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子出院那天,老婆又来了,帮跛子付了医药费,还送了跛子一程。快到厂门时,老婆停住不走了。跛子说,进去坐坐吧。
不去了,进去好让人家看把戏啊。跛子就与老婆在路边找了一块草地坐下。老婆说,你现在有一笔钱了,没打算做点别的?
没想过,再说,我这样的能做啥?
那就打一辈子工?亏你还是高中生。
好像除了打工,我还真找不出更好的门路。
老五那个人说的比唱的好听,从前,我们学电车时,他弄回一些裁片让我们车,明明是接的货,人家付了工钱的,可到了我们这儿,就成了白车的了。
做老板的人都这样,说起来,老五还算好的了,听说有些人吃人不吐骨头呢。跛子想到历史上的开国功臣,没有几人得以善终的,自己追随老五打天下,如今还在工厂拿着高薪,算是遇上明主了。
不说了,现代的刘文彩一个,想想就来气。
刘文彩再不好,你不还是找了个刘文彩嘛。
老婆听后就脸红了,屁股也坐不住了,就站起来说,我走了,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那你走好,跛子也站起来往回走。再好的东西已经是别人的了,多看一眼只会多增加一份痛苦。
跛子回厂后,也没多休息,第二天就上班了。他不在的这些天,工厂也有了一些变化,唐莲怀孕了,肚子大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但老板却让唐莲做了主管。唐莲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从车间里烧起来,而且火烧得很旺。以前各拉人员配备是根据工人技术好中差搭配的,往往差的影响好的,拖了后腿,好的也落得偶尔有休息休息的机会。唐莲上任后,进行了全部变动,实施强强组合,说是黄金搭档。也就是说技术好的全部分到一起,技术差的分到一块儿,仿佛竞技体育,进入前八强的选手放在一块儿比赛。这种流水线作业,由于技术不相上下,大家生怕落后,受人耻笑,没有别的办法,便只有更加努力地车货,甚至厕所也不敢上了。这样一来,快的更快。效益明显提高了。
跛子技术没得说,工资也是全厂工人中最高的。他被分到甲级组并没有带来荣耀,相反,明显有点儿跟不上大家的节奏。
从前在拉上拖后腿挂乌龟牌,现在不挂乌龟牌,改挂白旗了。为了不挂白旗,跛子把上厕所的时间也省下了,过去一天两次,现在一天一次,就这,还是非常吃力。跛子就自己想了办法,比别人提前十分钟上班,又比别人晚十分钟下班。这样总算和大家扯平了。
唐莲升上主管,拉长位置便出现空缺。工人中就有人开始盘算了,说这回坛子里捉乌龟,十有八九是跛子的了。
那天在宿舍,同宿舍的工友,都劝跛子要好好把握,还开玩笑说,这回真是龟兔赛跑,最后赢的一定是跛子。他们把跛子当成乌龟,那只兔子就是一位女工,就是那位曾经挂乌龟牌子哭鼻子的那个。
唐莲也经常过来站到跛子身边,经常借跛子上下班时间一事借题发挥,意在给跛子往上走做铺垫。唐莲以前也说过,凭跛子的技术,做个拉长绰绰有余。
说得多了,跛子也动了心思,毕竟做拉长是要涨薪水的。工作轻松,体面,工资高待遇好,只有傻瓜才不想。但究竟鹿死谁手却不是绵羊说了算。
跛子把自己当成一只绵羊,尽管老五曾说过,绵羊没有自己的地盘。但多吃多占却不是跛子的风格。跛子吃过亏,赌博赢一点钱都要用脚做代价。伤疤还没好清楚,疼痛还在。他又如何敢越界行动呢。
跛子也想过,即使不当拉长,以现在的薪水好好做几年,每月余下五百元,几年下来也能积攒一笔钱,加上老婆拿来的五万,也可以勉强回去买套房子,有了房子就有了家。如果有缘,再讨一个老婆,那就满足了。上帝若再垂青,让自己能拥有一儿半女,就算三生有幸了。
