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伟剑和陈文虽然率领着183团在战场上创造出了奇迹,给死气沉沉的淞沪战役带来了一线曙光。但事情却仍旧继续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日本人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重兵突袭了杭州湾附近的金山卫。在日本第四舰队的掩护下,十一万气势汹汹的日军突然出现在淞沪战场的侧后。而国民政府一方却因为坐等所谓的国际调停,耽误了最宝贵的战机。
那份令张发奎暴怒的电报,正是关于日军登陆的通报。豆大的汗珠出现在张发奎的额头上,此时的他仿佛看见了一张大网弥天撒开,正准备将淞沪战场上的数十万国军一网打尽。身经百战的他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不赶紧组织撤退,几十万国军很快就会被日军前后夹击,然后一口口吃掉。军人的血性让他有了一种立即下令发起全线总攻,与日军玉石俱焚的冲动。但当他一眼瞟见墙上那张蒋委员长身穿大元帅制服的画像后,又在喟然长叹中跌坐到了椅子上。如今最高统帅一心指望国际调停,又失去了背靠坚城和日寇决一死战的时机,接踵而来的只会是一场灾难性的大溃败。
这时,战区的参谋长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望着张发奎急切地喊道:“据前线报告,许多部队不等统一部署,已经擅自撤出战场夺路而逃了!”
张发奎听罢面如死灰,站起身扶着桌子沉吟了良久,才艰难地下达了命令:“通知战区所属各部,各自分路突围吧……”
大难来临的景象充斥着上海郊区,脱离战场的军队在路上人喊马嘶挤作了一团。军官们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身先士卒地加入了后撤的大军。但与183团一样,仍有许多还没有得到上级撤退命令的一线部队仍在积极备战。在沈家弄外围的阵地上,耿伟剑正带着一群军官四处巡视,寻找着日军突然停止了攻击的原因。他不停举起望远镜,望着远处一片沉寂的战场。作为一个无数次亲临战场的中级军官,耿伟剑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耿伟剑领着大家巡视坐满了士兵的战壕,看见陈文正靠在战壕边上,眼睛望着天空发呆,甚至连他走到身边都没有察觉。还没等耿伟剑开口,一旁的胡凯已经坏笑着问道:“干什么呢秀才?想天上的仙女呢?”
在军官们的哄笑声中,陈文白皙的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瞪了胡凯一眼,脸色凝重地走到耿伟剑的身边,带着担忧的神色开口说道:“团长,今天已经有十几个波次的日本飞机飞了过去,但却没有一架盘旋投弹,这真是太反常了……”
耿伟剑听了脸色一变,望着陈文问道:“难道说,咱们附近已经没有值得他们狂轰滥炸的大目标了?”陈文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所担忧的。
耿伟剑的脸色也沉重了起来,马上大声叫道:“通讯参谋,马上去和战区长官部联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通讯参谋转身去执行耿伟剑的命令,陈文却伸手拉住了他,望着耿伟剑说:“您看咱们是不是再顺便联系一下附近的友邻部队?”
耿伟剑马上领会了陈文的意思,当即点头表示赞同。胡凯向陈文投去了赞许的一瞥,在短短十几天的战场经历中,陈文已经变得成熟了许多,他忍不住在心里叹道:“这小子天生就是打仗的材料!”
军官都随着耿伟剑和陈文一起走进了指挥部,围在了不时传来干扰声音的电台旁。在长官们的注视下,报务员忙活了好一阵,通讯参谋终于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直起身,失望地摇了摇头。
胡凯失声叫道:“真他娘的怪了!司令部和友邻部队一个也联系不上?”军官们互相交换着充满疑惑的眼神,小声地议论了起来。耿伟剑一把抄起了桌上的电报代码表,指着上边一个几乎不用的频率说:“联系一下这个仓库,看他们那里有没有消息?”
耿伟剑他们哪里会想到,他们这时已经陷入了日军的重围。除了他们坚守的沈家弄阵地外,方圆几十里内已经没了任何一支成建制的队伍,再也不能组织起团级以上的有效抵抗了。
由于这次大撤退发生得十分突然,没有任何消息传到近在咫尺的上海市区里。人们照旧南来北往地为生活而奔波,但还是有人从日军那里提前得到了消息。霞飞路上的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公寓前,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神色闪烁的中年人悄悄走出了大门,压低了礼帽径直钻进了一辆窗帘紧闭的轿车。这个人就是军统别动队一直想要铲除的大汉奸,人称“震吴淞”的黑道大亨吴泰来。他上次侥幸躲过了军统为他布置的绝杀陷阱后,便一直躲在这座公寓中,已经好几天没敢露头了。在听到日军即将进城的消息后,吴泰来决定离开临时避难所回家。因为他终于可以在上海公开露面,不必再担心被军统到处追杀了。
吴泰来刚一坐好,这辆轿车便马上开动了起来,沿着街道七扭八拐地一路狂奔,最后在一座有两扇大铁门的小洋楼前停了下来。吴泰来弯腰钻出车外,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有些阴冷的空气,在几个保镖的簇拥下走进了徐徐打开的铁门里。
“我想歇一会儿,你们就在楼下守着吧。”吴泰来吩咐道。几名保镖点头哈腰地躬身而退。吴泰来加快脚步上到了二楼,信手推开了起居室的大门。他走进阔别多日的房间,享受着熟悉的一切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吴泰来大惊,猛地扭过头去。他看见在本属于他的皮转椅上坐着一个身穿皮夹克、头戴鸭舌帽的男子。那个男子背对着他坐在转椅里,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吴泰来刚要开口叫人,那个男子已经坐着转椅转过身来。他手里那把打开了保险的白朗宁手枪正对着吴泰来的心脏,吴泰来只得识趣地闭上了嘴。那个男子站起身来,把勃朗宁手枪乌黑的枪口顶在了他的脑门上,眼睛里射出了鹰隼般锐利的光。
吴泰来看清了面前的人,正是收了他一百两黄金,把同伴扔给了英国巡捕的军统行动处处长秦东升。吴泰来赔着笑说道:“秦长官啊!不要冲动!我愿意出大价钱……”
谁知吴泰来这一宝却押错了,秦东升冷笑着说:“我不要钱,只想要命!”
