,接着是请明空升座说法。”

李治心中暗称明镜是个明白人,对他的意思理解得很透彻,轻轻点头道:“朕既进了这佛门净地,自然一切都听从法师安排。”

这个中秘契鸿胪寺卿却是一点不知,只觉得皇上今日心境很好,也就意味着他办事有力,脸上堆满了笑意,忙接着李治的话道:“皇上圣明,皇上驾临感业寺,让这里山水生辉啊!”

等李治与王皇后在大殿如来佛像前站定之时,鸿胪寺卿代表皇上奉献了供品,都是些新鲜的果蔬,并无宗庙祭祀用的“牺牲”。他还虔诚地在佛像前焚香,乐师们高奏法乐渲染气氛。一曲终了,身着冕服的李治静心闭目,双手合十,心里默默祝愿,耳边听明镜法师念完一段《华严经》后,庄重地说道:“我佛慈悲,超度苍灵。护佑大唐,业垂万世。”

接下来就是放生,李治与王皇后在一干人的簇拥下,来到寺内的放生池。鸿胪寺的官员将盛了鲤鱼的木盆和关了鸟儿的笼子放在池边,明镜对着生灵高声诵念:“南无华严经门!南无华严经门!”

众人也跟着大声念,这是叫佛号,只有大声地从心底念出,被放的生灵才能听见,放生者才能获得果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在大唐疆域内,所有的生灵都是大唐要呵护的。李治在鸿胪寺卿和崇玄令的帮扶下端起木盆,将鲤鱼放入池中,它欢快地在水中游着。

这边,王皇后在吴尚宫的搀扶下来到挂在树枝上的鸟笼前,她轻轻拉开笼门,那鸟儿大概是关得太久了,一时有些惊慌,在笼子里转了几个圈,却找不见出去的门。王皇后看了,也许一时想起宫闱深深,人际纠葛的事情,竟泪汪汪的,她上前摇了摇鸟笼,绵绵地说道:“鸟儿呀鸟儿,你若是听见法师的佛号,了然本宫的心情,就归去深林吧!”

这话刚刚落音,那鸟儿就“扑棱棱”地飞出了鸟笼,在空中盘旋了片刻后,就叽叽喳喳叫着朝藏经楼旁的松树林深处飞去。

明镜法师在一旁看了,很是感动,忙道:“‘诸功德中,不杀第一’,不杀为诸戒之首,而放生为众善之先;故常行放生,生生受生,常住之法,娘娘善缘广远,必能感动佛天,功德圆满。”

跟随的宫娥和太监们也爆发出欢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等到把这一切身业做完之后,大家才来到说法的佛堂。吴尚宫、宫娥和太监们被留在了大堂之外。

佛堂前已摆了几个蒲团,李治、王皇后、明镜法师、鸿胪寺卿和崇玄令依次在蒲团上打坐,开始听武媚说法。

武媚一身素衣,刚刚长出不久的头发因为今天说法,又剃去了,远远望去有些发青。王皇后看了心里觉得很不好受。为什么入了佛门就非得要削发呢?一个玉做的人儿没了一头乌发,不知少了多少风情?

明镜是何等聪明之人,只瞥了一眼,就猜到了王皇后的心事,贴着她的耳朵道:“僧尼剃度是入法门的第一道关口。以佛法论,发乃红尘之源,削之脱尘去俗。故而入法门者须得剃发受戒,表明根绝尘缘,一心向佛。”

“唉!空长了一副美人眉眼了。”王皇后“哦”了一声,心中还是为坐在法坛上的武媚惋惜。她悄悄打量一下身边的皇上,他看上去还算平静,但眉宇间的怜惜之情是掩盖不住的。她的心七上八下的,说不清当初提出将武媚带回宫究竟是祸还是福。

武媚自知己心从没离开过红尘,然今日坐在法坛上面对皇上,纵然有千重的心潮也只能忍着、压着。她正襟危坐,肃肃然,手捧《华严经》,环顾一下便说道:“陛下、娘娘、住持以及众佛友,贫尼入寺一年,道行尚浅,对我佛经文一知半解。然法师不以贫尼浅陋,点名说法,贫尼且将平日心得略陈于此,疏漏之处,还望赐教。”

