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人

得惠书,吾两人意思本无多隔阂,只是兄讲格致必欲不取朱王二说而别为之释,致有向册子上寻图则之过,实则不须如此。兄既赞同格为量度之义,缘致吾之良知,要就事情上去致,其量度之准则一归之良知。兄于弟之说已莫逆于心,但谓须归重在诚意上。弟于兄此旨,固始终不相背也。经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审经文,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起,以下逐层用一“先”字,唯于致知则曰“在格物”,不曰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此处大须玩味。阳明讲《大学》,大旨甚谛,而释文义乃多差,由其于朱子格物之说预存一反对之心,所以自成颠倒。明翁云:“《中庸》工夫只是个诚身,《大学》工夫只是个诚意。”兄亦赞同其说,弟亦何曾立异?顾经文明明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这一“先”字与上文各层“先”字是一样用法,大不可忽视。据此,则诚意必先致知,此知即良知,断不是常途知识之知。如不是良知之知,如何得说为诚意底先一着工夫耶?兄释意为端、为几,固是,却要将良知推致得出来,方无非几之萌,无邪端之干,而意始诚。兄总虑一般人不能识得自家固有家珍即所谓良知者,故欲补充敬恕一段工夫。若尔,是在《大学》文义之外另找个敬恕来补充。前人已以此讥朱子,而兄又何为蹈其故辙耶?弟意致良知“致”字甚吃紧,明翁后来禅味太深,似抛却“致”字,大是可惜。缘明翁也恐一般人不自识得良知,所以对初学说法,总指知善知恶、知是知非之知为良知。无论如何陷溺的人,他虽良知障蔽已久,然他若对人说一句欺心的话,他底本心总知道他是欺了人,此一个知,便是知是非、知善恶之知,便是他的良知,这是根本的,自明的,不待推求的,非由外铄的。他是本来明明朗朗的,不能瞒眛的。人底生命就是这一点,除却这个还有什么叫做生命?只是一块死物质而已。兄总怕人不自识得良知,实则人既非是无生命的东西,他底生命的自然的流行如何瞒眛得了?所以夫子说:“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此中意味深厚。吾兄不要把道理说得太高而轻蔑人类,须知良知在人,不患他不自识,而人之患只是分明自识却不肯致其良知。先儒云:人有知道事父当孝却不孝。此何故?缘他知孝的良知被私欲起来作障,他不能用力将他底良知推致出来,所以顺从私欲而陷于不孝。《大学》说个知就是良知,此是人人本有而且自识的东西,但是工夫吃紧在一“致”字。《大学》下这一个“致”字,表示多大的力量。知孝之知,知爱国之知,知廉洁为美德之知,知抑私利群为人生本分之知,乃至种种底知,人人都不假外求,只是他徇于口体,溺于私欲,一向柔靡而不能推致其良知,积习日久,遂亦不复识得良知。哲学家用许多思考来推求良知底起源。愈推愈谬,良有以也。这个要用力去致才识得,不致便无法识得,故“致”字即是工夫。才知道要廉洁,即将这一知推致出来,不为私欲所阻碍,便是即知即行,便谓之致,这工夫何等严毅!是何等气力!良知万善具足。知敬知恕,还是良知。如兄虑人不识良知却教人做敬恕,是谓敬恕非良知,而有袭义于外之过矣。弟屡说兄只是未见本体,良知即本体,不用更为他觅源头。若更觅,却是头上安头。此话要说便长。明翁咏良知诗“此是乾坤万有基”,甚可玩。所以讲《大学》总不免节外生枝。

以上说致知确是诚意底先一着工夫。然经云“致知在格物”者,要讲此义须先说一段话。我常云《大学》首言止定静安,却与道家一味虚静的主张不同。老子便呵斥色声等物令人盲聋爽发狂,《庄子》七篇亦本此意,所以他们致知只是致个虚灵的知。庄子谓之“灵台”。王船山先生说老庄是守其孤明,此语极有见地。缘他总要绝物,他务排除人欲尽净,却剩下一个虚灵的知。所谓“灵台”即是一个孤明的状态。儒者却不如此,他根本要识得自家良知,而他很有气力的把他底良知推致得出来,不为私欲阻碍。他得着这个把柄却不绝物,而正要行乎事事物物悉量得其理,如所谓知明处当者,此与道家天渊不同了。“格”字训为量度,见《文选·运命论》注引《仓颉篇》。《玉篇》及《广韵》亦云:“格,量也,度也。”朱子训格,不知取量度义,而以穷至言之,于字义固失,然即物穷理之意犹守大义。陆王议其支离,此乃错误。如不能致得良知而言即物穷理,是徒事知识而失却本智,本智即谓良知。谓之支离可也。今既言致知,则大本已立,何支离之有?“致知在格物”者,即以此知而行乎事事物物悉量得其理。事父而量度冬温夏清与晨昏定省,固是格物;任职而量度其职分之所当为与得为以见之实行,亦是格物;入科学试验室而量度物象底必然的和或然的变化及法则等等,亦是格物;当夏而量舍裘,当冬而量舍葛,当民权蹂躏而量知改革,当强敌侵陵而量知抵抗,亦都是格物。凡所事于格物者,即致吾之良知于事事物物而量得其理,即以显良知之全体大用,即一切知识莫非良知。而反知与绝物底主张徒见其废掉此心之全体大用,故夫沦虚溺寂之学,吾儒所不取也,故曰“致知在格物”也。凡百事物,既本吾之知以为量度而得其理,即吾之良知不是空洞的,不是孤明的。下文云“物格而后知至”,“至”字,《说文》:鸟到地也。行而到焉谓之至,逼近不离谓之至。此言知必行至事物之中,元不是离却事物而孤存的物事。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言于物量度,而后知不离物,此谓知之至也。夫知之至云者,即知与物全相应,而非用私意矫揉造作以违物之真,失物之宜。如此,故动念皆应理。程子所谓“体物无违之谓信也”。故意无不诚,乃曰“知至而后意诚”。此下易解,姑从略。依弟愚见,《大学》八条目,其关键却在致知格物,若详细发挥,义极深广。程朱诸大师特从《礼记》中出之,以为其建设新儒学底根本典籍,而格致之说尤为攻击释道二家思想底基本观念。直至近世,西洋科学思想输入,其初皆译为格致学,是又为西洋思想开其端。《大学》在中国哲学思想界价值甚大。从来疏记虽繁,而当理者少,尤以明儒最为芜乱。张申府詈宋明儒乌烟瘴气,诋诸老师,诚无理;若其末流确有如申府所云。弟颇欲于晚年作《大学》传疏,此际殊不暇及。偶因来书而略抒其意。病困,辞不能达,乞裁詧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