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总是会发生。
鹤子墨尚未与长生汇合,就看见了铺天盖地的黑色生物如吞日般遮蔽阳光,如一块平放着的黑布,盖在了他的头上。
这场面当真是壮观。
鹤子墨停了下来,安抚住嗡嗡颤抖的无垢剑,低语道:“你们不怕被发现吗?”
阳光又倏然照射在他身上,抬头看去,黑布并没有消失,但它的中间是透明的镜面,光线仍然能从中透下。
遮蔽,伪装,浑然一体。
这是双生镜的本质,也是他必须领悟的技能。
鹤子墨意动,渐渐降落了高度,落到了地上。
面前的景物似幕布一般被掀开,露出了长得和镜疏影一模一样的脸,不同的是,这张脸的半边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魔纹。
云符并没有算错——他身上有着冰雪气息。魔纹上透来的魔气带着草木纯净气息,并没有让自身感到不适,这是木天灵根的特征。
他见到了活着,且有自我意识的新月。
不过,他已经没有什么想问的了。
鹤子墨道:“你是新月。”
“是。”
“你为什么找吾?”
新月简言意骇道:“只有你的背景是干净的。”
鹤子墨道:“但其他人能更好的帮你们。”
新月冷笑一声,“前提是我没有脸上这玩意。”
“哦?”
新月道:“你在归云来接的大部分祛除魔气的任务,但魔气这种东西,只有越了解它的人才越容易解决它。”
他重复道:“你了解它。”
鹤子墨笑了下,“是,吾了解它。你需要吾做些什么?”
“救人。报酬随你。”
新月撤下这一块的‘幕布’,露出背后藏在漆黑林木中的屋舍,朝里头走去。
鹤子墨跟了上去,中途似有所感的回头,那块临时被撤下的‘布’又补了回去,从里往外看,与外面小水坑的模样不同,是平坦的平地,周围还斜插着几根冒尖的木桩。
屋舍不远,鹤子墨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院门口了。
进了院子,又掀开一块挡在屋门口的幕布走进去,就能看到一面大镜子上,躺着一个人——是镜疏影。他的半边脸上也出现了若隐若现的魔纹,与新月的魔纹在同一边。
镜疏影的呼吸绵长,生命气息正常,修为境界也跟之前见过的一样,似乎只是睡着了一样。
新月道:“我们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魔族,他没有什么攻击手段,但是他留下的魔气顽强坚韧,无论尝试什么方法都祛除不了魔气。”
这个魔气的特质,似乎有点耳熟?鹤子墨继续听下去。
“这种魔气的无害程度与它的主人一般,祛除不了它,我们便没有再在意这件事,只是每日将它封存在一处,不继续往外扩散。但没过几天,镜疏影忽然一睡不起,脸上开始长起了魔纹,甚至他的道也隐有崩溃的趋势。”
“不得已,我带着他窃取了双生镜,用于稳定他的道。”
新月道:“鹤道人,你有解决的办法吗?”
鹤子墨道:“吾曾见过类似特质的魔气,不过它其实是魔族的本源魔气,它能帮助一个凡人压制了身上的剧毒少说有一个半月之久。”
新月道:“这不是本源魔气,况且本源魔气只要操作得当,能更好的祛除干净。”
鹤子墨颔首,“它不是本源魔气,本质上又十分无害,数日后只影响了镜阁主的道,没有影响你的道,有些像是一些魔修研究出来的诡术,种魔丹——催化心魔的成长速度,迫使对方入魔。”
未等新月发表意见,鹤子墨走近了几步,询问道:“吾需要探知镜阁主体内的情况,会影响你的安排吗?”
