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踪(1)

这发霉臭的大仓库有多少价值,

我倒是喜欢在寂静中站在这里。

——菲力浦·拉金《上教堂》

不必苛刻地去考证这场聚会的时间和地点,根据五人此前谈话的内容推断,应该是在文学刊物《早春》宣布停刊之后,也就是说,五人是从另一场聚会转战到这里。前一场聚会是在一间书店、咖啡馆或者圈中大佬的客厅,某人宣告了《早春》的终结,然后与这本刊物有关联的人轮流回顾它的生与死以及它掀起的“孤独者文学运动”。五人分散在几个角落,他们中的两人或三人互相认识,隔着讲演者的唾沫挥手招呼,再由其中一人牵头,逃离那个充满自负、虚假和口臭的环境。他们来到了这所房子,屋顶有阁楼和露台,从装潢来看,房子的主人拥有殷实的家底。五人当中有一对恋人——诗人骆闵和他的女友鲁莉,有一位小说家盛华,有一位杂志编辑常顺,还有一位是蝴蝶出版社创办人马玉。骆闵在整理衣袖,鲁莉低头看表,盛华启开一瓶茴香酒,常顺往杯子里夹冰块,马玉点燃了一支香烟。他们举起了杯子,在常顺的提议下,骆闵即兴创作了一首诗:“一株草,骑在另一株草头上,在没有露水的荒原,祈求一滴雨。一滴雨,坠着另一滴雨,在没有青苔的瓦缝,拴住一束光。一束光,攀着另一束光,在没有风的夜晚,捞水里的月亮。月亮上,猎人饮酒,豺狼作诗,兔子研墨,松鼠挥毫,鹧鸪啥也没干。她说,酒洒了或者墨洒了。”

盛华注意到骆闵趁着朗诵的时候,偷偷把半杯酒洒到了地上,“想想没有酒喝的年代,瑞士男人发现喝下的不是苦艾酒,杀掉了两个亲生儿子,两年后,禁酒令颁布,要到,要到一九一五年,法国人才用茴香油和蒸馏酒配制成,茴香酒,替代能让时间停滞的苦艾酒。”

常顺说:“就像是站在弗拉贡纳尔的画前,他把时间像香肠一样切开,再取出其中一片挂到墙上,你望着这片香肠,望了他妈的两个世纪。”

“操他妈的法国佬。”马玉捻灭了烟,摇晃杯子,弄得冰块吭吭响。

“从这里走回花园街要多久?”鲁莉问。

“半个小时。”常顺说。

骆闵借机转移话题,“上我家吧。”鲁莉冲他翻了个白眼,他又说:“或者就住这儿。”他看向马玉。

假设这所房子属于马玉,从头再整理一下线索,在书店、咖啡馆或者圈中大佬的客厅,马玉是发言者之一,她讲演的内容将为“孤独者文学运动”画上句号,台下至少有半数以上是蝴蝶出版社的作者。五年前,她收到《早春》杂志寄来的样刊,通读后,她告诉编辑,她打算出版这些小说,不管有多大困难。三年前,蝴蝶出版社陆续出版了《早春》上发表的小说,这些书刚摆在书架上,没有人留意到它们,直到其中一位作者因小说的阴郁风格,而被抑郁症患者刺杀,读者才在书店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发现了它们——既没有腰封也没有页码的毒药。她将宣布合同失效,这些作者别再向她讨要版税了。她正考虑用什么样的措辞,才能激怒那些狂妄而又卑贱的“孤独者”,最好还能有鸡蛋或者纸团横飞,用反抗终结反抗。常顺从第一排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发言顺序单,马玉被排在倒数第二个,最后一个是《早春》主编谷岸,谷岸的名字上打了一个括弧。马玉问:“还没找到?”常顺说:“谁知道是什么把戏。”接着,他们分别同盛华、骆闵远远地打了个招呼。常顺刻薄地嘲笑发言者,用公鸭嗓模仿他们的语气,当然,只有马玉能够听到。马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要是溜走,这些家伙可就乱套了。”常顺说:“这场仪式有那么重要吗?他们早办好了签证,一个月后飞到奥斯陆,飞到斯德哥尔摩,飞到纽约,飞到多伦多,像忘记一夜情一样,忘记五年来发生的事。”马玉说:“是呀,有那么重要吗?”她站起来,朝盛华与骆闵打了个响指,走出门,才发现,同行的是五个人。