工厂原有的厂房不够用了,老五就打算在厂区的空地上添盖一座铁皮房。但盖铁皮房不是有钱就能盖得了,得审批。报告送上去后不知在哪个环节卡住了,老五急得什么似的,成天不在工厂露面,一心在外跑关系。工厂全权交给唐莲打理了。有人就说,唐莲肚子里的孩子是老五的,也不知真假,但老五把主管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一个孕妇,按说就不是空穴来风。
转机终于出现了,一天,是老校长的生日,老五在云天摆了几十桌。最初,跛子也打算去给老校长贺寿的,那几天,就在周围打听去还是不去,谁去谁不去的事,去了又该送多少礼钱。
可想想自己与老五多年的交情,到真决定下来去时,队长却找到他,说,这回老板给老爷子做寿,请的都是场面的人,工厂里也只有重要职员去,至于普通打工仔老板没有做准备,所以,你就不要去了。老板为了感谢大家的深情厚谊,特意在工厂给全厂工人加菜。
那天工厂果然加了菜,除平时的鸡腿外,还加了红烧肉,另外一桌多了几瓶啤酒。吃完后,工人正准备散去,就见几辆小车开进工厂,从车上下来一些有头有派的人物。工人中有眼尖的认出当中有常在电视中露过面的,是一位副市长。老五的爹老校长也来了,站在副市长身侧。那位副市长对老校长执师生之礼,看样子很是恭敬。老五则像个小学生对副市长提出的问题一一解答。末了,还把队长推到副市长面前做了介绍。副市长很高兴,握了队长的手,说了一句什么。跛子隔得太远没听清,后来是队长亲口说的,副市长说,高素质人才是深圳特区发展的关键力量。
这一天,对于普通的打工仔来说,亲眼见到副市长,就像一位老光棍亲眼见一个姑娘光屁股洗澡的样子,新鲜刺激。
副市长来过后,铁皮房就迎风而上,拔地而起了。
就有知情人传出,副市长是老板的老乡,还是老爷子的学生,从湖南调过来的。这一下,在工人的眼里,老板成了副市长似的,能量大得很,过去有些想闹事的,开口闭口说工资低,准备哪天赶货时来一次罢工给老板一点儿颜色看看的,这一来就不再说罢工的话了。
政府强调稳定压倒一切,在他们的字典里,罢工就等同于闹事。谁敢做那只出头鸟,怕是毛还没长齐呢。吃不了兜着走的事,只是小孩子干的。成年人应有一颗辨是非、知轻重的脑袋。
老五解了燃眉之急,仿佛病人能下床了,心情特别爽,见人就打招呼,还像煞有介事地问跛子,那天,老爷子生日,怎么不去祝寿,太不够朋友了。
跛子不能说听了队长的招呼,只能说自己忙昏头了,并说,哪天有机会一定当面向老校长鞠躬道歉。
老五就笑笑说,道歉就不必了,有机会罚酒三杯,不能赖账。
但拉长的人选还没有决定下来。唐莲一个主管在拉上兼职。这在工厂是很少见的,跛子的心就悬了起来。
一天晚上,工厂不加班,队长在楼梯口截住跛子,说要请他出去喝几杯。
跛子问,队长中彩了?队长说,真中彩了,人早跑掉了,还喝什么酒。
跛子想了想还真是,在报上看那些中彩的人,去领钱不是戴着口罩,就是戴着墨镜,要不就是几个人一起过去,也不知当中哪位是幸运儿。
两人来到一家大排档,选一处坐了。队长说,听说你倒是发了一笔小财?
队长的消息倒灵通,不瞒你说,是五万。
唔,还不算少,要是一个老婆换来五万,这倒是一条生财之道。
五万元就弄跑了自己的老婆,你还认为赚了?
钱难赚嘛,女人却多如牛毛。
如果老婆能回来,我宁愿把钱还给他。队长笑了,痴心男人负心妻,不新鲜了。跛子就不吭声了。毕竟队长没结婚,他哪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的道理。跟他说怕也有点鸡同鸭讲的意思。
队长又回到了钱上,说说看,有了这笔钱,有何打算?
已经早寄走了,托我叔给我定一套房子,付了首期。
往后呢?
