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王猛计赚慕容垂苻坚大军灭大燕
漫漫冬日终于过去，慕容垂来至秦国已是四月有余，春节的欢庆祥和只能平添他的忧郁，元宵节的灯火更是让他怀念故土家园。春天的花儿开始烂漫，慕容垂在终南山内寻得一处桃园，闲来和婉玉、舅父兰建等做个园丁，消磨这大好春光，兰建却是用片片桃花做成美酒，慕容令更是让人用桃木做成桌椅、酒器，摆放在桃花源中的小小草庐之中。慕容垂眼见周围桃花满树如娇，万枝丹彩，千朵浓芳绮树斜，一枝红缀乱云霞。片片桃花落入清溪之中，竟是将溪水染得缤纷异常。春风拂面而来，蝶乱蜂舞，只疑是人间仙境。慕容垂一家人坐于树下，任凭落英洒落满桌，慕容垂端起桃花佳酿，想念家国，想万千黎民，十万水土，不禁叹道：
桃花醉，山河碎，
满目桃花人却泪。
壮志一去兮江山远，
剑气凌人兮寄人悲!
且饮酒，
舞桃花，心独悲，
怎知大燕飞。
北漠千里运飞燕，
知我燕飞又有谁！
婉玉知道慕容垂在秦国生活苦闷，婉言劝道：
“人生处处可醉酒，
如意神仙几人有。
静看山河日渐远，
一任大江天际流。
有事不决，可问春风。”
慕容垂默默无言，回想这一生为大燕开疆拓土，力挫强敌，却不想到如今零落他乡，随口吟道：
“误入人生五十年，
暂依彩虹伴云弦。
回首看山云起处，
曾共春秋谈流年。”
舅舅兰建也是安慰道：
“夜半谁望月，
清风万里云，
乘风欲归去，
蟾宫寻仙人。
做个寓公，保全家人，远离尘嚣，不也好似神仙！”
慕容垂眼角泪水悄悄留下，想起师傅李凤让自己在此乱世之中拯救黎民，传授自己经天纬地之术，如今还是为家国不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取来纸张，草书道：
结庐旷野下，
晚风自来急。
云从脚畔过，
啸引心迷离。
天高云轻处，
归去归来兮。
不慕群仙意，
桃花源中去。
恍然惊世醒，
慢饮此杯戏。
怅然看天下，
何处竞天地。
得无刘伶醉，
清谈隐名利？
不如泛彭蠡，
渔舟唱章句。
田园将芜胡不归，
大风歌兮日已晞。
且说秦王苻坚忽然记起，当初燕王慕容暐说过，带击退晋军后，将虎牢关以西之地割让给秦国，一年多光阴过去，慕容暐竟是只字未提。苻坚派曹毂前往交涉，不想，慕容暐让梁琛回报秦王道：“以前割地，那是使者传错了话。国家之间，相互帮助，消除灾难，也是常理之中啊！”秦王苻坚正为进攻燕国找不着借口，现在燕王出尔反尔，苻坚不禁勃然大怒，令王猛为东征元帅、邓羌为先锋，带领步骑三万讨伐燕国。
王猛出发之前，来到慕容垂居住的桃花源中，端起桃花佳酿，环顾左右，慕容垂微微笑道：“在此饮酒赏花，真是人生乐事！”王猛暗道：“不需青梅煮酒，也知晓吴王乃当时枭雄，此人必为秦国大患，还是要设法除掉！”王猛哈哈大笑，举杯说道：“冠军将军在此风花雪月，伴花而眠，不像我等戎马倥偬，实在让在下歆羡不已！”婉玉取来瑶琴，将琴放在桃木琴架之上，径自轻抚起来，只听琴音清脆，只似山间流水，又如鸟鸣花间，桃花、流水、琴声、闲云，只让王猛留恋往返。看看天色将晚，天边升起无边晚霞，天际的流云七色烂漫，如彩锦飞舞，又似满天缤纷春色，映的桃林也是一片粉红。王猛放下酒杯，已是醉意上涌，满脸嫣红，从容对慕容垂言道：“今当远别，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慕容垂解下身上佩刀，只见这把佩刀刀鞘精美，上镶七彩宝石，刀柄上篆刻一个“吴”字，慕容垂将佩刀交到王猛手上，说道：“元帅必会马到成功！”王猛接下佩刀，继续言道：“此次出征，路途遥远，世子少年英雄，能否让世子慕容令作为参军，随我出征？”话已至此，慕容垂也不好推却，只好答应让慕容令随王猛一同东征。
