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第六卷中,温斯顿·丘吉尔爵士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那是1945年7月的波茨坦,当时他就在杜鲁门总统和斯大林元帅身旁,目睹了杜鲁门总统告诉斯大林元帅,接下来几个月会有一件大事发生:西方世界即将诞生一位新的天骄,他笔下的作品注定流芳百世,对我们的世界产生深远的影响。元帅礼貌地表现出些许兴趣和好奇的样子——显而易见,他对杜鲁门总统口中的天骄毫无兴趣,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温斯顿爵士在书中写道:
他并不清楚被告知的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如果他对世界范围内正在进行的革命事件稍有了解,他就应该会对这件事提高警惕……但是他脸上的表情显得依旧愉快而和蔼……
根据杜鲁门总统的说法,斯大林元帅压根儿连一个问题都懒得问。
斯大林元帅最后得知的事件也并非是杜鲁门总统口中所指。尽管这可能只是时间上的巧合,但就在原子弹袭击广岛和长崎的同月,一本名为《动物农场》的小书即将横空出世,出现在各大书店的书架上。一方面,毫无疑问,如果当时知道了这件事,元帅对两者的反应多半也会是大同小异;另一方面,虽然他得知这些事花费的时间长了些,但也许,他的反应依旧不合时宜。虽然仅仅源于巧合,让这两件事在1945年的8月不期而遇——尽管两者花了几乎同样长的时间来准备——乔治·奥威尔用一生的经历和智慧构思出了《动物农场》这本书,并于1943年11月提笔,1944年2月成书。也正是在这一月,曼哈顿计划同样步入高潮。但是这个巧合,一定也给奥威尔带来了满满的悲伤与讽刺:有些人认为,站在一个更广泛的历史背景下看待问题,第一颗原子弹所针对的对象,或许是一个与对日战争完全无关的政治目标。还有不少人确信,《动物农场》的政治目标与那颗原子弹所针对的对象不谋而合。奥威尔本人也许会同意这两种说法。但他肯定也会发出辩解:个体的敌人并非单独的个体或政府,而是整个世界范围内有能力生产和使用原子弹的体系或制度。而发生于1945年8月的巧合就更值得注意了——汤因比教授尚未出世的弟子们很可能会指出,这段时间发生的挑战与回应,大概是历史上最引人注目的争辩之一了。
早些时候有这么一种说法:笔杆子比原子弹更加强大。不过奥威尔对这类观点并不苟同。在一百多年前,布尔沃—利顿曾告诉我们:“笔比剑更加有力。”尽管那时候剑早已是一种过时的武器了,但这种情况其实很少见。
在真正的伟人领导下,这过去的一百年里,发生了足够多的事情。这让我们有理由相信,笔对于武力挑战所能做出的应对至少不是可笑而无望的。事实上,它也许正是人类面临危机时不可或缺的希望所在。所以,在1945年的那个夏天,温斯顿·丘吉尔爵士选择了一本书而非一枚炸弹,这并不是什么可笑而愚蠢的举措,因为笔一直是他军械库中的第一件武器。丘吉尔爵士用它赢得了我们种族历史上最关键的胜利,在这场战争中,他还提道:“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们都要保卫我们的岛屿……”温斯顿爵士最终赢得了胜利(他自己也确实利用了那个有利且有力的武器)。他用自己的切身体验,证明了在确切条件下,布尔沃所言不无道理。乔治·奥威尔在临终前仍一直在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还会出现类似的巧合(不管怎么样,他在写《一九八四》时就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但毫无疑问,奥威尔的作品,尤其是当他写《动物农场》时,其目的与原子弹所带来的武力威慑是一样的。
如果说阅读这本书后,你仍旧对这类问题抱有疑问的话,那么奥威尔在几年后的一篇名为《我为什么写作》的文章中将会为你解答它:
自1936年以来,我笔下的每篇严肃作品都是直接或间接地反对极权主义,并支持民主社会主义的……《动物农场》这本书是我在充分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情况下,首次尝试将政治和艺术融合在一起。
在奥威尔写下《动物农场》之前,他在对一些同时代作家的文章进行点评时,曾反复提到的一点就是这些人并没有对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提出应有的抗议。他曾在1940年写下了一篇关于亨利·米勒的最长也最严肃的文学批评作品——《在鲸腹中》来解释说明这一观点,在他看来,米勒没有履行抗议的义务,他“就像约拿一样,让自己被吞没,被动地接受了一切”。在同一篇文章中,他还批评了奥登的诗《西班牙》中的一句话:
自觉地承认必要的谋杀是有罪的
他对这句诗的评论是这样的:“这句话只有这个人能写出来,因为对他来说,谋杀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单词罢了。但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不会如此轻率地将谋杀挂在嘴边的。”但奇怪的是,在《动物农场》中,奥威尔却又如此轻描淡写地谈及谋杀。事实上,虽然不像奥登那样表露出强烈的情感,但他在文中使用了“谋杀”一词足有二十次。更奇怪的是,《动物农场》的副标题居然是“一个童话故事”,要知道,普通大众所默认的童话故事,属于那种最好的逃避现实的文学形式。
那么,对于《动物农场》来说,它是在何种意义上被称作童话故事呢?这本书讲述了动物们是如何从整日酗酒、昏聩无能的农场主手中夺取了曼纳农场;他们又是如何将曼纳农场改名为动物农场,并将其建成一个所有动物一律平等的模范农场的;农场里的两头猪,拿破仑和斯诺克又是如何为了争夺革命的胜利果实互相斗争;周围的人类回过神来要侵略农场,却又如何被动物们击败;拿破仑是如何令斯诺克下台并将其定义为叛徒;为了经济利益,动物与人类是如何相互妥协的;拿破仑是如何与人类结盟谈判,并利用这个谈判来建立属于他自己的独裁统治;农场里的诸位动物最终是如何得知“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以及动物们最后的处境如何变得与当初人类统治下的一样糟糕;最后,还讲述了统治动物们的猪是如何变得越来越像人类的。
在这本书里,没有往日童话故事里的一见钟情。除了最初的动物形象的设定,也没有任何所谓的魔幻元素。除了一个恶棍,没有一只动物最终迎来了所谓的快乐幸福的大结局。没有白马王子、遇难少女或任何形式的感情元素夹杂在书中,唯一跟马有关的就是充满着个人悲剧色彩的驽马鲍克瑟和轻浮虚荣的白色母马茉莉。童话故事并非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分类,我们应该清楚,它是存在一个弹性区间的——安德鲁·朗格在他的第一本彩色童话集中讲述了一趟前往小人国的旅程,并不是所有的传统元素都是童话故事的基本要素。但是,我们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既然署名为童话故事,至少能在书中找到一部分传统元素;粗看之下,我们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奥威尔的这个副标题未免有些信口雌黄,这本书读起来根本不像童话故事。此外,我们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本书在过去九年里会对全世界范围内的人类产生如此大的吸引力——要知道,如果仅仅以嘲弄取笑的精神内涵来成就的书,是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吸引力的。
