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反义词董全斌
全斌很有趣,他在景德镇这个满街青花瓷的地方,做的却是紫砂器;他在竹海连绵的山里有幢世外桃源般的三层小楼,绝大多数时间却窝在城中的一个单元房里从事创作;迄今为止,他有好几个系列的作品声名远播、重金难求,搁别人那儿早成富豪了,但他好像成心不想出名不想发财,成一个弃一个,毫无沾沾自喜,更无半点留恋,又去折磨自己推倒重来开创下一个。
当然,上述每一条有趣,据我所知都有些现实琐碎的原因,比如在城里,为的是孩子上下学接送方便。但这都不是主要原因。那是什么呢?
全斌容貌清净似方外之人,平日说话做事不疾不徐,很稳。可有一天,我俩天南海北缓缓聊着,忘了哪句话触动了他,他突然凑身向前,一反常态,几乎是暴躁地说:“脑子里还有很多好东西啊,做不过来啊,我着急啊。”
在我看来,这是全斌“有趣”的内核。说白了就三个字:不重复。不重复早已没了生气的青花瓷,不重复在山清水秀的郊外弄个大工作室的艺术家,更重要的是,不重复创作—不重复前人,更不重复自己。
说起全斌,我其实特别不想用“创作”一词,我愿意用“创造”。二者乍看近似,仔细分辨另有蹊跷。创作本意指创建制作,而创造特指发明或制造前所未有的事物。微观看,全斌一个接一个系列的作品都是创造,这没问题;可是宏观上讲,无论瓷器还是紫砂器,历史都太悠久,因此严格说来也谈不上什么“前所未有”,好像有捧杀之嫌。可是呢,见多了当代所谓艺术家的创作,我觉得绝大多数其实都是创造的反面:模仿—意指按现成的样子做。
我近来看人想事有个新趋势,就是回到词语,在词语的本义、衍生义、同义词、近义词、反义词之间,力争找准坐标。说到“模仿”,它有一组近义词:模拟、仿效、临摹、效法;还有一组反义词:发明、独创、创造、创作。这就是了,全斌在我眼里,是这些反义词。而太多所谓艺术家,是这些近义词,模拟、仿效、临摹、效法前人,并且模拟、仿效、临摹、效法自己。我说的还是一些被视为成功的艺术家。
别说,“反义词”一词还真适合拿来当作全斌的定语。他在这本书的自序里说,不经意间在景德镇已生活七年,搬了三次工作室,最后落脚在市区公寓楼。“每天上下学的时候,窗外最嘈杂,交通工具的急迫的喇叭声不绝于耳,小学生无所顾忌地快乐喊叫。各种嘈杂的声音经过窗户的过滤,好像被打碎后连绵不断地流进这里,汹涌的活力在这个时空里占据着临窗的那一块,衬托着里面这一片的寂静,隐约有种感觉,假如外面的喧嚣不再,平静也会一同消失。我特别喜欢在这个时刻安安静静地坐着。”这是典型的例证,他是反着来的,要在汹涌的声音里找安静。
我不禁想到,据说习禅行人,有了一定进阶之后,也有类似的训练方法,比如要去喧闹杂乱的菜市场,甚至是音乐轰鸣的迪厅,去寻下一个台阶。我所见到的全斌种种有趣,颇具习禅行人这一方法之神韵。据说习禅一事,从某个角度来说,也就是要“反着来”,突破习以为常的种种串习,如此说来,也是反义词的意思。
全斌有趣不假,但也有非常无趣的一面。我曾和他两三天耗在一起,依我所见,他彬彬有礼,饮食寡淡,没什么热情,基本心不在焉。传说中的艺术家,不都是性情中人吗?可是且慢,一旦上手做东西,他就像变了个人,专注,精准,更有似烈火的性情喷洒到手中的器物上。我开始没在意,见他在转盘上盘泥,以为如此枯燥的工作,边聊边做有趣些吧,就拖着他聊几句闲天。我两次发现,我的声音仿佛把他从九天之外突然拽回尘世,只见他一脸被打断的木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除了手中器物,全斌还会记录一些所感所想,就像收录在这本书里的这些。读他这些文字,能清晰体会到字里行间同样奔突着这股似烈火的性情,这是他日常极少吐露的内心声音,是典型的创造之声。
还是据说,习禅行人进阶到某一阶段,因为尝到了一点滋味,貌似被一股神秘力量吸引进入别样时空,对眼前种种视若无睹,专注,全力以赴,大概很快我们能见到一个面目通透的全斌。
杨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