吴泰来还想张嘴,秦东升却再次开口说道:“要想活命就告诉我,日本人到底在你的仓库里放了什么东西?”
生死关头,吴泰来无可奈何地说道:“清单就在我的保险柜里,只求秦长官饶过我的性命……”说到这里,吴泰来望着秦东升手里的勃朗宁手枪惊恐地补充道:“那里边的黄金和美钞,就……就权当兄弟的孝……孝敬。”
秦东升听了果然把顶在吴泰来脑门上的枪口挪开,不耐烦地命令道:“赶紧拿来,别耍花招!”
吴泰来点着头连说不敢,从兜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了一串钥匙,来到了一幅油画前。
在秦东升的注视下,吴泰来按动机关,那幅油画便缓缓升起,露出了一扇小门。吴泰来指着小门讨好地说:“保险柜就在后面……”
秦东升警惕地用枪口指了指吴泰来,示意他赶紧打开。吴泰来把钥匙插进了小门的锁眼,开始小心地转动钥匙。小门打开了。秦东升垂下手枪走了过来。就在他稍一松懈的工夫,吴泰来突然闪身进了那扇刚刚打开的小门里。秦东升急忙冲过去拉门,可那扇小门却已经被吴泰来从里边锁死,怎么也拉不开了。秦东升举枪准备射击门锁,不料几个打手已经从大门冲了进来。危急之中,秦东升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沙发,把沙发当作屏障与蜂拥而至的打手们展开激烈的枪战。子弹把秦东升面前的沙发打得棉絮乱飞,烟尘四起。在秦东升精准的射击下,打手们被迫退到了门外。秦东升瞅准这个机会一枪打坏了小门上的锁,踹开了门。直到这时秦东升发现,门里居然有一条通往楼下的楼梯。
秦东升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小楼梯上,吴泰来的打手们已经撞开了小门,追了出来,可惜早就没有了秦东升的踪迹。吴泰来指挥打手四下里寻找着秦东升。就在这时,忽然一声枪响传来,一颗子弹正中吴泰来的眉心,结果了他的性命。打手们乱作一团,隐身在树上的秦东升又在树上连开了几枪,这才趁乱跃上墙头消失不见了。
秦东升离开了小洋楼,迅速地收起枪混到了逃难的人群中。他环顾了四周之后,得意地吹着口哨来到一辆小轿车前,伸手拉开了车门。但就在车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轿车里,躺在座位上的冯琪拿着枪指着他的头。秦东升失声叫道:“你听我解释……”冯琪显然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冷笑着准备扣动扳机。就在此时,两辆小轿车从弄堂的两头飞快地驶来,前后包围了这辆车。几把枪同时对准了冯琪。冯琪把心一横就准备拼命,但一个为首的男子却在跳下车的同时轻声说出了一个暗号。冯琪闻之脸色一变,心有不甘地放下了枪,一言不发地钻出了车。那人示意冯琪钻进自己的车里,倒着车驶出了弄堂,拐到了另一条马路上。冯琪从车后镜看见秦东升上了另一辆车。
那辆车驶进了一座商号的后院,开车的人指着院子当中停着的一辆带有红十字标志的救护车,示意冯琪和秦东升上去。两人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上了车,刚刚坐稳,车就开动了起来。救护车里,两个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的人拿出了两个头套递给了他们。作为军统的成员,冯琪和秦东升都明白,这是执行完任务前往秘密避难所前的必要准备,因此都顺从地接过头套,戴在了头上。
就在冯琪和秦东升戴着头套前往秘密避难所的时候,183团已经乱成了一团。报务员终于和正在撤出战场的长官部取得了联系,他迅速把记录好的电文递给了身边满脸焦灼的耿伟剑。陈文把头伸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因战场形势发生剧变,令你部火速向南京方向转进……”耿伟剑的军官们一片哗然。虽然不知道命令上的“剧变”指的是什么,但是转进南京,等同于命令他们放弃上海。看来情势已经糟糕到不是他们所能想象的程度了。
这时负责外围警戒的黄连长跑了进来,报告了一个更加绝望的消息:“团长,咱们四面八方全是鬼子,最近的已经不足两公里了!”大家顿时乱作一团,这才清楚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支身陷重围的孤军了。有人主张立即扔下阵地突围,有人嚷着干脆打散建制各自逃命。陈文望着身边不知所措的战友,心里涌上了莫名的悲凉。他第一次感到寒彻骨髓的寒意,不是来自随时可能出现的日本鬼子,而是来自这份语焉不详的电文。
面对这个混乱的局面,耿伟剑连喊了几声竟然都没起作用。胡凯掏出驳壳枪朝天放了几枪,众人这才安静了下来。大家围着耿伟剑,指望他能拿出一个脱困的方案来。耿伟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在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一直没有表态的陈文:“秀才,你怎么看?”