实际上,奥威尔对文字抱有深沉的热情与爱意,他从来不会故意滥用它们。如果他宣称自己写了一个带有政治目的的童话故事,我们绝不可轻率地等闲视之。政治目的也就是指某些道德或寓意,就像是伊索、拉·封丹,甚至是瑟伯笔下的寓言故事,他们以故事为媒介向人们灌输一些道理。以前也有许多童话故事声称其内蕴含着格言警句: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宣称《金鸡》[1](Le Coq d'Or)是一部“蕴含着道德的童话”,尽管可能除了当初的俄罗斯帝国审查员(他们认为原始版本的歌剧具有颠覆和反动的元素),没人能界定这部歌剧到底属于哪类故事。但不管怎么说,将这本书归类为童话故事,这个想法看起来有点儿异想天开,似乎不太可能激起普通读者的阅读热情。而且,在《动物农场》中,故事的结局最终以邪恶获得胜利,美德彻底被摧毁而告终。因此,我们也不可能给它冠以任何曾经熟悉的道德观念。或许这本书对农民们有所警示——不要酗酒误事,让你农场里的家畜失去控制。但即便如此,最终的胜利果实,多半还是会被那些恶棍们所攫取。对于那些惨遭蹂躏的动物们来说,这是个悲惨的世界,除了痛苦、残酷和不公正之外,没有任何道德可言,大地上最终只有驴子本杰明的悲鸣仍旧在回响:“生活都会一如既往——换句话说,很糟糕。”这本书不是那种告诉我们要三思而后行或者不要在雏鸟出壳前计数的道德——因为动物们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即使有,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然而,正是这种别无选择、前途无路所带来的残忍无情,为奥威尔的故事带来了灵感,也是他把《动物农场》称之为童话故事的真正原因所在。这本书之所以被归类为童话故事,正是因为书里的角色,它们不仅没有道德和伦理,也不存在正义或邪恶。这是一个发生在超越善与恶的世界里的故事,在那里,人类(或动物)受难或享福与伦理道德无关——而是源于其他。比如说,因为各自丑陋或美丽,或者是其他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原因。一个小女孩想要帮祖母干活却被恶狼吃掉;一个年轻的盗贼借助自己的小提琴天赋逃离绞刑,却让一名老犹太人无辜受累;数十名年轻的王子为了穿过围绕着睡美人的荆棘树篱而惨死,仅仅是因为他们运气不好,在她的百年诅咒到期之前就出生了;另外一个年轻的王子,他既不比其他王子优秀或差劲,也不比其他王子漂亮或丑陋,仅仅因为运气好,正好碰到了睡美人的百年诅咒期满失效,于是他就抱得美人归了……即使格林兄弟的继母被称之为“邪恶的(wicked)”,但我们也要明白,在德语中,这个词主要是指邪恶和坏脾气,而非道德上的罪恶感或愧疚。所有的童话故事都是由它的讲述者流传下来的,他们对于故事里的内容既不赞同也不反对,没有一丝主观感受,就好像他们的笔已经被医用酒精消毒,上面不会残留一丁点名为“情绪”的细菌。他们从不会试图批评或说教他人,也不会去表达抗议和恳求,或者尝试说服他人;如果这些童话作家自身的情感对读者产生了影响——就像那些最伟大的文豪一样,那就已经失却他们笔下童话故事的本质了。事实上,他们要想达到这一境界,反而会努力削弱自身的情感因素在自己的作品里所占的比例。正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实际上,成功的童话故事并非是一部简单虚构的小说,可以说,它至少不会比《创世纪》的开头几章逊色。它是一种利用高度简化的符号表达出作者人生观的作品;当一部童话成功地实现了它的文学目的时,将会给读者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真理感;如果《动物农场》也成功了——就像奥威尔当初所设想的那样——那么它将在政治和艺术层面上同时取得成功,并给读者留下一种对所揭示的真相的反叛情绪。这本书并非在恳求人们起身反抗,而是通过最朴素的语言文字和揭露最赤裸裸的经济利益关系的描述,借此实现自己的目的;为了避免被认为是故意挑动读者情绪,故事中的角色并非是随着时间进展心智越发成熟的、性格饱满的、立体的人类角色,而是一些固定而刻板的木偶、剪影或动物。一个特别好的例子就是《木偶奇遇记》:这个童话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叫作匹诺曹的木偶,当他终于获得了自己的心脏和良知时,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小男孩。故事讲到这里,科洛迪[2]凭借着自己身为作家的直觉结束了整个童话——因为他写的是童话故事,而不是说教式的儿童浪漫文学。从这些方面来讲,《动物农场》被称作童话故事不无道理。它就像其他伟大的童话故事一样,传达出了这样的信息(绝非寓意):“生活向来如此——接受或放弃它。”因为这是一位诗人写的,所以我用另一首诗来描述我们对它的反应——这首诗是另一位诗人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Edna St.Vincent Millay)在面对另一困境时(两者差别不大)所作的应答:
我知道。但我并不苟同。我也不会听天由命。
这种争论无疑是把奥威尔归入诗人一类,然而这并不荒谬——虽然他的诗作并没有取得太高的成就。《动物农场》中的歌曲《英格兰的生灵》并不是一个恰当的例子,因为它和《天佑女王》[3]一样,都算不上真正的诗歌。事实上,《英格兰的生灵》作为科林伍德教授的美学理论中所谓的“魔法艺术”,倒是一个非常棒的实例。但是在奥威尔的一些其他作品中,也确实有一些被称作诗歌(比如在他死后出版的散文集中,《英格兰,你的英格兰》这一篇)的作品,但最终却反响平平。对于奥威尔而言,诗歌不过是他看透事物的本质后的一种表达手段罢了。他可以简单地凭借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直觉,剥离周遭世界杂乱无章的外壳,并直指其核心。就像柏拉图所说的酒神的直觉,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癫痫病患者所拥有的那种直觉,或者就如奥尔德斯·赫胥黎夫人所言,享有墨斯卡林[4]的信徒们所拥有的那种直觉。然后他有意地使用最朴素的表达工具来传达自己的想法。奥威尔是诗歌的拥趸者,他是那种会被诗人当作同伴的散文家,就像雪莱[5]会接受希罗多德、柏拉图、李维、普鲁塔克、培根和卢梭这些人一样,奥威尔为诗歌辩护。而雪莱,想必当他了解了奥威尔所奋斗的目标后,肯定会欣然接受一个作家是如此自信,并如此顽固地努力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正如他在诗中所言:“诗人是未经公认的立法者。”
奥威尔的说法有道理吗?显然,现在还没有;至于未来,谁也无法肯定,只有交给命运来判决。但自从1945年8月《动物农场》和它那令人害怕的孪生兄弟(《一九八四》)面世以来,一切似乎都显得有些摇摇欲坠了。到目前为止,这两本书都给人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它们并没有华丽夺目的文字,也未曾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但是奥威尔以平静、执着,甚至近乎唠叨的方式,让自己那微小的声音能不断被人听到。当这股连绵不断的、坚定不移的私语在人们耳边回响时,20世纪中叶那甚嚣尘上的核问题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平息。此时,《动物农场》已经在十几个国家流行开来,并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还被改编成了连环画(现代最适合童话故事的载体之一);而且,其中作者想要传达的政治主张——无论是正确还是错误的——至少都没有在转译的过程中丢失掉。奥威尔已经发起了一场“马拉松”式的行动,他收回了一些曾经蕴含着重要意义的词汇,比如“平等”“和平”“民主”——这些词曾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拿来欺瞒普通民众,并被化作政治战争中的陈词滥调。对于任何读过《动物农场》的人(以及许多还没有读过的人)来说,当听闻那些蛊惑人心的政客们叫嚣着平等的时候,不可能听不到那平静而细小的声音接着补充道:“但有些人总比其他人更平等。”
