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血淋淋二妪骨碎 恶煞煞武后梦魇

进入腊月,冬渐行渐深,长安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雪季。

从腊月初三开始,其间总是只有一两天晴日,接下又大雪漫天飞舞。晴时融了的雪刚刚冻成冰块,便被新雪覆盖。如此日复一日,到了腊月下旬,京城的巷闾便堆起了一座座“雪山”。

长安,就像一个大冰窖,人走在街道上,瑟瑟缩缩,牙齿打战,行人就益发稀少了,昔日繁华的坊间,如今显然萧条了。

在一些偏僻的街道,那些清晨起来打开铺门的人会忽然发现台阶上蜷缩着一个人,心想这样冷的天气躺在店铺门前算什么?于是伸手一推,那人一动也不动,整个都冻僵了。

到辰时三刻上朝时,臣僚们纷纷议论起街头冻死人的消息。朝会一开始,也成为当日廷议的中心。京兆尹出列陈奏道:“陛下,据闾里禀报,京城冻死者已过百人,多是无家可归的乞丐或疯癫之人。不知此事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李治一听就很不高兴,责备京兆尹治理不当,遂要户部拨款赈济贫民:“皇皇京都,竟然尸体横陈,是朕之不德。令京兆尹率府下臣工,督促闾里将冻尸运往城外好生掩埋。贻误者,斩无赦。”

说完,他又转头对李荣道:“把朕的烤火木炭中拨出一些送往贫户门首,以表朕体恤百姓之怀。”

臣下们心里都清楚,皇上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想唤起他们的爱民之心,等于在无言地斥责他们的冷漠。大家立即当殿表示,愿意拿出府上的积蓄赈济贫苦。为此,李治觉得今天的朝会总算少了一些空泛的议论而多了些实事求是。

退朝以后,走出太极殿,雪眼看着又大了,李荣吩咐黄门备了轿舆,送李治到两仪殿。早有太监和宫娥把殿内烤得暖烘烘的,仿佛与窗外是两个季节。

李治看了看红彤彤的炭火,回想起刚才朝会上所奏路有冻死骨的情景,心里就高兴不起来。他刚刚坐定,还没有来得及翻阅奏章,李荣就近前说道:“陛下,礼部尚书许敬宗请求召见,现在塾门等候。”

李治心想,这许敬宗和李义府几个人是怎么了?有事不在朝会上说,偏偏喜欢背后奏事,但还是引他觐见了。

许敬宗要说的事还真是不好在朝会上说。眼看着年节将至,今年又逢武媚新立,朝野该如何举动,他已有一个筹划的奏章,言之甚细,不便当朝详奏。

“既是不便在朝会上说,你就对朕奏来。”

“微臣遵旨,”许敬宗现呈上奏章,“陛下圣览之后,臣再一一禀奏。”

李治大体浏览了一下奏章,发现许敬宗不愧“善文”之誉,不仅言语优美,且条理十分清楚。他的奏章大致有三条:一是既然立了新后,就该有除旧布新的气象,因此,他谏言朝廷命太常寺精算历法,考据经典,商议改元之事;二是今年除夕,百官当在太极殿向陛下、皇后贺岁,酒宴诸事亦应早有筹划才好;三是来年元日当由陛下率百官祭祀太庙,向先帝灵位奏明改立新后,以求上顺天意,下尊祖宗。

李治看完后放下奏章道:“爱卿所言,甚合朕意。这些事情都是非为不可的,明日朝会上朕就命太常寺筹办,只是早朝上众位爱卿纷纷陈奏雪灾之情,朕甚悯之,故而一切宜从简,不可铺张浪费。此亦先帝遗旨,不可不遵。”

“皇上圣明!”许敬宗嘴上连道,其实心里早有了打算,皇上日理万机,哪顾得上过问每个细节,只要皇上恩准,余下的事他与武皇后直接定夺即可。而且他也看出来了,凡是武皇后所进之言,皇上很少驳回,她当然不会让这个入主后宫后的第一个年节过得太寒酸。只要既成事实,皇上就是不愿意也没有办法了。

李治在奏章上批了字,抬头时却发现许敬宗并没有离开的意思,遂问道:“爱卿还有事么?”

许敬宗近前一步道:“臣近来反复思虑,觉得此话如骨鲠在喉,不得不说。”

李治放下手中的笔道:“何事让爱卿如此踯躅?”

许敬宗正了正衣冠,脸上顿时就严肃了:“臣知道王皇后没能为皇上生下太子,才不得已将陈王过继到膝下。近两年,武皇后先后为皇上生了两位皇子,此正胤降神,重光日融,爝辉宜息。安可反植枝干,久易位于天庭?”

李治的手在空中停住了,他没有想到许敬宗会在年终岁尾提出这样的问题,他紧紧地盯着许敬宗,等待他说下去。

许敬宗见状便撩起朝服下摆,跪倒在地道:“臣以为此乃倒袭裳衣,使违方于震位矣。”

李治心头一震道:“皇后虽废,太子无错,爱卿勿复再言,还是退下吧!”

