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赋并序[1]
时黄祖太子射宾客大会[2]，有献鹦鹉者，举酒于衡前曰：“祢处士[3]，今日无用娱宾[4]，窃以此鸟自远而至，明慧聪善，羽族之可贵，愿先生为之赋，使四座咸共荣观[5]，不亦可乎？”衡因为赋，笔不停缀[6]，文不加点[7]。其辞曰：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8]。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9]。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10]。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11]。飞不妄集，翔必择林[12]。绀趾丹觜，绿衣翠衿[13]。采采丽容，咬咬好音[14]。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15]。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16]？
于是羡芳声之远畅[17]，伟灵表之可嘉[18]。命虞人于陇坻[19]，诏伯益于流沙[20]。跨昆仑而播弋[21]，冠云霓而张罗[22]。虽纲维之备设[23]，终一目之所加[24]。且其容止闲暇[25]，守植安停[26]；逼之不惧[27]，抚之不惊[28]；宁顺从以远害，不违迕以丧生[29]。故献全者受赏，而伤肌者被刑[30]。
尔乃归穷委命[31]，离群丧侣[32]；闭以雕笼[33]，剪其翅羽[34]；流飘万里，崎岖重阻[35]；逾岷越障，载罹寒暑[36]。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37]；彼贤哲之逢患，犹栖迟以羁旅[38]。矧禽鸟之微物，能驯扰以安处[39]。眷西路而长怀，望故乡而延伫[40]。忖陋体之腥臊，亦何劳以鼎俎[41]。
嗟禄命之衰薄，奚遭时之险
[42]。岂言语以阶乱[43]，将不密以致危[44]。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45]。匪馀年之足惜，愍重雏之无知[46]。背蛮夷之下国，侍君子之光仪[47]。惧名实之不副，耻才能之无奇[48]。羡西都之沃壤，识苦乐之异宜[49]。怀代越之悠思，故每言而称斯[50]。
若乃少昊司辰，蓐收整辔[51]。严霜初降，凉风萧瑟[52]。长吟远慕[53]，哀鸣感类[54]。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放臣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
感平生之游处[55]，若埙篪之相须[56]。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57]。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58]，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59]；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60]？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61]。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62]。托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63]；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64]；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65]。