任重而道远,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漫长的时光要度过。《动物农场》不会像《汤姆叔叔的小屋》[6]那样,仅仅十年左右便影响了历史进程。但是,它可能与任何当代作品一样,有机会为其作者赢得一席之地——作为一名未经世界公认的立法者——在雪莱的世界当中。无论如何,奥威尔作为《一九八四》和《动物农场》的作者,就算他的理念未能成功,作为一名前无古人的首倡者,他在世界历史上也必然拥有一座不朽的丰碑。
C.M.伍德豪斯
《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伦敦,1954年8月6日
第一节
夜色渐深,曼纳农场的主人琼斯先生喝的实在太多了,虽然他已经锁好了鸡舍大门,但是居然忘记把鸡舍所有的小门也加上锁。他手里拎着马灯,灯光伴着他的太空步一同在夜空中起舞。琼斯先生踉踉跄跄地穿过院子,在后门口一脚一只踹掉靴子,又从洗碗间的酒桶里舀起最后一杯啤酒喝掉,这才心满意足地准备上床睡觉。此时,琼斯太太早已鼾声如雷了。
等到琼斯夫妇卧室的灯一熄灭,整个农场的棚舍里就传来了一阵阵的骚动。实际上,早在白天那会儿消息就传开了,说老麦哲,就是那只得了“中等白鬃毛奖”的雄猪,在前天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他要把这个梦告诉其他动物。大伙儿商定,等琼斯先生离开了,农场变得安全后,就在大谷仓集合。老麦哲(大伙儿习惯这么称呼他,尽管他在展览时的正式名字是“威灵顿美人”)在农场里风评极好,因此每个人都愿意牺牲上一小时的睡眠时间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在大谷仓的一头,一个高高的平台上铺满了稻草,老麦哲安坐在上面。横梁上的马灯尽职尽责地为大伙儿指引着方向。老麦哲已经十二岁了,最近越发显得肥胖,但一眼望去仍旧是威风凛凛,尽管他的獠牙从来没有被割过,但他的外表却显得睿智而仁慈。没过多久,其他动物也陆续赶到,并按各自的方式安顿下来。最先到的是三只狗,分别是布鲁、杰西和平平,然后是猪群,他们很快在平台前的稻草垫上坐下。母鸡们栖息在窗台,鸽子们扑腾上房梁,牛羊们跪坐在猪群后面,开始反刍食物。鲍克瑟和克拉弗在农场里负责拉车,他们一起走了进来,缓缓地迈着那毛茸茸的蹄子,生怕踩着稻草里的什么小动物。克拉弗接近中年,是一匹有些发福的母马,浑身散发着母亲般柔和的气息。在克拉弗成为第四个小马驹的母亲后,她的身材就一直没有完全恢复。鲍克瑟体格雄壮,差不多有两米多高,力气比两匹普通马加起来还大。他的鼻子下面有一道白色的条纹,这让他看起来显得笨笨的。可事实上,虽然他并不怎么聪明,但依旧凭着坚毅的性格和卖力地工作,赢得了动物们普遍的尊敬。紧随其后的是白山羊穆丽尔和驴子本杰明。本杰明在农场里年纪最大,脾气也最坏。他寡言少语,但一开口就少不了说些风凉话——例如,他会说上帝给自己一条尾巴是为了驱赶苍蝇,但他宁愿没有尾巴也没有苍蝇。在农场里的动物中,只有他从来不笑。问他为什么,他就会说没什么可笑的。不过,虽然没有公开承认,但本杰明跟鲍克瑟的关系向来不错;他们常常一起在果园那边的小牧场上度过星期天,肩并着肩,默默地低头吃草。
两匹马刚躺下,一群失去了母亲的小鸭子就鱼贯而入,溜进谷仓。他们的叫声显得有气无力,四处张望着想找个不会被踩到的地方。克拉弗用她巨大的前腿轻轻地把他们围在怀里,小鸭子们依偎在一起,很快就睡着了。压轴登场的是茉莉,她是匹漂亮但愚蠢的白母马,专职为琼斯先生的座驾拉车。茉莉嘴里嚼着一块方糖,娇滴滴地进来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便开始专心梳理起她那修长的白鬃毛,希望这样能让大家注意到上面系着的红缎带。猫走在最后,她像往常一样四处张望着,想找个最暖和的地方。最后她一眼相中了鲍克瑟和克拉弗中间的位置。在老麦哲讲话的整个过程中,她都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压根儿就没听他说什么。
除了摩西——他是只被驯养的乌鸦,正在农场后门的栖木上睡得正香,其他所有的动物都到场了。老麦哲瞧着大伙儿都坐好了,聚精会神地等着他的发言,便清了清嗓子,开始讲道:
“同志们,你们大概都已经听说了,我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不过在讲这个梦之前,我还有些别的话要先说。同志们,我想我可能不能继续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了,在我死之前,我有责任把我获得的智慧传授给大家。我已经活了很长时间,当我独自躺在猪圈里时,我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思考。我想我可以说,我比地球上现存的任何动物,都了解这个世界的生命的本质。今晚,我想和大伙儿谈的就是这个问题。”
“同志们,想想看,我们现在的生活是怎样的?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我们的生命是痛苦、辛劳且短暂的。自我们出生那刻起,所获得的食物就仅够维持基本的生存,而勉强幸存下来的动物,又被迫工作到只剩最后一口气;等到我们干不动活儿了,接下来唯一的命运就是被迅速而残忍地屠杀。在英国,动物在一岁成年后,便再也体会不到什么是快乐或休闲。这片土地上没有一只动物是自由的,我们的一生都充满着痛苦和奴役,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们的苦难是自然气候导致的吗?是我们生存的这片土地太过贫瘠,不能让大伙儿过上体面的生活吗?错了,同志们,大错特错!英国土壤肥沃,气候宜人,可以提供丰富的食物供养比现在多得多的动物。仅凭我们这一个农场,就可以养活十二匹马、二十头牛、几百头羊,让它们过上舒适而体面的生活。难以想象吗?确实难以想象。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我们的命运仍旧如此悲惨呢?因为我们的劳动成果几乎全部都被人类偷走了。同志们,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所在。我们所有的苦难都可以用一个词来解释——人类。人类是我们唯一且真正的敌人。只要把人类从这片土地上赶走,饥饿和过度劳累就永远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人类是唯一只消耗食物而不事生产的生物。他既不产奶,也不下蛋,身体太弱拉不动犁,跑得太慢抓不到兔子。然而人类是所有动物的主人。他让所有动物替他工作,却只给动物们生存最基本的食物,让大伙儿不至于挨饿,至于剩下的,就都放进他自己的腰包里了。我们的肉体耕耘着土地,连我们的粪便都被人类用来施肥,然而我们所拥有的却比人类裸露在外的皮肤更少。就说说你们这些奶牛,在过去的一年里你们生产了多少加仑的牛奶?那些本应该用于哺育出强壮小牛的奶水又去哪里了?每一滴都流进了我们敌人的喉咙!还有你们这些母鸡,去年你们下了多少蛋,又有多少孵出了小鸡?大多数鸡蛋都被琼斯夫妇拿去市场换了钱。还有你,克拉弗,你生的那四匹小马驹又在哪里?他们本应是你晚年生活的支柱和乐趣,结果每匹小马驹都在一岁时被琼斯卖掉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而作为对你四次分娩和在地里辛苦劳作的回报,你除了仅有的口粮和一间马厩之外,还拥有过什么?”