但是许敬宗却并没有后退的意思,反而挪动着膝盖,距皇上更近了些:“微臣深知此乃陛下家事,父子之间,人所难言,朝野诸僚心知肚明,未敢尽言,臣更知所奏不无逆鳞之嫌。然臣忠于大唐,心洁如霜。纵然煎膏染鼎,臣亦甘心。”

闻言,李治的表情就变得复杂起来。这一切当然瞒不过许敬宗的眼睛,他知道皇上优柔寡断,心里反倒平静多了。待李治要他起来奏事时,他猜想皇上的心开始向武皇后和她的儿子倾斜了。

李治还没有深思此事,许敬宗就进一步说:“皇太子,国之本也,本犹未正,万国无所系心。且在东宫者,所出本微,今知国家已有正嫡,必不自安。窃位而怀自疑,恐非宗庙之福,愿陛下熟计之。”

经这样一提醒,李治忽然想起来了,半个月前,就刚刚将王皇后和萧淑妃送往冷宫的第二天,太子李忠就在于志宁的陪同下来到两仪殿,恳请他饶恕王皇后。

李忠涕泪双流地跪倒在地道:“儿臣虽非母后亲生,然待儿臣远胜亲生。儿臣不信,如此贤惠豁达之人会对武昭仪下毒。儿臣恳请父皇严查,还母后一个清白。”

李治很为难,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李忠的请求。一切都已成定局,覆水难收。他抚摸着李忠的肩膀,不忍拂逆儿子的心愿,寻找了一句堂而皇之的话安慰道:“朕定会让大理寺和刑部审理的,你身为太子,当以国事为重,不可陷入后宫是非。”

李忠头抵着地面,泣不成声:“儿臣只求母后平安,只要母后转危为安,儿臣甘愿辞去太子之位。”

听到这话,李治的心都要碎了,他那天陪着儿子一起流了泪。

如今,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他又一次遭遇了难堪,犹豫道:“忠儿已有自让之意。不过,他毕竟没有大错,再说太尉尚在,此事朕当周密虑之。”

可许敬宗还是不放手,立即接上他的话道:“子曰:‘泰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德而称焉。’作为春秋时的人杰,太伯自让,遂成千古佳话。今太子自让,此正是改立国储的大好时机,望陛下勿再犹豫,宜速从之。”

“好了!朕知道了。你一大早就拿这些事情来烦朕,朕连奏章都看不下去了。”李治从案头站了起来,“你若无他事,就陪朕出去看看雪吧。”

“谨遵陛下旨意。”许敬宗见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就顺势答应了。

然而,李荣却力劝皇上待在殿内:“京都大雪一下就是多日,周天寒澈,皇上龙体要紧,还是不去吧?”

李治甩了一下衮袖道:“朕每日在殿内看那永远看不完的奏章,都快变成笼中的鸟儿了。今天你就是说破天,朕也要出去转转。许爱卿,随朕来。”说罢,他就向外走去。

李荣看皇上执拗,知道拦不住,忙要太监、宫娥们紧随身后,谁料却被李治一声斥责:“朕就想自在一会儿,你等前呼后拥的,朕还怎么与人说话,退下!”于是,只许敬宗、李荣跟着他步入庭院。好在这会儿雪小了,只飘着零星的雪花。

走在漫天皆白的宫苑,李治胸中的闷气一下子消散了不少。他抬头望去,高大的桧、松枝条被积雪压得垂了下来。风吹雪落,更见松柏的凛凛傲骨。松柏旁边,一树蜡梅矗立在天地之间,阵阵冷香扑鼻而来。梅花不远处就是一座亭子!哦!他记起来了,贞观十九年,他就是在这遇见武媚的。恍惚之间,已十年过去,两仪殿物是人非,先帝长眠嵏山,王皇后去了冷宫。世事浮云苍狗,让李治忽然生出了人生苦短的感慨。

他感到自己继位以来许多事情似乎都很不顺心,先是“房遗爱谋反案”让不少朝臣落马陈尸,接着一场“公主谋杀案”让后宫风雨迷离,长达一年的审理之后却是不了了之,中书令柳奭被外放。后来围绕废立皇后,又是君臣失和,又是后妃反目,又是褚遂良贬走潭州,长孙太尉一病不起。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也说不清。

前不久,他遣李荣去了太尉府探视长孙无忌,带回来的是舅父的责备,言说他逆先帝遗旨,失忠奸之辨,让老臣寒心。李荣还说,太尉在说这些话时,浊泪涌流,几度咯血。李治听了,沉默良久,也是泪光盈盈的。

他感到很委屈。几年来,他如履薄冰,若临深渊,多次开仓赈济灾情,甚至不惜拿出皇室府库资财,何以就在舅父的眼里违逆了先帝的遗旨呢?