“唉!还是嘤嘤其鸣,却人非昨日了!”李治的眼就有些模糊了,掏出丝绢擦了擦眼角,生怕被泪水遮挡了眼睛,失去了注目昔日佳人的机会。

武媚并不矜持,她侃侃而谈,从佛学东渐说到玄奘西行;从宗教流派说到修行消业。她情感平静,像行走于空谷幽溪;她侃侃其论,若月下流泉旁修竹深处的抚琴;她释读透彻,若智者秉烛夜行,心灯洞明,最后,她把全部的论述集中到了华严宗的修行上——

各位佛友!依贫尼看来,唯识乃大乘之不共法。唯识之义,为令行者了知:除心所有法外,尚有与心不相应的行蕴所摄之法,以及内外的十一种色法,以俾于修行时不迷于色、心等内外诸法。其终极之要旨,乃在“五重唯识观”,何也?夫贪、嗔、痴、慢、疑、恶见者,即人处尘世之六烦恼,又有忿、恨、覆、恼、嫉、悭、诳、害、骄、无惭、无愧、掉举、惛沉、不信、懈怠、放逸、失念、散乱、不正知之二十“随烦恼”,我佛慈悲,教众生修善断恶,遗虚存实、遗滥留纯、摄末归本、隐劣显胜、遗相证性,从而转识成智,而修成贤圣。

在结束说法时,武媚道:“我佛之所以又称之为‘慈恩宗’,也在于行善报恩。贫尼不才,然向来明白知恩图报之理,入寺年余,得住持教诲,谆谆其切,不胜感激。”

说着她走下法坛,来到明镜法师面前,双膝跪地,双手合十,缓缓三拜,众尼看了无不动容。

武媚转而来到皇上和皇后面前,如是三拜,待平身时,竟然无尘,素净异常。李治看了有些不能自已,目光中多了不尽的柔情,好在他与众尼同向而坐,背对着大家,没有谁能读得出他此刻的心境。

明镜法师早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忙对武媚道:“明空!你说法已毕,就先行退下吧!待会皇上、皇后还要咨问修行持静之法,你不可远离。”

法事告一段落时,就到了用膳的时间,寺院做了美味的素菜,仅豆腐做的菜肴就达十几种,吃得李治和王皇后频频称赞。

饭后,明镜法师请皇上和皇后到茶室饮茶。皇后却说要到寺内转转,还想到藏经楼去借些佛经回去诵读抄写。

“皇后尽可挑选些带回去就是。”明镜法师说着,对准备离去的明月吩咐道,“你去告知明空,让她陪皇后到寺内各处看看,然后到藏经楼挑些抄写清整的经文奉赠皇后。”

“是!”明月转过身,脸上老大的不乐意。哼!又是明空。住持这是怎么了?好像这寺内就一个明空。她有什么好?看她那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就知必是一身的风骚,是那种惑乱朝纲的女人。

现在,茶室里只剩明镜法师陪着皇上说话。

李治接过女尼奉上的茶汤,细细端详,就见那茶叶如梭似毫,泡入杯中,芽头在徐徐展开时叶片齐齐向上,茶水淡黄而澄明,入口甘甜,余味含香,有一种润滑的感觉。明镜法师很适时地介绍道:“此茶采自金州之西城,是佛友所赠。”

李治“哦”了一声:“朕平日所饮之茶皆来自江淮一代,不知金州也有如此香茗。可见我大唐疆域辽阔,珍奇遍地啊!”