王猛大军大张声势，兵出潼关，先锋邓羌率军直逼洛阳。洛阳守将刺史慕容筑听得秦军前来，下令将洛阳四面城门紧闭，集合起城内的全部三千兵士，登上城墙，坚守城池，同时，派人前往邺城紧急求援。太傅慕容评得到急报，不敢怠慢，令安乐王慕容臧亲领十万精锐，从石门出发前来支援。王猛打探的消息，升起中军大帐，令副将梁成将洛阳团团围住，截断城内和外部的联系，不许擅自攻城；令虎将邓羌东出荥阳，占领虎牢关，截杀慕容藏；令慕容令率左右军士，作为邓羌侧翼，包抄掩击。
且说邓羌领到将令，将万余精锐兵士装束停当，饱餐一顿，军士们沿邙山一路向东，经过磨盘岭、进入深沟山壑之内，北面黄河流水之声不绝于耳，山谷间只闻军士急速前行的沙沙之声。天色未暗，大军从南沟出来，前面已是虎牢险关。虎牢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牢牢扼住西进洛阳的咽喉要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队秦兵如同神兵神将，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虎牢关后，此地的燕国守军一触即溃，弃关而逃。邓羌登上虎牢关，只见东方天色已暗，俯视山下，烟雾沉沉。邓羌令慕容令帅军埋伏在关下深沟之内，静静等待慕容藏的到来。
天色大亮，从东面涌来黑压压的大片燕军，慕容藏率十万精锐来至关前，慕容藏一见关上早竖起秦军红色大旗，麾动军士奋勇上前。邓羌居高临下，滚木雷石从天而落，纷纷砸向燕军，展瞬之间，关前已是死尸一片。慕容藏正在拼命攻关之际，忽见两侧山上竖起无数秦军大旗，更有无数秦军从山上冲来，燕军抵挡不住，纷纷后退，邓羌打开关门，率军从关上俯冲而下，三方夹击，只杀得燕军血流成河，十万军士死亡过半。慕容藏眼见无法通过虎牢关口，只得退回石门。邓羌让慕容令守住虎牢关，自己回到洛阳。
洛阳的慕容筑待援无望，只得开门请降。王猛在洛阳城下好言抚慰慕容筑，领军进入洛阳城内，让邓羌驻军金墉，镇守洛阳，将刺史府衙改为自己的征东大营。
王猛将燕军的势力驱逐到黄河以北，将虎牢关以西的大片地域占领，宜阳的燕军也逃回到黄河以北。五月正是农耕时节，洛阳一带小麦已是遍地金黄。王猛将慕容令的随从金熙唤来，对他嘘寒问暖。奉上茶茗，闲话已毕，王猛令人将一袋珠宝放置金熙面前，冷冷说道：“这里有一些金银，可保先生你后半生享用不尽，先生追随我王猛，本相也不会慢待与你。还望先生为我做些事情。”金熙本为慕容垂的随身亲信，此次随慕容令前来，也有慕容垂托付照顾世子之意，金熙心念陡转，这个王猛，在秦国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杀掉个把人犹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跟着慕容垂真倒是不如跟随王猛，求得一生平安。当下拜倒在地，说道：“小人愿意跟随丞相做事。”王猛让金熙附耳上前，交代如此如此。
金熙乘马从洛阳出来，沿大路一路飞奔，来至虎牢关前。守关将士将他引致慕容令前，金熙对慕容令说道“吴王令我寻到世子，有要事相告。”慕容令屏退左右，只听金熙缓缓言道：“吴王说‘我们父子来到秦国，本来就是为了活命，却不想这王猛将我们视为仇人，不断在秦王面前谗言诋毁，秦王虽然表面上对我们亲近善待，但内心如何，却是难料。大丈夫为活命浪迹天涯，而最终却还是难逃一死，不免会被天下人耻笑。我听说燕国君臣很是后悔将我父子逼得出走，皇帝慕容暐和太后更是相互责备。因此，我已带领我们全家启程，就要回到燕国，特派金熙前去通知你，望你赶快出发，和我们在燕国相见。’吴王怕你不放心，特地令我带来佩刀。”说罢，金熙从怀中取出慕容垂佩刀，交付世子慕容令。慕容令听罢，踌躇半晌，拿来佩刀，反复查看，确实是父亲珍爱的宝石佩刀，再无怀疑。金熙继续说道：“世子，莫要犹疑，老奴跟随吴王多年，我需先去追赶主公。”慕容令将佩刀交还金熙，令人将他送出营帐。
