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道

第一节 什么是“道”

“道”是先秦时期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学派着力思考的最主要的问题。因为专注于“道”,才成其为“道家”。其实,对道的追寻,正是对人类与世界万物起源的探索。老子认为,宇宙万物缘起于道。

(一)“道”是特殊的存在

《老子》第二十五章中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意思是,“道”,是天地之母,早在天地生成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它寂寥独行,循环往复,却不衰竭损耗。我们不知道它的名,勉强称呼它为“道”,为“大”。

我们不但不知道它的名,也不知道它出自哪里,是什么赋予了它存在。“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第四章)道是万物的本源。它自本自源,在它之前,没有任何存在。它是最早的存在,又是一个非常奇妙的存在,它灌注到万物之中,万物时时处处都被它浸润滋养,它自己却丝毫不为之减损。它幽远而缥缈,仿佛存在着。

但是,它的这种存在,又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存在。它恍惚在那里,宛然若物,其中有“象”,有“精”,有“信”。它又区别于任何客观独立的实物。这种区别在于:你用眼睛仔细辨认,却看不见它;你用耳朵专注倾听,却听不到它;你想伸手去抓,却抓不住它。它是没有形状的形状,是没有物的物。《老子》第十四章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一者,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第二十一章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第三十五章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道就在那里,它存在着,人却把握不住它。你向着它走来,却看不见它的头;你随着它走去,却看不见它的尾。因为,你始终被它包围着,无法超越它从而去观照它。这样的情形,有点类似于古诗所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在山里,当然无法观照大山的全貌。人在“道”中,万有均在“道”中,所以怎能清晰地感触它?但是你可以清晰地意识到,“道”就在那里。“道”时时处处,无所不在。你在其中,万有皆在其中。

道又是一种“深之又深”“神之又神”的存在。它“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庄子·天地》)。它“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它在幽冥隐约中独立存在着,它于寂静无声中传送着大和之音。

《老子》一书中,还有一些称谓,诸如“谷神”“玄牝”“天地根”“朴”“母”“玄德”等,这些概念,差不多可以理解为“道”的别称。

(二)道生万物

天地从哪里来?人从哪里来?万物从哪里来?对于如此深奥的问题,答案是唯一的:“道”是宇宙万物的本源,万有均是“道”的产物,也是“道”的载体。“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老子》第三十九章)老子这段话中的“一”,可以理解为“道”。天,得了道就清;地,得了道就宁;神,得了道就有灵;河谷,得了道就充盈;王侯,得了道就匡正天下。《庄子》一书中对这个观点做了更进一步的引申和阐释。一次东郭子向庄子请教何谓“道”:“道,在哪里?”庄子说:“道无所不在。”东郭子强烈要求庄子举例说明道的存在。庄子说:“道在蝼蛄、蚂蚁中。”东郭子不解地问:“道怎么能在如此低级的虫类身上?”庄子说:“道在稗子等杂草中。”东郭子说:“怎么更加下贱了?”庄子说:“道在破瓦片中。”东郭子说:“怎么更加不堪了?”庄子说:“道在屎尿中。”这下东郭子彻底无语了。庄子则解释说,道其实真的没有离开每一样具体的东西,道贯穿在所有的存在之中,蝼蚁、破瓦、屎尿,也都是体道的存在。只要你排空心中所有的思虑和欲念,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就能来去随心、无所不至,就能通晓大道。客观的物体之间是有界限的,这是物与物之间的界限,而道融贯于物中,道和物之间却没有界限。道给物设立了界限,其本身却没有界限。道使物盈虚,其本身却没有盈虚;道使物衰杀,其本身却不会衰杀;道使物具有本末,其本身却没有本末;道使物聚散,其本身却不会聚散。(《庄子·知北游》)这番话,很好地诠释了“道”之无所不在,以及道“独立而不改”的特质。