“要说这茶还与明空有些机缘,她去年刚进寺内不久,就随贫尼去金州赴友寺法会,她发现当地茶叶非同寻常,回来后就写了一篇《茶议》,畅言饮茶与向佛修行之理。从那时起,贫尼就觉得她是一奇女子。”

李治点了点头:“朕今日听她说法,也是微言大义,甚是缜密,朕亦获益匪浅,此皆法师教诲有方之故。”

明镜听出话里的意思,顺势道:“贫尼这就去传明空来,皇上有什么问题,不妨询问于她。”

见李治微笑点头,明镜忙要伺候在旁的女尼去传明空前来。女尼转了几个地方,都没有见到武媚,待到了后院的松林旁时,她才看见王皇后与武媚相扶着走下了藏经楼,远远望去,她们似乎很亲密。

不错!此时她们正谈论着还俗的话题呢!

到寺内这半天,王皇后才真正见识了武媚的才华,被她的博闻强识所震撼,被她的莺啼燕鸣所倾倒。刚才在藏经楼,她看了武媚亲手抄写的《华严经》,更是瞠目结舌,天底下竟有如此奇女。难怪太宗当年分外宠爱呢?而时为太子,现今的皇上就和她有了些说不清的关系,那时候她也哭过、闹过,但那都是发生在安喜殿里的事。眼看挡也挡不住,她也只有绝望地放手了。

在法堂听武媚说法时,皇后就动了心思。自从她提出召武才人回宫的谏言后,不是没有过忧虑和动摇。她最担心的就是皇上把心思都放在了武媚身上,那真就是引狼入室了。可反反复复了几次,她终于还是信了柳奭的话,眼下先把那个讨厌的萧淑妃制住再说。

王皇后相信感恩是人的本性,她谏言皇上召武媚还俗,无异将她从苦海中拯救出来,她武媚负了谁,都不可能负她!特别是武媚说法结束时那番感恩的话,让她相信武媚不是那种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之人。

眼看已走进了松林,王皇后终于决定把盘算多日的心事和盘托出,她掂了掂手上的经卷,就找了说话的由头:“看姐姐这经卷抄写得工工整整,一目了然。本宫虽不懂书艺,也是佩服之至了。不过姐姐打算就这样在寺内一辈子,将青春都给了青灯黄卷?”

皇后突然这样一问,武媚还没做好准备,沉吟了一会儿,眼睛就湿润了:“唉!此事还是不说为好,一说贫尼就空自伤心。”

“姐姐有话就说么,兴许还有转圜之机呢!”王皇后劝道。

武媚转过脸望着王皇后,发现这并不是皇后临场触机,她沉吟了片刻道:“谢娘娘体恤,只是太宗驾崩,一道遗诏就把武媚发配到了禅院,如今虽事过时移,但又有谁敢违逆先帝旨意,引武媚出去呢?”

“当今皇上啊!”

武媚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眼看着刚才在眼眶里聚积的泪水,此刻都涌流出了眼眶:“才人乃先帝所封,皇上就是有心,也慑于议论,哪里还……也许上苍注定贫尼的命该如此,就在这了此残生吧!”

这番话说得王皇后心里酸酸的,她把心中所思反复掂量之后,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若本宫说服皇上召你进宫呢?”

虽然武媚已揣摩出了皇后的意思,但当她听到皇后要向皇上陈奏召她进宫时,还是表示了难以言状的惊诧:“娘娘为何如此呢?”

“本宫不能看别人受苦,更不能看着姐姐这样的美人把华年消磨在禅林僧院之中。”

武媚双手合十,转身站在皇后对面道:“娘娘厚意,贫尼先行谢了。”

王皇后忙拉住武媚的手道:“姐姐不必这样,本宫心领就是了。”

这时,女尼来到她们面前,忙施礼道:“贫尼参见娘娘!住持传明空前去厅堂,说皇上有事要询问呢!”

王皇后点了点头,示意武媚可以离去。

“真是抱歉,贫尼不能陪皇后了。”武媚言罢,施礼之后转身便离去了。

王皇后又对那传话的女尼道:“本宫有些累了,师父就带本宫去客舍歇息吧!”