西边的太阳缓缓下落，余晖为群山镶上金边，山岭越发显得青翠。天空澄碧如洗，黄河东流，蜿蜒如练。慕容令缓缓回营，心乱如麻，父王回燕，好似是真，只是未见父王，不辨真假。这一夜，慕容令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天色大亮，传令军中，带亲随前往东山打猎。慕容令换上便装，带上弓箭，出的营来，从虎牢关盘旋而下，策马进入南沟之内，两侧群山巍巍，树木葱郁，他心神不定，一路向东，却是来至石门慕容藏大营跟前。慕容藏听得有人来报，营外有人求见，急急出来，却见慕容令面色忧郁骑马驻足营外，兄弟相见，不消分说，进入营内，互诉别离之情，放下不表。
且说，王猛在洛阳等待慕容令的消息，金熙回到洛阳，将佩刀交付王猛，王猛暗道：“这次，看你慕容垂还有何话可说。”王猛料定，慕容令必会投奔慕容藏，于是，将事先写好的奏折快马加鞭送往长安。
慕容令出逃的消息在长安城内传的纷纷扬扬，不断有人来到慕容垂居住的桃花源附近窥视，慕容垂在草庐内如坐针毡。慕容垂将孩子们喊来，一脸忧色：“不知为什么，慕容令逃回燕国。我们在此不可久留，早晚会有杀身之祸。收拾东西，今夜子时，我们逃命去吧。”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慕容垂悄悄牵马走出树林，来至大路，一家人向东南疾驰而去，慕容垂只想快快离开秦国，可也不能回到燕国，晋国人可是也对他恨之入骨，慕容垂在马上暗自摇头，英雄末路，天下之大，竟是没有容身之处，这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戚戚如失群孤雁。看看天色微明，已是进入蓝田县内，慕容垂忽见身后烟尘大起，张蚝率领一队精骑猛追而来。张蚝边赶边喊道：“冠军将军请留步，圣上请您回去。”慕容垂只得勒马停下，和张蚝抱拳相见。张蚝和慕容垂一家人回到长安城内，秦王苻坚在东堂等着慕容垂，苻坚一见慕容垂进来，上前几步，挽住慕容垂，笑着嗔怪道：“爱卿您因为家国失和，千里迢迢，投身于朕。慕容令怀念故土，心不忘本，无可非议，然而，燕国行将灭亡，凭他慕容令一己之力，岂能挽大厦之将倾，估计，他这次回去，只能是羊入虎口。况且父子兄弟，罪不株连，鲧有罪在身，舜帝启用大禹，成就伟业，将军您英雄盖世，你我君臣共同肩负廓清天下重任，您这位世间的大英雄怎会如此惧怕，又是如此狼狈！”苻坚这一番推心置腹，令慕容垂心中波涛汹涌，眼眶湿润，翻身跪在地上，默默无言。苻坚令人将慕容垂一家送回桃花源去，依旧对他恩宠有加，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王猛使用反间之计没有杀掉慕容垂，不禁低头长叹，秦王苻坚太过仁慈，只想华夷同乐，建成神州乐土。中华没有统一，前路漫漫，师兄李凤的亲传弟子今后必将搅得满天风云。
再说慕容令回到燕国，太傅慕容评对皇帝慕容暐言道：“这个慕容令叛逃之后，又回到燕国，然而，慕容垂却在秦国受到优待，恐怕这个慕容令是个间谍，存心打探我燕国消息。”燕王慕容暐点头称是，于是将慕容令驱逐出邺城，流放到偏远的长白山一带，过起了苏武牧羊的日子。