他明白,舅父的心结都在武媚这件事情上。可他思来想去,却无法判定自己究竟错在哪里?难道皇上就该为了国事失去自己的所爱么?武媚又有什么错呢?她不该爱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么?不!他首先是一个男人,其次才是皇上。如果他连喜欢自己女人的权利都没有,那他宁愿不做这个皇上。他在心里埋怨太尉不知权变,太古板。他多么希望在改立皇后之后,不!在改立太子之后,朝事能够宁静如往,好让他把心思集中到理政上来,不知现实会不会如他所想。

前面有一条夹道,扫得倒也干净,沿着夹道看去,纵深处有一道门,并没有上锁。

李治问道:“这小巷通往何处?”

李荣忙上前回答:“此乃掖庭偏门,平时下人们从这里出入,倘若掖庭死了人,也是从这里出宫的。”

李治“哦”了一声,忽然就把话题转到已废黜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身上来:“她们可也在此思过?”

李荣点了点头。

“朕记得,当初要她们出宫时,朕曾经口谕,思过可矣,然不可非礼。”

许敬宗见皇上刨根问底,心里很不安,上前一步道:“据臣所知,彼等过得也算安静,掖庭令并不曾为难她们。”

“爱卿身在礼部,倒对掖庭深院知之甚多呀?”

许敬宗听出皇上话里的责备意思,脸一下子就红了。朝臣是禁止到掖庭和永巷去的,违者要发大理寺诏狱或腰斩的。他忽然就觉得如芒在背,忙找话来搪塞:“陛下!微臣也是听从掖庭出来的公公说的,至于内里如何,微臣也是未听未闻。”

然而,李治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却要李荣速传掖庭令前来回话。

李荣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知道,在那里居住的有被皇上宠幸一夜,未结珠胎,从此弃若敝屣的;有孤独守望,终生都无缘见皇上一面的;有不懂风月,惹恼了皇上,被发配到这里做苦力的。让皇上到这样的地方去,会是怎样一种结果呢?

许敬宗的心弦更是要绷断了,王蓉与萧淑妃的景况他一清二楚,若是让皇上看了龙颜大怒,追究下来,免不了自招其罪。然而,看皇上一副非去不可的样子,情知今天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但他已在心里打定主意,明天朝会后就到清宁宫见武皇后。

不一会儿,掖庭令急匆匆地赶来了,李荣交代了皇上的口谕,掖庭令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煞白,呼啦一声跪倒在雪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皇上龙体要紧。天寒地冻,还是改日晴好了再去吧!”

“放肆!”李治脸色顿时充满了愠怒,斥责道,“你竟敢阻挡朕的脚步?”

掖庭令忙道:“微臣不敢。”

李荣在旁边拉了拉掖庭令的袍袖,低声道:“皇上龙颜不悦,你就不要自讨没趣了,快起来带路吧。”

掖庭令从地上爬起来,眼看着膝盖湿了一大片,可他此时只想着保命,哪里顾得了这些,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走了。

几人从偏门进去,经过几道回廊,沿途一座座房舍倒还青砖琉璃,有些气魄。走着走着,他们就从中看出些级次的差别来。掖庭令小心翼翼地向李治介绍着每个房间居人的身份和境况。及至来到掖庭深处,李治忽然发现眼前的居室与别处相比有些异样,门从外面锁着,窗户都用青砖封闭,只有墙壁上有一小口,他不免心生稀奇,问道:“此处所居何人?”

“这……陛下……微臣……”

见掖庭令说话支支吾吾,李治顿时起了疑心,说话的声音骤然高了许多:“朕问你,皇后、淑妃安在?”

掖庭令正要说话,却从许敬宗的目光中看到了阴冷,话又从舌尖上滚回腹中了:“陛下!微臣……”

“朕问你皇后、淑妃安在?你却搪塞支吾,来人,将掖庭令拿了……”随着李治一声令下,随行的羽林卫立即上前将掖庭令按倒在雪地上。

李荣见状,忙上前说道:“还不从实禀奏,你要以身试法么?”

掖庭令头上冷汗淋漓,脸色煞白,牙齿“咯噔”地响个不停,他现在是进退维谷。不说,皇上饶不了他;说了,武皇后那里定难交代。他思前想后,进亦死,退亦死,毋宁先过了眼前一关再说。于是壮胆说道:“皇上,室内关的正是王皇后,萧淑妃在另处关囚,境况若此。”

李治闻言大惊,忙吩咐打开室门。迎面一股夹带着腐气的冷风扑来,他已经顾不了这些,一步跨进门去,却是黑乎乎的看不见人,他嘴里喊道:“皇后在哪里?皇后在哪里……”

许敬宗是最后一个进入室内的,他心中七上八下的,心想明日该如何向武媚交代。

室内没有生火,寒意彻骨,李荣怕冻着皇上,忙要掖庭令抬了旺火木炭盆来。借着火光,李治才看清楚,在阴暗的角落里坐着形容憔悴的王蓉,顿时,他鼻翼间就酸了:“皇后!你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王蓉的身子已经冻僵,欲起身接驾,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悲极而泣道:“妾乃戴罪之身,何得更有尊称?”