……

武媚到了茶室,明镜法师叮嘱她好好回话后,就很适时、很得体地告辞了。在走出茶室的时候,她严肃地对伺候的尼姑道:“皇上在里面说话,你等需远远地站着,切勿大声喧哗。”

李荣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也心知肚明,他向宫娥和太监们挥了挥手,也撤到离茶室一丈远的地方:“皇上有要事询问明空师父,你等不经传唤,不可靠近,违者以律论处。”

“媚!这些日子你可还好?”李治话刚出口,喉咙就已经哽咽了。

“皇上!”武媚顾不得一身素衣,也忘记了刚才的侃侃而谈,忘情地扑到李治的怀里抽泣道,“皇上!臣妾没有一天不思念皇上啊!一道寺院高墙,隔不断臣妾思念皇上的心啊!”

“朕也想你啊!”李治俯下身子,吻着武媚的红唇。

武媚抬起含泪的丹凤眼,细细地打量着李治:“皇上瘦了,国事繁忙,万望皇上珍惜龙体。”她说这话时,手慢慢地顺着皇上的发髻朝下摩挲。嗯!他还如当初一样温情。她又悄悄隔着下裳去握那曾很熟悉,也曾给她欢悦的精灵,仿佛又回到了那缠绵悱恻的时刻。

李治闭着眼睛任泪水流淌,任武媚纤纤细指拂过他的肌肤。她的手依旧绵软和细柔,她的气息一如当初芬芳诱人。他站了起来让自己紧紧地贴着武媚,似乎她的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

“媚!你也瘦了。”李治捧起她的脸庞道。

“皇上!”武媚双臂勾着李治的脖子,“你可知当先帝遗诏后宫嫔妃无子者发往寺院时,臣妾曾要见皇上,可他们说什么都不让见,臣妾的泪一直在心里流,在梦里流啊!”

“唉!”李治抚着武媚的肩膀道,“朕也想到去看你,可臣下们围着朕廷议登基大事……朕……唉……”

“臣妾不怪皇上,臣妾知道皇上的难处。今日皇上能来看臣妾,臣妾已心满意足了。”

“不!朕此次前来就是要召你回宫的。”

武媚眨了眨眼道:“真是如此么?皇后那……”

“就是皇后禀朕请求召你进宫的。”

“皇上!”

“媚!”

两人再度坠入情海……

一番云雨之后,武媚调皮地扯着李治的胡须道:“皇上,住持那里……”

“这你不用担心,朕自会向法师提出让你还俗的。”

当晚,李治与王皇后在寺院内歇息。

晚膳以后,李荣向明镜法师传达了皇上希望武媚还俗的意思。皇命如天,明镜自知无论如何是留不住了,遂找来武媚,望她往后多做些对寺院有益的事情,说到动情处,明镜法师流了泪,武媚也是柔肠百结,未言已泣。师徒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天,李治与皇后返回京城。明镜法师率了寺中众尼送到山门外,武媚也在送行者之列。看着皇上的车辇渐行渐远,她的眼睛模糊了,心里呼唤道:“皇上,你早点接臣妾回京吧,这寺院臣妾一天也不愿意待了。”

第二天,明镜法师私下里召见了武媚,对她道:“自今日起,你就作为俗家弟子单独居住,待长发蓄起后,我自会禀奏皇上的。”

武媚又是泪水盈眶道:“弟子来到感业寺,多蒙法师教诲,心刚刚平静下来,还请法师奏明皇上,就让弟子陪伴法师吧!”

明镜法师分外感动,双手合十,闭目沉默良久才道:“皇命如天!我不可违背,你且下去吧!”

李治诏命武媚还俗的消息很快就在朝野传开。几位辅政大臣终于明白,皇上的感业寺之行,就是奔着武媚去的。

早晨的朝会气氛有些沉闷,皇上要武媚还俗,遭到褚遂良的反对。他认为武才人出宫乃先帝遗诏,现在要接她回宫,那置先帝于何地呢?

长孙无忌率先响应了褚遂良的奏议,道:“武才人乃先帝遗诏出宫人之一,纵然还俗,也该待朝政顺畅了之后再说。事出突兀,臣等莫衷一是。”

李治听了非常不高兴,申斥几位老臣道:“先帝托万里江山于二卿,是要你等谋军国大事,正朝廷纲纪,谋久安之策,孰料卿等对后宫之事耿耿于怀,此岂是辅政大臣之所谓乎?”

