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贾府上下看可卿

可卿是整个贾府里最神秘的一个人,从她的出身到她的死亡,作者含糊不清的叙述和一些前后矛盾的话语给读者以大量留白和想象的空间。

贾母眼中的得意人

作为贾府的最高权力者和一个阅人无数的老太君,贾母对人对事的态度很重要。那么被列为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的秦可卿就绝非浪得虚名。

纵观贾府上下,贾母的审美是一种高级审美,要美丽多才比黛玉、聪明伶俐如晴雯、活泼能干像凤姐。对于“第一得意之人”的秦可卿之貌最详尽的描写是在宝玉的梦中。黛玉和宝钗都是大观园里一等一的顶尖美人,可这位却将二人的优点集于一身,很自然地组成一种足以艳冠群芳的“兼美”。这样的美丽在两府三地,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可卿之才体现在凤姐的梦里,对贾府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侃侃而谈、分析利弊,让当家奶奶敬畏之余也让旁观的读者对这位东府的少奶奶刮目相看。当时的东府里是尤氏当家,作为少奶奶的可卿应该是助手和协从的身份。但就是这样,可卿的锋芒仍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她叮嘱凤姐的那些话大约是她平日的治家之道,从这里可以看出,她的管家之才,绝不在其之下。

正是这样的倾城之貌与治家之才让可卿成为贾母的“第一得意之人”。在这之前,也或许,她的婚姻是得到贾母的支持和首肯的。从一些明暗的线索可以得知,弃婴的身份加上养父的官职,足以证明可卿出身寒微、来路不正。东府正牌少奶奶的位置,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上去的。贾府上上下下的势利眼太多,如邢夫人、尤氏之流成了当家的太太、奶奶,也免不了会被下人们私下嘲笑其家庭出身和填房之位。

贾母并不在意这些,从王道士给宝玉提亲的一些细节中可以看出,她觉得模样性格很重要,不管根基富贵。也许东府的这位少奶奶正是模样性格得到了老太太的认可,才能得以“贫女得居富室”,从而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贾珍眼中的好儿媳

可卿因为一次重要的机遇而得以“贫女得居富室”。在此之前,她并不见得比刘姥姥进大观园时见识得更多。可当我们跟着宝玉一同走进她的卧室时,却不由得要惊呆一下了。

宝镜金盘也罢,卧榻珠帐也好,抑或是纱衾鸳枕,这些东西在贾府的很多卧室里都应该算是“标配”。但是在介绍中加进了飞燕、则天、太真、西子之后,其奢华程度一下子达到了顶点。这样的卧室大约整个贾府里再无出其右者,就算是一呼百应的琏二奶奶也是望尘莫及。这样的设置和安排只能是出自东府里最高的权力者。

这个人偏偏是她的公公。

可卿与贾珍之间的不伦让很多读者为她惋惜,这样的一个极品的鲜花般的人物偏偏遇上这个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半点优点的“老渣男”。如果说可卿房间的奢华布置让贾珍可以幕后操控的话,那么可卿死后,他终于站到了舞台的正中。

细心的读者首先会惊异于贾珍的异常悲痛。儿媳亡故,他作为一个理应日常就该避嫌的公公却像被摘了心肝一样恨不能要替儿媳去死。接着是他的态度,贾珍公然向大家表示,所谓儿媳要比儿子强上十倍,这个丧礼要“尽其所有”。西府里的当家奶奶凤姐曾经有一回在家里算账,说到几位姑娘和宝玉、环儿的婚事以及老太太的后事,多的花费银子不过万八千两,有的连这个数都不足。而贾珍却要尽其所有,为儿媳大办丧事。这还不算,真到办事的时候就算自己没有的,也要想法子办来。一副放了几年都没人敢出价钱的亲王所能用的樯木棺材,让一向不理家事的贾政都看不下去。此时的贾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的心里只有他的好儿媳,并不在意谁的意见和建议。

大家对可卿的死法一直有很大的争议,其实病死也好,上吊也罢,方式已经不再重要。她的死与贾珍有脱离不了的关系。对于这一点,那个“爬灰”的公公心知肚明,不知道他听见可卿亡故的消息时,心里有没有过一点点的内疚。