“朕曾口谕,皇后册封虽去,然衣食供给如旧,今见皇后形同囚犯,朕何以忍?”说着李治回转身来,指着掖庭令的鼻子吼道,“小小掖庭令,竟敢视旨意如儿戏,该当何罪?”

王蓉见状道:“陛下息怒,妾身至有今日,不关掖庭令之事。妾身初入冷室,原是境况如故,后来就每况愈下,其间必有隐情,陛下不问也罢。”

话一出口,听者各异。李治循音思事,大致已经明白幕后的主使,暗暗地就生出诸多无奈来;而许敬宗认为王蓉为掖庭令辩解,分明就是告诉皇上此乃武皇后加害之故;李荣虽对朝事向来小心,然而面对王蓉的遭遇,他也在心底感受到了武媚的阴毒;至于掖庭令,却是于危难中对原皇后有了瞬间的感激。

许敬宗情知这场面如果继续下去,掖庭令免不了实话实说,如此,则武媚的心机暴露于朝野,必成长孙无忌等人的把柄。想到这里,他忙上前道:“天冷!皇上还是早些回宫吧!回到宫里,一切都好说。陛下九五之尊,臧否只在一念间。”

其实李治也明白,掖庭令并没有这样的胆量,除了武皇后,没有第二个人敢发令虐待昔日皇上的女人。而这样的话,他又不能当着王蓉的面说透,许敬宗的话正好为他解了围,他转身对王蓉道:“你且少待,待朕回宫后就处置这件事。”说完,他最后看了王蓉一眼,转身就朝外走去。

从后面传来王蓉微弱的声音:“陛下!妾身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恩准。”

闻言,李治的脚步就如何也挪不动了:“你有话就说,朕听着呢。”

“陛下若念畴昔,使妾等再见日月,就乞陛下改此院为回心院吧。”

那一瞬间,李治的心顿时软了。也许当初的决定有些草率了,可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选择么?

……

“她还想再见天日,简直是异想天开!”第二天,在清宁宫,武媚对前来奏事的许敬宗说道,“她没有别的选择,她的出路就是一条,死!”

许敬宗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没有从武媚的言谈举止中看出她对皇上的发怒有丝毫的惊恐,倒是一对丹凤眼燃烧的火焰让他的恐惧胜过在皇上面前很多倍。

武媚在殿中央踱了一圈,然后就站在许敬宗的对面问道:“你说!这两个贱人该如何处置?”可她并不要许敬宗的回答,而是直接说出自己的主意,“先让人杖王、萧两人各一百,待彼等昏迷,断其手足,捉酒瓮中,令其骨醉。”

许敬宗很吃惊地看着武媚,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倘若陛下问起,又该如何?”

武媚的眼里露出得意的笑:“为什么要禀奏皇上呢?等处置了二妪之后,他就是知道了又能奈我何?许爱卿,你看何人去做这件事合适呢?”

许敬宗不敢怠延,忙道:“既是皇后的旨意,就由微臣去做吧!”

武媚摇了摇头:“礼部尚书焉能去做这等事,本宫日后还有大事与爱卿商议,岂能车干卒事?”

“那李义府呢?”

“也不妥,他现今参知政事,去杀两个囚犯式的女人,岂非笑话?”武媚沉思了片刻,眉毛一扬,“有了,就让袁公瑜去做,他不是总想进取么,本宫就给他个机会。”

许敬宗真的折服了,他猜不透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学来的御人之术。走出殿门,回望矗立在殿门前的那对石狮,他忽然生出瞬间的后悔。可现在已经晚了,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他情知身后已是绝壁,没有一寸退路,他必须要走下去。

两天以后,御史中丞袁公瑜就带着皇上的敕命到掖庭来了。他是从武媚手中拿到的敕命,至于这充满杀气的诏命是从哪里来的,他没有丝毫怀疑,也不敢有些许疑心。当他站在王蓉居室的中央宣读完皇上的敕命后,竟然没有从废后的脸上看到有多少惊恐。

王蓉挣扎着从冰冷的炕上爬起来跪倒在地,听完宣诏,她朝两仪殿方向深深地叩拜道:“妾身谢陛下,愿大家万岁,昭仪承恩,死自吾分。”说罢,她慨然而又绝望地走出居室,融入了雪幕之中。