“皇上!臣等所奏,正为社稷安危。”

长孙无忌还要争辩,被李治喝住:“朕意已决,太尉无须再言。朕念太尉乃舅父,不予计较,还不退下!”

“皇上若要执意为之,请治臣等辜负先帝之罪。”

眼看两位大臣跪倒在地,李治气郁填膺,脸色苍白。正在这时,就听见阶下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皇上息怒!臣有本要奏。”

李治转脸去看,却是卫尉卿许敬宗,他靠在龙椅上,闭着眼睛,挥了挥手道:“你说吧,看你还有何新词,都说出来吧!”

许敬宗并不着急,将手中的笏板举了举道:“臣以为,召不召才人回宫乃皇上家事,无须顾忌旁人说三道四。”

李治的眼顿时睁得老大,看着许敬宗道:“爱卿还有话说么?”

“臣以为武才人才识过人,乃后宫中之佼佼者。经年禅院固守青灯,岂非屈才?今陛下拂尘还珠,乃圣明之举。所谓其他云云,皆是托词。”

许敬宗的陈奏既符合李治的意思,而且获得了包括辅政大臣之一的李勣的赞同。李治当朝要中书省拟诏,责令感业寺好生安置武媚,一年后还俗。

退朝后,长孙无忌没回署中,在司马道上等着褚遂良。约一刻时间,褚遂良从太极殿出来了,看见长孙无忌在司马道上徘徊,隔着几步就打招呼道:“大人怎么还没有走?”

等褚遂良来到面前,长孙无忌便道:“这个许敬宗,他究竟想干什么?”

“下官刚才被皇上留住,就是说的这件事情。皇上说,这是皇后陈奏要武才人还俗的。”

“大人以为这是真的么?”

褚遂良道:“依下官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大人也知道,皇上宠爱萧淑妃,皇后这是要用武才人牵制皇上,使之不能偏爱!”

“糊涂!皇后真是糊涂,萧淑妃金玉其外,充其量就是希望多和皇上待在一起。可武才人就不一样了,我担心从此后宫将无宁日。”

“事已至此,我等只能尽力为之,避免这女人觊觎后宫。”褚遂良点头称是,“倘若武才人得势,莫说皇后,就是我等恐怕都难逃厄运。”

长孙无忌、褚遂良不幸言中了。从此以后,李治时不时地借节令之际去感业寺小住,而且每次都是偕皇后同往。太久的期盼,太久的分离,使他们彼此都有了一种焦渴。每一次都没有太多的语言,肢体的交织就是最美妙的篇章,武媚的万种风情,让李治的情感每次都能迅速进入高潮。

九月初,他们又一次见面。云雨之后,武媚道:“臣妾在宫中时就喜欢骑马狩猎,眼下正是秋高气爽时节,皇上择个日子,臣妾陪您外出狩猎如何?”

“朕也有此雅趣,待朕选好狩猎场,就一同前往。”李治痛快地答应了。

“何须选择狩猎场?终南山正是最佳场所。”

九月二十七日,在左武卫将军李猛率领的百骑陪同下,李治和武媚便朝终南山北麓驰去,孰料刚到万年县就遭遇了大雨,好在县令得知皇上出行遇雨,匆匆赶来接驾。适逢谏议大夫谷那律在那儿查访吏情,也一同赶来见驾。

两人将李治一干人等接到县衙,命人烧了热水,为他们沐浴。

武媚的浴汤是县令夫人亲试的水温,又撒了采摘的玫瑰。武媚进了浴盆,县令夫人看着几位丫鬟为她洗发、擦身,梳妆,待她出来时,真是通体芬芳,染香了整个厅堂。她红润粉嫩的脸颊煞是美艳,尤其经过几个月的调养,那被剃度的头发就乌油油地长了起来,益发增添了几分妩媚。县令夫人心驰神往,心里道:“皇上就是皇上,身边的女人一个个貌似天仙,哪是我等小家所能比拟的呢?”