新月顿了下,说道:“不会,但是尽量不要挡住镜面。”
鹤子墨闻言,撩起了右手的袖子,半蹲下来探向镜疏影的手腕。
伸出的手进入镜面倒映区域时,似有似无的寒凉如丝线擦过。
他余光看着神色沉沉,目露忧色的新月,漫不经心地想着——镜疏影和新月见面似乎也不过半个月。第一面就能让镜疏影干脆利落地跟着新月离开,不到半月的时间让新月十分大胆的为了镜疏影在他面前暴露弱点。
双生镜是为双生子而诞生的。
它的本质,是庇护。
手已经搭上了手腕,鹤子墨没有继续思考下去,闭上眼,灵力与感知顺着镜疏影的经脉一点点探去。
当感知触及魔气的刹那,鹤子墨眉毛蹙起,灵魂上有一种浓烈的厌倦疲惫感忽起,额间的印记不停闪烁,提示着外人他的心魔骤起。他浅淡的黑眸染上了一层红雾,右眼眼角下的泪痣如同活物般往外蔓延出细长的触须,似蛛网般盖住半张脸,像是魔纹般诡谲。
他佩戴在身边的剑倏然出鞘,泛着红光挡在了新月和鹤子墨之间,对着新月虎视眈眈。
新月几欲动手,左手按住右手,忍着心中的暴戾认真确认鹤子墨周围的气息。
种种特征都在表明鹤子墨入魔了,但他的气息依旧平和,像是展露在眼前的都是假象与幻觉。
一息、两息、三息。
直至半盏茶后,新月等到了鹤子墨抽回手,抬首用那双血红如宝石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他脸上蛛王般的印记缩回成泪滴,当视线停留时,有一种莫名的意识蛊惑着自己不要移开视线。
银白长剑亲昵地贴在鹤子墨手边,身上的红光沉淀于剑身,似暗纹流动。
血月……王族?
新月张了张口,率先问出的却是,“你能祛除得了吗?”
鹤子墨闭了闭眼,额间似有银色印记闪烁,再睁眼时,瞳孔色泽恢复了原状,连带泪痣也失去了那种奇诡的诱惑力。
“能。不过,那个魔族死了吗?”
新月神色松动,立刻答道:“他没有死。他攻击了我们后,硬顶着我们的攻击祭出了一只眼回了魔渊。”
“他的特征。”
“他身上的魔纹便是我脸上的模样,只不过颜色是赤红色的,他肤色灰白,眼睛青绿,存在感很低,若不是他先动手,我们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
特征都是魔族之中很常见的类型,存在感很低,可能是隐族的,也可能是修行的功法带来的。
鹤子墨侧头看向镜疏影,额间的银色印记浮现、定型。
新月这回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个印记,那是上古文字,寓意清心静气。银色并不是印记的颜色,而是能量的体现——是仙力。
以仙力绘就的文字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消退,消散,再也不复存在,似预兆着无垠深渊的复苏。
鹤子墨道:“吾需要你暂避,不得探查。”
新月回过神,看了眼镜疏影,便离开了。
身后传来灵力波动,无形的结界隔绝了里外。
新月低头,透过脚底下的镜子看着自己,发现自己察觉到的秘密,竟让他毫无迟疑的离开堪比半身的孪生兄弟。
他闭上眼,封闭了自己对这个镜中世界的感知。
……
心魔既是封印,又是解开封印的钥匙。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前身,直视自己的灵魂,于本能中探寻这份本属于他的东西时。
一切来源于法则的禁锢,荡然无存。
鹤子墨低语道:“原来所谓的人魔混血,不过是遮掩法则的谎言罢了。”
初至太岁山时,时有开了灵智的飞禽走兽不带恶意的环绕,连因他身上死气而恹恹的植物,都会在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他的想法中摇摆。
当他查到了血月王族后,一种隐约的直觉萦绕心头,让他下意识的多翻看起有关魔域的书籍。