“不必了,我八点一刻就走。”鲁莉攥着桌布的一角。

“现在该谁发言了?”骆闵问。

常顺拿出顺序单,“轮到马玉了。”

“聋人拜访朋友,友人家的狗见到他就狂吠不止,聋人茫然不觉。进里屋见了主人,作揖之后,他对主人说,府上尊犬,想是昨夜不曾醒来。主人问,何以见得。答曰,见了小弟,只是打哈欠。”马玉说,“我的发言结束,各位好聚好散。”

盛华问:“压轴的是谁?”

常顺说:“谷岸。”

“缺少提琴的交响乐。”骆闵说。

“有人在码头上见过他。”常顺说。

“哪个码头?”盛华问。

“不知道,我们追出去,那傻逼已经穿进了人流。”

“也许是精神病院逃出来的。”骆闵说。

“但他咕哝了一句,‘山上的石头长着嘴嘞’。”常顺说,“谷岸失踪前,跟他妻子说过,他要去找一座会说话的山。”

“可怜的疯子。”马玉说。

“几点了?”鲁莉问骆闵。

骆闵答:“七点。”他又问:“是文学作品中的一个意象?”

常顺说:“代表与世事隔绝,自言自语?”

“也可能是真有这么座山。”马玉说。

“喝酒吧。”盛华举起杯子,“真是够荒唐的,他们都认为他还坐在那儿,不发出一点声响,连呼吸都藏着,甚至认为压根儿没这人。”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早春》编辑部。”骆闵对常顺说,“二月中旬,也可能是二月底,你们都放假了,他约我下午四点见面,我三点就到了,编辑部没人,门锁着,我坐在楼道等他,一个小时后,我想他该到了,又去瞧了一眼,门开了,靠,我一直在楼道守着呀。我去敲主编室的门,他请我进去,没有寒暄,他说我迟到了,我说,也就迟到几分钟而已。他引我去茶水间,我走在他后面,他是扁平的,就像一只影子站了起来。他沏了一壶茶,然后问我,有没有听过一位名叫沙夫的诗人,他念道,‘你这只黑鞋子,我在里面过了三十年,像一只脚,苍白而可怜,几乎不敢放开来呼吸或打个喷嚏。’”

常顺插嘴说:“普拉斯,早逝的坦白派诗人。”

“嗯,沙夫一定是他胡诌的名字。念完诗,他问我,第一次在《早春》发诗稿是什么时候?我说,两年前了。他说,‘我记得,我记得我还给你打了一通电话。’我说,‘我听到你的声音,说了一句,蒙谁呢?’我和他笑起来,他的支气管像是随时会折断。那时我丢掉了第一份工作——邮递员。理由有些可笑,我撕掉那些无法送达的信件的邮票,抹掉邮戳,再把邮票贴在装有诗稿的信封上,寄到各家杂志社,这个低劣的手段被发现后,邮局要求我补偿邮费,我逃之夭夭了。我还以为,那些诗稿半路被截下来了。”

“邮递员?有趣的职业。”盛华似乎改变了对骆闵的印象。

“我跟谷岸说,我偷看过一个女人的信,她寄信时,总会要求用白尾地鸦邮票而不是更便宜的黄腹角雉,我把她的信从邮包里取出,贴同一张邮票给她回信,用纪伯伦式的情话。持续了半年时间,有一天,上头责问我,为什么一封南宁寄来的信,在邮局存放了一个月都没有送达?我才知道,收信人已经在一周前去世了。我懊悔不已,在那封信里,儿子问父亲病情是否好转,他想回来。我跟女人之间的书信往来就这样断了,后来,我在她家楼下,朝她的房间瞧了一眼,也许她搬家了。”