洗漱完毕,县令适时地来到厅堂对李治道:“皇上驾临敝县,乃上苍赐福。臣在菊香楼略备了些酒菜,为皇上和娘娘接风洗尘。”

“如此甚好!”李治十分高兴。

武媚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已经有数——这万年县令和夫人都是有眼色之人,将来必定有用。

“也请两位大人赏光。”县令转脸对李猛和谷那律道。

大家簇拥着李治来到“菊香楼”,店家早已将菜肴备好。酒过三巡,只见店小二端上来一盘菜肴,其丝细白如玉,汤汁也洁白如乳,旁边一朵雕刻牡丹,栩栩如生。李治夹一筷子入口,果然爽滑细嫩,忙对武媚道:“你也尝尝,此菜做得可谓色香味俱佳。”

武媚尝了也频频点头,问坐在一旁的县令道:“如此佳肴,本宫是第一次见到,不知叫何菜名?”

县令忙唤来店家询问,店家回道:“启禀皇上、娘娘,此菜名叫牡丹燕菜。是将萝卜丝漂去辣味,然后撒上太白粉入锅蒸成。”

武媚听罢,连道几个“妙”字。

这时店小二又端上来一盘菜,也是白红相间,不用说吃,仅是看看都是眼福。店家又忙着介绍道:“这道菜还未取名,是混合鲜奶、鲜虾加蛋白制成。鲜奶蛋白铺陈象征白雪,用鲜辣酱翻炒虎尾虾,装饰上头表意桃花。”

李治品尝之后,兴之所至,脱口而出道:“如此珍稀菜肴,无名岂不可惜?朕就赐名雪夜桃花吧!”

“皇上圣明!”谷那律和万年县令都住了筷子,“这道菜经皇上和娘娘赐名,臣等尝起来也觉得诗意盎然。”

“臣妾回到京城,就把这两道菜列进御膳,皇上想吃了,臣妾就去做。”武媚接着他们的话道。

李治高兴,看了一眼武媚,不无遗憾地说道:“你喜欢骑马狩猎,孰料天公不作美,早知如此,就该让尚衣备些油衣才是。”

谷那律身为谏官,此时却揣摩皇上的心思道:“皇上倘能以瓦为之,必不漏啊!”

李治闻言就笑了,他看了看窗外,正是雨雾蒙蒙,终南山若隐若现,于是对武媚说道:“今日这出畋就罢了吧!待日后另择良机!”

“皇上圣明!臣妾就依皇上,不过谏议大夫的陈奏倒让臣妾想起一件事。先帝驾崩年余,太极殿应留给朝臣瞻仰,再说皇上整天在那出入,总被怀远忆亲所扰,心也静不下来,依臣妾之见,不如搬进大明宫,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李治皱了皱眉头道:“朕早有此意,只是几位老臣总是吹毛求疵,借先帝压朕。”

“皇上乃九五至尊,岂能被几个臣下缚住手脚。如果皇上说话都不顶用,大唐还是大唐么?”武媚说罢,低下头饮酒,一时满座沉默,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她的话锋芒毕露,让在座的臣下一时蒙了,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谷那律在心里打鼓——这个武媚,绝非寻常的女人。

李治一回京就遇到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许敬宗和中书侍郎韦思谦联名弹劾褚遂良,其罪名是抑价购买中书省译语人之地,有藐视朝廷,以权谋私,以上凌下之嫌。

许敬宗素与褚遂良不和,这是朝野尽知的事,而韦思谦作为中书省仅次于中书令的要员,举报弹劾,足见其确有其事。奏章谏言将褚遂良发大理寺审理,这让李治有些为难。

褚遂良是太宗临终托付的辅政大臣之一,而且当年在立他为太子时功绩卓著,现在要自己亲手将他送往监狱,这……

可李治并不清楚,这个韦思谦早年以进士入官,多年无缘擢升。后来,太宗年间的吏部尚书高季辅在看了他的履历后道:“本官在吏部任职,职责是为朝廷选官,如此人才,岂能以小疵而弃大德?”遂举荐他做了监察御史。