[1]选自《文选》卷十三。据陆侃如先生《中古文学系年》考证，作于建安三年（198）。此赋名为咏物，实为托物言志的抒情小赋，开篇便铺写鹦鹉的外貌、神态、来历以及辩慧能言的聪明，绝非凡鸟可以相比。这实际上是用比兴手法，写作者个人的遭遇，感慨生不逢时和羁栖流落的坎坷以及郁懑不平的心情。失去自由的鹦鹉，只能关在笼中供人玩赏，不能自由翱翔，表达出作者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写鸟又写人，处处不离于所咏之物而又不粘于物。叙事委婉曲折，咏物与抒情融化无迹，词采虽丽而又朴茂清新，是难得之佳作。祝尧《古赋辨体》评曰：“比而赋也。其中兼含风兴之义。盖以物为比，而富其羁栖流落，无聊不平之气，读之可以长欷。凡咏物题，当以此等赋为法。其为辞也，须从物理上推出人情来，直教从肺腑中流出，方有高古气味。”
[2]黄祖：荆州牧刘表的属下，为江夏太守。太子射（yì义）：黄祖的长子黄射，为章陵（今湖北枣阳东）太守。东汉末年，军阀割据，一个地区的长官俨然以诸侯自居，故其子也称太子。
[3]处士：没有功名、官职的人称处士。
[4]用：以。
[5]荣观：增光。
[6]笔不停缀：写个不停。缀，连缀词句，指写作。
[7]文不加点：指写出的文章不用修改。点，点窜，指修改。
[8]“惟西域”二句：言鹦鹉是西域出产的灵鸟，它具有特别的天生的姿容。西域，李善注：“西域，谓陇坻，出此鸟也。”灵鸟，有灵性之鸟，指鹦鹉。挺，特出。自然，天然，天生。
[9]“体金精”二句：言鹦鹉身上有体现金精的白色毛羽，又有符合火德的红色嘴巴。体，体现。金精，指白色羽毛。李善注：“西方为金，毛有白色，故曰金精。”妙质，美好的资质。合，符合。火德，南方属火，红色。鹦鹉的嘴是红的，故曰合于火德。明辉，光辉。
[10]辩慧：聪明而富有辩才。识机：亦作“识几”。谓知晓事物发生变化的几微迹象。
[11]嬉游：游乐。高峻：指高山。栖跱（zhì志）：止息。跱，立。幽深：指山谷。
[12]“飞不”二句：言鹦鹉飞翔的时候不随便落下，必选择合意的树林。
[13]“绀趾”二句：言鹦鹉具有青色透红的脚趾，长着翠绿色的羽毛。绀（gàn贛），深青透红之色。觜，同“嘴”。衣、衿，比喻羽毛。
[14]“采采”二句：言鹦鹉有丰盛而美丽的羽毛，叫声十分好听。采采，茂盛，众多貌。李善注引《韩诗》曰：“采采衣服。”薛君曰：“采采，盛貌也。”咬（jiāo交）咬，鸟鸣声。
[15]“虽同族”二句：言鹦鹉与众鸟虽同属鸟类，其智慧与心思与众鸟不同。
[16]“配鸾皇”二句：言鹦鹉可与鸾鸟凤凰比美，其德行非众鸟可比。配，匹敌，媲美。比德，谓德行、德教可与之比拟、比配。
[17]芳声：美名。远畅：远扬。
[18]伟：认为出色。灵表：美好的外表。
[19]命：命令。虞人：古代掌管山泽禽兽的官。陇坻：即甘肃之陇山，传说是鹦鹉的产地。
[20]诏：命令。伯益：尧时掌管山林川泽的官。流沙：指西北沙漠地区。《尚书·禹贡》：“导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
[21]跨：越过。昆仓：即昆仑山。播弋：布下射鸟的工具。弋，带丝绳的箭。
[22]冠云霓：在云霓之上。张罗：布设罗网。
[23]纲维：代指罗网。纲为提网的总绳，维为网绳。
[24]一目：一个网孔。李善注引《文子》曰：“有鸟将来，张罗而待之，得鸟者，罗之一目也。今为一目之罗，则无以得鸟也。”加：指被网套住。
[25]其：指鹦鹉。容止：仪容举止。闲暇：悠闲从容。
[26]守植：守志。安停：稳定，安定。
[27]逼之：指逼近它。
[28]抚之：抚摸它。
[29]“宁顺从”二句：言鹦鹉宁愿顺从人的意愿以求远害自全，不愿因违背人意而丧命。违迕，违背。
[30]“故献全”二句：言向统治者献上完好无损的鹦鹉便受到赏赐，而伤害鹦鹉肌体的人便要受到刑罚。献全，捕捉鹦鹉的人献上完好无损的鹦鹉。
[31]归穷：指鹦鹉被捕后陷入困境。委命：听任命运支配。
[32]丧侣：失去伴侣。
[33]闭：被关闭。雕笼：精雕细刻的鸟笼。
[34]翅羽：翅膀上的羽毛。
[35]“流飘”二句：言鹦鹉被人带着漂流万里，越过崎岖不平的重重险阻。
[36]“逾岷”二句：言鹦鹉被人带着越过岷山、障山，又经历几多寒暑。逾，越过。岷，岷山，在四川境内。障，障山，在甘肃漳县（东汉时为障县）一带。载，发语词。罹，遭受；经历。
[37]“女辞家”二句：言离家远去的鹦鹉好比辞家嫁人的女子，辞亲外出事奉君主的臣子。李善注：“时为曹操所逼，故寄意以申情。”实际有寄托者不止此二句。适人，嫁人。事主，服侍君主，为君主做事。