“我们的生活如此悲惨,甚至于在场的各位都无法寿终正寝。至于我自己,其实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比大伙儿都幸运。我今年已经十二岁高龄,并且有了四百多个孩子,基本走过了一头猪圆满自然的一生了。至于你们其他动物,最终都不能逃脱那残忍的屠刀。你们这些坐在我面前的小肥猪们,不出一年,一个个的都会惨叫着被人类宰杀吃肉。你们每一位——牛、猪、鸡、羊,每一位——都必定会经历那种恐惧。即使是马和狗,你们的命运也注定悲惨。你,鲍克瑟,一旦你年老体衰,琼斯就会把你卖给屠夫,他们会割断你的喉咙,把你的肉煮了喂给猎狗。至于那些狗,等他们老了,牙齿也掉光了,琼斯就会在他们的脖子上拴一块砖头,然后沉入附近的池塘里。”
“还不明白吗?同志们,我们生活中的一切苦难都来自人类的暴政。只要摆脱了人类的统治,我们的劳动成果就能属于我们自己。一夜之间,我们就可以变得富有而自由。为此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毋庸置疑,我们要投入全部身心,夜以继日地为了推翻人类这项伟大事业而奋斗终生!同志们,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革命!我不知道起义什么时候会到来,可能是一个星期,也可能是一百年,但我知道,就像我能看到脚下的稻草一样,正义迟早会得到伸张。同志们,在你们今后短暂的余生里,这一点请一定要铭记于心!最重要的是,要把我的这句话传给你们的后代,这样才能薪火相传,直到胜利。”
“千万谨记,同志们,千万不要动摇你们的信心。不要被任何花言巧语所误导。有些人类会告诉你们:人和动物有着共同的利益,人类和动物将会走向共同富裕。绝对不要听信!这是谎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所有的动物都应该在斗争中完美地团结在一起,让每只动物都成为我们的朋友,而人类的每一分子都将是我们的敌人。”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原来在老麦哲演讲时,有四只大老鼠从老鼠洞里偷偷溜出来,坐在地上听他演讲。不幸的是,尽职的狗发现了这四只大老鼠并冲向他们,直到逃回洞里,他们才惊险地保住小命。这时老麦哲抬起蹄子,示意大伙儿安静下来。
“同志们,”他说,“现在,有个问题必须先解决。野生动物,比如老鼠和兔子,他们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敌人?让我们投票决定吧。我向此次大会提出这个问题:老鼠是我们的朋友吗?”
表决即刻进行,绝大多数动物们都同意老鼠属于大家的朋友。只有三只狗和一只猫持反对意见,只是后来大伙儿才发现,原来他们既投了赞同票也投了反对票。老麦哲继续说:
“该说的基本都说了。我仅仅再重复一遍,千万谨记,我们每只动物都应该对人类和人类的一切行为抱有敌意,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任何靠两条腿行走的都是我们的敌人,凡是靠四条腿行走或有翅膀的,都是我们的朋友。还要记住,在与人类斗争的过程中,我们要小心不被同化。无论我们是否战胜了人类,都不要继承他们的恶习。动物们不可住进房子,不可睡在床上,不可穿衣,不可饮酒,不可吸烟,不可使用钱币,不可从事贸易。人的一切行为习惯都是邪恶的。最重要的是,任何动物都不能对同类施行暴政。无论弱小或强大,聪明或单纯,都是我们的兄弟。任何动物都不能杀害其他动物。所有动物生而平等。”
“现在,同志们,让我来告诉你们昨晚我到底梦到了什么。那是个梦幻般的世界,那里的人类早已消亡,动物才是那片土地的主人。我很难向大伙儿具体描述梦里的情景,但它让我想起了一件我早已忘记多年的往事。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头小猪的时候,我的妈妈和其他母猪们经常哼一首歌,虽然她们并不知道歌词,仅仅知道歌名是什么。所以我很小就学会了这首歌的调子,但时间让我早已忘记了它。然而,在昨晚的梦里,我又想起来了。更重要的是,那个奇幻的梦将歌词也教给我了——我敢肯定,那是很久以前的动物们所传唱的歌曲,至今已经失传许久了。同志们,现在我就唱给你们听。我老了,声音也沙哑了,但等我把这首曲子教给你们,你们会唱得比我更好。记住,它的名字叫——《英格兰的生灵》。”
老麦哲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歌。正如他所说,他的声音沙哑,但他唱得还不错,那是一首激动人心的曲子,介于《克莱门汀》[7]和《拉·库卡拉查》[8]之间。歌词大意如下:
英格兰的生灵,爱尔兰的生灵,
无论你生于何地,养于何处
且来听我歌一曲,
那未来的美好光景。
胜利终将到来,
人类的暴政必被推翻,
英格兰的千里沃土,
将任由尔等驰骋。
取下鼻头的鼻环,
扔掉背上的挽具,
嚼子和马刺将永远生锈,
残忍的鞭打则必定消亡。
堆山积海,超乎想象,
小麦和大麦,燕麦和草料,
还有苜蓿、大豆和甜菜,
这将属于所有生灵,于胜利来临之日。
光明将照耀英格兰的大地,
它的水将更加清澈,
它的风将更加甜美,
于自由来临之日。
为了胜利,必须努力,
前赴后继,死不旋踵;
无论牛和马,还是鹅与鸡,
若为自由故,血汗皆可抛。
英格兰的生灵,爱尔兰的生灵,
无论你生于何地,养于何处,
且来听我歌一曲,且来随我唱一曲,
那未来的美好光景。
此歌一出,动物们就欢喜得发狂。老麦哲都还没唱完,他们就自发地开始唱了起来。这些家伙中最笨的也已经学会了调子和几句歌词,至于聪明的,比如猪和狗,几分钟后就能背下整首歌。接着,大伙儿试着起了几次头后,整个农场里的动物就整齐划一地唱起了《英格兰的生灵》。牛哞哞地唱着,狗汪汪地唱着,羊咩咩地唱着,马吁吁地唱着,鸭子嘎嘎地唱着。所有动物都非常喜欢这首歌,大伙儿一连唱了五遍,要不是被人打断,可能会唱上一整晚。
不幸的是,喧闹声惊醒了琼斯先生。迷迷糊糊的他以为有狐狸溜进了农场,于是立马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起卧室角落的那把枪,扳机一扣,一发6号铅弹就朝着黑暗射了出去。伴着火光与巨响,四散的铅丸嵌入了大谷仓的墙壁上,大会戛然而止。大伙儿都逃回了自己的住处,鸟儿扑腾上栖木,牲畜们则回到畜栏休息。顷刻之间,整个农场都进入了梦乡。
第二节
三天后,老麦哲在睡梦中安详地去世了。他的遗体被埋葬在了农场的果园里。
老麦哲是在三月初去世的。而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农场里私下的聚会变得越来越频繁了。老麦哲的一番演讲,给农场里那些脑子比较聪明的动物们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看待世界的视角。大伙儿不知道老麦哲预言的起义什么时候会发生,也并不觉得会在他们有生之年内发生起义,但是他们清楚地认识到,准备起义是他们的责任。教导和组织其他动物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猪群的身上,他们是农场里公认的最聪明的动物。而猪群里表现最突出的是两只年轻的公猪,分别叫作斯诺克和拿破仑,他们是琼斯先生专门培育出来准备出售的。拿破仑体型庞大、皮肤黑白相间,看上去彪悍且凶猛,是农场里唯一的伯克夏猪。拿破仑不善言辞,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斯诺克就比拿破仑活泼多了,口才更好,想法也更多,但却被大伙儿认为不如拿破仑沉稳。农场里其他的公猪都是肉猪。其中最出名的是一头胖胖的小猪,名叫斯奎拉,他长着圆圆的双颊,炯炯有神的眼睛,动作敏捷,声音尖厉。斯奎拉是一个聪明的演说家,当他与其他动物因为一些问题争执不下时,他会一边讲解,一边摇摆着尾巴左右横跳,不知怎的,这种肢体语言让他的话语变得出奇的有说服力。大伙儿都说斯奎拉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这三只猪把老麦哲的演讲编撰整理成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他们称之为动物主义。每周总有几个晚上,等琼斯先生入睡后,他们仨就会在大谷仓里举行秘密会议,向其他动物详细阐述动物主义的要旨。万事开头难,拿破仑、斯诺克和斯奎拉一开始就见识了许多动物的愚蠢和冷漠。有些动物认为要对琼斯先生保持忠诚,因为他是动物们的“主人”;有些会不经大脑地发出评论,如“琼斯先生负责喂养我们。如果把他赶走了,我们会饿死的”;还有些则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关心死后会发生什么?”“如果起义无论如何要发生,我们干不干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聪明的猪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让大伙儿明白他们这些想法是违背动物主义精神的。最愚蠢的问题莫过于白母马茉莉提出的。她问斯诺克的第一个问题是:“起义后还会有糖吗?”