公元三六九年，秦王苻坚在灞桥东面为王猛等壮行。苻坚将手中的玉卮斟满美酒，递给面前身着戎装的王猛，王猛身后是杨安、张蚝、邓羌等十员战将，再后面就是威武雄壮的六万精兵。将士们精神抖擞、蓄势待发，犹如即将下山的猛虎就要刮起扫荡燕国的飓风。金风渐起，暑意渐消，正是将士征战的大好时机，苻坚看着王猛等将壮行美酒一饮而尽，对王猛说道：“现在，孤王给将军您六万精兵，担当起扫平燕国的国家重任。将军可先攻破壶关、平定上党，东出潞川，长驱直入，直向邺城。这条路线，路途最近，兵贵神速，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也。孤王自当亲率大军，紧随你随后出发，与将军在邺城相见。将军只管在前线运筹帷幄，军粮、草料等物资问题，不需考虑。”猎猎战旗，轻拂王猛盔甲，为他平添几分英气。王猛躬身说道：“王猛一介寒微，得到陛下恩宠，不胜惶恐。此次率领雄兵出征燕国，有祖宗上天保佑，有陛下您神思神算，涤荡残胡，殄灭穷寇，犹如秋风横扫落叶，胜利必定是指日可待。陛下您就等着安排文官，设置府衙，接受燕国吧！”
王猛一路大军直逼壶关，派杨安率领一路进攻晋阳。燕王慕容暐听说秦兵入境，令太傅慕容评调集三十万兵马抵抗秦兵。太傅慕容评正在调兵遣将之际，短短几日，王猛已经攻破壶关，将上党太守南安王慕容越擒获，郡县相继降秦。
燕王慕容暐心急如焚，派人催促慕容评马上出兵，瓦解秦军攻势。太傅慕容评亲率大军向西进发，来至潞川，他知晓王猛是秦军元帅，不敢造次，便在潞川扎下营寨，堵住王猛东进之路，想和王猛打一场持久之战。
王猛留下屯骑校尉苟苌把守壶关，自己带兵前往晋阳，和杨安合兵一处，攻打晋阳。王猛骑马挽辔，绕城缓缓而行。晋阳城池为山西重镇，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四面城墙坚厚异常，城墙之上，遍布箭垛，外城、瓮城、内城城城相卫，形成严密的防守体系。王猛仔细看罢，回到中军大帐，令人在城墙西北搭起高台，高台之下，却用帷幕围上，士兵们登上高台，向晋阳城内瞭望。晋阳守将并州刺史慕容庄对此却是不加理会，直令军士向城墙之上搬运滚木擂石。晋阳城外，杨安是每日攻城，高台之下，王猛令军士挖出一条深深地道，越过护城河，进入城内。数日之后，地道已成，计算位置，已是内城之内，在下面已能听到晋阳守军繁杂的脚步之声。午后时分，炎炎烈日照在当空，杨安指挥军士攻城正急，慕容庄登上城墙，亲冒箭矢，将云梯推落，四处巡防不敢懈怠，忽听西北方向，杀声大起，原来是张蚝率领三百壮士从地道进入城内，张蚝身形几个起落，早已将西北的乾隆门前守士杀死，打开城门，秦兵如潮水般涌入城内，在城内四处出击，王猛、杨安趁势攻入城内。慕容庄眼见大势已去，急忙带领数名亲随趁乱出城，不想遇见张蚝，张蚝一见敌将盔甲鲜亮，也不问话，挥动镔铁辊，将慕容庄马头砸烂，慕容庄跌落马下，被秦军生生活捉。
王猛攻下晋阳，大军乘胜来到潞川，和慕容评形成相持之势。十月天气，正是初冬，潞川还没有封冻，河水向南潺潺流去。潞川东岸是慕容评的三十万燕军，王猛的六万精甲在西岸扎下营帐。潞川两岸是连绵起伏的太行山脉，山上的黄栌树叶金黄、枫叶红色鲜亮、柿子树或红或绿，将山林染得五颜六色，七彩缤纷。王猛让将军徐成悄悄出营，侦查燕军兵力是如何分布，令徐成必定要中午赶回大营。徐成出的营帐，沿河而走，对面燕军营垒若隐若现，燕军连绵二十五里，沿潞川布成一字长蛇之阵，首尾呼应，进退有据，高山之上，正中是慕容评的中军大帐，战鼓声声，数里可闻。徐成是越看心中越怕，仔仔细细将燕军的军事形要绘成一张军力分布图，奔波回营，却是已经天黑。王猛在营内不住走动，焦灼不安等待徐成，见到徐成回来，王猛不发一言，只管端详这张形势地图。