一个月保证寄五百元就行了。
哦,以你现在这点工资可有点省呀。
有啥法子,谁让我们是打工的呢。
是呀,打工仔真他妈不是人当的,瞧瞧老五,手中有钱,铁皮房说盖就盖,再难的关卡也挡不住他。
跛子就开起了玩笑,队长的意思又要改变主意了,见钱眼开了。
这哪儿跟哪儿呀,我还不至于那么反复无常,再说,钱再多遇上权力,也是孙悟空遇上如来佛,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这倒也是。
什么也是,纯粹经典名言嘛。你想想上回,一个副市长下来,就弄得前呼后拥的样子,过去看电影,一个钦差大臣下来派头也不过如此嘛。
这么说,还是当官好。
那是肯定的,记得大人教小孩吗?书读不好,就做不了官,从来不说,书读不好,就做不了人。
可这条路也不见得想走就能走啊。
那要看是谁了。现在我与副市长也算有了一面之缘,往后,只要老五再从旁推一把,我就上去了。
老五是商人,投资是要核算成本的,你跟他非亲非故他会平白无故帮你?
什么亲什么故,这我不管。我只认一个道理,钱递过去,你就是大爷,想想住旅馆吧,谁认得你,付了钱,总统套房也给你住。再说了,老五花点钱也不是白花,我去了那里,简直就是老五安插在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一棵摇钱树。
老五要不放人呢?
那他就太不知轻重了,留下我不过是多一个听话的下属而已。
来,队长,喝酒。我借花献佛,祝你早日高升。
谢了,队长一气喝完杯中酒。看了一眼跛子,却长长地叹了一声,唉——
跛子也不好深问,队长毕竟是队长,大小是个官。皇帝不急,太监急不得。太监多嘴多舌是要砍头的。
回到宿舍跛子想了半天,队长请自己喝酒,就为了谈当官的事,可队长一声长叹似乎说明自己梦寐以求的拉长位置没戏了。自己也许真不是那块料。没戏就没戏吧,只要每个月能拿到现在这份工资,自己的房子迟早也能拿下。别说升级,就是上回没涨工资,自己不也挺过来了。
跛子的困惑没延缓多久,到第二天下午,队长就把跛子叫进了办公室。见跛子进了屋,队长起身去关了门,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跛子心中暗喜,以为是馅饼终于砸到了自己头上。
队长让跛子坐下后,就开门见山地说,咱们兄弟之间说话也不用拐弯抹角了,今天,我是来做恶人的。说着,队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你应得的工资,还有一个月的补偿金。你点点,如果没错,就去收拾收拾行李,走吧。
队长,这是为啥?我咋就被炒鱿鱼了。我犯了啥子错误?我——跛子几乎被眼前的情景弄昏了头,说话语无伦次。
你没有错,是工厂的原因,你也看见了,金融危机,订单锐减,货少人多,所以,工厂决定裁员。
跛子不解地问,为啥就裁我呢?队长说,别问那么多了,走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
跛子就哭开了,我不信,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跟了老五那么久,我要打电话给老五当面问清楚。
别问了,打了也不会接。队长说,我也是打工的,没有旨意,我岂敢随便炒人。跛子想抱最后一线希望问,唐主管晓得吗?
唐主管也没办法,工厂是老板的。队长说着递过来一把纸巾,又说,商人就是商人,利益永远都是第一位的,亲情也罢,友情也罢,那不过是生活的佐料,如果这佐料不合胃口,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用筷子夹出来扔掉,一点心疼的感觉都不会有的。
我真的被扫地出门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这只是暂时的,一旦工厂好转,你还可以再回来。
这根本就是借口,啥子人多单少,是因为我工资高吧。前些天不是还在扩大生产线吗?盖铁皮房吗?
你就别自寻烦恼了,有什么意思呢,老板多发你一个月薪水够意思了。走吧,老兄。
跛子接过工资袋,黯然地退了出来。他强忍眼中的泪水,不让它们流出来,抬头望着自己住了几年的宿舍,阳台上晾着昨晚洗过的衣服,像出殡的幡。他想也许干了吧,怎么不随风飘呢,然后就朝那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