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被伤害与被遗忘的……

黄海碧

讲述祥符古城老字号布庄“义丰厚”被伤害被遗弃的“风流娘们儿”的“汴味”长篇《人是衣裳马是鞍》书稿,我一口气读完了。作者王少华像一个悲伤的文学猎人,埋伏在这个历史古城的转角处,堵截一个又一个街巷故事里的人,讲述一段又一段祥符老城不为人知的秘密,呈现出惹眼勾心的别样故事,我再一次被这个会讲故事的高手,深深地吸引着。

从他已经出版热卖的十几部长篇小说中,笔者只拜读过其中最为厚重的“长河三部曲”——《寺门》、《门神门神扛大刀》和《宋门》,那种以祥符古城为孕育故事的母体,以近一个世纪历史文化为脐带滋养故事精髓的文学佳作,读之便犹如拾荒者捡到了耀眼的钻石项链,让人读出了那些关于人生际遇、关于家族兴衰、关于同辈命运、关于历史坎坷、关于仕途跌宕、关于生死爱情、关于古物迷踪、关于文化传承的内核,读出了写作者心怀人道主义精神和改良社会病疴的写作愿望——也就是说,身为作家的王少华,用针对历史或现实社会的卑鄙之处,进行再批判的批判现实主义叙述方式,无情地撕开和批评现实社会的“历史诡计”。借由百姓生活的艰辛和精神苦痛,完成充满真情实感,又远非完全伤感的宏大叙事,让读者明晰他的小说主人公们,在这个国家那些荒诞的时代豁口上是怎么冒险、历险和脱险的。借助每一个灵魂附体的主人公——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知识分子、小官吏、小市民百姓、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者,在承受着漏洞百出的社会变革的挤压和碾轧的无助中,怀揣理想和希望,被动却不失积极地挣扎和挣脱精神枷锁,从那种卑微的生活里发现和导扬值得赞叹的美,以及在万劫不复的磨难中享受有限的陶醉里,完成他“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在社会变革的文化转型中,与社会现实进行西西弗斯式永不言败、也不握手言和的抗争”这一文学主题的写作的。

我始终认为“幸运”从来都不是具有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的高级主题,“不幸”才是。那不幸中闪烁出的人性之光的永恒主题,更是值得深度挖掘而又挖掘不尽的丰富宝藏。《人是衣裳马是鞍》里,岳翠儿和岳曼香母女二人,始终挣扎在无以救赎的被伤害与被遗弃的痛苦涅槃中,命运不幸的诡异轮回,深含着一种写作者对他笔下的女人,“娘们儿活着就像一块布料,能做成啥样的布衫儿,靠的是裁缝的手艺。手艺要是不中,旗袍布料能做成了汗衫”这样一种现世无奈的悲苦同情。王少华在完稿后给我的微信里说:“我写了那么多东西,唯独这篇东西一直在虐我的心。我始终忘不了在去北京的列车上遇见叶子那一幕,小说结尾处写的,可以说是原版复盘……”心中无法忘记,必会沤成作家笔下连缀市井人生的蚀骨文字。于是,反映遭遇大劳累和大苦痛的纷乱时代的艰难里讨生活的《人是衣裳马是鞍》中,不那么讲究生活品位,也谈不上文化教养,忍辱负重的火爆娘们儿岳翠儿、岳曼香、岳叶子,带着一代又一代女人破灭的平凡而又庸常的憧憬,以各自的辛酸、各自的苦痛和各自的残酷命运,最终被社会这个“手艺不中的裁缝”,剪成了散落在祥符古城墙下,几片不为人知的破布头……

不难看出,作家对小说由旗袍、布拉吉到列宁装,从军便服、西装到牛仔裤的结构式,串联起来的人物故事链里,没有非黑即白的人物基调,也没有生杀予夺的复仇,只有扣人心弦的挣扎与求生中,极白与极黑(抑或极善与极恶)之间,不同程度的灰的人性差异。如此,王少华对发生在《人是衣裳马是鞍》里的故事人物的书写笔触,便显得十分克制和冷峻。当然,这种克制和冷峻,也是不失温情和悲悯的。特别是那对不打不成交的冤家:雪染双鬓的胡国杰从美国回来,在酒店遭遇女儿绝情不认从而孤独而返;人到暮年的廖普生心衰卧于病榻,一觉睡去停止了呼吸;一生被坎坷搓揉的岳翠儿,带着她的无助与无奈,孤身住进了敬老院;因失败婚姻被人泼硫酸毁容、生活变得一塌糊涂的岳曼香,自甘堕落地和曾经诱奸她的渣男王汴生贪腥媾和,情急之下习惯抠出被打伤致残的那只假眼珠“去卫生间”;岳叶子不得不带着她对生活的迷茫,踏上了北去的列车……都是没有修饰和渲染的白描叙述。