不一刻,从隔壁室内传来声声惨叫,先还高声呼叫“陛下救命”,而后渐渐地变成呻吟,到最后了无声息,一片死寂。

这时候,掖庭令战战兢兢地来报,说一切处置妥当,请他前去验看。待他来到隔室,王蓉已在昏迷中被砍去手足,置于一酒瓮中,只把血淋淋的头露在外面,分不出男女。

没人知道,王蓉在走上断臂台时,究竟是怎样复杂的心境,是恨还是悔……

袁公瑜平生第一次经历这惨烈的场面,眼前的情景让他两腿发软。他忙退出来,对掖庭令道:“萧氏现在何处?速带本官去看。”

从最初听到来自王蓉居室附近惨叫的那一刻起,萧淑妃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被人夺爱,本已积了太多的仇恨,现在面对屠杀,她又怎么会甘心?她的神志自进入掖庭的当晚就开始狂癫恍惚,常常把居室冻死的老鼠当成武媚,生吞下腹,还从牙缝中挤出怨恨:“你想害本宫,本宫先吃了你。”

然而,当袁公瑜宣读皇上的敕命时,她却格外地清醒,张口就把死鼠的血喷在了袁公瑜的脸上:“狗官!甘做妖武爪牙,你不得好死。”

袁公瑜恼羞成怒,大呼一声:“将萧氏的手臂砍了。”

但见禁卫中有人一刀下去,萧淑妃的左臂就掉在了地上。她惨叫一声,昏了过去,待片刻被疼痛催醒后,她又大骂道:“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我生生扼其喉……”一言未了,右臂又被砍下……

这一切,就发生在掖庭令面前,他不敢相信那天皇上在掖庭探看王、萧时的眼泪到底有几分真诚,仅仅隔了两天,为何就是另外一副心肠。他越想越怕,以致当萧淑妃被装进酒瓮时,他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袁公瑜没有等到掖庭令醒来,就宣读了皇上的第三道敕命,称掖庭令居心叵测,不遵圣意,私设公堂,害死废后和淑妃,着令杖二百而死。

这场杀戮,直进行到暮色沉沉,才告一段落。

按照吩咐,袁公瑜令掖庭丞代管诸事,自己忙进宫向武后禀报去了。

……

湘江自南向北,昼夜不息地奔往洞庭湖,潭州在湘水南七十里,岳麓山横亘在县南,云母山雄踞于县北,拱卫着留下千古史事的荆楚大地。

褚遂良离京一路南下,虽然一路上江流滔滔,峰峦叠嶂,但他并没有立即赶赴潭州,而是让府令送夫人先行,而他沿着当年贾谊的路线,绕道平江,去汨罗城追寻屈原的足迹。

这不仅因为他眼下的境况与屈原、贾谊极为相似,更因为从儿时起,他就从父亲那里不断听到这位当年楚国的左徒是如何的才气逼人,为靳尚、子兰等人所嫉妒;是如何的为了表达对楚王的忠贞情怀,即使在流放沅江时仍然三次上书朝廷,试图唤起楚王抗击秦军的意志。当年父亲讲得最多的是,在秦军攻破郢都后,他怀石投江,以身殉国,留下千古悲歌。说起来,他与屈原同属江南人。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自进入宦海以来,就处处把屈原作为自己修身的楷模。

现在,他弃车骑马,只带着屈原的《离骚》《九歌》,顺着汨罗江畔孤独地流浪。秋日的江水碧澄如镜,从岸上传来一声声纤夫的号子,远远望去,江心的一艘艘船被疲累的汉子们拖着,慢悠悠地远去。

是啊!当年就是在这江边,渔父曾经与屈原有过一段苍凉而又沉重的对话,渔父不能理解屈原的孤独,说他身为三闾大夫,何以落到如此地步?屈原则回道,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褚遂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醒乎?醉乎?清乎?浊乎?煎熬了多少人的魂灵,屈原大概不会知道,多少年后,他褚遂良会踏着他的足迹行吟喟叹。

从江对面驶过来一只小船,撑船的是一位老者,苍郁的歌声吸引了褚遂良的目光,遂招手让他过来,不一刻,船家就到了南岸。船家显然是在这渡口很久了,见多识广,一看褚遂良的装扮,就猜出是一位出身府衙的人,问道:“官爷这是要过江么?”

褚遂良作揖道:“请问老丈,此去屈原祠如何走?”

船家道:“官爷是要拜谒屈原先生么?那屈原祠就在江畔的玉笥山。”说着,他指了指江北。

褚遂良抬头望去,那里果然苍山翠峰,白云缭绕。他想,屈原不用再忧国壮怀,他一定静静地坐在祠中,眼观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请问老丈!能渡我过江北去吗?”

船家就笑了:“老小儿每日来往于江上,所渡之人大多是祭奠屈原的,因这个原因,老小儿的进项要比别处少一半。有左徒的眼睛看着,老小儿不忍多收船钱。”

褚遂良遂从马背上的行囊里拿出银两道:“请老丈渡我和马匹过江,这银子就归老丈了。”

船家笑了笑道:“官爷眼尖,老小儿这船正好容一人一马,再多了就需分两次渡,看官爷气度不凡,银子就免收了。”

褚遂良惊道:“这怎么可以呢?如此,我岂不形同无赖了么?”

