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们从孤独开始

我们今天聊一聊《心是孤独的猎手》,美国作家麦卡勒斯十九岁开始构思、二十三岁时写出来的作品。麦卡勒斯原来也想学钢琴,上音乐学院,但她最后选择了写作。她的好几本小说,写的都是同一个主题:孤独。

“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们从住所出来,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

这是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开头的第一句话。两个哑巴,走在街上,他们去上班:走在前面的那个哑巴叫安东尼帕罗斯,是个胖子,在果品店工作,经常把一点糖果、香肠带回家;走在后面的那个哑巴叫辛格,在珠宝店工作,银器雕刻工,很安静的一份工作。两个哑巴没什么朋友,他们住在一起,白天工作,晚上弄点儿吃的,就这样过了十年。

假设你是小镇上的一个居民,每天都能看到这两个哑巴去上班,你会作何感想?他们好像跟正常人没什么不同;但他们是残疾人,这又是他们和正常人最大的不同。

伍迪·艾伦的电影里有一段非常著名的台词,是说,人的命运分成两种,一种是可怕的,一种是悲惨的。那些残疾人,瞎子和瘸子,他们的命运是可怕的;我们这些人是悲惨的。我们熬过艰难的一生,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该感到欣慰,因为我们的命运只是悲惨的,而不是可怕的。能这样想的人,其实并不多,很多人都会觉得,我们的命运还可以,不好不坏吧。想一想,我们是这个小镇上的居民,经常看到这两个哑巴,忽然那个胖子安东尼,好像不太正常了,总是在公众场合撒尿,总是横冲直撞地冒犯别人。他无法控制自己,他被警察拘留过——很显然,他精神出问题了,变成了镇子上的一个危险因素。那该怎么办?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吧。他本来就是一个边缘人,现在把他彻底排除在外吧。胖子安东尼被送走了,哑巴辛格留在了镇子上。这是《心是孤独的猎手》开头第一节交代的内容。

哑巴辛格孤独一人,住在小镇上。人们发现,这个哑巴挺好相处,于是有几个人总来找哑巴聊天,其中一个是年轻工人。年轻工人想聊什么呢?他要说的事情很简单:那些拥有工厂的百万富翁都是狗杂种,那些工人忙死忙活却吃不饱饭,这种不公平的现象要改变。他跟工友说这些话,别人就当笑话听。你想搞工人运动吗?你想怎么着?为了吃口饱饭,不就该拼死拼活吗?年轻工人看过马克思的一些书,他想让工友们明白事理,起码对自身的处境有所认识,知道自己是被剥削的,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工友们没工夫关心这些,关心自己所处的困局。他们会接受已成定局的命运,然后不再关心。所以,年轻工人会找哑巴来诉说心中的苦闷。

还有一个黑人医生也会来找哑巴辛格聊天。黑人医生有好几个孩子,但他们都不跟他住在一起,儿子跟他很疏远,闺女还时不时来看他,但是父女俩也没什么话说。他们保持沉默,其实也是在争吵,家里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坐着,其实就是在为某些事无声地争吵着。黑人医生认为,黑人目前的生活状态是不足取的,黑人应该少生孩子,应该更重视教育,还应该减少仇恨。黑人医生的主张没什么错,但他为什么不能跟儿女和谐相处呢?他每年都搞一个圣诞聚会,请一大堆黑人来听他的演讲,但人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更关心自己会收到什么样的礼物。

年轻工人和黑人医生,可以说,都是“理念人”,他们对如何生活、如何实现一种更公正的生活,有自己的理念,甚至还有自己的行动纲领,他们想讲给别人听,但没人听。这是一种痛苦:他们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件事,可是他们无法让其他人明白。他们只能跟哑巴唠嗑儿,哑巴其实也听不懂谁是马克思,但哑巴有耐心,能听他们讲下去。哑巴会拿出酒和吃的来招待客人。哑巴还会写字,会写一个小纸条,提出自己的问题。如果跟一些“理念人”聊过天,我们可能会有一个感受:他整天讲大道理,是一件很烦的事,他说什么人类命运、资本主义、生产资料这些大词,别人听一会儿就会烦躁。