“女人迟早会想起你这个邮递员。”马玉和盛华碰了一下杯。

“可是,谷岸感兴趣的根本不是那个女人,他关心的是死去的父亲,我知道的并不多。他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隔着茶杯看我,好像我在瞒他。我只好瞎编了个谎,儿子仍然给父亲寄信,地址留的是公墓,我带上这些信件,去到那位父亲的墓前,我把这些信件点燃,灰烬撒在墓碑前,直到某天,信封没有燃烧完全,信笺掉了出来,信笺上空无一字,儿子像我一样,把这个行为当成了赎清罪过的祷告。原话怎么说的,我记不太清了,反正就是这意思。倒是谷岸的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他这么说,‘我们只能用肚脐对话。’这是我在《早春》刊发的第一首诗。”

常顺说:“我想起来了,沙夫是杀父的谐音,普拉斯那首诗叫《老爸》。”

盛华说:“沙夫,杀父,有意思。”

“那故事也够矫情的。”马玉说。

“他问我,为什么没回去?我说,我宁愿在这破地方冻死。实际上,那是我在异乡度过的第一个春节,我在电话里跟我妈说,讲演和饭局一个接一个,她都快哭了,还劝慰我,忙一点好,她把电话递给我爸,我俩一句话也没说,真的,在听筒里听着对方的呼吸,然后挂断了电话。谷岸问我,我父亲好大年纪?我说,‘跟你差不多吧。’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父权,他讲了个故事,说他跟我一样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年代,你们可能更清楚,自由恋爱是不允许的,更别提,那个姑娘是富农家庭。他干了件蠢事,在《毛主席语录》里夹了一小页纸,阐述了他对革命的爱和对她的爱同等重要,对,他原话就这么说的,对革命的爱和对她的爱同等重要,然后他就把语录塞进那姑娘的书包,他设想了几种结果,并甘心付出任何代价。几天之后,那姑娘走到他家门口,他父亲正在锯一根木头,他父亲停下活儿,从那姑娘手里接过那本语录,然后就翻出了那页纸,他说,他当时很想冲上去,把那页纸吞进肚里,他父亲继续拉锯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之后的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他妈的,什么也没发生,但他却发现,他的书包、他的抽屉,甚至他的枕头,都被他父亲检查过,他就像看到自己的尸体正在被他解剖。他说,他父亲还是痛打他一顿更好。这故事没完,还没完,他说他知道,他父亲也在战战兢兢地保守着一些秘密,比如,比如藏在碗柜顶上的日记。有天,他父亲去镇上了,他就垫着凳子找到了日记,躲在草垛后,他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然后,然后你们猜怎么着,他把日记放到了工宣队办公室的窗台。那天下午,他父亲刚走到村口,就被押了起来,他看到他惊恐的样子,就像,就像一座摇晃的山,我忘记他怎么说的了,反正是一座什么样的山。几场批斗过后,他父亲就被送到了劳教场,‘四人帮’垮台之前,死在了那里,替他父亲收尸的时候,他说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他觉得,那顶多算是一场报复。这故事没完,还没完,他说,他没想到的是,三十年过后,同样的遭遇发生在了他和他女儿身上,他说,他察觉出了他女儿的异样,发现她总是往卫生间跑,他把他的担忧告诉了他老婆,他老婆说,他们女儿已经有两个月没来月经了。然后,有天清早,他打开了他女儿卧室的房门,他女儿还在酣睡,一股臭熏熏的气味扑上来,地板上有一团呕吐的污物,他正要走过去的时候,他女儿突然翻身醒来,他说,他啥也没说,一步步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也没发生过。”

“没看出来,他还是个敏感的父亲。”马玉说。

常顺说:“老爸,我不得不杀死你。可等到你死了,我仍没有时机。”

“这是父系文明的末日,我们终于看到了他们的懦弱,可是,如此一来,反抗就无意义了。”盛华说。

常顺说:“也许他只想做伦理的背叛者。”

鲁莉问:“几点了?”