耿伟剑这么一开口,大家全都把目光聚焦在了陈文的身上。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大家早已把陈文当作主心骨。陈文叹了口气,凝重地说道:“要想活着离开战场,咱们就必须利用日军已经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占领区域这一心理……”
此时,在距离183团阵地很远的地方,日本的指挥部已经搬到了岸上。新搭建的军用帐篷外,一面带有旭日光芒图案的军旗下,一队军容严整的国军士兵正在列队。石原大佐向朝着队伍快步走来的松井石根大将举手敬礼。日军总司令松井石根用满意的目光扫视着面前这支身穿中国军装的队伍,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天皇陛下忠勇的武士们,你们已经成功叩开了上海的大门!现在我命令你们,跟着石原大佐继续深入敌后。在追击的过程中尽可能地混进中国军队的序列,暗杀他们的将领、捣毁他们的指挥机关,打乱他们可能组织起的一切有效抵抗!”
而此时,类似的一幕也出现在了183团的阵地上,按照陈文的安排,一部分临时搜罗来的日本军装被穿到了胡凯和黄连长的一连成员的身上。其余的人干脆把武器装备装在了几辆大车上,扮成俘虏的模样大摇大摆地离开阵地,朝着突围的方向出发了。在出发前,陈文再一次细心嘱咐:“待会儿遇上了鬼子千万别乱!”陈文又对装扮成鬼子兵的一连道:“记住,远离他们的军官,千万不要开口讲话……”
这支奇特的队伍出发了,他们踏着脚下这块曾经用生命捍卫的土地,踩着瓦砾向预定的突围方向走去。
陈文所料不错,他们上路没多久就遇到了鬼子。当由183团组成的这支七八百人的队伍出现在他们不远的地方时,不仅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有些士兵还亲热的跟他们打起招呼。一个佩戴着少尉军衔的军官还走过来,大声嘲笑起那些扮作俘虏的士兵。他嘲弄的对象正是脾气火爆的胡凯,胡凯气得肺都炸了,差一点就露出了马脚。好在装扮成日军中佐的陈文走了过来,用熟练的日语大声骂道:“混蛋!你的长官没有给你任务吗?你身为军官怎么能擅自脱离本队?”
那名少尉挨了骂,只好恭敬地鞠躬赔罪:“对不起,中佐阁下!”陈文不耐烦地挥手赶走了这名少尉,这才把这个突如其来的危险敷衍过去了。下午,他们又与好几支日军擦肩而过,也全都有惊无险的穿过。在陈文的掩护下,他们终于来到了日军包围圈的边上,很快就要突围而出了。这时的陈文在183团官兵的眼里,已经不再是区区一个中尉军官,而是183团的守护神。
陈文来到了耿伟剑身边,低声对他说:“团长,根据地图上的显示,天黑前咱们就能到达江边了。到那时,咱们只要想办法趁夜渡过江去,部队就安全了。”耿伟剑听罢连连点头,环顾着四周回答说:“太好了!但要记住,越是快要脱险的时候往往越危险,我们可千万不要大意!”陈文郑重地点了点头。
队伍继续前进,天色也开始渐渐暗了下来。就在他们距离江边大约还有一千米的时候,却突然遇到了麻烦。一个日军的旗语兵出现在前面的一个小土坡上,使劲儿地朝他们挥舞着小旗。陈文他们根本不知道日本军队的旗语,只得硬着头皮一个劲儿往前走。急得那个日本旗语兵连连摇摆着小旗,乌里哇啦地大叫了起来。这一叫可不得了,一个日本军官突然出现在那个旗语兵的身后,对着他们把战刀一挥,他身后顿时冒出了黑压压的一片日本兵,全都就地卧倒,做好了战斗准备。形势变得万分危急,战斗一触即发,胡凯已经悄声向身边的士兵低声下达了命令:“枪一响就跑过去拿枪,记着一定要保护好团长!”士兵们全都紧张了起来,不仅那些伪装成鬼子的士兵们子弹上膛,就连那些扮作俘虏的士兵们也开始悄悄朝着几辆装着武器弹药的大车靠拢,做好了随时跟鬼子拼命的准备。就在这时,胡凯突然拉了拉耿伟剑的衣袖,朝着前面使劲努了努嘴。耿伟剑顺着胡凯所指的方向一看,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又出现了一支日军,正打着膏药旗从附近经过。这支队伍不仅人数众多,而且装备精良,光是重机枪和迫击炮就有好多。耿伟剑明白,只要他们这边一动手,马上就会陷入两股鬼子的夹击。眼看就要逃出魔掌的183团再次陷入了绝境,耿伟剑的心在瞬间紧缩成了一团。时至今日,似乎什么也挽救不了183团全军覆没的下场了……
就在这时,身穿日军陆军中佐制服的陈文已经离开队伍,大步地走向了对面的日军。他一边走还一边大声用日语朝对方喊话,虽然没人能听懂他到底喊的是什么,但却很快观察到喊话带来的效果。对面小山坡上的那名日本军官先是一愣,继而慢慢地把手里的军刀垂了下去。地上趴着的日本兵也开始不那么紧绷了。
183团这边儿,身穿日军制服担任警戒的黄连长却突然紧张了起来。他带着惊恐的表情对耿伟剑嘀咕道:“团长,陈文这小子会不会把大家出卖给日本人?”耿伟剑刚要张口斥责,他身边的胡凯已经恼怒地瞪起了眼睛骂道:“放你娘的屁,秀才绝不是那样的人!”