双方推脱再三,褚遂良只好收起银子,却又从行囊里拿出一副字来道:“老丈既是不肯收银两,这字就请老丈收下,若是有一天不方便了,尚可换些银两。”

船家有些疑问:“果真如此么?”

褚遂良指了指落款道:“只要看到这名字和这印章,定是不会少给的。”

船家虽不识字,却听得出来这位先生的字必是千金之墨,遂收了字,安顿人马上了船,晃晃悠悠地朝北岸划去,但见船家一边荡桨,一边唱道:

屈子行吟已千年,

泱泱楚水思无边,

岁岁离骚端午泪,

满船米粽念先贤。

……

褚遂良又是一番感慨:一个人去了这么久,还在百姓的心里活着,他的伟岸自然不是当世人所能说清的,所谓流芳百世,也不过如此吧!如此想来,自己遭遇的诸多委屈和不公又算得了什么呢?

到了江北,褚遂良与船家相别,骑了马朝玉笥山走来。脚下白云缭绕,眼前松柏苍郁,林深鸟鸣,流泉潺潺。日色西斜时,他到得半山腰,才发现这座建于汉代的祠堂甚是雄伟。从正面牌楼入祠,道路两边兰草覆盖,秋菊盛开,修竹掩映;再往深处,又见回廊的墙上题满了后人吊唁屈原的诗句。过了丹池,就是中殿,内设有神龛,供奉着“故楚三闾大夫屈原神位”。褚遂良在这里伏膝三拜,才又向深处而去。到了后殿,殿中矗立着一尊石刻的屈原造像,刀工简练,取石之自然趋势,重在神似。他在京都时,没有少去过茂陵,对霍去病墓前的石刻耳熟能详,如今一见屈原造像,便知出自汉朝刻者之手。

大殿的四周,又有今人刻了屈原的辞赋。其中一段,让褚遂良流连忘返,心思神驰:

唯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而险隘。

岂余身之所掸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褚遂良的心豁然就洒进了一缕阳光,想起在京都作别同僚时,他曾一度心灰意冷,原打算到任后将诸事委与长史,他就以读书写字聊度余生,不再过问是非!如今面对先灵,他心中就生出几分惭愧。他需要冷静地思虑在新地方应该做些什么,能够做些什么,才对得起先帝的嘱托。处江湖之远,也不能忘忧国之责啊!

到长沙时已是十月初了,其间,他又到贾谊的故宅凭吊了几次,他的心又豁然了许多。贾谊屈于长沙,尚能忧国怀乡,况自己一方都督乎?接着,就去了湘江江防巡察和访问民间疾苦,对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此来虽任的是军职,然因为在朝野的名声,又做过吏部尚书,故而潭州刺史每遇大事,总是很愿意找他商量。有一天,当他们在一起说到长沙附近的巴人、僰人与汉人之间常常发生冲突时,刺史忧虑道:“往年每每事起,都督总是派兵镇压,结果是越压越烈,他们干脆据山为王,筑寨为垒,昼扰夜袭,民不堪其忧。”

褚遂良应道:“下官此次巡察,正为解汉人与蛮人之阋。下官记得,先帝曾言:‘自古贵中华,轻夷狄,唯朕爱之如一。’此言乃大唐社稷固本之基,不可不详察。”

刺史连连点头:“在下正是此意。”

褚遂良站起来,望着窗外一岭一岭的茶山道:“据当地巴人和僰人说,他们的茶山缺水,故而下官打算趁眼下无战事,调兵开渠引水,以解灌溉之难,也广张陛下圣德。”

刺史闻言,双手抱拳道:“大人此议,利国利民。从此汉蛮亲为兄弟,共固大唐江山,真万世功业矣。”

十一月初,天尚不冷,褚遂良从军中抽调水工,勘测地势,寻找水源,绘制图谱。刺史也不闲着,在周围乡村广贴告示,僰人、巴人闻之,纷纷传扬皇上恩泽,不几日,聚集山寨的人也先后下山,投入到修渠引水的工程上来了。

腊月的一天,褚遂良正和水工们划定引水渠的走线,就见山下跑来一个人,乃是都督府的曹掾。

褚遂良收回目光,问:“为何如此慌张,有事么?”