骆闵端起水,润了润喉,“七点半。”

盛华问常顺:“你刚才说到了一个精神病人。”

常顺说:“我可没说过,他只是咕哝了一句‘山上的石头长着嘴’。”

“我想起谷岸写过的一个小说,或许多少能看出些精神病的前兆。”盛华说,“那天是我去找的他,我把预支的稿费花光了,《哭坟》只写了不到三分之一,我问他,能不能继续资助我去做调查,完成这部小说?他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又递给我一篇他写的小说,写在老式的格子纸上,他说,‘你是小说家,期待你的批评。’”

“那些钱,你拿去勾搭女人了吧。”马玉说。

盛华没搭理她,“他说,这小说其实源自他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马玉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被剐了一条口子,她在皮包里找出了创可贴。

“他小时候,有一次跟他哥去捕野味,他们在灌木丛用一根棍子支起箩筐,在里面撒上食物,运气好时,能捉到山猫和野兔,够一家子饱餐一顿了。他们早晨进山布置好陷阱,太阳落山前去收箩筐,那天中午下了雨,哥哥让他独自去瞧一眼,穿过泥泞的山路,他隔着老远就看到箩筐在摇动,但愿是一只山鸡,他想象着一口吞下又肥又腻的鸡腿。慢慢揭开筐口,一只幼鼠钻进了他的裤腿,吓得他满地打滚,他脱下裤子,倒拎着裤腿,不见幼鼠掉出来。打那以后,他的下体长出又粗又黑的阴毛,他怀疑幼鼠就躲在那里。他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这么,就这么停下来问我,听到吱吱的叫声了吗?”

骆闵、马玉都笑出了声,马玉说:“混蛋,下流。”鲁莉害羞地看了看表。

常顺问:“小说写的啥?”

“很奇特,没有标题,他把空白留给读者,或者没想好题目。小说只有两个人物,没有介绍背景,你可以把他们想象成医生、运动员、侦探或者某一种动物,他们的名字也很古怪——两个符号,我就用A和B来替代,姑且称他们为A先生和B先生。A先生与B先生在一条街上相撞,A先生爬起来,撸起袖管,准备揍B先生一顿,可是他没有找到B先生。读者会说,B先生溜了、A先生只是跌了一跤。A先生反驳你,他走着走着,就感到后脑勺也在呼吸,随后他摸了摸胸口,左边和右边各有一颗心脏跳动,更糟糕的是,他称体重时,表盘的数字是平时的两倍。他尝试了一些办法甩开B先生,比如倒立、跳跃、翻跟斗,甚至在后背涂抹胶水,贴到墙上,再用劲扯开身体。这些徒劳的运动使他食量大增,对的,也是平时的两倍,让他头痛的问题又来了,鸡蛋还是面条、盐巴还是酱油?渐渐地,A先生改变了养成多年的习惯,当他发现自己经常说一些陌生的词汇时,他冒了一身冷汗,那些词汇属于另一种语言。读者可以提出一个疑问,究竟谁是载体?你可以把两个符号对调,无穷的循环。但另一个疑问却无法解决,故事的结尾,A先生拿起枪,对准太阳穴扣动了扳机,那么这是一场谋杀还是自杀?A先生杀掉了B先生,还是B先生杀掉了A先生?当然小说成立有一个绝对前提,你得把作者当成上帝,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常顺高呼:“上帝?卡夫卡是上帝,贡布罗维奇是上帝,阿斯图里亚斯和福克纳只是上帝的使者。”

“这算是精神病的前兆?”骆闵问。

“他失踪之后,我才这么想。”盛华说。

马玉说:“小说有个毛病,作者向读者发起挑战,作者却始终藏在暗处放冷枪。”