道家哲学关心的首要问题就是天地万物之缘起。《老子》第四十二章中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老子》第五十一章)。道化生万物,是天底下最无私、最宽容的母亲。道的宽容,体现在万物以各种不同的性质与状态存在着,不因为自己的美丑遭受道的偏爱与嫌恶。在道面前,万物一律平等。这也是道家“齐物论”的理论基础。道的无私,表现在化生万物,却不据为己有,不自恃功高,不以尊长自居。道,调和万物,而不自恃为义;泽及万世,而不自恃为仁;早在上古之前就存在,而不自恃为老;覆载天地、雕刻众形,而不自恃为巧。道的德行,不需要任何表白,所以称为“玄德”。“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老子》第五十二章)天下万物都是由同一个母亲——“道”派生出来的,只要守住道,遵道而行,终生都不会有危险。

第二节 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一章)意思是,道是可以用语言描述的,但是用语言描述出来的道,已经不是道本身了。名字是用来称呼指代事物的,但名字却不是事物本身。

《庄子》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世人重视书,是因为珍爱书中的语言。然而比语言更珍贵的,是通过语言表达的意思。意思的精微要妙之处,是不可以言传的,因而书本身也没有什么可贵的。眼睛能够看见的,是形与色;耳朵能够听到的,是名与声。世人认为形色名声足以体现事物的本质,这真是太可悲了。形色名声,真的不足以体现事物的本质。所以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常人哪能认识到这一点呢!有一次齐桓公在大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削制车轮,轮扁放下锥子、凿子走到堂上,问桓公道:“敢问您读的是什么?”齐桓公说:“圣人之言。”轮扁问:“圣人还在吗?”齐桓公说:“已经死了。”轮扁说:“那么您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而已!”齐桓公说:“我读书,你一个制轮匠人配说三道四吗!你说出个理由来,有理还行,没理就把你处死!”轮扁说:“我也是从我的实际工作中观察体悟出来的。削制车轮,榫头做得小了就会太松而不牢固,榫头做得大了就会涩滞装不进去。可是如何把心中总结的经验传递到手上的活儿中,使做出来的榫头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却是不能用嘴说出来的,这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这一点我不能传授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继承下来。所以我已经七十岁了还在自己做削制车轮的工作。古人跟古人不可传的东西都已经消逝了,所以您所读的,只不过是古人的糟粕而已!”(《庄子·天道》)这则寓言经由一个匠人之口,通过阐释制作车轮的精微要妙的技巧之不可言传,表达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道理。

因此,真正得道的人,从不夸夸其谈以炫耀自己学识渊博。无始说:“道不能听说,听说的就不是道了;道不能看到,看到的就不是道了;道不能言说,说出来的就不是道了!道,赋予万有形状,它本身却没有形状!本来就不应该给无形的‘道’强行赋予‘道’这个名称。”无始接着说:“有人问道是什么,予以回答的人,不通晓道;发问的人,也不能得到道。道不需要问,问了也不用答。不该问却问,发问就是空的;不该应却应,回应也是空的。不该应对不该问,就是空对空。这样的人,外不能观照宇宙,内不能通晓大道。因此,对道的体悟达不到超越昆仑的境界的人,就不能遨游太虚。”(《庄子·知北游》)

这段话再次说明了“道可道,非常道”。其实,这个说法并不高深玄妙,这不过是很简单的道理。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的“道”,当然不是“道”本身。语言只是试图尽可能地描摹“道”的样子,但是用语言描摹出的“道”的样子,不等于“道”本身。

第三节 与道逍遥

人生最高的境界,莫过于与道合一。与道合一,就能获得无限自由,就可以逍遥而游。《庄子·逍遥游》中有这样一段话:“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这句话道出了本篇的核心——“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这便是“与道逍遥”的最高境界。“与道逍遥”的前提和条件,就是把自己融汇到道中去,与道合一。

