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声音暧昧淫靡,院门外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林溪岑耳力好,将里面的一举一动都听得清楚,他面上有了一个淡笑。
他抬头望天,夜空呈现深蓝的色泽,点点繁星缀于其上,犹如上好的锦缎。
悦糖心刚刚被他一嗓子吼醒,再也没了睡意,扶着门框向外张望。
林溪岑追出去干什么,他不会是打算揍三少爷一顿吧?
他那个臭脾气,最是促狭小气,别人多看他的姨太太们一眼都要上去杀人。
算了吧,自己现在才不是他的姨太太,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佣。
果然,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没有争吵打架的痕迹,神情柔和:“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新来的女佣住一个大通铺,房间里砌了两排土炕,足以容纳,悦糖心回来的时候不算早,已经有几个负责庭院洒扫的女佣凑在一起说话。
“听说夫人要为大少爷办一场接风舞会。”
“每年夫人都要办好几场舞会,这次的舞会尤其重要,你们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句话把所有人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大少爷十九岁了,夫人打算遍请夏城名媛,你们说,这是图什么?”
自然是婚事了,民风其实开放了不少,十九岁结婚说早也不早,说晚也不晚,可是大少爷接受的是西洋的自由恋爱,他不会同意的。
樊灵这时候也回来了,她手里端了一碟子绿豆糕,做成花型,精致好看,只看她脸上的得意洋洋就能想到,肯定又是六小姐赏的。
“当然是打算从名媛里面挑个好的,刚刚夫人跟六小姐拟定宾客名录,整个夏城上至十九岁,下至十三岁的名媛都会接到邀请。时间也已经定好了,就在三天后。”
论起这个年龄之间的名媛,悦糖心还真想到了一个人,夏城的市长许翰墨有个女儿,叫许语冰,今年十五岁。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她以后会是林溪岑的夫人,也算是压着姨太太们的一尊大佛。
但悦糖心很喜欢她,优雅美丽又活得坦荡。
三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墙外斜伸进一支桃花,粉嫩嫩的花苞鼓胀圆满,正悬在大缸上头。
墙角的水缸里多了几尾鱼儿,游得欢畅,林溪岑站在水缸前喂鱼:“帮我熨一下沙发上的西装吧。”
西装是他从屋里翻找出来的,很有些年代感,上面染了灰尘,看上去灰蒙蒙的,有些寒酸。
悦糖心应声,用湿帕子一点一点擦去灰尘,又拿熨斗慢慢熨平整,她手脚麻利,很快熨好了衣服。
拿到他身前比了比,还算合身,她抬眼:“五少爷,今晚的舞会你也要去吗?”
“嗯。”林溪岑回眸,他虽然清瘦却格外高,桃花花苞蹭着他的耳畔,衬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不过这是我头一次去舞会,你大约也没见过舞会,要不要去看看?”
她婉拒:“我一个小女佣去凑什么热闹。”
“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不会被人发现。”
老式庭院里有不少院落荒废着,林溪岑找了个离舞厅最近的院子,靠墙架了个梯子,示意她爬上去。
她身手还算利落,三两下就爬了上去,稳稳地坐在墙头,前面的一棵大树正好挡住身形,远远地,可以看到舞厅里面的情况。
白衣服的侍者在忙碌,六小姐一身粉蓝色的洋装,踩着白色高跟鞋,时髦的卷发略显成熟,已经在舞厅门口站定迎接来客。
“你在这里,能看得清楚。”林溪岑递给她一个望远镜,这是西洋玩意儿,上面的漆已经剥落不少,富有年代感。
她安稳地坐在墙头,拿望远镜看着。
许语冰今天穿的是真丝旗袍,裙摆和袖口有别致的玫瑰花纹样,端庄又不失华丽,被众多名媛簇拥在中间进了舞厅。
悦糖心回忆起这样的场面,长桌上摆满了蛋糕茶点,侍者会送上红酒,白俄人弹奏着钢琴,灯光倾泻,拖地长裙配上黑亮的皮鞋,怎么看怎么般配。
她参加过大大小小不少舞会,那都是林溪岑三姨太这个名头带给她的。
这一次,她会靠自己赚来一切。
林溪岑贴心地提醒她:“若是累了,就自己先回院子等着,或者回房间睡觉去也成。”
“好。”
院里景致绝佳,各色珍稀花木,伴随着舞厅内流淌的阵阵乐声,不知不觉,她已经在墙头上坐了一个多小时。
身后传来响动,那是皮鞋在青砖上的闷响。
月色迷蒙,墙头上的少女看向来人,纯白色衬衫,咖啡色西装,很好的装扮,可是那张脸无端地让人厌恶。
她语气微凉:“三少爷怎么来这里了?”
