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庚辰本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此裙钗哉?蒙府本侧批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之]别。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蒙府本侧批明告看者。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蒙府本侧批因为传他,并可传我。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甲戌本侧批自占地步。◇自首荒唐,妙!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甲戌本侧批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于大荒山甲戌本侧批荒唐也。无稽崖甲戌本侧批无稽也。炼成高经十二丈、甲戌本侧批总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甲戌本侧批照应副十二钗。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甲戌本侧批合周天之数。 蒙府本侧批数足,偏遗我。“不堪入选”句中透出心眼。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甲戌本侧批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甲戌本眉批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甲戌本侧批煅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戚序本夹批这是真像,非幻像也。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甲戌本侧批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之极!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甲戌本侧批岂敢岂敢。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甲戌本侧批岂敢岂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戌本侧批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甲戌本侧批煅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一]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甲戌本侧批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债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甲戌本侧批明点“幻”字。好!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甲戌本侧批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甲戌本侧批自愧之语。 蒙府本侧批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甲戌本侧批妙极!今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甲戌本侧批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甲戌本侧批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甲戌本侧批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甲戌本侧批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乡甲戌本侧批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甲戌本侧批何不再添一句云“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甲戌本侧批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自己亦不知者。若自以奇贵而居,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甲戌本眉批昔子房后谒黄石公,惟见一石。子房当时恨不随此石去。余亦恨不能随此石而去也。聊供阅者一笑。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甲戌本侧批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甲戌本侧批书之本旨。枉入红尘若许年。甲戌本侧批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甲戌本侧批“或”字谦得好。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甲戌本侧批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却反失落无考。甲戌本侧批据余说,却大有考证。 蒙府本侧批妙在“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甲戌本侧批先驳得妙。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甲戌本侧批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甲戌本侧批所以答得好。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甲戌本侧批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蒙府本侧批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甲戌本眉批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甲戌本侧批转得更好。 甲戌本眉批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斯亦太过。只愿他们当那醉馀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甲戌本侧批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甲戌本侧批本名。再检阅一遍,甲戌本侧批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甲戌本侧批亦断不可少。亦非伤时骂世之旨,甲戌本侧批要紧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甲戌本侧批要紧句。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甲戌本侧批要紧句。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甲戌本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甲戌本眉批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甲戌本夹批此是第一首标题诗。

甲戌本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月]泪笔。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甲戌本侧批以[下系]石上所记之文。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甲戌本侧批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甲戌本侧批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这阊门外有个十里甲戌本侧批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街内有个仁清甲戌本侧批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甲戌本侧批世路宽平者甚少。◇亦凿。人皆呼作葫芦甲戌本侧批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兴]焉。庙。蒙府本侧批画的虽不依样,却是葫芦。庙旁住着一家乡宦,甲戌本侧批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甲戌本眉批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甲戌本侧批废。字士隐。甲戌本侧批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嫡妻封甲戌本侧批风。因风俗来。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甲戌本侧批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甲戌本侧批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甲戌本侧批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 蒙府本侧批伏笔。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甲戌本侧批所谓“美中不足”也。只有一女,乳名英莲,甲戌本侧批设云“应怜”也。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甲戌本侧批热日无多。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甲戌本侧批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蒙府本侧批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甲戌本侧批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 甲戌本眉批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来压卷,其后可知。有绛甲戌本侧批点“红”字。甲戌本侧批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草一株,时有赤瑕甲戌本侧批点“红”字“玉”字二。 甲戌本眉批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宫神瑛甲戌本侧批单点“玉”字二。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密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甲戌本侧批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衷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甲戌本侧批妙极!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况世之人乎?趣甚警甚! 甲戌本眉批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 蒙府本侧批点题处,清雅。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甲戌本侧批总悔轻举妄动之意。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甲戌本侧批点“幻”字。缘,已在警幻甲戌本侧批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甲戌本侧批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 甲戌本眉批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 蒙府本侧批恩情山海(偿)[债],惟有泪堪还。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甲戌本侧批馀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蒙府本侧批作想得奇!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蒙府本侧批所以别致。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蒙府本侧批“度脱”,请问是幻不是幻?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蒙府本侧批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甲戌本侧批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甲戌本侧批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甲戌本侧批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 蒙府本侧批幻中言幻,何等法门。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那牌坊上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甲戌本侧批四字可思。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是:戚序本夹批无极太极之轮转,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戌本夹批叠用“真假”“有无”字,妙!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蒙府本侧批真是大警觉大转身。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甲戌本侧批醒得无痕,不落旧套。梦中之事便忘了对半。甲戌本侧批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

又见奶姆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甲戌本侧批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那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甲戌本侧批此则是幻像。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哭起来,甲戌本侧批奇怪!所谓情僧也。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甲戌本眉批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着女儿撤身进去,蒙府本侧批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甲戌本侧批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菱花空对雪澌澌。甲戌本侧批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甲戌本侧批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