盛华说:“我给谷岸回了一封信,开头夸了他一番,小说没有让人反胃的匠气,然后,我告诉他,上帝拿着变量,却要求他的信徒相信它是个常量,‘你不是上帝,而是个独裁者。’”

常顺说:“哈,父亲、独裁者。”

盛华说:“《哭坟》交稿那天,他还跟我说了一段话,‘再伟大的作品也是有漏洞的,因为它是虚构的,就拿《哭坟》来说,五十年后或者一百年后,能触摸到历史的人都死光了,它将成为一段证词,可是读者从中发现了破绽,前后不一、自相矛盾,借助《哭坟》,他们推翻这一段历史,你会认为他们有错吗?’我不赞成他的话,小说的目的从来不是真实还原,而是找到两个时代的共性,即读者所处的时代和作者所处的时代,如果它有幸是永恒的。他又说,‘人也是这样,我们活在他人的印象之中,当你试图整理关于我的记忆时,你会发现我也是破绽百出,激进还是保守、达观还是忧郁、果决还是优柔寡断,时间再久远些,胖还是瘦、高还是矮、十根指头还是九根半、戴眼镜还是不戴眼镜,你会像推翻一段历史一样,把我也推翻。’靠,结果,A先生和B先生都失踪了。”

鲁莉往骆闵身边靠了靠,头搭在了他的肩上。

盛华交稿那天,马玉也在场,但她全然不记得有过这一番对话,她能回忆起什么呢?谷岸用一支笔在文稿上批了几行字。他是左撇子?右手揣在兜里?常顺进来,谷岸把文稿递给了他。也是左手?右手揣在兜里?谷岸引荐了盛华,这个无聊的家伙竟然说,风韵犹存。为了在场面上挽回主动,她说,桑榆未晚。谷岸笑出了泪,他掏出一张手绢,右手从兜里掏出了一张手绢。马玉想,五根指头还是四根半?

钟表的声音格外突兀。

马玉清了清嗓子,“骆闵知道一九八四年的集体自杀吗?”

常顺说:“他们要是还活着,聚会就不会那么无趣了。”

骆闵说:“我听说过,但从来没弄明白自杀者的诉求。”

常顺说:“谁也弄不明白。”

“是呀,谁弄得明白。”马玉环视了一圈,确认别的人都在看着她后,望着脑袋假装想了想,“是八三年吧,对八三年,我交了一个男友,他编了一本民间诗刊,经常会组织作品交流会,他把我领进了文学之门。那年年底,他和一个婊子好上了,我们断绝了往来。一九八四年,就是集体自杀前两个月,他突然又跟我联系,他说,有人要暗杀他,我那会儿住在大学宿舍,舍友都不在,我们在那里上了床,两人累得都快虚脱了,他搂着我,反常地说,‘我们要个孩子吧。’一九八四年的第一个自杀者是一名大学生,她从教室的窗口一跃而下,没有任何预兆,她的肚子里还有一个未成形的男婴,几天后,游泳馆更衣室又发现一具男尸,经过确认,男尸正是男婴的父亲,死于水银中毒。就在学校拆除游泳馆的时候,一个高数讲师在出租屋里头,服用过量安眠药毙命,他的家属把灵堂摆到了办公楼,家属把他的死归咎于校方长期克扣教员工资。那期间,男友带着我,又回到了作品交流会,借用的是学校的礼堂,气氛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礼堂里尽是暴风雨前低飞的燕子。短短一个月,又有三人自杀,当然不再局限于象牙塔内,被人羞辱的工人吊死在脚手架上、被强奸的妓女割开自己的喉咙、粮仓着火的农民喝下一整瓶除草剂。那时候的报纸依然以为,那只是一些孤立偶然事件,记者奔波于各类自杀现场,他们采访死者家属,分析轻生者的痛楚。西蒙书屋的老板把这些报道收集起来,那天,书店打烊后,他没有回家,他把报纸平铺在书店的地板上,盘腿坐在上面,用一根木棍,一下下重击自己的脑袋。他的妻子和女儿第二天来到书店,见到浸染了鲜血的报纸洒满了脑浆,两个女人相互搀扶着,要求警方查明真凶,法医的解剖与现场痕迹排除了他杀嫌疑,母女俩不肯相信这个结果,把死者安葬后,一块儿投了河。”

骆闵问:“是你男朋友组织了那场集体自杀?”