[38]“彼贤哲”二句：言那些古代的圣贤遭遇忧患，还要漂泊他乡依人止息。栖迟，游息。
[39]“矧禽鸟”二句：言何况禽鸟不过是微小之物，能不驯服而安心处于笼中呢？矧（shěn沈），何况。能，反诘词，能不。驯扰，驯服。
[40]“眷西路”二句：言鹦鹉怀恋西方的故乡，遥望故乡常引颈站立。眷，依恋。西路，指鹦鹉的故乡陇坻。延伫，长时间站立。
[41]“忖陋体”二句：自思自己丑陋的容貌和腥臊的气味，是不宜让人烹调成美味的。忖，暗自思量。鼎俎，烹调的用具。鼎，三足的锅。俎，切肉用的砧板。
[42]“嗟禄命”二句：叹息自己的命运不好，为何让自己遇上如此险恶危难的处境呢？禄命，禄食命运。古代宿命论者谓人生的盛衰、祸福、寿夭、贵贱等均由天定。奚，何。险，颠危，险恶危难。
[43]阶乱：同“乱阶”，祸端，祸根。
[44]将：抑或，还是。不密致危：因泄露秘密招来危难。李善注引《周易》：“孔子曰：‘乱之所生，则言语以为阶也。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二句完全是作者的自省。
[45]“痛母子”二句：悲痛的是母子永久隔离，哀叹的是夫妻生离死别。二句写鸟又写人。
[46]“匪馀年”二句：意谓不是我残馀的生命可惜，而是可怜所生的小鸟年幼无知。愍，怜悯。
[47]“背蛮夷”二句：言鹦鹉离开了蛮夷荒远的故乡，来侍奉仪容光华的君子。蛮夷之下国，指鹦鹉的产地陇坻。非天子之国曰下国。
[48]“惧名实”二句：言怕自身名不副实，羞愧自己没有超众出奇的才华。此写鹦鹉兼喻作者。
[49]“羡西都”二句：言我虽羡慕长安的富饶，但人言长安乐，我却不以为然，所宜各不相同。西都，指长安。沃壤，富饶的土地。识，认识到。苦乐之异宜，苦与乐所宜各不相同。
[50]“怀代越”二句：言我怀着对故乡的长久思念，故一开口便言及此点。代，代州，今山西北部，指代北方。越，南越，代指南方。代越之悠思，用《古诗》：“代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之义，表示对故乡的长久思念。称斯，称此。此指代越之悠思。
[51]“若乃”二句：言秋天来临。少昊，亦作“少皞”，传说为古代东夷集团首领，名挚（一作质），号金天氏，死后为西方之神。《吕氏春秋·孟秋》：“孟秋之月，日在翼，……其帝少皞。”故称为秋帝。司辰，管理时令。蓐收，古代传说中的西方神名，主秋，乃少皞之子，称秋神。整辔，整顿车马。李善注引《礼记》曰：“孟秋之月，其帝少昊，其神蓐收。”
[52]萧瑟：凄凉萧条的样子。
[53]远慕：指鹦鹉远怀故乡。
[54]感类：指哀鸣之声使同类感动。
[55]游处：同游同处的朋友或亲故。
[56]埙（xūn熏）：土制的乐器。篪（chí迟）：竹制的乐器。相须：互相依赖。《诗·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壎，仲氏吹篪。”言兄弟和睦相处。此句用此意。
[57]“何今日”二句：言为何今日两相隔绝，像胡地与南越一样天各一方。
[58]“顺笼槛”二句：言鹦鹉只能随着笼子而俯仰，看着门窗而徘徊。笼槛，即笼子。窥，偷看。牖，窗户。
[59]“想昆山”二句：言鹦鹉向往着高山，思念着茂密的树林。昆山，昆仑山，泛指高山。邓林，古代神话夸父逐日时丢下的手杖，化为邓林（见《山海经·海外北经》）。此泛指树林。扶疏：林木繁密的样子。
[60]“顾六翮（hé何）”二句：言鹦鹉看着自己被剪的翅膀，虽然想振翅高飞，又能往哪里去呢？顾，自视。六翮（hé何），鸟翅的六根羽茎，代指翅膀。残毁，指翅膀因剪短而受到摧残。奋迅，振翅疾飞。焉如，往哪里去呢？如，往。
[61]“心怀旧”二句：意谓想飞回故乡无法实现，只能在笼中空自怨恨。果，实现。一隅，一个角落，指狭小的笼子。
[62]“苟竭心”二句：言我只有尽心事奉主人，怎敢忘记当初的恩惠而背叛呢。苟，暂且，引申为只有。竭心，尽心。所事，指所侍奉之主人。
[63]“托轻鄙”二句：意谓我这条薄命和微贱之躯只好寄托在这里了。轻鄙，轻贱鄙陋，自谦之辞。
[64]“期守死”二句：言期望以死来报答恩德，情愿多进美言呈献愚诚。期，期望。守死，坚持到死而不改变。
[65]“恃隆恩”二句：言依仗主人已往对我的大恩，或许历时愈久而不会变心。恃，依仗。隆恩，大恩。庶，庶几，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