“没有,”斯诺克无情地打破茉莉的幻想,“在这个农场里,我们没有办法制糖。但是,你并不需要糖。而燕麦和牧草,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那我还可以在我的鬃毛上系上漂亮的缎带吗?”茉莉继续问道。
“我的朋友,”斯诺克说,“那些你钟爱的缎带其实是奴隶主烙印在你身上的标志。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自由比缎带更有价值。”
茉莉对斯诺克的说法表示赞同,但她表现得并不是很坚定。
这三头猪所面临的更艰苦的斗争,是抵制乌鸦摩西散布的谎言。摩西集琼斯先生的宠爱于一身,他擅长刺探消息,搬弄是非,同时也是一名聪明的说客。他声称有一个神秘的国度,叫蜜糖山,那是所有动物死后的归宿。摩西说,蜜糖山就在天空之上,离着云层不远。在蜜糖山,每天都是星期天,一年四季都生长着新鲜的苜蓿,方糖和亚麻籽饼密密麻麻地挂在树篱上。动物们都讨厌摩西,因为他光动嘴皮子,从来不干活。但有些动物真的相信了蜜糖山的存在,所以猪群不得不极力说服他们不要信。
拿破仑他们这群猪的最忠实的信徒非鲍克瑟和克拉弗莫属。这马没有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但一旦将猪认定为他们的导师,就会将猪老师们说的话奉为圭臬,并主动通过简短的话语向其他动物宣扬老师们的“动物主义”。鲍克瑟和克拉弗从不缺席大谷仓的秘密会议,并且总是在会议结束时带头高歌《英格兰的生灵》。
现在,事实证明,起义比任何动物预想的都来得更早,也更容易。
在过去那几年里,不得不承认,尽管琼斯先生严厉苛刻,但却是个勤劳能干的农场主,然而近来他时运不济。在打官司输了钱之后,他变得非常沮丧,而且还染上了酗酒的坏毛病。每天从早到晚,他都懒洋洋地靠坐在厨房的温莎椅[9]上,看看报纸、喝喝酒,偶尔给摩西喂些蘸了啤酒的面包皮。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农场里的员工也跟着偷奸耍滑起来,没过多久,田地里长满了野草,屋顶破了洞,树篱没人照管,牲畜也饿得不行。
六月来临,到了收割牧草的时节。仲夏前夜,琼斯先生去了威灵顿,那天是星期六,他在红狮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直到星期天中午才回来。这天一大早,农场的员工刚挤完奶就溜出去打兔子了,连牲畜都懒得喂。而琼斯先生一回家就瘫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还盖着《世界新闻报》。因此,直到晚上,动物们都没吃上一口饭。最后大伙儿再也受不了了,一头母牛用犄角撞开了储藏室的大门,所有的动物都闯了进去,开始找东西填饱肚子。就在此时,琼斯先生被惊醒了。没过多久,他就带着四个员工赶到了储藏室,并用鞭子抽打驱赶冲进来的动物们。然而,饥饿和疼痛反而激起了动物的激烈反抗。尽管事先并没有计划,但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向折磨他们的人扑去。琼斯和他的员工突然发现自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动物们围殴了。局势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们从未遇到过这种事,这群平日里被随意鞭打虐待的动物突然起义反抗,把他们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过了一会儿,琼斯五人就放弃抵抗,溜之大吉。一分钟后,这五个败军之将沿着农场的大道狼狈逃窜,动物们则跟在后面乘胜追击。
琼斯太太从卧室窗口看到了事件的始末,连忙把一些金银细软塞进她的毛毡手提包里,从另一条路溜出了农场。摩西从栖木上跳下来,哑哑大叫,扑扇着翅膀跟在她的身后。与此同时,动物们把琼斯和他的员工都赶出了农场,砰的一声关上了农场门口的栅门。就这样简单,在大伙儿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时候,起义就开始了,革命就成功了:琼斯夫妇被驱逐了,曼纳农场属于所有动物了。
一开始,动物们都难以相信这是事实。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绕着农场的边界狂奔了整整一圈,仿佛要确定农场里还有没有藏着其他人。然后,他们跑回农场的棚舍,决定要把琼斯残暴统治的最后痕迹统统消灭掉。畜棚尽头的工具房的门被踹开了:嚼子、鼻环、狗链,以及琼斯先生过去常用来阉割猪羊的残忍刀具,统统被扔进了井里。缰绳、笼头、眼罩,还有令他们感到羞耻的马粮袋(挂在牲畜脖子上的饲料袋),统统被扔进了院子里那燃烧的大火里。当然,鞭子也不例外。所有的动物在看到鞭子被扔进火堆时都高兴地跳起来了。斯诺克还把赶集时用来装饰马鬃和马尾的缎带也都扔进了火堆里。
“缎带,”斯诺克说,“就像衣服一样,这是人类的标志。所有的动物都不该穿衣服。”
鲍克瑟一听这话,就取出他夏天常戴的那顶小草帽——这玩意儿是用来避免那些讨厌的苍蝇钻进耳朵的,最终也难逃被付之一炬的命运。
不一会儿,动物们毁掉了一切琼斯先生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然后,拿破仑把大伙儿带回了储藏室,给每只牲畜分发了双份的玉米,给每只狗分发了双份的饼干。接着,他们把《英格兰的生灵》从头到尾唱了七遍。唱完之后,大伙儿就在那儿安顿下来,美美地睡了一觉——动物们从未睡得如此安稳踏实过。
黎明初现,动物们像往常一样早早地醒来了,迷迷糊糊间突然想起了昨晚发生的光荣事件,大伙儿瞬间清醒了,一起跑到了牧场上。沿着牧场走,不远处有个小山丘,在那里,整个农场的大好风光可以一览无余。动物们冲向山顶,在明朗的晨光中四下张望。是的,这里是属于他们的——放眼望去的一切都是属于他们的!这个事实让动物们陷入狂喜,他们旋转、跳跃,兴奋地把身边的同志抛向空中。他们在露水中打滚,尽情地享受着夏天香甜的青草,他们踢起黑土块,满足地嗅着那泥土的芬芳。然后,动物们巡视了整个农场,带着无言的赞叹之情察看了耕地、草地、果园、池塘和树林。大伙儿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即使到了现在,他们也很难相信这一切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
视察完后,动物们有序地来到了琼斯夫妇的住所外,驻足不前,安静得大气都不敢出。那里现如今也是他们的,但却没有动物敢进去。然而,过了一会儿,斯诺克和拿破仑用肩膀撞开了门,动物们鱼贯而入,他们蹑手蹑脚地走着,生怕打搅了什么。大伙儿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只敢低声耳语,不敢高声喧哗,敬畏地看着眼前这难以想象的奢华:用动物的羽毛做的床垫,光洁的镜子,马鬃做的沙发,来自布鲁塞尔[10]的地毯,客厅的壁炉上方还挂着维多利亚女王的画像。参观完毕,动物们正欲下楼时,突然发现茉莉不见了。结果,大伙儿在最大最好的卧室里找到了茉莉。她正从琼斯太太的梳妆台上取下一条蓝缎带,在肩膀上比画着,对着镜子陶醉于自己的美丽而无法自拔。其他动物严厉地训斥了她,然后带着不情愿的茉莉下了楼。路上大家看到了厨房里挂着的那几只火腿,便取下来埋葬了,鲍克瑟把洗碗间里的啤酒桶不小心踢烂了——除此之外,屋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动过。就在现场,大伙儿一致通过了一项决议,该农舍应作为博物馆保存下来,任何动物都不得在里面生活。