陈文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日本兵的阵地前,叉着腰用日语大声吆喝了起来:“让你们的长官出来说话!快!”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进了鬼子的耳朵里,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那名手握战刀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大尉身上。幸运的是,陈文他们遇到的鬼子是一股刚刚从本土调来的生力军,隶属于新组建的久留米师团。带队的鬼子大尉因为是第一次上战场,因此才做出这个略显神经过敏的举动。眼看着一名戴着眼镜的中佐军官在阵地前愤怒地大喊,大尉顿时就有些泄气。犹豫了一下,他连忙小跑着来到陈文的面前,带着拘谨的神态敬了个礼,大声报告起番号。陈文学着当初在大和银行里见惯的那些日本高级职员傲慢的样子,指着他身后的那些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的士兵大声训斥道:“你身为天皇陛下的军官,居然这么对待自己人?是被中国人吓破了胆吗?”
那个大尉连忙鞠躬解释说:“阁下,我只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靠旗语识别敌我……”陈文有着多年在银行跟日本人打交道的经验,知道日本人内部等级观念十分森严。他马上变了脸,更加严厉地斥责道:“我的旗语兵已经战死‘成神’了,电台也在战斗中损坏,怎么会知道这个命令?”听陈文这么一说,那名日军大尉不敢再和他争辩,赶紧低下头再次鞠躬道歉。
陈文不依不饶地嘟囔道:“大尉,看来你要在战场上学的东西还很多!”
那名大尉现在已经对面前的陈文深信不疑,带着讨好的语气大声回答道:“嗨!”
陈文挥手命令身后的183团继续前进,那名鬼子大尉也赶紧命令手下列队欢送。陈文就这样带领着183团,在敌人的欢送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包围圈。
历时三个月左右的淞沪会战随着国军的溃退结束了。冯琪和秦东升已经回到南京,来到了地处珠江路的鸡鹅巷五十三号院。这座门口没有悬挂任何牌匾的院落,就是被军统内部称为“甲地”的首脑机关。
一进院,冯琪和秦东升便被命令下车等待。一名上尉军官带着两名士兵跑来,给他们分别安排了休息地点。秦东升面无表情地跟着引路的士兵就走,冯琪却突然用音量不高但却带着明显压力的语气说道:“咱们的事情还不算完,秦长官!”秦东升听了脚步顿了顿,但随即又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冯琪刚要再次张嘴,那名接待他们的上尉却冷冷提醒说:“请注意纪律!”
晚饭之后,那个上尉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言不发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冯琪跟着他走出了临时休息的房间。在穿过一条铺着木地板的走廊后,他们走进了一个挂着青天白日党旗的小客厅。虽然那名上尉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了,但冯琪还是意识到会有大人物来接见自己。果然,她面前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秘书模样的人陪着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走了进来。冯琪抬头一看,顿时紧张了起来。原来,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被称为“军统皇帝”的戴局长。
戴局长只看了冯琪一眼,就笑着招呼道:“冯琪上尉,请坐吧!”
冯琪拘谨地在戴局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静静等待着他开口讲话。
戴局长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捂着鼻子抽动了两下后才开口说道:“冯琪上尉,你大闹公共租界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很好,很好!”在两个莫名其妙的“很好”之后,戴局长对秘书轻轻把头一点,那个秘书便拿出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文件,抑扬顿挫地宣读了晋升冯琪为少校的命令。虽然冯琪依旧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立即站起来立正站好,接受了这个命令。
冯琪接受了任命之后,立刻向戴局长报告了秦东升叛变的事情。戴笠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秦东升是一名忠实的特工,这一点毋庸置疑!”
戴局长突然严肃地对冯琪说道:“少校,现在有个新的任务要交给你。你要利用外界都知道你已经跟上司反目的事情,再次潜入上海!混到吴泰来的身边……”
冯琪听了大吃一惊,脱口问道:“局座,那吴泰来不是已经……死了吗?”
戴局长回答说:“死的那个只是吴泰来的替身,真正的吴泰来仍然活得好好的。你此行的目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弄清吴泰来跟日本人之间见不得人的勾当!”
冯琪沉吟了片刻,终于鼓足了勇气向戴局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局座,吴泰来怎么会仅凭着我和秦东升反目的事情而信任我呢?”
戴局长好像正等着冯琪这样问,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说道:“这个不必担心,我已经安排了一位很有势力的青帮人士为你作保,吴泰来不可能不信!”说着,戴笠把手里一个印有“绝密”字样的卷宗递给了冯琪:“再说,吴泰来肯定会对这个文件里的内容感兴趣的……”
戴局长交代完了任务,站起来准备离开,冯琪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请局座明示,秦东升在这件事里到底充当什么角色?”这句话一出口冯琪就后悔了,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这一切肯定是戴局长的安排。
戴局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本正经地告诉冯琪:“作为领袖身边一把利剑,军统的每个人都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在国家的利益面前,你永远不能问为什么!”
戴局长的话印证了冯琪的猜测,她马上立正站好,大声地回答道:“谢局长教诲!我明白了!”
戴局长显然很满意冯琪的回答,带着笑容对冯琪摆了摆手说:“少校,你可以下去准备了!”
冯琪不敢也不愿意再问,敬礼走出了会客厅。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军统局长的潜台词事实应该是:她在那晚充当了无足轻重的弃子!
当晚,冯琪便在情报室见到了一个上校级别的情报官,并和他仔细研究了这次秘密任务的细节。第二天天刚放亮,冯琪就秘密踏上了重返上海的归途。
在军统派来护送的轿车里,冯琪心情复杂。当她所乘坐的车顺利通过检查哨,来到南京郊外时,她吃惊地发现,这里已经成了一片兵的海洋。到处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队伍,公路已经被溃兵堵得水泄不通。各种番号和服装的士兵形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冯琪突然想起了陈文,那个曾经两次救了自己的秀才,他还活着吗?自己还能见到他吗?