曹掾答道:“京城来书,卑职怕是军情急件,不敢怠延。”

“哦?”褚遂良接过书札,拣了一个角落浏览起来,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合上书札,他的目光显得分散迷离,讷讷自语道:“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

褚遂良的心被牵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他无心再在茶山上盘桓,便向水工交代了一番后,就下山去了。

等他回到都督府时,岳麓山头黑云密布,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雪就要来了。

褚遂良觉得很累,他躺在后庭的榻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信中所描写的情景不断地在他的眼前迭现,一道道血泪,一声声呻吟,一具具尸体……

信是韩瑗写来的,他在信中说王皇后和萧淑妃死了,四肢被砍掉后丢进酒瓮,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长孙太尉闻言,拖着病体去见皇上,据皇上说,这是掖庭令所为,他已畏罪自杀。然区区小令,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韩瑗在信中还说,武后肆权弄威,许敬宗、李义府之流大得其势,皇上已敕命李义府参知政事,现今武后在各个官署广布耳目,稍有不顺,即被诬获罪,朝野人人自危……

褚遂良从榻上起来,将书札投入火中,很快,随着一缕青烟,这一切化为虚无。

谁能说清他这都督府就没有武氏的耳目呢?他不能再让一位挚友死于酷刑之下……

做完这些,褚遂良就来到案头,铺开稿纸,开始给韩瑗复信:

潭州腊月,时逢岁尾。江风送寒,冬意渐深,所幸圣光普照,帝德泽被,华夷一体,民心思定。仆虽不才,当秉承陛下旨意,兴农植桑,情赋黎首,保一方百姓,固大唐基业……

一阵阵冷风扑打着窗棂,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大雪在年关岁暮时到来了。

即将进入辰时一刻之际,太极殿的声潮终于归于平静。

朝臣们在向皇上和皇后举行了盛大的祝岁后,每人都在此刻收到了皇上赠送的“名刺”,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名刺”上同时刻上了两个人的手笔,正面是李治潇洒的行书,银钩铁画,行云流水,很有王羲之的气度;而背面则是武后亲书的“与民同乐”,清秀而又峭拔,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豪爽。看来皇上对皇后爱之甚深,心仪“比翼鸟”的凌空并飞。

韩瑗与上官仪悄悄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就读懂了彼此的担忧:会不会有一天,皇上让武氏坐在朝堂上听大臣们奏事呢?其实,这种感觉在两仪殿挂上竹帘那天起就有了,他们多么想将这沉重的心事说给中书令崔敦礼听,可他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了。没有他参加新年的朝拜,他们都感到了势孤力单。

但有一些人是喜形于色的。李义府和许敬宗频频举杯,表达对来年的恭贺。似乎这个除夕夜注定属于他们,除了皇上与皇后,其他人都是陪衬。

许敬宗显然对自己筹办的第一个除夕盛宴很得意,他把每一个环节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当太常寺卿宣布进入新的一年时,李治很适时地颁布了第一道诏书——

制曰:自今夜子时起,改元显庆(公元656年)。

在大臣们轮番向皇上和皇后恭贺新春之际,皇上的第二道诏书下来了——

制曰:太子李忠降封梁王,同任凉州刺史;册封李弘为太子,四月举行加封大典,大赦天下。

伴随着一道道诏书,“皇上万岁,皇后千岁”的声音在太极殿一浪高过一浪地经久不息。

武媚即使在这样的氤氲中,也始终保持着一个女人特有的敏感。她发现皇上在接受臣下的朝贺时,仍然无法掩盖强颜欢笑的勉强。她明白,皇上仍没有走出王蓉和萧淑妃悲剧的阴影。但她并不担心,随着掖庭令的死去,这一案将永远成为一桩悬案,不会再有什么结果。她将用自己的柔情似水抚慰皇上受伤的心灵。她很自信,李治很快会在她的床笫之欢中忘记一切。

子时三刻,太常寺宣布了皇上的口谕——来年元日,皇上将率百官前往太庙祭祀天地尊神和先祖天灵,除夕的朝拜才得以落下帷幕。

此刻,李治与武媚已回到了清宁宫。他有些疲倦,宫娥们伺候他换上常服,他就躺在皇榻上呆呆地不说话了。甚至武媚被宫娥们簇拥着进来时,他也毫无觉察。

武媚屏退左右,静静地坐在李治身旁,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他的额头,那是一种滑腻、芬芳的感觉:“新年节庆,皇上有心事么?”

李治转过脸来时,武媚就从他的眼角看到了两滴泪水:“朕忽然就想到了废后,她毕竟与朕共枕十数年,却遭此惨祸,朕……”

武媚伏下身子,饱满的两颊缓缓地磨蹭李治的鬓角,从她鼻翼间散发的玫瑰露味一丝丝地渗进李治的心脾,而出口的话语让他的沉郁渐渐地稀释了:“臣妾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每逢佳节,多思至亲。臣妾怎能忘记皇后感业寺的知遇之恩呢?好在掖庭令畏罪自杀,她在天有灵,也会心安的。陛下还是龙体要紧。”

武媚一边说,一边伸手为李治宽衣解带,接下来的话也就含了娇嗔:“除旧布新,陛下就高兴些好么?”