与道合一的人,自身如同婴儿、赤子一般,无限纯洁。给人的感觉,无限美好。南伯子葵看到女偊肤色好得出奇,感觉十分奇怪,就问他:“您算是上了年纪的长者了,脸色却如孩童一般姣好,这是怎么回事?”女偊说:“因为我得道了啊。”南伯子葵问:“道可以学吗?”女偊说:“哦!怎么可能呢!您不是那块料啊。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即便我肯教你,你就能成为圣人吗?其实不然。把圣人之道传授给圣人之才,是很容易的。我遵道而行,用了三天时间,就能把天下置之度外了;我继续遵道而行,用了七天时间,就能把周围的一切置之度外了;我再接再厉遵道而行,用了九天时间,就能把生命置之度外了;把生命置之度外,然后就能豁然开朗;豁然开朗后,能独见常人之所不见;独见后,古今就没有分别;古今没有分别后,就能进入不死不生的境地。杀死生命的,自己却不会死;赋予生命的,自己却不会生——掌握生杀的道,对外物既不送也不迎,既不毁也不成。”(《庄子·大宗师》)这么说来,体道悟道,能够达到精神上的纯粹与心灵上的宁静,这应该是一件无限美好的事。

庄子还编了这么一段颜回与孔子的对话:

颜回说:“我长进了。”

孔子问:“此话怎讲?”

颜回说:“我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好吧,但是还不够。”

颜回改天又来拜见孔子,说:“我长进了。”

孔子问:“此话怎讲?”

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

孔子说:“好吧,但是还不够。”

颜回改天又来拜见孔子,说:“我长进了。”

孔子问:“此话怎讲?”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脸色突然大变,说:“什么叫坐忘?”

颜回说:“我把肢体置之度外,把聪明才智全部抛开,脱离形体抛开心智,与道合一,这就叫坐忘。”

孔子赞叹道:“与道合一就没有偏爱,与道逍遥就不会执着。果真是个贤才啊!我愿意步你后尘追随你。”

这段话中的“坐忘”一词,类似佛家所谓的“禅定”或“入定”。孔子和颜回之间当真有过这么一段对话吗?《论语》中不见颜回修道的记载,也很少可见孔子对于道家思想的过多赞叹。这个故事无疑是庄子杜撰的。庄子及其后学经常喜欢自己编排、导演一些关于孔子及其弟子的故事,目的却是弘扬道家思想,旨在借孔子抬高自己。

修道之人,摒除欲念,澡雪精神,专气致柔,将世俗的纷扰置之度外,时间久了,气质自然也会改变。得道之人外表形象与常人迥异,独具一种逍遥达观的气度。可见,悟道,不仅是修心,不只是追求精神上的宁静与超越,还能塑造人的形象,令人由内到外变得脱俗。

一提到道,人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觉得它是非常高深玄妙的,是距离自己的生活十分遥远的,也是很难体会、把握的。这一点,老子本人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老子说:“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老子》第四十一章)大道明明白白,却像是艰涩昏暗的;大道积极进取,却像是消极后退的;大道平平坦坦,却像是坑坑洼洼的。

早在两千多年前,老子就预知了后世人们对于道的曲解和疑惑。世间人形形色色,资质悟性各不相同,对道的反应,也迥然不同。老子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老子》第四十一章)资质悟性卓越的人听说了道,就会勤勉修行;资质悟性一般的人听说了道,就会将信将疑;资质悟性低下的人听说了道,就会觉得滑稽可笑。是的,他不笑就不对了。老子说错了吗?没有!

老子的道,本质上并非高深莫测。道,无非是老子冷眼观察社会、深刻剖析人生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和智慧。《老子》一书中的很多观点,仔细推敲起来都是十分有道理的,可以教我们如何面对社会与人生。于内求得一份心灵的宁静,于外少一些烦扰与纷争,心中的郁结就会舒展开来,心情就会舒畅,人生也会变得和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