就在冯琪和上海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的时候,陈文和耿伟剑带着九死一生的183团终于追赶上了大部队,加入到溃退的行列中。九死一生后的183团依旧保持着较高的士气,排着整齐的队列向南京缓缓开进。陈文被大家簇拥着走在队伍中间,此时的陈文无形中成了全团的主心骨儿,威望甚至超过了团长耿伟剑。
拥挤在公路上的几十万部队不断受到日本飞机的俯冲轰炸,密密匝匝没有防空武器的部队在公路上成了日本飞机最好的攻击目标。轰炸日渐频繁,183团那股脱险后的惊喜已经散失殆尽,士兵们的怨言也多了起来。当他们好不容易跟着溃兵来到常州地界,暂时摆脱了日军的追击与狂轰滥炸时,一个新的麻烦又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由于一直没有得到补给,整个队伍已经是弹尽粮绝,别说参加战斗,就是正常的行军也很难坚持了。
这天,队伍刚走了不到五里路便不断有士兵掉队,耿伟剑只得传令休息,把部队拉进了路旁的旷野。陈文刚挨着耿伟剑坐下,口无遮拦的胡凯却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团长,你在上海时是怎么惹上了军统的?”
这句话其实已经闷在陈文心中很久了,现在听胡凯提起,他也马上把目光投向了耿伟剑。看到耿伟剑迟迟没有回答,胡凯自知失言,讪讪地闭上了嘴。但耿伟剑却反问道:“你们肯定很奇怪,军统为什么会在战事紧急的关头找我的麻烦,对吗?”耿伟剑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问陈文,“秀才,你听说过共产党吗?”
陈文生活在上海,对于共产党当然不会陌生,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那你说说,你对共产党的理解是什么?”
陈文想了好半天才回答说:“我只知道共产党是持不同政见者,历来受到政府的镇压,至于其他的就……就不清楚了……”
耿伟剑接着陈文的话茬说道:“共产党之所以受到政府的迫害,是因为他们所维护的利益不同!”
胡凯插话道:“有啥不同?不都是为了坐天下吗?”
耿伟剑笑着摇了摇头说:“国民党维护的是官僚资本家等少数人的利益,而共产党就不一样了,他代表的是天底下占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当两种利益出现冲突的时候,这种迫害也就在所难免了!”
胡凯听得满头雾水,但陈文对于“共产党”这个陌生的组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低声问耿伟剑:“团长,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一看陈文单刀直入地直奔问题的核心,胡凯也瞪大了眼睛朝耿伟剑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要是换作别人这样问,肯定会引起耿伟剑的警惕甚至反感。但陈文却不同,尽管两人认识不久,地位也比较悬殊,但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几乎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耿伟剑想了想,高深莫测地回答说:“我还够不上共产党的要求……”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便聊起了别的事情,但耿伟剑刚才的那番话已经对陈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让这个因为仇恨才投身军旅的秀才对于共产党竟然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就在这时,黄连长跑了过来,兴奋地向耿伟剑报告说:“团长,前边不远处有个兵站,凡是整建制的部队都可以在那里获得基本的补充!”
耿伟剑听了马上站了起来,胡凯也眉开眼笑地大声嚷道:“太好了!这回咱们算是有救了!”这个消息无疑给绝境中的183团带来了很大的动力,军官们不等耿伟剑吩咐便已经大声吆喝着整队。队伍很快便集合好了,整整齐齐的以营为单位站好。耿伟剑满意地看了一眼吩咐道:“还是一连的老黄带路,马上出发!”
在一阵久违的欢呼声中,183团再次打起了精神,迈步朝着兵站所在的方向走去。
果然,走了没多远他们就看见了一个围墙老高的院子,门前还有站岗的士兵。许多士兵正围在那里大声嚷嚷,推搡着几个身穿军官制服,头戴着英式圆顶钢盔的宪兵。耿伟剑下令让部队原地休息,自己带着胡凯和陈文去跟兵站联络。
在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之后,耿伟剑等三人果然被放进了只开着一条缝的兵站里。不料,眼前满地狼藉的景象却让三人大失所望,兵站显然刚刚遭遇了溃兵抢劫,几间仓库库门大开,里边已经空空如也。
胡凯一把拉住一个没精打采的少校问:“老兄,咱们是来领物资的,管事的人在哪儿?”
那个少校打量着同样是一杠一星的胡凯,又瞟了一眼戴着上校军衔的耿伟剑,这才苦着脸回答说:“物资?这儿的物资早就让上午路过的乱兵抢光了!”他指了指身后一个站着一排宪兵的仓库,“那儿还有些杂粮,你们去试试看吧……”
就在这时,一个胳膊上戴着白袖标的中尉领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宪兵走了过来,他打量着耿伟剑问道:“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耿伟剑立即凑上去回答说:“我是第183团的上校团长耿伟剑,我们团的上千名弟兄还……”
不料,那名少校听了先是一愣,不等他说完就快步走到耿伟剑面前,仔细核对起耿伟剑胸前缝着的胸章来。陈文心里一惊,马上联想起耿伟剑的共党嫌疑。当中尉终于看清了黄色胸章的内容后,立即后退几步,拔出枪对准了耿伟剑。他身后那些宪兵也跟着举起了手中的冲锋枪,对准了目瞪口呆的胡凯和陈文。胡凯大怒,伸手就想掏枪,却被陈文死死地抓住了。陈文急促地说道:“别轻举妄动,先看看再说!”
那个少校望着耿伟剑冷笑着说:“原来你就是耿伟剑!那个军统在上海没能逮住的家伙!”