只听张蚝向徐成问道：“将军，燕军如何？”徐成小声言道：“燕军却有三十万人，占尽地利，我军兵力只有六万，恐怕难敌，不如撤军回去。”王猛心中一凛，眼前虽有战将十员，但不可动摇军心，敌强我弱，先自怯战，这仗可是如何能打？王猛眉头一皱，将令牌当啷一拍，厉声叫到：“徐成违背军令，没有按时回营，按律当斩！刀斧手，将徐成推出辕门之外！”刀斧手得令，走上前去，将徐成双手捆上，忽听，邓羌上前言道：“元帅，现在敌众我寡，明日就要作战，徐成，乃我军大将，应该饶他一命。”王猛说道：“军令如山，必须杀掉徐成。”邓羌坚持说道：“徐成，和我是多年的战友，虽然违期应斩，我邓羌愿意和徐成将功赎罪。”王猛只是不管不顾，喝令刀斧手将徐成绑在辕门旗杆之上。邓羌见王猛不给情面，怒发冲冠，回到自己军营之中，擂响战鼓，召集众将，直奔中军而来。中军卫士见到邓羌怒气冲冲，杀气升腾，不敢怠慢，急急禀告王猛。元帅王猛不慌不忙，手摇羽扇，步出帐外，指着邓羌问道：“将军此来却是何故？”邓羌气哼哼说道：“受诏讨伐远贼；但现在眼前有近贼，自相惨杀，我要将他除掉！”王猛哈哈大笑：“好！好！好！我的勇将军啊，传令，赦免徐成。”军士们将徐成从旗杆上放下，邓羌进入王猛中军大帐，谢元帅不杀之恩。王猛将邓羌扶起身来，微微笑道：“将军对老战友尚且如此，何况我们的国家呢！大敌当前，有将军您奋勇杀敌，我还担心什么！”
太傅慕容评在潞川东岸，扎下二十五连营，面向潞川，载上木栅，木栅之内，却又设下数道陷沟。燕军牢牢堵住秦军的东进之路，慕容评心想，秦军区区六万人，孤军深入，在此时间一长，必会将秦军困死，燕军就会不战而胜。慕容评为人贪财，打起了资源的主意，脑筋一转，将国家资源变为自己所有，他令人将山林围了起来，把山泉盖在小房之内，军士们使用柴火、饮用山泉，都要掏钱向他去买。几日之内，慕容评营帐之内，钱帛堆积如山。燕军看到主帅如此贪财，鱼肉士兵，怨气冲天，我们为国家而战，但国家究竟是谁的国家，难道我们拼命保卫的是想尽一切办法剥削我们的官僚阶层？士卒们在军营内吃喝玩乐，娱乐至死，日子得过一天且过一天。
王猛听到慕容评干起了卖柴鬻水的营生，不禁笑道：“慕容评真是庸才，一旦国家的公共资源被私人把持，必会造成民怨沸腾，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军队，就是亿万之众也等同虚设，何况面前这数十万人呢！失民心者失天下，慕容评是败局已定！”于是，王猛派游击将军郭庆带领五千人马，在夜半十分，出的营来，向南疾行三十余里，骑马涉水渡过潞川，绕到慕容评大营之后。北风阵阵拂起郭庆衣衫，暗淡的星光之下，只见燕军的军械器杖、粮草堆积如山。郭庆心中暗喜，挥手让士兵们分散开来，取出硫磺火药，点燃火把，向燕军营内掷去。燕军营帐内，几处火起，不消片刻，火势冲天。慕容评正在酣睡，忽听得辎重营帐燃起大火，急命慕容藏前去灭火，不料郭庆早已埋伏在暗处，见得有人靠近，只是放箭。火势越烧越大，看看已是无法扑灭，郭庆自是回营不表。
冲天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空，邺城的皇帝慕容暐闻报披衣出来，见得西面天空红亮，不禁面色发白，手脚麻木，国家精锐，尽在潞川，此战若失，国家难保！慕容暐在寒冷的院子里瑟瑟发抖，不肯回屋，他的舅舅侍中兰伊将他劝回室内。
待得天亮，侍中兰伊代表皇帝来至潞川。兰伊见到慕容评一阵数落道：“太傅啊，您在朝中，辈分最高，您是高祖的儿子，现今皇帝的爷爷啊！您这一把年纪更应该懂得以宗庙社稷为忧，为什么，不安抚战士，却去卖什么柴火、泉水，一心一意做起生意呢！国家财产，都是我们皇族的，如果天下没有了，命都没有了，您又能把您的钱财放到什么地方呢！赶快将钱财金帛分给将士们，鼓舞士气，和秦军决一死战吧！”兰伊这一番数落，说得慕容评颜面无存，他不觉摸摸汗涔涔的额头，皇帝这是对自己大为不满，还好，自己脑袋还在。