来找哑巴聊天的还有一个叫米克的小姑娘,十三四岁。她平常要上学,要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她喜欢音乐,想弹钢琴,还想着自己写一首歌。她把自己的生活做了一个划分:“外屋”和“里屋”。她要应付的诸多琐事是“外屋”,她内心回荡的音乐、她跟哑巴辛格所说的话,是“里屋”。只要“外屋”的东西不干扰“里屋”,生活就还可以应付。这个所谓的“里屋”,我们称之为内心世界或精神生活,一个人要有点儿精神生活才能对付这个残酷的世界。小说中让人心酸的不是年轻工人和黑人医生,让人心酸的是这个少女“里屋”的塌陷:米克家里发生了变故,欠房屋贷款,欠杂货店的钱,她要出去挣钱了,一个星期挣十块钱,十块钱可以买十五只炸鸡,或者五双鞋,或者五条裙子。小姑娘发现自己的“里屋”要塌陷,就拼命地数数儿,墙纸上有几朵玫瑰,后院里有多少草叶。她要让数字占据自己的脑子,才不会去悲悼“里屋”的塌陷。然后她去工作,吃早饭,上班,回家,吃晚饭,睡觉,她没时间再去写歌。她想待在“里屋”,但这个“里屋”被锁在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少女米克“里屋”的塌陷,是这本小说里最让我心酸的部分。年轻工人和黑人医生,想把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儿,但没人关心工人运动和平权思想。同样,也没人关心一个少女的内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该去挣钱养家了。少女米克以后能不能买钢琴,能不能拥有自己的精神生活,谁也说不准。但是我们习惯于内心的坍塌,许多人的内心是荒芜的,应付眼前的生活就需要我们拼尽全力,在这样的情景下,很难保证我们有一个丰富的内心世界。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失去自我,能够非常安静地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仿佛它什么也不是,没有什么失落能如此安静地发生。每一种其他失落,失去手臂,失去腿,失去五块钱,失去妻子,都会被感觉到。”

哑巴辛格每隔几个月就去精神病院看那个胖子哑巴安东尼帕罗斯。有评论说,《心是孤独的猎手》是一本同性恋小说,这两个哑巴是同性恋关系。这两个人是不是同性恋,我看不出来,但能看出来,这两个人是相互支撑的关系,就像字母A一样,两边相互支撑着,才能在世间立足。胖哑巴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一段时间,死了,这一下,哑巴辛格完全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他自杀了。小镇上找他聊天的人,瞬间都失去了倾诉的对象。他们要孤独下去了。

年轻工人、黑人医生、少女米克,他们都找哑巴辛格聊天。小说里还写到一个酒吧老板,他觉得找辛格聊天的人,把辛格当成神了。可辛格不是神。他是心理医生吗?他能听懂吗?他是哑巴,读唇语,总会盯着你的脸。他也能给出一些反馈,但他并没有什么共情能力。他更像是一个机器人,被设定了程序,知道什么时候该倾听,什么时候该做出一些反应。

我们来看看科学家是怎么设定聊天程序的。一九七五年,就有科学家做过试验,让那些焦虑症患者跟一个会聊天的程序说话。专家发现,只要有人听他说话,焦虑症患者就觉得精神状态好点儿了。科学家设定聊天程序有一个窍门,叫“关键词重复”,我们看下面这段对话——

A说:“我最近一段时间很不开心。”

B说:“听到你不开心,我很难过。”

A说:“我真的不开心。”

B说:“做点儿什么能让你开心呢?”

A说:“我也许该和我老婆谈谈。”

B说:“来,给我讲讲你的家庭。”

在这段对话里,B其实在重复A谈话中的关键词:不开心。A说到老婆的时候,B能展开联想,说,来谈谈你的家庭。科学家在一九七五年写论文说,随着人工智能的进步,也许某一天,电脑能承担心理咨询的任务。人们花几块钱打电话过去,和一个电脑程序聊十几分钟,就能感到自己被治愈了。

年轻工人和黑人医生都找哑巴聊天,那为什么这两个人不一起聊聊呢?他们两个人都喜欢读马克思的书,都觉得社会不公平,那他们两个聊聊不就好了吗?在小说里,年轻工人和黑人医生见面了,聊了,交换看法,但最终年轻工人觉得黑人医生是个傻子,是目光短浅的死脑筋,黑人医生觉得年轻工人是疯狂的恶魔。两个人谈不拢。

我们知道人工智能领域有一个图灵测试,就是想办法让电脑表现得像一个人。怎么才能像一个人呢?不是智力,也不是知识,科学家认为,与电脑相比,人更为情绪化、更为敏感,非常容易互相讨厌。我们是人,说话的时候会情绪化,还很敏感,我们能预判对方会说什么,知道对话中的停顿意味着什么,懂得交流中的节奏感,这是我们优于电脑的地方,但我们的问题是,谁跟谁都谈不来,要找到交流默契还能支撑彼此的人,难。我们是非常孤独的,外界会摧毁我们的“里屋”,如果侥幸保留了一点儿内心世界,我们也很可能把这个“里屋”锁起来,自我封闭。

美国有一个文学教授叫莱昂内尔·特里林,他说现代文学比起以前的文学,有一个特点就是个人化。现代文学会向你提出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在一个文明社会里是被压抑的,不太好摆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也比较不容易说实话。“它问我们是否满意我们的婚姻,是否满意我们的家庭生活,是否满意我们的职业生活,以及是否满意我们的朋友。”这些问题都是关于我们个人的,如果你满意自己的婚姻,满意自己的父母,满意自己的家庭生活,满意自己的职业,满意自己的朋友,恭喜你,你不太需要文学,你只需要读一点儿消遣类的小说就好了。如果你觉得这些问题难以回答,很难说满意,也不能说不满意,那你可能需要文学了:跟书中的人物谈一谈,能帮助我们更好地面对孤独。

好,今天就聊到这儿。你孤独吗?你孤独的时候会干什么?

人是很孤独的,再深切的爱也难以改变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