莫千流察觉到了,告诉他,他是人魔混血,魔血来自于血月王族,虽然因为死亡换了一身血,但灵魂上还带有血月王族的特质,当修为越高,就越能压下这种特质。
鹤子墨不信他的话,不过越了解血月王族,越明白为什么血月王族甚少出没的原因,他还是默认了。
毕竟血月王族的修行需要纯净的魔气,只有魔渊才有纯净的魔气,而他不需要,因为他的身体还是人类,能够正常吸纳灵力,影响不了他的修行。
——当从莫千流那里听闻夜回事变,了解了起因经过后,他也没有什么想法。
依赖魔渊的血月王族选择了离开魔渊,久留此界,因此而死,也不过是宿命。
现在,他的宿命来了。
想必,这就是莫千流不惜代价也要寻找他、教导他、保护他、引导他的理由。
他需要在未来的某一刻觉醒,完成属于他的职责。
——无论如何,都必须成功。
鹤子墨令无垢守在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闭目,魂魄出窍。
按理来说,魂魄的模样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他曾审视过自己的魂魄多次,凝实、藕断丝连的破碎且平常,但……血月王族最擅长的,就是幻象。
完好的魂魄睁开了眼,鬼魅般的红眼扫视着镜疏影,最后,他选择融入镜疏影身下的镜面。
令人意外的是,双生镜没有排斥他,任由他穿梭在镜中的世界,看清构成遮蔽能力的每一处细节。
双生镜遮蔽的本质,是因为它每一个‘生命体’都是不起眼的镜子,都在反射着本该存在的物质,令其如同完美的伪装。
——而血月王族对幻象的掌控能力,在双生镜之上。
莫千流知道他会为了寻找生机而不断奔走,双生镜遮蔽的能力本质是唤醒他的一枚棋子。
这枚棋子虽然没有起到它该有的作用,却在另一种方式上令他苏醒。
尽管没有想明白裴玉是因何成为这一切的起始点,但他已经完全明了自己的道了。
没有前世身为血月王族的记忆,但灵魂上的本能反应不停地告诉他,他必须杀了魔气的主人,不死不休。
镜疏影躺着的镜面上出现了一轮血色的月亮。
晃眼一看,血月从镜中消失,出现在了现实当中,悬挂在镜疏影的头上。
实质般的红光从四面八方毫无死角的笼罩镜疏影,久久照射之下,似听见一声低骂声,便见魔气从镜疏影身躯里一缕又一缕的不断涌出,冒头的瞬间,被红光捕捉杀死。
捕杀的过程持续了很久。
当鹤子墨意识到双生镜开始排斥他时,他离开镜子,闭上眼,回到了自己的躯体,迅速站了起来。
他没等自己站稳,便拿起剑走了出去。
新月很听话,闭着眼,连他走到了面前也没有察觉到。
中了魔气的只有镜疏影一人,在镜疏影魔气消除后,他脸上的魔纹渐渐开始变淡了。
鹤子墨没有叫醒他,而是取出了三张空白的符纸,一张写上需要他们飞升后留下的仙力,另外两张,附上了自己的灵息,用于指引对方将报酬送上门来。
做完这些,鹤子墨原路返回,泛着红光的眼准确无误的捏住幕布的一角,自此而出。
天上的镜已经被收回,阳光直射下来,带着某种温暖且令人安心的安抚情绪,恍若又一次新生后的祝福与洗礼。
天道的威胁仍在迫近,但那是索取之后应当偿还的报酬,而非十死无生的死地。
它迫切的需要他,一如他迫切的想要杀死魔气的主人。
他很特殊,是的,至少他从未听闻过血月王族的神魂能与容纳灵力的人躯相融。
他太特殊了,特殊的仿佛重来了很多次,不然莫千流也不会莫名说出——“我相信你,会等到可能的那一次。”
哈,他忽然意识到,不是他修的道要设下十死无生的劫难令所有修此道之人必死于飞升前,而是他不愿意放过自己,不愿意放过那个人,不惜一切代价,他都要杀死对方。
天道在成全他,因为他是特殊的,能击杀此魔的唯一的刀刃。
刀刃需要磨砺,所有的苦难,都将是利刃出鞘时内敛的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