慕容评让人向王猛送下战书，书上说道：我大燕四十万大军挟天威驻于潞川，听闻秦王意图围猎中原，太行有鹿，愿与大王后日共同逐之。如不愿围猎，便请还兵南山。王猛在战书上随手写道：白起围赵，千里灭邯，五百年后，红旗又现。
决战之日，转眼就到。秦军在渭原列成战阵，战鼓声声，红旗飘飘，王猛骑马来至阵前，顶盔贯甲，手握长剑，缓缓从阵前走过，边走边说：“我王景略受国厚恩，带领军队讨伐不义，今天和诸位深入敌军腹地，只有前进，不可后退。前方燕军就是我们的敌人，杀死他们，报效国家，加官进爵，光宗耀祖，这是多么光彩的事情！诸位，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我们一起作战！”王猛深沉洪亮的声音如同阵阵惊雷在将士们耳边滚过，将士们振臂大呼：“前进！前进！”誓师完毕，秦军砸坏锅灶、解下粮袋，摩拳擦掌，随着战鼓咚咚之声，义无反顾向燕军军阵杀来。王猛站在潞川西岸的高坡之上，瞭望双方战阵，只见黑色盔甲的燕军漫山遍野，红色战旗的秦军明显处于劣势，王猛不免踌躇，一丝忧郁升上眉头，转过头来，对邓羌说道：“大敌当前，破敌之人非将军莫属。是成是败，在此一举。愿将军努力！”邓羌淡淡说道：“如果能让我担任司隶，您尽可放心。”王猛摇头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功成之后，我会让您成为安定太守、万户侯。”邓羌冷哼一声，双脚一磕，纵马驰下高坡，回到营内，上床躺下，默默不言。
鼓声大作，双方军士搅在一起，刀枪剑戟撞击之声，响成一片。是时候冲锋了，王猛令人去把邓羌召来，邓羌躺在床上，面向里侧，不言不语。王猛从高坡上疾驰而下，来至邓羌营帐，拉起邓羌说道：“不就是个司隶吗！我答应您！”邓羌一跃而起，取出酒杯，连饮数杯，酒意上涌，豪气顿兴，邓羌披挂上马，手持八尺长矛，风驰电掣一般，来至阵前，恰巧，张蚝、徐成等拍马赶到。几员大将相视一笑，分不同方位，催马冲入燕军阵内。几员猛将从阵前杀至阵后，从阵北杀至阵南，来回奔驰，如入无人之境。几番冲杀，只杀得燕军死伤无数，军阵大乱，燕军的黑黄战旗不断倒下，秦兵跟随这些猛将，奋勇冲杀，燕兵本就没有斗志，在这虎狼一般的兵士面前，纷纷溃逃，保命要紧。到的中午时分，燕军全线溃败，秦军一路追击，燕军降的降、亡的亡，秦军一路追到邺城城下，慕容评的三十万大军已是伤亡过半。
王猛大军兵临邺城，邺城东面的漳河水哗哗流淌，诉说着历史的沧桑。慕容评进入城内，见到皇帝慕容暐羞愧不已，慕容暐安慰道：“我大燕历经磨难，终能转危为安。秦军远来，我可坚守，以待其变。”一边安排邺城防守事宜，一边发布诏书，调动各处勤王大军。距此最近的是宜都王慕容桓的万余兵士，驻扎在襄都古城。
秦王苻坚闻报王猛以六万兵力击败慕容评三十万大军，取得“潞川之战”的胜利，目前，已兵围邺城，先声夺人，燕国君臣肯定是惶惶不可终日。苻坚知道，战争进入关键时刻，攻破邺城，就是消灭了燕国。秦王下令，太子苻宏监国、留守长安，苻融镇守洛阳，自己亲率十万精锐，日夜兼程赶往邺城。
寒冬腊月，苻坚大军来至安阳。安阳是苻坚儿时居住的地方。苻坚帅军来至故地，不禁思虑万千，感慨流涕。当年祖父蒲洪和石勒共同开拓疆土的往事浮上眼前。苻坚策马走进原先居住的院内，池塘内的蒲叶依旧生机勃勃。几位老者听闻秦王到来，出来观看，苻坚急忙下马，和老人们共话家常。天色已晚，苻坚干脆在安阳住宿一夜，也算如汉王一样衣锦还乡。
