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青霞三部曲《镜前镜后》《窗里窗外》《云去云来》
- 林青霞
- 2212字
- 2024-11-04 20:55:20
不是张迷
如果不是新型冠状病毒袭港,黄心村会每星期做三次热瑜珈,那么我们就不会每个星期一结伴行山,我也不会有山顶八十分钟的文化之旅。
黄心村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语言文化系博士,在威斯康星大学任教多年,现在是香港大学比较文学教授、系主任,非常斯文有气质,讲话不疾不徐清清楚楚。我最近几个月都在读张爱玲,今年适逢她一百周年诞辰,许多文学杂志都做她的专辑,我和心村两人互相赠送有关张爱玲的书籍,她写张爱玲,我也写张爱玲,彼此先睹为快,乐此不疲。虽然和她认识不久,但有一个共同喜欢的人物和话题,让我们在绿树成荫的山路上咀嚼张爱玲的语句、谈论她周围的人和事,消磨了许多个愉快的星期一下午。
心村有一篇文章《劫灰烬余:张爱玲的香港大学》,重新梳理张爱玲和她母校香港大学的因缘,以档案资料为佐证,还原一些模糊的历史影像,厘清一小段战乱时期的人文经验。我跟她说这个题目把香港大学说小了,应该是“香港大学的张爱玲”。她笑说她是故意的,竟然被我发现了,她是想通过张爱玲重写港大的那一段历史。余光中说,如果作家和诗人把一个地方写得好、写得出名,那个地方就是属于他们的,香港大学是属于张爱玲的。相信许多喜欢读书的人都会想在港大寻找张爱玲的影子。心村策划的张爱玲线上文献展很快会揭幕,她说等疫情过去会把港大冯平山图书馆(张爱玲曾经在轰轰的炮弹声下,专心看《醒世姻缘》的地方)辟为张爱玲的展览场所,让喜爱文学的人能够爬梳劫灰,重拾烬余,再探张爱玲的经典。
雷兆辉摄影
心村在《光影斑驳:张爱玲的日本和东亚》一文里,对张爱玲和李香兰的世纪合影,有镜前和镜后的详细说明和分析。那张照片张爱玲坐在前面的白椅上,李香兰侍立于一旁,据张说是因为她太高,两人站在一起不协调,所以旁人拉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摘录一段心村对镜前的分析:“这样的构图十分蹊跷,安排张爱玲坐着,李香兰站立一旁,两个主角仍然是一高一低的,画面分布比两人同时站立更加不平衡,摄影师显然无法使两位主角的视线统一。李香兰以她一向单纯恳切的眼神认真注视着摄影镜头,而张爱玲则明显是个难以被镜头控制的麻烦角色。她的侧坐姿势挑战着镜头的中央权威,干扰了构图的平衡。她膝下露出的交叉的双腿撇向画面的左方,而她充满疑窦的眼神则又投向画面的右方,姿势中充满了矛盾和隐隐的对抗。”我初看这张照片,也觉得十分不妥。我想张爱玲是刻意要有这样的神情和姿势,因为下一张团体照,后面一排人站立望着镜头笑,只有她一个人依旧坐着,姿势不变,不看镜头也不笑,画面怪异而有戏剧性。这个茶宴设在上海咸阳路二号,日期是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一日,距二战终结与日本投降仅相隔不到一个月。再引述一段心村镜后的分析:“在所有报道中,它皆被描述为一个众星云集的场合。至今为止,当地传媒何以对日本即将落败的蛛丝马迹如此无感,因而在帝国崩毁前夕,仍大张旗鼓为那场盛会锦上添花,其背后的原因,仍然成谜。我们唯一确知的是,张爱玲与李香兰,两位上海沦陷区的文化人代表,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而这张照片,似乎冻结于永逝的往昔时光中,不因任何今非昔比的现实而黯然失色。”
我翻看心村给我的上海四三年至四五年的《杂志》月刊和《天地》杂志,想象着抗日战争如火如荼之时,在孤岛上海这样的乱世,张爱玲、苏青、潘柳黛、施济美、潘予且等人抓住这短暂的三年零八个月,仍能爆发出那么多犀利的文字。想到现今世界人人都感受到二〇二〇年是最令人不安的一年,心村也非常郁闷,我跟她说我们要像吴哥窟千年巨石间开出来的小花一样,在夹缝里找寻快乐的因子。我们二人互相激励埋头写作。心村就是我的甘露,让我在夹缝中得到文化滋养的喜悦。
一九四五年上海《杂志》月刊
黄心村七岁开始读《红楼梦》,比张爱玲还早五六年,当时虽然不懂,但是有兴趣。她重看不知多少回,最近还约我一起读。她是文学教授但不教《红楼梦》,也不写《红楼梦》,我猜她是把曹雪芹笔下的人物都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保护着,她要把对他们的爱深深地藏在心底。她的博士论文《写在废墟》谈的是以女性为主题的文学和通俗文化,张爱玲是其中最亮眼的一位,我和心村都特别欣赏张爱玲在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五年的作品,不过心村又说,最让她震动的张爱玲作品是那部未完成的《异乡记》,是一部未完成的杰作,它是张爱玲后期写作的源头,旅途笔记有很多不是很完美的地方,但也正是这些不完美处才更能体现她独特的角度和笔触。
九十年代中期,心村在修博士学位,到上海图书馆寻找资料,苏青办的《天地》杂志、胡兰成办的《苦竹》杂志、柯灵的《万象》杂志、柳雨生的《风雨谈》杂志……沦陷上海的大小出版物她大多通读了,做了详细的笔记,并影印不少资料。她说那段时间她早上八九点就去了,一直翻到下午五点,她没戴口罩,弄得满头、满脸、满手的灰尘,中午人家吃饭去,她还在挨饿挨渴地影印,并且还要看管理员的脸色。我想象着一名纤瘦有书卷气的女学生,在满布尘埃和易碎的旧纸堆中,坚持而专注地埋首在文字里,这个画面放在电影里一定很有味道。她说为历史人物和历史文本作传,就是要沾一点历史的尘埃,吸一吸旧纸的霉味,写起来才有质感。写完博士毕业论文,她告诉自己该放手去做别的课题了。在美国学界打滚了十多年后,因命运的召唤来到港大,去年开始重新拾起张爱玲。
我见心村为爱玲花了如此大的心血,问她是不是张迷,她说她不是,也不能做张迷,这样便可以坚持站在镜后,保持距离观望。她说要想做个好的研究者,必须要有距离。
二〇二〇年九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