贾蓉眼中的嫡夫人

与荣府比较起来,宁府三代单传的人丁状况实在是让人堪忧。作为长房独子的嫡夫人,可卿身负重望。

可卿结婚几年身无所出,但她在宁府的地位却不动丝毫。张扬霸气如凤姐者,尽管生了一个女儿,又怀过一个哥儿,还免不了要为贾琏讨妾忍气吞声。

可卿不用。

可卿不用为不能怀孕生子而忍气吞声,因为,她根本就不能生子。这倒不是说她身体上有什么不治之症。而是她的处境,不允许她生下一男半女。

她有两个性伴侣,这两个人,是父子。即便科学发展到现在,也没有哪种避孕的方式可以万无一失。所以可卿即便在防护中出了意外,她也不敢、不能生下这个孩子。那个“意外”将是可卿和宁府不可承受之重。

这于贾蓉而言,是一种尴尬到极致的无奈。以可卿之才貌,贾蓉应该是爱怜有加的。但从可卿的口中,我们听到的评论是他们很互敬而没有红过脸的表述。这对小两口按理说正应是如胶似漆柔情蜜意的年纪,至少也应该像贾琏戏熙凤一样过着表面幸福的生活。但他们没有。

他们不能,因为中间多了一个贾珍。这个婚姻的“第三者”让他们无法回避也不能回避。于是贾蓉选择了逃避,他在府里时间不多,他宁愿在外面胡混也不愿意回到家里面对自己的嫡夫人。

就算可卿死了,贾蓉也没有太多的悲痛,他的表情被父亲的悲痛淹没在宁府白花花的孝布里面了。他只是匆匆地换了吉服,去领受一个新的身份,为的是给可卿一个风光的葬礼,就连这个,也不是他的主张。

可卿走了,贾蓉终于从尴尬的阴影中挣脱出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从容地续娶一个“远不及可卿”的继夫人来过正常的生活了。

宝玉眼中的秦可儿

《红楼梦》里“梦”写得不少,宝玉的梦,写得最精彩。这个梦里的另一个主角就是秦可卿。

可卿比宝玉大好几岁,又是名花有主,仅仅凭着一个春梦和可卿死后宝玉吐血就说他们之间有私情,我是不信的。在我看来,宝玉眼中看可卿大约是和凤姐一样的“大姐姐”。

宝玉是因为一个偶然才得以进到可卿的卧室。老妈妈们在提醒叔叔不可在侄儿房间里睡觉后,秦氏公然取笑,说宝玉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根本用不着忌讳这些。可见秦氏只把宝玉当成个小兄弟一般的“叔叔”。

秦氏领宝玉进了自己的卧室,宝玉在困倦入睡之前关于秦氏的影像还未退去,梦见她也不足为奇。在宝玉的梦境里,秦氏是警幻之妹,兼有黛玉宝钗之美,她的使命是让宝玉改释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遗憾的是宝玉在这场大梦之后,也只是偷偷地和袭人尝试了云雨之情,“经济之道”早又被他扔到了九霄云外。

就算是在梦里,宝玉也不是一个迷途知返、敢于担当的人,当他面对凶险的时候也只会大喊一声“可卿救我”。这倒是把窗外的可卿着实吓了一跳,整个府里,没人知道她的小名,宝玉却大声地叫了出来,这也不由得让秦氏感到纳闷。

可卿在重病之时,宝玉跟着凤姐再次来到秦氏的卧室。故地重游却又物是人非,那个风流袅娜的秦可儿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宝玉的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他想起了那个梦里“兼美”的女孩和人生初验的情爱。长辈的提醒在先、凤姐的催促在后,宝玉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开。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可卿。

大多数红迷都倾向于可卿的悬梁自尽,因此她亡故的消息传来得很突然。宝玉想起从前的往事,眼见这万艳同悲的开端,他内心的伤痛无人能解,那一口鲜血,是对这朵早夭鲜花的一种怀念和祭奠。

凤姐眼中的真知己

在两府上下,凤辣子能入眼的人不多,可卿算是一个。

作为两府里位分尊贵的少奶奶,凤姐与可卿年纪相仿、才貌相当,她们日常交往甚密。凤姐得到薛姨妈派人送来的四支宫花,立刻着人拿了两支送给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初见秦钟,知心丫头平儿素知凤姐与可卿关系亲厚,替凤姐筹备了十分厚重的见面大礼。凤姐每次到了东府,第一指名要见的人,一定也是可卿。而可卿能在病中挣扎着起来相陪的,也只有凤姐一人。

凤姐每次来到东府,都有很多体己话要跟可卿说。她们会支开旁人,创造只有两个人的私密空间。在东府里,可卿不见得能够手握实权,但她的“心性极高”和“聪明不过”,凤姐一定是知晓的。像凤姐这样现实又势利的人,她能如此对待可卿,一定是可卿的过人之处打动了凤姐。凤姐在说体己话的时候,向可卿请教一些治家之道也未可知。