耿伟剑听了暗暗叫苦,明白自己又落入了军统的魔爪。耿伟剑猜得不错,军统几天前便秘密通知了沿途各兵站,让他们严查183团的下落,一旦遇到他们的团长耿伟剑就立即实施逮捕。
“全他妈把枪下了,给我看起来!”恶狠狠地下达了这个命令后,中尉便一路小跑着向那间仓库奔去,急于将这个消息通知他的上级。宪兵拿着手铐过来,不由分说把耿伟剑铐了起来。当他们正要铐上陈文和胡凯的时候,陈文却板着脸说道:“我们是堂堂的国军军官,你们的上级没让你们也铐我们吧?”看着宪兵有些犹豫,陈文又威胁说:“你还是省省吧,要不待会儿就没人替你劝183团上千名士兵了!”
一辆全封闭的囚车开了过来,中尉指挥着宪兵们把三个人关进了车里。
胡凯挣扎着骂道:“你们这些王八蛋,放我下去!”
那中尉显然是得到了上级的夸奖,心情大好,也不跟胡凯计较,得意地说道:“耿伟剑,多亏有了你这个共党要犯,咱们也不用继续在这儿熬着了!”
就在这时,一个宪兵急赤白脸地从大门的方向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冲着中尉喊道:“不好了!有人下了咱们的枪……”
“谁这么大的胆子!”中尉勃然大怒,马上带着那个士兵气势汹汹地来到兵站门口。在那里,他看见大门口站岗的宪兵已经被堵着嘴绑了起来,一队军容整齐的士兵,正簇拥着一名身穿国军少将制服的军官。那些士兵右臂上全都扎着白毛巾,手里全都拿着当时只有国军精锐才装备的德国造突击步枪。
中尉一看对方的军服,赶紧满脸堆笑地跑上去,敬了个礼客气地问:“长官,我是这里的宪兵队长,您是?”
那个少将慢条斯理地回答说:“我是大日本皇军特攻队队长,大佐军官石原新兵卫!”
中尉听了大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经被鬼子缴了枪,堵上嘴捆了起来。
石原新兵卫狞笑着走到他的面前说道:“听着,等下我会问你几个问题。要是你敢趁机大喊或是图谋不轨,我的军刀会立刻斩下你的脑袋!”
原来,石原带着他的“特殊攻击队”尾随着溃兵一路前行,已经秘密干掉了好几个高级指挥官,还换掉了许多重要位置上的路牌。当他们来到兵站附近后,错把这里当成了一处指挥机关,因此一进来就缴了哨兵的枪,控制了局面。
很快,石原便从那个被俘的宪兵中尉的嘴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弄明白这里只是一座兵站。石原不想再耽误时间,阴狠地吩咐道:“打发这个中尉上路,快速消灭这里所有的活口!”
化装成国军的鬼子立刻端起手里的冲锋枪开始猛烈扫射。那辆囚车里,由于陈文的力争,他和胡凯才没被铐上,只是被临时控制了起来。枪声响起时,他们趁乱打翻了看守的宪兵,架着上了手铐的耿伟剑跳下车,从兵站的后院跑了出来。因为不明白前院为什么突然爆发激烈的交火,三个人便躲进了仓库,在一堆弹药旁停住了脚步,藏在了苫布下。
几个鬼子搜索到陈文等人藏身的弹药堆附近,随便看了几眼便扔了一颗拉开了导火索的手雷离开了。在猛烈的爆炸中,三个人趁乱逃出了后院,跟在那伙鬼子冒充的假国军后面,朝着大门的方向猛跑。在跑动中,陈文听见了那些鬼子的对话,刹那间明白这些国军是鬼子假扮的。就在他们跑出大门时,他们身边的一个鬼子发现耿伟剑的手被铐着,起了疑心,突然向他们举起了枪。三个急于逃命的人骤然面对乌黑的枪口,只得猛地停住了脚步……
危急关头,陈文突然用日语对那个将要扣动扳机的家伙喊道:“是自己人,别开枪!”
这时候,附近的溃兵已经感到兵站里发生了严重的事情,全都拿着枪慢慢聚拢了过来。在附近休整的183团听见枪声也全都朝着这里扑来,敞着怀拎着驳壳枪的黄连长已经出现在了百米开外。石原的手下已经迅速消失在远处,那个停下来准备开枪的家伙犹豫了一下收起了枪,拼命地去追赶自己的同伴了。现场只剩下陈文与胡凯扶着戴着手铐的耿伟剑,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大口地喘着气。不远处隶属于不同建制的溃兵蜂拥而至,三人赶紧趁乱朝自己队伍跑去。
黄连长扶起耿伟剑,用讶异的目光望着团长手腕上的手铐。陈文及时地替耿伟剑解了围:“我们在兵站里遇上了鬼子的特攻队,他们伪装成了国军,差点就把我们俘虏了!赶紧想办法先砸开团长的手铐再说……”
就在黄连长挠着头琢磨着该怎么对付这副手铐的时候,胡凯一把将他推开,让陈文扶着耿伟剑把手放在一个树桩上。他从一个排长手里拿过一把在沈家弄缴获的日本军刀,一刀下去,便把耿伟剑的手铐砍开了。
耿伟剑刚揉着腕子站起身来,一阵嗡嗡声突然由远及近,几架日本轰炸机出现在不远处的天空中。
“卧倒!”耿伟剑急忙大吼。没等他的话音落地,已经飞临他们上空的日本轰炸机就扔下了炸弹。在横飞的弹片与刺鼻的硝烟中,胡凯拉着陈文滚到了一条土埂下,他怒目圆睁地望着天空中狂轰滥炸的飞机骂道:“妈的,这些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他身边的陈文却望着头顶上的飞机喃喃说道:“太奇怪了,日本人的飞机居然追到了这里?”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了陈文的心头:坏了,日军的主力肯定已经追上来了,而且不远了!