“不知道。我们分手了,在他们自杀前一周,最后一次交流会,他站在台上诵读《末日审判》。”马玉逐句念了出来,声音低沉,似乎一边念,一边在酝酿情绪,“‘我又看见一个白色的大宝座与坐在上面的,从他面前天地都逃避,再无可见之处了。我又看见死了的人,无论大小,都站在宝座前。案卷展开了,并且另有一卷展开,就是生命册。死了的人都凭着这些案卷所记载的,照他们所行的受审判。于是海交出其中的死人,死亡和阴间也交出其中的死人。他们都照各人所行的受审判。死亡和阴间也被扔在火湖里,这火湖就是第二次的死。若有人名字没记在生命册上,他就被扔在火湖里。’一周过后,这群人就穿上最华丽的衣裳,躺到铁轨上,汽笛声与他们的吟唱混杂在一起……”

马玉哭出来了,且很快泣不成声,盛华递上一叠纸巾,她继续说:“自杀没有停止,一起接着一起,警方从庞杂的案卷中发现,模仿者有一个共同点,在死前说着一种像是用淋巴发音的语言,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邪教,但是始终没人弄懂他们说的什么,警方只是怀疑没有定性。”

常顺说:“也许,我是说也许,像传递纸条一样,用淋巴发音的语言传递死亡。”

“说回谷岸这儿,今年,《早春》被检查过,结束后,他来找我,落寞地说,‘他们闯到杂志社,把资料捆扎在一起,装进麻袋,包括作者的住址。’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我说,‘我的处境也不好。’我们聊了大概有两个小时,离开前,他告诉我,尽管杂志濒临倒闭,仍有不少作者投稿,他轻描淡写地说,‘其中一封很有意思,作者自创了一种语言,用古入声构成基础音,我试着把它们念出来,几乎没有声调的变化,如同……’”她顿了一下,“‘如同地狱的回响。’”

常顺说:“自杀者的语言一半在土里,一半在尘世,只能有一个人掌握这门语言,他用淋巴发音时,他便像造物主一样孤独。”

骆闵说:“渔夫坐在水底,鱼饵抛上岸。”

鲁莉用蚊子般的声音问:“几点了?”

骆闵不耐烦地答:“看你的手腕。”

正好八点一刻,鲁莉该走了,可她一点也不愿离开,她可以住在马玉这儿,或者让骆闵送她到楼下。他们认识了半年,骆闵好几次骗她上床,她害怕,怕见到床单上的处女血,怕一个原本毫不相干的男人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她的乳房或者右腿内侧有块胎记,她把它遮蔽得很好,但脱掉衣服,它就会露出来,露在一个原本毫不相干的男人眼前。他们也可能刚认识,她从来没有超过九点回家,她家里有一位变态父亲,墙上挂着各类刑具,或者,她是个外地姑娘,住在租来的屋子里,像那位服用安眠药的讲师,她也彻夜彻夜地失眠,她想,送我回去吧,最好你能上去坐坐,听我新编的一支曲子。从这儿到花园街还有半小时的路程啊。

“他似乎在《早春》停刊前就做了决定,离开或者了结生命。”盛华说。

骆闵说:“他所有的经历都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经历?更像是虚幻的假象。”马玉的酒喝完了,烟也抽完了,她想拿点什么东西在手上,桌上只有一只花瓶。