太宗晚年,他又擢拔中书侍郎。然而他到任不久,就与褚遂良屡生龃龉。

褚遂良率直鲠亮,批评属下向来不讲情面,常常弄得韦思谦下不了台。积久成怨,当他得知皇上因武才人还俗一事贬斥他后,就觉得机会来了。恰在这时,署中译语人找到他,埋怨中书令凭恃位高爵显,在购买他的园地时压抑价格。韦思谦立即去了许敬宗府上,商量两人联名上书弹劾他。

许敬宗闻言之后喜形于色道:“韦大人!机会来了!”

韦思谦佯装懵懂:“下官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真是个老滑头!”许敬宗心里骂道,遂将褚遂良在朝堂上的情状一一详述,末了还道,“抑价易地,素为朝廷禁止,身为宰辅,以身试法。我等弹劾,亦是为了整顿纲纪,严肃律令。”

“那大人觉得胜算几何?”

“只要奏章递上去,朝野知道了这件事情,皇上就不能坐视不理。呵呵!至少他这个中书令是坐不稳了。”

果然,李治处在进退维谷之中。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在朝会上处理此案。遂在早朝后将长孙无忌、大理少卿张睿册、许敬宗、韦思谦召到两仪殿询问。

李治扬了扬手中的奏章道:“卫尉卿、中书侍郎弹劾中书令无视律令,以强凌弱,抑价估地,众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张睿册道:“依臣之见,时易土地,只要双方自愿,应视为无罪。”

他的话很快获得长孙无忌的支持,他捋了捋胡须,脸上就分外严肃了:“微臣以为张大人所言甚是,褚遂良纵然有错,也不至于触犯律令,恳请皇上开恩。”

长孙无忌的话音刚落,就遭逢韦思谦的强烈反对:“太尉所奏是在助中书令逃罪尔!估价之设,备国家所需,臣下交易,岂能准估而定。此风渐长,我朝威令何在?今后还有谁肯为朝廷效命?”

长孙无忌闻言有些愠怒,不再理会韦思谦,面君而立道:“据臣所知,韦大人公办时常有错谬,中书令多所指责,故而挟嫌报复,请皇上明察。”

李治正欲说话,谁知许敬宗突然近前一步道:“长孙大人所言差矣!下官以为且不说韦大人以律行事,出于公心,纵然有报复之嫌,亦非诬告,褚大人抑价已成事实。请皇上明察!”

“臣主案情审理,以为褚大人罪不当罚。”张睿册又道。

韦思谦严词驳斥,绝无退却的意思:“大理寺掌管刑罚,竟欺下罔上,其罪当诛。”

两仪殿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李治,期待他作出判断。

李治觉得以眼下的情势,若不对褚遂良给予惩处,恐朝野难服,然诛之则亦难以让长孙无忌这帮老臣诚服。于是他走下龙案,在大臣间走了一圈,回到案头时,心里已有了主意。

“诸位爱卿,褚遂良无视律令,抑价估地,其罪不轻。然朕初即位而先杀老臣,先帝泉下有知,岂不悲乎?朕意,免去褚遂良中书令,迁同州刺史;张睿册罔视律令,迁循州刺史。韦思谦拟诏,送门下省签发吧。”

皇上的诏令送达给褚遂良时,他正在府上。

当初李荣把他看到的奏章内容暗送给褚遂良时,他就知道自己被政敌盯上了。他清楚这是政敌争斗的必然结局,但他还是很后悔,因为自己的不慎而导致外放。

送走宣诏的使者,他摈退丫鬟、府役,甚至连夫人也不许近身,一人在书房闷坐。他细细追溯,所有的风波都与他的性格有关。当初吏部擢拔韦思谦到中书省任侍郎时,他的确有些抵触情绪。他曾暗察过韦思谦的所作所为,虽无大过,却也瑕疵明显。因而平日里求全责备多了些,但这有什么错呢?当初魏徵就是这样要求他的。可他没有想到,韦思谦竟耿耿于怀。