可卿在病中的时候,凤姐是两府中最关心她的人,日常勤打听、送吃食、去问候。冰雪聪明如凤姐,一定知道可卿的心事和她的病因。她当然也知道,“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可卿的命,早就不在自己的手上了。位高权重、长袖善舞的凤姐,眼看着昔日的好友知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却爱莫能助。

可卿亡故之前,托梦给唯一的知己凤姐。她把两府的将来都寄托在这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身上。凤姐对可卿的敬畏之情,虽说是在梦里体现,但也真是凤姐对可卿的最高的评价。凤姐去协理宁府,是她对权力的热爱。但这其中,多多少少也有可卿的情分在里头,连贾珍都说,只看在死的上面罢。她以自己独特的形式来送别自己的知己。

尤氏眼中的“一粒沙”

尤氏在东府里名分上是当家奶奶,其实一点主也做不得。贾珍家里家外地胡闹,她连劝也不敢劝。贾蓉眼里心里也从来没拿她当个“娘”来尊敬和孝顺。她在东府里,至多算是个“傀儡”。

没有强大的家庭背景做支撑,她只能为人继室;没有自己亲生的子女,她只能容忍贾珍一个一个地纳妾;没有坚强的后盾,她也只能收敛自己的才能,在东府里夹着尾巴做人。这些也就罢了,偏偏自己的老公和儿媳私通。

这让尤氏陷入了更大的尴尬之中。

除了装傻,她别无选择。外人可以含沙射影地说东府里只有门前的两个石头狮子干净,惜春可以义正词严地说怕被带累坏了名声,焦大可以在醉酒后口无遮拦地说出“爬灰”的丑事……这些流言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她原本脆弱的内心,而东府里最大的丑事与那个人见人爱的儿媳可卿密切相关。

为了东府的整体利益,尤氏一面顺从贾珍,一面还要在外人面前尽力地夸奖儿媳可卿。她明知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劳,可还是愿意自欺欺人地维护着大家庭的面子。

直至可卿亡故。

可卿不在了,贾珍的胡闹达到了顶峰。这个戏,她终于演不下去了。

除了装病,她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鸵鸟,把头埋进沙里,不想面对眼前的现实,一任由着贾珍和凤姐里里外外地折腾。

可卿一死,尤氏眼里的那粒沙没有了。她和新的儿媳关系融洽、打得火热。这一次她终于学了点新的伎俩,引导儿媳去亲热贾蓉,并学会规避贾珍。演戏的日子,她真的是过够了。

焦大眼中的乱伦人

焦大原本是宁府里一个最不起眼的奴才,不是老少主子的心腹,也没有什么知亲知近的好友,不光没权没势,还没儿没女,可他醉酒后的一次骂街,让人看得惊心动魄。

焦大的这次酒醉大骂,把宁府最大的伤疤揭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原本这件大家心知肚明的丑事,一直被深深地藏在舌尖之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而相安无事。

那一日碰巧贾珍不在家,焦大还喝多了酒,管家偏又派了他一件深夜送人的苦差事。得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焦大借酒撒疯,上演了一出精彩的折子戏。《红楼梦》里人物众多,光是上了警幻之册的美丽女子就有几十个,很多人的名儿姓儿都让人记不太清,而这位焦大,出场只这一回,台词就那么几句,可看过《红楼梦》的人大约都会记得他。可见这场折子戏他演得有多么精彩而且分量十足。

彼时可卿的身体尚可,按照常理来说,离“死”还应该有相当的距离。可当焦大公然骂出“爬灰”的话来,魂飞魄散的又岂止是往他嘴里塞马粪的小厮们。以凤姐为主要代表的上层人物们表情淡定,对待“爬灰”之语如同“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一样,当成十足的醉话和混账话而不予理会。可是聪明多思的可卿却不能。

焦大的台词终于让可卿无法承受。乱伦的事情被老奴才宣之于口,让她无法像往常一样再去扮演她预定的角色了。她被这个老奴才剥光了华丽的外衣而暴露在全府的目光之下。她突然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可卿死后,她的两个贴身丫头一个触柱而亡一个出家,演好了忠仆的最后一出戏。书中没有写出焦大的下场,不过聪明的读者一定也会从这两个丫头的选择里明了东府里的“规矩”,而猜出焦大的下场。当然,那不会是一个温暖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