动物们吃完早餐,斯诺克和拿破仑又把大伙儿召集到一起。
“同志们,”斯诺克说,“现在是早上六点半,还有漫长的一天在等着我们。今天我们就要开始收割牧草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先处理了。”
斯诺克他们现在才透露,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们从一本旧的拼写书里学会了读书和写字,这本书原先的主人是琼斯先生的孩子们,后来书被扔进了垃圾堆。拿破仑派动物去取了几罐黑漆和白漆,带着大伙儿来到农场的木栅门前。接着,斯诺克(因为斯诺克最擅长写字)用蹄子夹起一把刷子,把门顶横栏上的“曼纳农场”涂掉,重新写上了“动物农场”几个字。从现在起,这座农场就叫作“动物农场”了。接着,他们又回到农场的棚舍里,斯诺克和拿破仑又派动物去取了一个梯子,把梯子搭在了大谷仓的后墙上。他们解释说,经过过去三个月的研究,动物主义已经被成功地精减成“七戒”。这“七戒”现在要被印在墙上:它们将成为农场里的铁律,不可更改,万世不移,农场里所有动物都必须永远遵守这“七戒”。斯诺克费了好大的劲(因为要一头猪在梯子上保持平衡实在太难为猪了)才爬了上去,开始工作,斯奎拉在斯诺克下面举着油漆桶。戒律用白色的油漆写在涂了柏油的墙上,三十码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七戒
1.凡双腿行走者,皆为敌人。
2.凡四足踏地,或有双翅者,皆为朋友。
3.任何动物不得着衣。
4.任何动物不得睡在床上。
5.任何动物不得饮酒。
6.任何动物不得杀害其他动物。
7.所有动物都是平等的。
这些字写得很整齐。除了“friend(朋友)”被写成了“freind”,还有个“S”写反了,其余的拼写都是正确的。斯诺克对其他动物大声念出来。大伙儿都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一些比较聪明的,立刻就开始用心学习这些戒律。
“现在,同志们,”斯诺克扔下刷子,大喊道,“到牧场里去!我们要证明我们比琼斯他们手脚更快,更勤劳。”
但就在这时候,三头母牛低声叫了起来,她们显得很不舒服。原来,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人帮她们挤奶了,她们的乳房几乎要被胀裂了。拿破仑想了会儿,就让一只动物取来了奶桶,用他的蹄子成功地挤出了牛奶。很快,五桶泛着泡沫的牛奶就新鲜出炉了,动物们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这些牛奶该怎么办?”有动物问。
“琼斯有时会在我们的饲料中加上点儿。”一只母鸡说。
“别管牛奶了,同志们!”拿破仑站在奶桶前喊道,“这些我会处理好的。收割牧草更重要。斯诺克,你先带大伙儿去牧场。我随后就到。冲吧,同志们!牧草在等着我们呢。”
于是,动物们成群结队地来到牧场开始干活。等他们傍晚回来时,发现已经找不到牛奶的踪迹了。
第三节
这些日子,尽管动物们都累得大汗淋漓,但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收获的牧草比大伙儿想象中的还要多。
当然,困难还是有的。很多农具是为人类而非动物量身定做的,没有动物能仅靠后腿站立并摆弄那些工具,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但猪确实聪明,他们总能想出各种办法来解决困难。至于马,他们对牧场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事实上,这些马比琼斯和他的员工更懂得如何耕地和收割牧草。实际上猪并不参加体力劳动,他们的工作是负责指导和监督其他动物。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们有着渊博的知识。鲍克瑟和克拉弗会主动套上割草机或马拉耙(当然,现在不需要嚼子和缰绳),沉稳地走上一圈又一圈,猪则跟在后面,喊着:“加油,同志!”或者“慢点,朋友!”这需要视情况而定。农场里的每只动物都在努力干活,就连鸭子和鸡也整日在阳光下辛勤地用嘴衔着一根根牧草来回奔波。到最后,相比往年琼斯和他的员工,动物们少用了整整两天就完成了收割牧草的工作。值得一提的是,这是农场有史以来最大的丰收。大伙儿没浪费一根牧草,母鸡和鸭子用它们敏锐的眼睛把最后一根草茎都收了起来。并且,农场里的动物连一口也没有偷吃过。
整个夏天,收获的工作都进展得很顺利。动物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幸福。农场里的每一颗粮食都是属于动物们自己的,是他们自己劳作,自己生产,为自己准备的,而非来自吝啬主人的施舍,因此,每口食物都给动物们带来强烈的满足感。随着压榨动物们的人类的离去,每只动物都有了更多的食物。虽然他们没有经验,但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去应对遇到的困难,例如,晚秋的时候需要收割稻谷,由于没有脱粒机,大伙儿不得不效仿先人,先在稻谷上踩踏碾压,然后靠嘴巴吹掉谷壳——猪聪明的脑子和鲍克瑟强壮的肌肉总能解决大伙儿的难题。农场的动物们都对鲍克瑟赞叹不已。即使在琼斯时代,鲍克瑟也是最卖力的那一位,到了现在他更是一个顶三个;有时候,大伙儿甚至认为农场里的工作几乎全落在他那强壮的肩膀上了。每天从早到晚,鲍克瑟不是在推磨就是在拉犁,永远在最辛苦的地方。他还和一只小公鸡约定,每天早晨在叫醒别的动物之前要提早半小时叫醒他,他想在每天正式工作之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对于所面临的每个问题与挫折,鲍克瑟总是这样回答:“我要更加努力地工作!”——这也是他的个人座右铭。
但是,对于农活,每只动物也只能量力而行。例如,鸡鸭们只能负责收集零散的谷粒,但这也让大伙儿的收获增加了整整五蒲式耳[11]。没有动物偷东西,也没有动物抱怨自己的口粮太少,过去生活中常见的争吵、撕咬和嫉妒也几乎消失了。没有动物逃避——或者说几乎没有。茉莉的确不善于早起,但的确善于偷懒,她常常借口蹄子里卡了块石子儿而早早地抛下地里的农活。那只猫的行为也是颇为古怪。大伙儿很快注意到,每当要干活时,总是找不到猫。她会连着好几个小时无影无踪,然后若无其事地在饭点或晚上农活干完后出现。不过,她总能找到些绝妙的借口,还会发出非常亲切可人的咕噜声,让动物们难以心生恶意。老本杰明,也就是那头驴子,起义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任何影响。他像过去一样,慢条斯理地干着活儿,既不偷懒,也不主动。对于起义及其结果,他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当被问及琼斯走后他是否感到更快乐时,他却答非所问:“驴子活得久,你们谁都没见过死驴吧。”对于这莫名其妙的回答,大伙儿只好作罢。