  便是烟消火灭时。甲戌本侧批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甲戌本眉批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妙,妙,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甲戌本侧批“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甲戌本侧批假话。妙!表字时飞,甲戌本侧批实非。妙!别号雨村甲戌本侧批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甲戌本侧批胡诌也。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甲戌本侧批又写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一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蒙府本侧批形容落(破)[魄]诗书子弟,逼真。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蒙府本侧批“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故士隐常与他交接。甲戌本侧批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甲戌本侧批“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老爷来拜。”士隐忙的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蒙府本侧批世态人情,如闻其声。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甲戌本侧批八字足矣。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甲戌本眉批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文相似。雨村不觉看得呆了。甲戌本侧批今古穷酸色心最重。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甲戌本侧批是莽、操遗容。 甲戌本眉批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不免又回头两次。甲戌本眉批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 蒙府本侧批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甲戌本侧批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便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蒙府本侧批在此处已把种点出。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甲戌本侧批写士隐爱才好客。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头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蒙府本侧批也是不得不留心。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甲戌本夹批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甲戌本侧批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 蒙府本夹批偏有些脂气。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蒙府本侧批“不推辞”语,便不入故套。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甲戌本侧批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说着,便同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甲戌本侧批是将发之机。满把晴光护玉栏。甲戌本侧批奸雄心事,不觉露出。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甲戌本眉批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蒙府本侧批伏笔,作巨眼语。妙!乃亲斟一斗为贺。甲戌本侧批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甲戌本侧批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可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蒙府本侧批“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甲戌本眉批写士隐如此豪爽,又全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甲戌本侧批写雨村真是个英雄。 蒙府本侧批托大处,即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琐细。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甲戌本侧批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京,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甲戌本侧批又周到如此。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甲戌本侧批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甲戌本侧批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个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甲戌本眉批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 蒙府本侧批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看看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病。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甲戌本侧批土俗人风。 蒙府本侧批交竹滑溜婉转。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甲戌本眉批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去?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粮夺食,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戚序本夹批风俗。本贯大如州人氏,甲戌本眉批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甲戌本侧批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 蒙府本侧批大都不过如此。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蒙府本侧批若非“幸而”,则有不留之意。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甲戌本侧批此等人何多之极!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蒙府本侧批几几乎。世人则不能止于几几乎,可悲!观至此不……(下缺)

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挫在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 ‘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戚序本夹批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甲戌本侧批宁、荣未有之先。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甲戌本侧批宁、荣既败之后。

蛛丝儿结满雕梁,甲戌本侧批潇湘馆、紫芸轩等处。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甲戌本侧批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 甲戌本眉批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本侧批宝钗、湘云一干人。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甲戌本侧批黛玉、晴雯一干人。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甲戌本眉批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

金满箱,银满箱,甲戌本侧批熙凤一干人。

展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本侧批甄玉、贾玉一干人。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甲戌本眉批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甲戌本侧批言父母死后之日。作强梁。甲戌本侧批柳湘莲一干人。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甲戌本眉批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画计算,痴心不了。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甲戌本侧批贾赦、雨村一干人。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戌本侧批贾兰、贾菌一干人。 甲戌本眉批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甲戌本侧批总收。 甲戌本眉批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

反认他乡是故乡。甲戌本侧批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甲戌本侧批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便能了得。 甲戌本眉批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 戚序本夹批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笑一声“走罢!”甲戌本侧批如闻如见。 甲戌本眉批“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 蒙府本侧批一转念间登彼岸。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个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甲戌本侧批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 甲戌本眉批所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甲戌本侧批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 蒙府本侧批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蒙府本侧批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戚序本总评: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

以上文字见于庚、戚、蒙、列、辰、舒、杨诸本,其中甲辰本为回前批,馀本均为正文。此段与甲戌本凡例第五条略同,玩其文意应非正文,现作为回前批处理。

底本正文从此开始。按:本书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以甲戌本为底本,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七回以列藏本为底本,其馀部分以庚辰本为底本,下文所称底本均以此为据,不另注。

“说说笑笑……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四百二十馀字为底本独有,其馀各本皆缺,补以“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数语连接下文。

甲戌本第一至五回的夹批,全部为针对诗歌、联语的句后批。由于这些诗、联是分行排列,句与句之间又留有空格,这五回的夹批就批在行末和句间空隙处。这与其他各回夹在正文中间连抄的双行批有所不同,因此也有人认为应视为侧批。

著名批语。以往著作引录此批多将“壬午除夕”断归下句,作“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的时间定语,并因此成为曹雪芹卒年“壬午说”的主要证据,但“壬午说”并不能解决现存文献资料中的矛盾。香港梅节先生认为此处应系两批连抄,“壬午除夕”是前一条批语的作批时间,而不是芹逝时间,并因此提出“甲申说”。

按:“能解者”一段和“书未成”一段意思不相连属,应拆分为两批当无疑义。准此,则“壬午除夕”应断归上句或下句,就处于两可之间,这使“壬午说”的主要证据存在不确定性。

“甲午”:自胡适开始,大多认为应作“甲申”。书中未见其他“甲午”或“甲申”年批语,但“甲申”(1764)前后相近年份都有批语,而“甲午”(1774)则和其他作批年份相隔太久。

另外,此批和前批“书未成”一段意思连贯,似应为同一条批语误拆。也就是说,此处两条批语重新划分为两条带署时的批语比较合理。

“出则”,甲辰本作“出处”,馀本均同底本。吴恩裕认为“则”字系“处”字简写的草书形讹,近是。吾友维西认为“‘出则’一词来自《周易·系辞上》中的‘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一语,系按正常构词法产生的动词性并列复合词”,可参考。

原作“字表”,虽也可通,但不如“表字”常用,且书中别处多作“表字”,故予统一。下文第四回“字表文龙”仿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