轰炸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日本飞机消失在天空中,包括183团在内的各路人马又重新聚集在公路上,继续朝着南京的方向行进。胡凯悄悄地碰了碰陈文说:“秀才,你怎么了,好像心事很重……”陈文听了只是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胡凯的肩膀,便继续向前走去。
当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从一个村庄里买到了一些粮食,全团的官兵吃到了几天来的第一顿热粥。陈文故意提高了声音向耿伟剑建议说:“团长,我看咱们干脆离开大路尽量在田地里走吧!越是远离大路,就越难被日本的飞机炸到!”
胡凯也大声地附和道:“没错!要不咱们走不到南京就让鬼子的飞机炸光了!”那些不明就里的军官们听了也随声附和,纷纷表示不愿意再走经常挨炸弹的公路。
耿伟剑心明眼亮,自然是看透了陈文与胡凯的苦心。知道他们这样做全是为了避开宪兵对自己的纠缠。他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之后,却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远离公路虽然能躲避日军飞机的轰炸,但也会大大拖慢咱们的行军速度。还是不离开大路,尽早赶到南京!”
这次简短的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夜晚,183团幸存的七八百名士兵在一处背风的洼地里宿营。耿伟剑叫住了胡凯说:“你跟陈文陪着我转转,看看弟兄们都安顿好了没有!”说完也不等他们回答,便径自向着远处黑压压的人群走去。
陈文和胡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巡视着散布在旷野中的士兵。陈文看见了月光下耿伟剑的表情。那是一种留恋与不舍,陈文猛然意识到,耿伟剑可能要走了。他回头朝身后的胡凯望去,后者也马上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显然,胡凯也看出来了。
当他们最后安抚了随队的伤员,在沉默中来到了营地附近的一条小河旁时,耿伟剑忽然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今晚就准备离开了……”
耿伟剑叹了口气,转过身对沉默的两人说道:“今天的事情你们已经看到了,军统不会放过我的。我走后你们一定要带好部队,今后咱们一定还能见面!不管是在抗日的战场上还是别的地方!”说这句话的时候,耿伟剑满腹心事的样子已经不见了,那个英武的团长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陈文喉结动了动,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但眼里却流出了两行眼泪。
胡凯依旧低着头问道:“团长,难道除了离开队伍就没其他的办法了?”
耿伟剑听了,带着激愤的表情答道:“我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想就这样落到军统那帮人手里。我这颗大好的头颅还要留着杀鬼子呢!我要亲眼看见鬼子被彻底赶出咱们的国家才能安心!”说这句话的时候,耿伟剑的眼里也流出了泪水。为了不让他们看见,耿伟剑故意把目光射向了远处黑沉沉的夜空。胡凯终于也忍不住小声抽泣了起来。三个军人在夜风中紧紧拥抱在一起,尽情地抛洒着难得一见的军人之泪,沉浸在男人之间短暂而特殊的温情之中。
过了一会儿,耿伟剑轻轻推开了他们,表情也再次变得坚毅起来。尽管两人都不愿意耿伟剑离开,但却很明白他的处境。耿伟剑把自己经常带在身边的一个小酒壶递给了胡凯,故意用轻松的语调说:“你小子不是早就看着我这个酒壶眼馋吗?送给你了!”
胡凯接过那个白钢酒壶,珍而重之地揣进了怀里。
耿伟剑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把它塞到了陈文的手里,对他说:“秀才!这里边也许装着比天还大的棋局,你自己好好领悟吧……”说完这些,耿伟剑又一次分别拥抱了两人,然后便转过身大踏步走进了苍茫的夜色之中。
目送着耿伟剑魁梧的背影在夜风中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深处,陈文的心里感到十分压抑,他猛地扯开了制服领口的风纪扣,大口呼吸着冰冷的夜风。总是满不在乎的胡凯也崩溃了,抱着头蹲在了地上。过了很久,胡凯站起身来,开口问道:“秀才,你看这下一步的局势将会怎么样?赶紧用你的围棋算算呀!”
陈文苦笑着回答说:“围棋又不是用来算命的!棋盘上虽然有一些可循的规律留给世人思考,但又怎么能事事都给出明确的答案呢?”说到这儿,陈文瞟了一眼脸上明显有些失望的胡凯:“以后的事情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胡凯听了连连点头,说:“秀才,你今后还是找机会教教我下棋吧,让我的脑子也活络活络!”
第二天,胡凯主持了耿伟剑离去后的一次军官会议。他瞪着眼睛宣布说:“团长昨天有事离开了,他命令咱们星夜兼程赶到南京!”尽管军官们对耿伟剑的离去感到十分突然,但却没人敢轻易去捋胡凯的虎须。在183团这支副团长阵亡,参谋长根本就没来履职的团队中,这个黄埔出身的资深营长,一瞬间变成了大家的领头羊。更何况跟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他们已经不能或缺的“智多星”陈文。在胡凯的率领下,183团加快了向南京开进的速度。一路上果然遇到了好几拨不怀好意的宪兵,在踏入南京地界后,他们还遇到了军统的盘查。由于大战将至,倒是没有人跟183团为难,得到了耿伟剑离去的消息后便很快地走了。
“眼下没人敢招惹咱们这些杀红眼的丘八!”每一次胡凯都会不无得意地对陈文这样说。但陈文却宁愿相信,南京的局势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他们正迫切地需要每一个武装的士兵用血肉之躯去阻挡日寇的子弹。
走了好几天,183团终于在南京附近遇到了收拢部队的师部,总算是归还了建制。师里的宪兵让他们先到一个叫苏墟的小村中休整,然后便开着摩托车飞也似的走了。在一辆卡车终于拉来了一些弹药和面粉后,一个操着湖北口音的上校带着一大群军官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一大群军官的领子上全都戴着写有“军校”字样的领饰,都是满脸稚气的学生官儿。那名上校问明了情况以后,便把胡凯叫到了面前,带着跋扈的表情自我介绍说:“老子是你们新任的团长!赶紧集合所有的军官,我有话要说!”