星期天没有工作,大伙儿睡了个懒觉,因而早餐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早餐后还有一个议会,这是每周都要举行的。首先是升国旗。斯诺克在农具室里发现了一块琼斯太太的绿色旧桌布,并在上面用白色油漆画了一个蹄子和犄角。每个星期天早上,这块桌布都会在农场花园的旗杆上升起来。斯诺克解释说,国旗是绿色的,代表绿色的英格兰大地,而蹄子和犄角象征未来的动物共和国,这个共和国最后将会在人类被完全推翻后建立。升旗过后,所有的动物会有序进入大谷仓,准备参加大会。大伙儿将在这里计划下星期的工作,并提出和争论各项决议。当然,提出决议的总是那些聪明的猪,其他动物也就知道如何投票,从来想不出任何解决办法。斯诺克和拿破仑是大会里最活跃的两位。有心人注意到,这两个家伙从来就没有意见一致的时候,无论他们中的一个提出什么建议,另一个总会反对。甚至一些谁都不会反对的事——例如提议把果园后面的小牧场留出来,用来给年迈退休的动物养老,这两位对此也会争执不休。而对于每种动物的退休年龄,他们更会争得面红耳赤。大会结束后,大伙儿会合唱一首《英格兰的生灵》。至于下午,则是动物们的娱乐放松时间。
斯诺克他们把农具室腾出来作为他们的办公室。晚上,他们就在这里学习从农场主的书房里带来的书本,包括锻造、木工和其他必要的技艺。斯诺克还成立了动物委员会,并积极地邀请其他动物入会。对于这类事,这家伙向来乐此不疲。他为母鸡成立了产蛋委员会,为牛成立了清洁尾巴联盟,为野生动物成立了再教育委员会(其目的是驯化老鼠和兔子),为羊发起了羊毛增白运动,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组织。此外,他还设立了读写班。总的来说,这些活动基本上都是失败的。例如,驯化野生动物的想法几乎刚上线就宣布流产了,那些野生动物表现得一如既往,便宜占尽,不能吃亏——只要有一点好处就会一拥而上,但要让他们乖乖听话或者干些什么,那保管找不见踪影了。猫倒是参加了再教育委员会,并且表现积极。有一天,有动物看到猫坐在屋顶上,和她够不着的麻雀说话。猫告诉麻雀们,现在所有的动物都是朋友,任何麻雀只要愿意,都可以在她的爪子上栖息。但是很可惜,麻雀们依旧决定和她保持距离。
也有例外的情况,读写班出乎意料地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到了秋天,农场里几乎所有的动物都能耍几下笔杆子了。
最聪明的猪已经能很好地阅读和书写了。狗学习得相当不错,但除了“七戒”之外,他们对读书毫无兴趣。山羊穆丽尔比狗学得更好,认识的字也更多,她常常在晚上从垃圾堆里找到些旧报纸,并读给大伙儿听。本杰明学得不比猪差,但他从不读书。他说,据他所知,没什么书值得他去浪费时间。克拉弗学会了整个字母表,但就是不会拼单词。鲍克瑟对于字母D以后的字母毫无头绪,他可以用他那巨大的蹄子在地上写出A、B、C、D,然后就只能杵在那儿,支棱着耳朵,盯着地上的字母,时不时地晃晃脑袋,试图从自己的记忆里将下一个字母给摇出来——可惜从来没有成功过。好几次,鲍克瑟绞尽脑汁,总算学会了E、F、G、H,但等到回过头来,却发现A、B、C、D这四个小家伙已经偷偷地藏进了他的脑海深处,怎么也找不到踪影了。最后,他决定止步于字母表的头四个字母,并且每天复习上一两遍,用于加深记忆。茉莉在学会自己的名字如何拼写后(Mollie),就再也不肯多学一点了。她会用小树枝整齐地拼出自己的名字,然后用一两朵花装饰它们,踱着步子,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农场里的其他动物都只学会了一个字母A。大伙儿还发现,一些脑子比较迟钝的动物,如羊、鸡和鸭子,连“七戒”都记不住。经过反复商讨,斯诺克宣布将“七戒”简化为一条准则:“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斯诺克说,这句话包含了动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凡是能完全掌握它的动物,都能免受人类的影响或蛊惑。起初,禽鸟们表示反对,因为它们似乎也只有两条腿,但斯诺克向它们证明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同志们,你们都有翅膀,”斯诺克说,“这种器官是用来帮助你们飞翔的,而非用来操纵工具的。因此,你们那对翅膀也应该被视为一双腿。人和动物的区别是手,那是他们作恶多端的工具。”
禽鸟们被斯诺克的长篇大论搞得晕头转向,但好歹接受了他的解释。接下来的日子,所有脑子较笨的动物都开始努力背诵这条新格言。“四条腿好,两条腿坏”,这句话最后也被印在大谷仓的墙上,位置比“七戒”还高,字写得比“七戒”更大。羊们把这句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并有了一个新的爱好,每当他们躺在地上开始休息时,就开始“咩咩”念叨:“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四条腿好,两条腿坏!”一叫就是几个小时,从不觉得厌烦。
拿破仑对斯诺克的委员会不屑一顾。他认为教育应该从小抓起。碰巧,秋收时节刚过去不久,杰西和布鲁就生下了九只强壮的小狗。小家伙们刚一断奶,拿破仑就把他们从母亲身边带走,声称要亲自负责他们的教育。拿破仑把这些小狗带到了一间阁楼上关了起来,只有用农具室里的梯子才能爬上去,没过多久,农场里的其他动物就忘记了这些小家伙的存在。
牛奶的下落很快就水落石出了——它被加进了每天的猪饲料里。果园里,早熟的苹果被风儿吹到草地上,满地打滚儿。动物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苹果应该被大伙儿平分;然而,一条命令从农场办公室(农具室)里颁发出来,要求所有的苹果都应被收集起来,送到农具室供猪食用。对此,其他动物都颇有微词,但这没有用。所有的猪都完全赞同这条命令,就连斯诺克和拿破仑也不例外。最后,为了平复其他动物的怨言,斯奎拉被派去给其他动物做必要的解释。
“同志们!”斯奎拉委屈地留下了泪水,“你们中不会有动物认为我们猪颁布这条命令是出于自私和为了特权吧?实际上,许多猪并不喜欢牛奶和苹果,包括我自己。我们勉强自己吃下这些东西的唯一目的是为了保持健康。牛奶和苹果(这已经被科学证明了,同志们)含有对猪的健康绝对必要的营养物质。我们是脑力劳动者。整个农场的管理和组织都要靠我们。是我们日夜守护着动物们的幸福。要不是为了大伙儿,我们干吗要喝牛奶、吃苹果呢?你们能想象得到,如果我们猪因为身体原因而失职,会有什么恐怖的后果吧?琼斯!他会卷土重来!是的,他会再次回来奴役大伙儿!当然,同志们,”斯奎拉一边左右跳着,一边甩着尾巴,几乎是恳求地喊道,“肯定没有动物希望看到琼斯回来吧?”