常顺说:“难道他的失踪没有任何迹象?捎话的人走后,我们在谷岸的家里有过一次长谈,谷岸的妻子一味地重复,他要去找一座会说话的山。编辑部的其他人无奈地离开,我守在那里,我想,一定还说了些什么,每当我想要打探谷岸的消息时,她就把头偏到一边去。下午五点,谷岸的儿子放学回家,她做饭去了,谷岸的儿子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我问他,‘最后见到你爹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说去了哪里?’‘你几岁了?’这小子对他父亲的失踪漠不关心,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他伸出了五根指头,我也只好知趣地离开。第二天,我又去敲他家的门,一个陌生男人开了一条门缝,没等我讲明来意,谷岸的妻子拉开了门,她红着脸,我看出有些不对劲,她解释,那个陌生的男人是谷岸的老战友。谷岸啥时候当过兵?她说出这个话就后悔了,有些慌张。我说,‘我改天再来。’她冲老战友使了个眼色。老战友起身说,‘你们聊,我先告辞。’于是我又坐下来,她还在圆谎,‘谷岸管他叫老战友。’我想,她心里在抱怨我的不礼貌,打搅了他们的生活。我问,‘谷岸失踪多久后,你才发现?’她说,‘一个月,也许不止。’至少有一个月他没有回家。我问,‘你们之间有隔阂?’她说,‘你知道我们还有个女儿,半年前,她怀孕了,未婚先孕,他认为这是极大的耻辱,他叫来医生,给了女儿一针,我们吵了一架。’她拔高了音量说,‘我们二十年的感情就这么完了。’我问,‘他什么时候跟你说起那座会说话的山?’她说,‘我们分居了,他睡主卧,我睡客房,或者反过来,他有着近乎苛刻的作息时间,七点到八点给儿子讲三个故事,八点到十点阅读,十点半准时睡觉。那天,他给儿子讲了什么,我不知道。十一点过后,我听到他房间的门打开了,他在我房间门口徘徊了一会儿,锁芯响了,没有脚步声,我感到他离我越来越近,鼻息贴上了我的脸,就像二十年前,我们在河滩上,他第一次亲吻我的额头。我睁开眼,他跪在我的床前,我们四目相对,我想,我们应该和解,他还是爱我的,静默了一阵,我发现他的脖子上有一条疤,他身体上的记号,我曾经多么熟悉,这条疤越来越长,越来越宽,像一条河。我把头伸过去,无论如何,他也吻不到我的额头。他似乎也发现了我身体的异样,我闭上眼睛,我期望他能为了我们的婚姻原谅那一切。他凑到我的耳边,他说,那是一座会说话的山。’”

盛华问:“打那以后,她就没见过他?”

“他偶尔回家,直到一个月前或者更久之前彻底失踪。”常顺说,“她请我离开,我想把谷岸常用的一支笔给她,她没有收下。在楼下,我见到老战友蹲在台阶上抽烟,我笑着跟他说,可以上去了。阳光明媚,谷岸就是从那儿走出去的。我回到杂志社,正门贴上了封条,编辑部的同事正在取《早春》的牌子,有人哼起了小曲,我想,谷岸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没了。”

骆闵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妈的,什么也没发生过。”

盛华说:“十根指头还是九根半?你会像推翻一段历史一样,把我也推翻。”

“若有人名字没记在生命册上,他就被扔在火湖里。”马玉说,“扔在火湖里。”

常顺说:“老战友,抬起你的头来,让我再瞧瞧你的模样。”

盛华说:“干杯吧。”

马玉说:“没酒了。”

“想想没有酒喝的年代,瑞士男人发现喝下的不是苦艾酒,杀掉了两个亲生儿子。”常顺大笑。

“杀死儿子!干杯。”五个人齐声说。

杯子碰响后,月光正好穿透乌云,从阁楼的斜顶流下来。他们醉醺醺地告别,并拥抱彼此,像是此生再也不会见面。盛华在墙上摸了半天,没找着灯。鲁莉捅了捅骆闵,“你送我回去吧。”骆闵咕哝了一串酒话。常顺在漆黑的楼道里差点跌了一跤,马玉扶住他,骂他像个瘸子。他们走到门口,大雨倾盆而下。

马玉说:“我们回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