至于许敬宗,虽说才华过人,然内心阴暗,少时正逢隋末乱世,其父许善心为隋朝大将宇文化及所害,他为了活命,反而舞蹈以庆之,孰料被时为内史舍人的封德彝所见,说与他人听。他怀恨在心,贞观元年,封德彝殒薨,许敬宗奉命撰写碑文,他以笔为刀,盛加罪恶,把一代名相涂抹得面目全非;他又贪财而好色,其妻裴氏有一婢女,生得花容月貌,许敬宗暗暗垂涎,裴氏刚刚去世,他就纳为继室。这样的人向来为褚遂良所不齿,朝堂上免不了言语冲撞,今日落在他手里,自己倒也坦然。

然而不管怎么说,总是自己行为不够检点,以致授人以柄。

褚遂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将事情看透,就不再生气。他起身来到案头,铺纸泼墨,笔走龙蛇,不一刻便满纸烟云,气象万千——

平生岂能尽如人意 回首但求无愧我心。

刚放下笔,耳畔就传来一声高呼:“好字!好字!”

褚遂良一听就知道是长孙无忌来了,随口答道:“什么好字,不过是下官的心境表达罢了。”待转过身,他才发现还有一人——新任秘书少监上官仪。他年方四十,生得风流倜傥。

对这位秘书少监,褚遂良早有所闻,其为人耿介,文章锦绣。贞观元年,刚刚十九岁的他就以《对求贤策》《对用刑宽猛策》两篇文章深得太宗青睐。贞观六年,他随皇上行至武功庆善宫,宴会上,他献诗《过故宅》两首,一时语惊四座。

这两人结伴而来,显然是有慰藉和送行之意。

褚遂良的字名闻域内,平日里索字者相望于道。然而,他的行草却是不大示人的。今日泼墨,皆乃性情之为,长孙无忌捧在手上看了半日,唏嘘不止:“有言曰书者,心书也,大人平日多书楷书,多为修改诏书文稿,虽笔力雄健,却不难看出造作,今日字以情发,奔放如流,瀚逸神飞,此书艺之珍品矣!”

上官仪也赞道:“大人这字潇洒飘逸,可见其胸怀坦荡,为人磊落,岂是几个小人丑类所能玷污的?”

“游韶(上官仪的字)所言,老夫深有同感。大人此次外放,也是情非得已,不消三年五载,大人还是大唐栋梁之臣。此次中流触礁,也是事出有因,往后你也要甚微慎行才是。”长孙无忌劝道。

“好在同州距京都不远,到时下官可找个理由去拜望大人。”上官仪道。

两位的一番话说得褚遂良心里暖烘烘的,他忙吩咐下去准备酒菜,且做壮行之饮。

酒菜上齐后,褚遂良先举起手中的酒杯,满怀感慨道:“宦海沉浮,在下早将名利看淡了。只是皇上近来先召武才人回宫,是听信许敬宗等人之言。在下担心,往后去这朝中……”

长孙无忌闻言心里也沉沉的:“大人所忧者亦本官所虑。现在皇上对武才人恩宠有加,本官只怕那李淳风之卜筮真的应验。”

褚遂良端起酒杯,热血就涌上心头:“既然先帝将朝政托付我等,我等自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上官仪刚过不惑,血气仍然方刚,一杯酒下肚印堂就红了,说出的话也是火辣辣的:“在两位大人面前,下官高山仰止,然亦有忠肝义胆,若是有一日大唐需下官赴死,下官亦绝无畏惧。”说完,他借了酒意高声吟诵:

禁园凝朔气,瑞雪掩晨曦。

花明栖凤阁,珠散影娥池。

飘素迎歌上,翻光向舞移。

幸因千里映,还绕万年枝。

长孙无忌听罢,合掌击节道:“大人之诗,吟雪言志,气清怀高,将来必是前程无量。”

酒阑席散之后,已是暮色沉沉,踏着夕阳洒下的绛紫色,走在安仁坊的街道上,长孙无忌的步履有些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