李治一任武媚将自己赤裸裸的身子呈现在守岁的宫灯之下,待他再睁开眼时,整个人就呆了。站在他面前的武媚,简直就是一个凝脂洁白的玉人,粉面桃腮,似乎轻轻一弹,那露珠儿顿时会滴落皇榻;卸去高髻后的长发瀑布般地垂在两肩,于是,那一双丹凤眼益发地顾盼生辉;一双丰乳,伴随着轻盈地一跃,眼见得与他的胸脯贴在一起了……

与武媚在一起,李治感受得到她的贪婪和旺盛的欲望,也从她的身子获取活力。

“睡吧!朕有些累了!”李治喘息着说,他的确有些累了,他发现她从来就没有满足的时候。

隔壁暖阁间的宫娥来为他们擦了身子,武媚仍然处在兴奋之中,她躺在李治身边,手却仍然握着软下去的阳根,柔声说道:“陛下!”

“皇后有话要说么?”

武媚给了李治一个吻:“臣妾想改名字?”

“哦?”李治转过脸,与武媚面对面躺着,很诧异。

“武媚这名字原本是先帝赐予的,与陛下在一起时,臣妾总是……”

李治立即明白了:“改什么名字好呢?”

“臣妾想好了,在感业寺时,臣妾法名明空,就用这两个字组在一起,起名武曌如何?”

李治就笑了:“亏皇后想得出,朕记得仓颉造字时,可没有这个字啊!”

“这世间的字本来就是造出来的,没有的话,臣妾就给它造一个不行么?”武媚沿着这条思路,继续她的畅想,“就如这朝规一样,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顺势应变,国家才有前途,如长孙太尉那样,抱残守缺,何时大唐才能兴盛呢?”

李治不能不承认武媚的话有道理,顺手将她揽进怀里道:“好,朕就准奏,自显庆元年起,皇后就改名武曌。”

“皇上圣明!”待她转脸去看时,李治却已鼾声大作了。

“唉!他这身子骨,怎好满足女人的情欲呢!”说完,她自己也闭了眼,不一刻就入了梦乡。

在梦里她被一群老鼠裹挟着钻进了一个很大的不见天日的深洞,渐渐地她就感到身子在收缩,到后来也变成一只老鼠,老鼠们拥立她为鼠中之王,抬着她在洞中游玩。忽然,一道绿色的光从洞外投射进来,那是一双多么可怕的绿色眼睛,在暗夜里搜索着猎物。随着一声猫叫,她就被生生地擒了去。

她惊魂失魄,声嘶力竭地大喊道:“皇上救命!”身子一激灵就醒了,摸摸身子,竟是冷汗淋漓。哪里有什么恶猫,耳边是李治的呼唤:“皇后怎么了?皇后怎么了?”

“皇上!吓死臣妾了!”她一头扎进李治的怀,把梦中情景说与他听,说着说着就哭了,“臣妾记得,那个可恶的萧淑妃临死前说,到了阴间,要化作一只猫,咬断臣妾的喉咙……”她惊恐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浑身颤抖个不停,“猫!猫!猫就在窗外,皇上,臣妾害怕,臣妾害怕。”

见状,李治的心就软了,他紧紧地把武曌抱在怀里:“朕明日就下旨,禁止宫中养猫!”

“谢陛下。”

武曌再次在李治怀抱中入梦的时候,已是卯时一刻了。她的梦并没有完结,她在梦中看见了王皇后与萧淑妃。她们鲜血污面,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来到窗前,嗤着牙齿,恶狠狠地喊道:“妖媚!还我命来。”

她拼命地奔跑,可怎么也跑不动,眼看着二鬼长长的指甲伸进她的肉体,她觉得自己完了,又是一声大叫“皇上救命”,整个人就缩成一团。

“皇后!皇后!”李治摇着武曌的身子,“皇后今夜这是怎么了?总是噩梦不断的。”

“陛下!王皇后、萧淑妃之死不干臣妾的事,可她们却在梦中向臣妾索命。”

“唉!梦乃虚妄,皇后不必害怕。朕乃九五之尊,神鬼能耐朕何?”

然而,当武曌睁开眼睛时,就分明看见王皇后与萧淑妃站在窗前。她再也不敢入睡,紧紧地搂着李治的脖子,眼泪哗哗地流:“皇上!臣妾死活也不在长安住了,就让臣妾迁往洛阳,今生再不愿意看到这两个恶鬼!”

李治已经被武曌的惊慌折腾得毫无睡意了,也许,她说的都是真的。回想登基以来的诸多变故,他竟然也对长安有了一种莫名的厌倦,鬼使神差地对武曌说:“就依皇后,今日早朝,就议定在洛阳新建东都,待一切妥帖后,就送皇后过去。”

东方渐渐发白,辰时二刻,显庆元年的元日拉开了崭新的帷幕,朝臣们早已云集在塾门,等待皇上前往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