从不吃亏的胡凯顿时火透了,他极力压制着心头窜起的怒火用挑衅的语气问:“请问团长是黄埔几期的?”那个上校的脸突然涨红了,马上摆出了一副斗鸡般的架势,冷笑着反问:“你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胡凯指着他身后的学生官们不卑不亢地回答说:“长官误会了,我是看见了这些小学弟才有此一问的!”
那些学生官听见后立即向胡凯立正行礼,按照黄埔的规矩向胡凯大声嚷道:“学长好!”
胡凯得意地接受了这些学弟的军礼,却把面前这位上校得罪了。上校铁青着脸向学生官中叫得最响的一个小伙子吼道:“鬼叫什么?还有规矩没有?”
那个小伙子听了却大声顶撞道:“报告长官,这不是鬼叫,而是校长定下的规矩!”
上校顿时暴怒了起来,咬着牙质问道:“哪个校长?难道他还能管到老子团里的事情?”
陈文不愿把事情闹大,赶紧凑上去好心提醒这位上校说:“长官,他们的校长是蒋……”
虽然校长的名头一眨眼就吓住了上校,逼着他讪讪地转移了话题,但上校的心里却突然有了自己的打算。他的心里很清楚,要不赶紧打散团里这些抱团儿的军官,他根本就无法在刚接手的183团立足。凭着自己后勤军官的可怜资历,就连那些初出茅庐的学生官也不会听从自己的指挥。他先是向军官们传达了上峰的指示,然后一脸勉强地叹了口气说:“日本兵就要围过来了,咱们虽然号称一个团,但却不足九百人,这可怎么成呢?我看这样吧……赶紧选派有经验的军官组成收容队,沿着来时的路去接应掉队的弟兄,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陈文看到上校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胡凯,顿时心中雪亮。果然,上校走到了胡凯面前,赔着笑脸说:“我看胡兄最合适,我领着弟兄们去南京外围的防线去驻防,你带几个精干的人员回过头去收容弟兄,让咱们团的力量更大一些!”说到这里,也不等胡凯回答,上校便把目光投向了那个跟他顶过嘴的学生官:“这位小兄弟蛮机灵的,你就跟着你的学长一起去长长见识吧!”
那个学生官仿佛看透了他的把戏,马上立正回答说:“是!坚决服从命令!”
就在胡凯的脸被气得铁青,周围的军官们议论纷纷的时候,陈文突然开口说:“还有我,请让我加入他们!”上校得意地笑了,因为他下一个目标正是这个秀才,这样一来就不用他再废话了。
在达到了目的之后,新来的上校马上就传令集合,说是要立即赶赴新的防线。他特意从警卫排里挑出了耿伟剑的铁杆儿,全都交给了胡凯和陈文,让他们原路折返去收拢残兵。虽然黄连长极力争取,但他的要求却被上校冷冷地拒绝了。在他看来,这位土匪出身的连长要比胡凯等人好对付得多。
望着急匆匆拉走了队伍的上校,胡凯愤愤地说道:“这个王八蛋!他明知咱们来时的路上大多数地方已经被鬼子占了,还故意把这个送死的差事给了咱们!”
陈文虽然也皱着眉头,心里暗暗为没能完成耿伟剑的托付而自责,但还是轻描淡写地劝道:“反正到哪儿都是打鬼子,咱们还是先走吧。”
胡凯听了只得苦笑,望着身边那个军容整齐英姿勃发的学生官歉意地说:“对不起了,学弟!都是学长我连累了你……”
那个学生官笑了笑,俏皮地回答说:“学长千万别这样说,我还正准备谢谢你让我离开了那个阴险的家伙呢!”说完,他便把手伸给了陈文,带着灿烂的笑容自我介绍说:“陈参谋,你就叫我小苏北吧!”
虽然无奈,但众人也只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胡凯和陈文带着一个班的士兵出发,开始沿着已经空荡荡的大路走起了回头路。但奇怪的是,这一路却风平浪静,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原来,这时战局已经发生了变化,登陆后的日本第十军在松井石根的率领下已经合围了南京,而上海日军也正忙着强化新近占领的上海,这里反倒成了真空地带。陈文他们前脚一走,日军后脚就把南京城紧紧包围了起来。仅仅过了几天,陈文等人便听到了南京陷落的消息,他们一下成了断线的风筝,流浪在危机四伏的苏南大地上。
陈文有空就拿出耿伟剑留给他的那本书看。不想,这本叫《共产党宣言》的小册子竟然深深地吸引了他,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陈文的面前。虽然模糊,但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虽然早就认定耿伟剑是共产党,但陈文却是因为他的离去才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心中暗想,要真是有一个一心为国为民的政党领导,国家也许不至于此,甚至沈慧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也不会死在日本人的炸弹下了。想到这里,陈文不禁想着有机会一定要跟被政府视为洪水猛兽的共产党接触一下,看看他们到底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由于国军刚刚战败不久,日本人的占领也只限于一些重要的城镇,苏南的乡下因此处在极度的混乱之中。在陈文的建议下,大家决定先找个地方落脚,等站稳了脚跟再跟日本鬼子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