王猛悄悄离开军营，趁着夜色来至安阳，苻坚责怪王猛道：“周亚夫尚且不出营迎接汉文帝，将军身为主帅，怎能大敌当前却离开军队呢？”王猛回答道：“微臣认为周亚夫因不拜见皇帝而成为一代名将，不值得称赞。我遵循陛下制定的作战方针，攻击垂死挣扎的敌虏，如同摧枯拉朽，风卷残云，消灭燕国这点儿事，不值得陛下挂念！我是担心监国年少，而陛下您銮驾远征，如有不测，江山社稷怎么办！”王猛这一番话说的苻坚心中感慨不已，苻坚说道：“将军啊！您记得我在灞上和您说的话吗？我就是您的坚强后援，我军要形成泰山压顶之势，早日荡平敌寇。”第二天，苻坚的黄色羽盖出现在邺城城下，秦军欢声雷动，山呼万岁，声震数里。燕王慕容暐看到秦王苻坚御驾亲征，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苻坚令邓羌攻击邺城的援军，邓羌率军攻进襄都，慕容桓仓皇出城逃往龙城。邺城成为一座孤城、死城。腊月十五，天降大雪，天地间一片苍茫，城外是秦军漫山遍野的营帐，十几万秦军虎视眈眈，等待着攻击的命令。冷风瑟瑟、寒气逼人，夜半时分，忽听邺城北面的正德门内一阵骚动，燕国的散骑侍郎余蔚带领扶余、高句丽及上党质子五百余人，杀向城门，一番战斗之后，守门军士死亡殆尽，夜色之中，只听高大的城门呀呀开启，几百名燕兵冲出城外，护定城门，迎接秦兵。王猛的军士见到城门打开，毫不迟延，即刻如潮水般涌入城内，刹那间，邺城城内已是杀声一片。慕容评从睡梦中醒来，此时已是满城火起，他急急进入宫内，护卫燕王慕容暐冲出东南城门，和乐安王慕容臧、定襄王慕容渊、左卫将军孟高、殿中将军艾朗等一干文武折道东北，向龙城老家而去。
王猛进入邺城，直奔皇宫而去，宫门大开，宫内衣物器皿散落一地，混乱不堪，诺大的一座皇宫，竟是黑黝黝一片，寂无人声。王猛让人到处搜寻，不见皇帝慕容暐身影。王猛断定，定是燕王逃出邺城，东北龙城肯定是他们出逃的方向。王猛令游击将军郭庆率领三千骑兵马上出城追击。慕容评和燕王慕容暐逃出邺城，在一片夜色之中，拼命狂奔，慕容评竟是渐渐将皇帝等一干人马甩在身后。天色大亮，慕容暐放慢脚步，回头一看，从邺城逃出的一千来人所剩无几，太傅早就跑得不见踪影，身后只有孟高、艾朗等十几人紧紧跟随。
大雪依旧下个不停，北上的道路掩埋在雪野之中，慕容暐他们不敢走大路，像当时慕容垂逃跑时一样，在山谷间寻路北行。孟高前后策应，一路伺候燕王慕容暐，又要照管慕容藏、慕容渊二位王爷，到的晚上，找寻破庙，点燃火堆烤火，吃些冷饭充饥。天寒地冻，盗贼出没，不时有盗贼跟上前来，抢夺马上的金银财宝。一行十几人，一边战斗，一边行进，渐渐离邺城越来越远，慕容暐转出山谷，走出大山，前方出现一片枯林，隐隐显出大片坟地，墓碑高耸，鬼气森森。
孟高进入坟地，找到一处高大的坟茔，坟堆将呼啸的北风稍稍挡在外面，权且可以休息片刻。孟高扫去石阶上的积雪，铺上狼皮，慕容暐翻身下马，径自歇息。艾朗拾来一抱枯柴，点起火来，荒冢之中升起一股淡淡青烟。却说附近有一伙强人，本就干些打家劫舍的生意，连日大雪，头领带人下山，只见路上行人稀少，来往客商更是踪迹皆无，正自叹气之际，忽见荒冢内青烟冉冉升起，头领将手一挥，二十余人呼啸而至，手持弓箭向坟地之间只是乱射。强人们越来越近，孟高急急让慕容暐和两位王爷向北撤退，自己飞身上前，和强人斗在一起。孟高倚在墓碑前，挥刀砍倒身前数人，渐渐力不可支，身中数刀，鲜血染红了衣袍，孟高知道必定难逃此劫，干脆，将手中钢刀掷在地上，向前一纵，拦腰抱住一名强盗，将他摁在石阶上，抓住发辫，向地上猛磕，一边用力，一面喊道：“男儿已经尽力了！”强人向孟高飕飕射出俩箭，孟高跪在地上，倒地身亡。