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那股混杂着药味、恐惧和虚假哭诉的浊气隔绝。廊下冷冽的空气涌入肺腑,风晓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衣袂拂过冰冷的地面,走向林向晚厢房的方向。林向晚紧随其后,脊背挺直,每一步都踏在方才暖阁里那场无声的惊雷余震之上。府邸里巡夜的下人远远瞥见她们的身影,如同惊弓之鸟,慌忙低头垂手退入廊柱阴影,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厢房内,激战后的狼藉尚未收拾。碎裂的窗棂灌入夜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将墙上溅落的几点暗红血迹映得格外刺目。翠微正手忙脚乱地想收拾翻倒的桌椅和泼洒的墨汁,见到两人进来,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伏在地。
“出去。”风晓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翠微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紧紧带上房门。
屋内只剩下她们两人,以及一地无声诉说着方才凶险的狼藉。风晓萱走到那张被弩箭洞穿、又被茶水浇熄火苗的圆桌前,指尖拂过箭孔边缘焦黑的木茬。她沉默着,周身那在暖阁里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威压并未散去,反而在这私密的寂静中,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凝重。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林向晚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风晓萱挺直的背影。方才暖阁里,公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间便慑服了祖母和姨娘,彻底扭转了林府的乾坤。那份属于天家贵胄的雷霆手段和深不可测的心机,让她在震撼之余,心底深处悄然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孤女”,这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手握生杀予夺之权。
“殿下……”林向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您……没事吧?”她问的是身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件被火燎出破洞、沾染了烟尘的粗布衣裙上,以及风晓萱袖口处一抹不甚明显的暗色——不知是墨迹,还是……血迹。
风晓萱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转过身,烛光清晰地映照出她的面容。那张清丽的脸上,除了惯有的冰冷和疲惫,此刻更添了几分凌厉的煞气,如同刚刚饮血归来的利刃。她的目光落在林向晚脸上,锐利得几乎要将人刺穿。
“怕了?”她问,声音不高,却比窗外的夜风更冷。与之前在廊下问的那句不同,此刻的“怕”,指向的是更深层的东西——对权力的敬畏,对血腥的恐惧,以及对眼前这个“同伴”真实面目的认知。
林向晚心头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她强迫自己迎上风晓萱的视线,尽管那目光如同冰锥,让她从骨子里感到寒意。“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清晰,“向晚不怕薛家,不怕刀剑,更不怕……搅动这扬州的浑水。”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直视着风晓萱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向晚只是……只是看清了。”
“看清了什么?”风晓萱向前一步,逼近林向晚。无形的压力骤然加剧。
林向晚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但她没有退缩。“看清了殿下的路,”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是一条染血的路。潜鳞卫的血,刺客的血……或许,还有更多人的血。您要掀翻薛家,要肃清这扬州城的污浊,要用最狠厉的手段,斩断所有挡路的荆棘。”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声音带着一丝微颤,“这路……踏上去,便再无回头可能。向晚……不悔追随,只是……看清了代价。”
风晓萱定定地看着她,眼中那点刻意收敛的、属于“同伴”的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封的深潭。半晌,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寒夜里一闪而逝的刀光。
“代价?”她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嘲弄。她猛地抬手,不是指向地上的血迹,而是指向窗外扬州城无边无际的沉沉黑夜!
“看看这外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火山喷发般的激愤,“这看似繁华锦绣的扬州城,底下埋着多少白骨?薛家鱼肉乡里,听风卫罗织罪名,多少良善百姓家破人亡,多少女子被强掳凌辱,悄无声息地消失?林府内宅,你的祖母、你的好姨娘,为了一己私利,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你推进火坑,视你如草芥!这,难道不是代价?!”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燃烧着不甘与愤怒的火焰,那火焰几乎要将这冰冷的房间点燃。“我父皇一道和亲的旨意,便是用我一生的自由和尊严去换取他所谓的‘边陲安宁’!十二个潜鳞卫的命,换我逃出那座黄金牢笼!这,难道不是代价?!”
她猛地收回手,指向自己,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入林向晚的心底:“你以为我生来就喜欢这满手血腥?喜欢这步步惊心?喜欢这尔虞我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泄露出深藏的疲惫与痛楚,却又被她强行压住,“不!我厌恶!我痛恨!但我更恨的是这吃人的世道!恨的是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恨的是这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规矩’!”
风晓萱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无边的黑暗仿佛是她内心风暴的具象。“这扬州城,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京城,北狄,乃至这整个天下……何处不是如此?我逃婚,不是为了苟且偷生!我是要撕开这层层黑幕,哪怕只撕开一道缝隙,让光照进来!让那些被践踏的人,看到一丝希望!让那些作恶的人,知道这世上还有报应!”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林向晚,你说看清了代价?没错!这代价就是血!是火!是你死我活!是随时可能粉身碎骨!你若怕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本宫念你相助之情,自会送你平安离开,远离这是非之地。”
她转过身,不再看林向晚,只留下一个孤绝而沉重的背影,对着那破碎的窗口。夜风灌入,吹动她散落的鬓发,露出耳后那点形似莲瓣的朱砂小痣,在摇曳的烛光下,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
“只是,”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地传入林向晚耳中,“若你留下,便再无退路。你看到的血,只是开始。跟着我,要么一起劈开这黑暗,要么……一起被它吞噬。没有第三条路。”
最后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林向晚的心上。那并非威胁,而是最残酷也最坦诚的宣告。眼前的路,清晰无比,也险恶无比。一边是带着公主恩赐的“平安离开”,回到或许能苟延残喘却注定被家族操控的余生;另一边,则是踏入一条染血的荆棘路,与雷霆同行,与深渊共舞,去博一个渺茫却炽热的自由与公道。
林向晚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异常清醒。她想起了刘老伯女儿被掳走时绝望的哭喊,想起了赵掌柜家破人亡的惨状,想起了自己跪在冰冷祠堂地砖上的屈辱,更想起了方才暖阁里,风晓萱翻手间便让不可一世的老太太和姨娘匍匐在地的滔天威势!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卷入这样的漩涡,九死一生!但……那股在胸中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熄灭的不甘之火,被风晓萱那番话彻底点燃了!凭什么她要认命?凭什么她只能做砧板上的鱼肉?凭什么这世道就要如此不公?!
退一步,或许是苟活。进一步,纵然是死,也死得像个人!
林向晚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她向前一步,不是走向风晓萱,而是走到那张被弩箭洞穿、墨迹与火痕交错的圆桌前。她伸出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一把抓起桌上那支饱蘸浓墨、笔尖犹存的狼毫。
没有言语,她俯下身,就着桌面上那片被墨汁和茶水浸染的狼藉,用尽全力,在风晓萱写下的那力透纸背的“通敌”二字旁边,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战**!
墨迹淋漓,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穿透了污渍,清晰地烙印在桌面上,也烙印在两人之间。
她直起身,脸色苍白,嘴唇紧抿,胸口剧烈起伏,但那双看向风晓萱背影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没有誓言,没有跪拜。一个染着墨与火的“战”字,便是她最决绝的回答。
风晓萱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桌面淋漓的“战”字上,又缓缓移到林向晚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她冰封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坚冰裂开一道缝隙,泄露出底下压抑的熔岩。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林向晚,极其缓慢,却又无比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无声的契约,于墨痕与血痕之上,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彻底铸成。窗外,扬州城死寂的轮廓线边缘,终于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灰白。天,快亮了。而风暴,也即将以更猛烈的姿态,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