对于此时的动物们而言,要说哪件事是大伙儿一致同意的,那一定是拒绝让琼斯回到农场了。在斯奎拉的一阵声嘶力竭下,动物们都变得哑口无言了。按照他的逻辑,保持猪的健康不但重要,而且非常重要。因此,争论被平息了,大伙儿一致同意,牛奶和苹果(以及之后的一些主要收成)应该单独供给猪。
第四节
其实,在这年夏末那会儿,动物农场里发生的事情就已经传遍半个郡了。斯诺克和拿破仑每天都要放出鸽子,让鸽子混入周围农场的动物里,给他们讲起义的故事,教他们唱《英格兰的生灵》。
在这段日子里,琼斯先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威灵顿的红狮酒吧里,他向任何愿意听他诉苦的人抱怨他被一群好吃懒做的动物赶出了自己的农场,因而蒙受了巨大的不公。虽然其他农场主嘴上安慰着他,但真要这些人帮什么忙,他们就立刻表示爱莫能助了。他们甚至还在内心深处暗自思量自己是否能够趁火打劫一把。幸运的是,动物农场周围的两个农场主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其中一个叫作福克斯伍德农场,是个面积不小,但疏于管理的老式农场,里面的林地、牧场和树篱都荒芜了。它的主人皮尔金顿先生是一位随和的绅士,根据季节的不同,日常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悠闲地钓鱼或打猎。另一个叫平彻菲尔德的农场虽然规模较小,但管理得不错。它的主人是弗雷德里克先生,虽然总是官司缠身,但却是个强硬而精明的男人,并以善于讨价还价而闻名。这两人天生八字不合,以至于即使事关二人的共同利益,他们也互不买账。
不过这次,皮尔金顿先生和弗雷德里克先生都被动物农场的起义吓坏了,所以他们主动封锁消息,防备自己农场里的动物从外界了解动物农场里的情况。其实,这两位农场主起初都对动物管理农场的消息嗤之以鼻。他们觉得最多两周,这场无聊的戏剧就会结束。这两位还放言声称,曼纳农场里的动物(他们坚持称其为曼纳农场,并表示无法容忍“动物农场”这个名字)将会在无止境的争斗中死于饥饿或伤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动物们显然都活得好好的。于是弗雷德里克和皮尔金顿立即改变了论调,开始散布谣言,声称曼纳农场里动物无伦理、无道德,里面的动物同类相食,用烧红的马蹄铁互相折磨,还肆意玩弄雌性动物的身体。弗雷德里克和皮尔金顿说,起义是违反自然法则的,这就是他们的恶果。
当然,这些编造的故事大家并没有完全相信。而有关动物农场的消息——在这个神奇的农场,人类被赶走了,动物们管理着属于自己的家园——则继续以各种方式流传着。而在这一年里,起义的浪潮渐渐席卷了整个乡村。向来温顺的公牛忽然变得暴躁,绵羊破坏了树篱、吃光了苜蓿,母牛踢翻了奶桶,马匹甩掉了身上的骑手。最重要的是,《英格兰的生灵》,这首歌的曲调甚至歌词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尽管人类貌似对这首歌不屑一顾,但每当听到它时,他们总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人类都说,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动物会唱这种垃圾歌曲。任何被发现唱这首歌的动物都会被当场鞭打,然而歌声却从未被暴力遏制。画眉在篱笆上吹着口哨,鸽子在榆树上咕咕地唱着,歌声渐渐宏大,压过铁匠铺的喧闹,胜过教堂的钟声。当人类听到它的时候,总是禁不住瑟瑟发抖,因为它预示着人类未来的厄运。
十月初,动物农场的玉米收割完毕并堆放好了,其中一些都已经脱好粒了,一群鸽子从空中盘旋而来,兴高采烈地落在农场的院子里。就在这丰收的时节,一群恶客不请自来。琼斯和他所有的手下,还有另外来自福克斯伍德农场和平彻菲尔德农场的六个人,破开木栅门,沿着农场的大道闯了进来。这些家伙手里都拿着棍棒,而琼斯更是手里拿着把枪走在了最前面。显而易见,这群人打算用武力夺回这个农场。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战争的准备早就做好了。斯诺克是这次防御战的总指挥——他曾在农场主的住所里翻到一本有关尤里乌斯·恺撒的征战的旧书,并对此进行过深入研究。斯诺克很快下达了命令,几分钟后,动物们都各就各位。
当这伙人靠近农场的棚舍时,斯诺克发动了第一次袭击。首发佯攻的是三十五只勇敢的鸽子,他们像沉默的勇士一样冲向人群,在人群的上空徘徊骚扰。就在琼斯一伙人被这群鸽子搞得手忙脚乱的时候,一群躲在树篱后面的鹅冲了出来,恶狠狠地啄向他们的小腿。当然,这些不过是用于制造混乱的开胃菜而已,琼斯一伙人轻而易举地就用棍棒把鹅赶跑了。不等人类喘口气,斯诺克接着率众发动了第二轮进攻。他带领着茉莉、本杰明和所有的绵羊向敌人冲去,从四面八方冲撞攻击人类,本杰明还转身用后蹄踹人。但是,对动物们来说,那些拿着棍棒、穿着钉头靴的人类还是太强壮了。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斯诺克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这是撤退的信号,所有的动物都赶忙转身从大门逃进院子。
发觉动物们在四下逃窜,琼斯一伙儿发出胜利的欢呼声。此情此景与他们事先所料想的一般无二——这些动物不堪一击!他们跟着四下追猎动物,想要扩大战果。但这正中斯诺克下怀。这群人刚追进院子,埋伏在牛棚里的三匹马、三头牛和其余的猪就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切断了他们的退路。此时,斯诺克发出了冲锋的信号。他自己则径直向琼斯冲去。琼斯见状,连忙举枪开火。子弹呼啸着擦过斯诺克的背,他身旁的一只绵羊不幸中弹身亡。但死亡的尖啸声并没有让斯诺克有片刻犹豫,他奋起一跃,舍身向琼斯撞去。琼斯被那几百磅的重量一下撞到粪堆里,手里的枪也飞了出去。但最让敌人胆寒的还是鲍克瑟,他仿佛一头史前巨兽,人立而起,用那巨大而粗壮的铁蹄狠狠地踹向人类,仅凭第一拳就击中了福克斯伍德农场的一个马夫的脑袋,这人直接摔倒在地,一命呜呼了。看到这一幕,剩下几人毫无战意,惊慌失措,扔下棍棒,溃败而逃。所有的动物都在院子里追着他们跑。他们被顶撞,被踢伤,被撕咬,被踩踏。农场里所有的动物都以自己的方式向他们复仇。就连那只猫也突然从屋顶上跳到一个牛仔的肩膀上,用爪子划伤他的脖子,这让这名牛仔发出了惊恐的哀号。这群人奋力挣扎,总算逮到机会逃出院子,向农场外狼狈地逃窜而去。至此,这场不到五分钟的战争以人类可耻的溃败而告终。一路上,还有一群鹅跟在后面讥笑着这群败军之将,啄着他们的腿肚子,让他们赶紧滚蛋。
除了被鲍克瑟踹倒的那位,其他人倒是都逃掉了。动物们回到院子里,鲍克瑟用蹄子推着那个脸着地的马夫,想给他翻个身,可惜没有成功。
“他死了,”鲍克瑟悲伤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我还钉着马蹄铁。但谁又会相信我不是故意的呢?”
“别再多愁善感了,朋友!”伤口还在滴血的斯诺克喊道,“战争就是战争。只有死了的人类才是好人。”
“我不想伤害生命,即使那是人类的。”鲍克瑟喃喃自语,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茉莉在哪儿?”有人突然喊道。
茉莉找不见了。一时间动物们惊慌失措:大伙儿担心她可能在乱战中受伤了,甚至被人类抓走了。一阵鸡飞狗跳后,动物们在马厩里发现了躲藏起来的茉莉,这会儿她还把头埋在料槽的干草堆里瑟瑟发抖呢——琼斯的枪一响,她就被吓跑了。当大家再次回到院子里时,发现那马夫已经溜走了,原来刚刚他只是被打晕了。
此时的动物们兴奋不已,没太在意这些小问题,大伙儿聚在一起,大声吹嘘着自己在战斗中的英勇事迹。趁着胜利的喜悦,他们立即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农场的旗帜被升了起来,大伙儿齐声高歌《英格兰的生灵》,然后为被杀的绵羊举行了庄严的葬礼,一棵山楂树被种在了她的墓上。斯诺克在墓地旁做了一个简短的演讲,强调农场里的任何动物都应该做好为革命起义牺牲奉献的准备。
动物们一致决定设立“一级动物英雄”勋章,并当场授予了斯诺克和鲍克瑟。这是一枚铜质奖章(其实是在农具室里找到的一些旧的铜质马饰),可以在星期天和节假日佩戴。还有一枚“二级动物英雄”的勋章,被追授给了那只死去的绵羊。
对于该如何称呼这场战争,大伙儿商讨了许久,最后决定根据其发生的地点命名为“牛棚之战”。有动物在地上捡到了琼斯先生的枪,又在农场里发现了备用的子弹。于是他们决定把枪架在旗杆脚下当作礼炮用,每年鸣枪两次,一次是为了纪念10月12日的“牛棚之战”,另一次是为了纪念仲夏日的革命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