读毕掩卷回味,可以说,这一切都不是已知的蓄意铺排,而是以充满豪性的想象方式,在冷峻和悲悯地介绍人生况味中,服从于各有命运归宿的渗透性存在,使《人是衣裳马是鞍》成为一座在不同历史标段,为平凡而庸常的女人竖在人生路口的界碑。让读者透过那冷峻的文字如手扶界碑,探望小说主人公找不到方向的偶然,以及特殊历史境遇下偶然与偶然相遇后的必然。那“必然”是无法逃避的,又注定是疼痛难忍的。尤其是岳翠儿、岳曼香母女两代,或因真爱夭折错嫁成婚;或因姿色美貌,分别被苏联专家葛利高里和店员王汴生诱奸敲诈,都生下了既难以与生父相认,又无法摆脱和养父相克的女儿的“影像合成”,让我不由联想到雨果《悲惨世界》里的工厂女工芳汀,由于对青春和爱情的幻觉,将自己的希望和最美好的爱,交给一个连自己都无从知道的人,导致怀了男友的孩子却不能取悦人生的悲惨命运——为了孩子,被恶男一次次要挟、欺骗、勒索钱财,甚至不得不卖掉自己美丽的金色头发和洁白如玉的门牙,最后虽沦为出卖肉体的妓女,伟大的母性灵魂却依然圣洁。“义丰厚”布庄老店员王三儿的亲侄倌儿王汴生,和为了留在祥符城以婚姻为跳板力图出人头地的朱大林,这一对渣男损人不利己的卑鄙与龌龊的“影像合成”,也让我联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里,那位利己主义者瓦尔科夫斯基——不择手段地欺骗和迫害他人,给他人带来不幸和痛苦。他拐骗了涅莉妈妈和吉里美老人的钱财,造成他们在贫困中,一个惨死在地下室,一个暴尸街头,他使尼古拉倾家荡产,又活活地拆散了娜塔莎和阿辽沙的婚姻……不同的价值观在于,王少华没有从被伤害与被遗弃的岳翠儿和岳曼香身上,寻找社会正义的企图,只有借她们的身世驱动进行文化批判的逻辑。这种存在于现实生活和小说世界之间的逻辑,深含着写作者的价值体系。毫无疑问,这不是读过几本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海明威的书,就能够从那复合长句或惜墨如金的短句中模仿到的。它需要小说家驾驭整体叙述的敏锐洞察力、文字表现力和深刻思辨力,当然还要有足够的勇气。这又不得不说到,岳曼香那个看似荒谬扭曲的电动震动棒——王少华不是在小说里简单描写性缺席,而是把一种不关情、不涉爱的表达,也不涉个人尊严,只涉令人无语的精神空虚和肉体寂寞的特殊意识形态,作为显形对象做隐形批判的。

写过长篇电视热播大剧《祥符春秋》《大河儿女》《一代洪商》的王少华,深谙把控戏剧节奏的叙述技法,在小说开篇便以“民国三十六年。头伏,正热。”引出了解放军侦察员廖普生和国民党军官胡国杰两人,与容貌可人、身材诱人的岳翠儿,奇异的婚配与托婚带收遗腹之孤的关系,给读者布下了政权交替的大动荡带来的未解之谜的关口,埋下草蛇灰线的伏笔;同时又不急于把疑团解开,令读者不得不随着它引人入胜的生动情节,于沉浸式体验中欲罢不能。比如,廖普生带着任务佯装乞丐第一次出现在新政权建立前的篇首,和胡国杰一袭洋装从美国归来重现在改革开放后的篇尾,都神秘兮兮地发生在“义丰厚”布庄。比如那“汴味”色彩浓烈的语言风格,自带流量的酣畅而出,也颇有些不可多得的阅读快感。

有人说,人生中有多少欢乐和温暖,就会有多少悲伤和残酷,《人是衣裳马是鞍》里的人生,却是悲伤和残酷大于欢乐和温暖的。我想,如果把胡国杰、廖普生无可选择的命运轨迹,岳翠儿与岳曼香因爱和性而被伤害或遗弃的遭遇,连同葛利高里、王汴生、朱大林、于姗姗们的加害和施暴,让被牵连进去的读者,产生共情的愤怒(而不是仇恨)和悲悯的温情,便是这部《人是衣裳马是鞍》从文学审美和道德评判的深度,于作家冷峻的叙述中透出的暖光了。

是为序。

2020年3月31日 湖左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