艾朗随慕容暐走出数步，听得身后恶斗，扭转身躯，返回坟场，和强盗杀在一起。一番搏斗后，坟场归于寂静，孟高、艾朗尸横荒野。强盗们拾起慕容暐扔下的包裹，只见里面许多金银财宝，牵上慕容暐等人的坐骑，像一阵风消失在夜色之中。皇帝慕容暐知道骑马目标太大，从马背上跳下，躺在乱坟之中，不敢出声。等强人走后，慕容暐环顾左右，夜色茫茫，坟场中荒草凄迷，白雪处处。慕容暐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坟场，和身边几人向北而去。
慕容暐正行之间，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一夜的奔波，早已让他们筋疲力尽，慕容暐停下脚步，站在道路一侧。眨眼之间，秦将郭庆来至面前，郭庆打眼一看，这一番装束，分明就是燕国皇帝，寻常大雪天气，路上也断断没人急急行走。郭庆令人下马，掏出绳索，就要将慕容暐绑上。慕容暐挺直身躯，喝到：“大胆下人，敢捆天子！”郭庆骑在马上，将马鞭向慕容暐一指，厉声说道：“我受命追贼，何来天子！”不由分说，将慕容暐一行绑上，派人将他们押送回到邺城。郭庆自去领人继续追击慕容评，一路追到辽海，将慕容评擒获。
秦王苻坚进入邺城，来到邺宫。邺城三台披上一层白雪，更显迤逦。江山壮丽，几易其主，强悍的大燕终告灭亡。秦王苻坚检阅燕国府册，诸州牧守及六夷渠帅全部归顺，共计得郡一百五十七座，人口九百九十九万。王猛安排各处官员，安抚百姓，忙得手脚不停。秦军军令如山，百姓安居乐业。苻坚将枋头改为永昌县，在永昌大宴群臣，在酒桌上唱到：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
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无纵诡随，以谨无良。
式遏寇虐，僭不畏明。
柔远能尔，以定我王。
民亦劳止，汔可小息。
惠此京师，以绥四国。
无纵诡随，以谨罔极。
式遏寇虐，无俾作慝。
敬慎威仪，以近有德。
秦王苻坚将慕容暐及燕后妃、王公、百官等鲜卑四万余户迁徙于长安城内。将关东豪杰及鲜卑等胡夷十万户迁到关中安置，形成天下一体的局面。王猛因为潞川的秦兵大战，想起邓羌的要求，向秦王苻坚上表，请求任命邓羌为司隶，完成当时的承诺。秦王苻坚看完奏章后，哈哈大笑，直接下诏道：“司隶校尉，负责皇城安全，担子太重，并且细务过多，不是优待名将的办法。汉光武不让功臣们担任国家重吏，实际是敬重他们。邓羌是我的廉颇、李广，朕还要北平匈奴，南荡扬、越，这才是邓羌要做的大事，为我国家征战四方，一个司隶怎么就能够满足！邓羌进号镇军将军，位特进。”
且说慕容垂听闻秦军凯旋归来，从终南山内出来，来至长安，只见众多燕国大臣熙熙攘攘忙着在长安安家，燕国的公卿大夫以及官吏们纷纷揖见慕容垂，慕容垂心中几种滋味杂陈，面上不禁微微作色，家国如此，这群官僚还在营营切切！高弼一见慕容垂脸色有异，急急走上前去，向慕容垂附耳言道：“大王依靠祖宗积累下来的资本，身怀安邦定国的万世才略，遭遇困顿，时运艰难，零落辗转，暂且容身外邦。如今虽然家国倾覆，易经曰否极泰来，岂知不是复兴之运的开端！在下认为对待故旧元老，应该像江河湖海那样胸怀宽广，安抚笼络他们，奠定光复之基，成就宏大功业。不能一怒之下，抛弃旧臣。”慕容垂听罢，微微点头，神色坦然和旧臣们聊起家常。高弼悄悄在燕国旧臣中游弋，慕容凤等逐渐聚集在慕容垂周围，慕容垂复国的愿望如同深埋地下的冬笋等待春天的一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