“五弟托我带你过去。”林清风难得地正经,鹰一样锐利的眸子落在少女脸上,格外满意。
周兰跟了自己一年,姿色一般,身材略好,每次事后都要不少钱。
而这个悦糖心才是漂亮,年纪又小,好哄好骗。
“五少爷会麻烦三少爷来找一个女佣吗?”她歪头有些天真地问。
“这里这么大,荒废的房间又多,要不是他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
很有道理,林清风能准确地找到她,话倒是有几分可信了。
“那少爷先过去吧,我的衣服脏了,换一件随后就过去。”她找了个借口。
小心三少爷,吱吱的叮嘱她记在心里。
“现在就走。”他的命令不容违抗。
人在屋檐下,悦糖心只能沿着梯子下来,跟着林清风往外走,小径湿滑,他特意跟她并排着走,肩膀时不时地蹭到。
悦糖心心底的谨慎到达了顶峰,她的背部弓紧,像一只随时准备出手的猎豹,袖子里的木簪子滑落到手里,她捏得很紧。
马上要走出这片荒废的黑暗之地,林清风迅速地拿雪花绸手绢捂了她的嘴,没有迷药的气味,应该只是让她没办法叫喊。
手里的簪子捏得更紧,却没有出手。
她佯装挣扎,林清风把她拖进了一间房,关上门,打开电灯。
里面很显然有人生活的痕迹,或者说,有人在这里定期做一些事。
林溪岑画的地图她背得很熟悉,附近几个院落都是没人住的,算是督军府里办事的好地方。
林清风颇为满意地看着她:“还算聪明,知道挣扎没用就乖乖听话。”
悦糖心没动,一双眼怯怯地看着他,满是防备。
林清风收起手绢,眼底的欲念不再掩饰,往她身上飘过去:“你现在就是个女佣,不如跟我,做个姨太太,你看五姨太,你的日子过得不会比她差。”
“是五少爷把我送给你的吗?”她眼眶微红,有些悲伤,无力地靠着墙壁,一副失望模样。
先让他轻敌,说出幕后的人,再揍他,揍得妈都不认识!
林清风心里嘀咕,原来,这小女佣喜欢林溪岑那个废物,也好,事情总要推到他身上的,让小女佣对他死心,今天才能玩得畅快。
犹豫的几秒里,悦糖心已经明了,这事跟林溪岑没关系。
“当然了,他不告诉我,我能找到你么。”林清风慢慢朝她走近,话里带着蛊惑,“想想姨太太的日子,是你做女佣一辈子都够不到的。”
悦糖心嘴角勾出一个笑,带着讥诮:“那好啊。”
林清风扑过去抱住她,可是情况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一根木簪子抵上他的喉管,小手有力地制住了他。
“你敢!”林清风咬牙。
“我当然不敢。”她迅速地从床单上扯下一根布条,把他的手反剪绑在身后,至于林清风的嘴,早拿他自己的手绢堵上了,嗯嗯啊啊不知道说些什么。
悦糖心扒光了他的衣服,用被子盖好,隔着厚被子朝他身上脸上一顿招呼打了十几拳才停手。
说了打得你妈都不认识,就说到做到!
她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张鼻青脸肿的猪头脸,忍不住扑哧一笑:“让你看看我的不敢是怎么个不敢法!”
她大开着房门,又大开着院门,急急慌慌地跑出去:“救命啊,有鬼啊,救命啊,有鬼啊。”
她的声音不算大,只惊扰了老式庭院这边的姨太太和女佣们,三姨太四姨太是不出席这种舞会的,她们在屋子里,等来了悦糖心的这一出热闹。
三姨太韩芳的住所离这里最近,悦糖心慌慌张张跑进了院子,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在地上:“三姨太,那边,那边居然有间屋子亮着灯,门也大开着,我吓坏了。”
三姨太是家里破落才嫁进来的,她涵养很好,性子温软善良,又有主意,是个最好不过的求助对象。
“你说,怎么回事?”
“我迷路了,”悦糖心的泪止不住地流,“我迷路了,然后就走啊走,看到一间屋子,里面有嗯嗯啊啊的声音,亮着灯,还大开着门,床上的被子底下有什么东西动来动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三姨太心里有了数,大约是有什么人被这个小女佣撞破了事情,她胆子小,以为是闹鬼了:“宁莲,叫个男佣人来,我们几个一起过去。”
悦糖心的手掌因为摔在地上,有些脏,她擦擦眼泪,小脸都染上尘土,楚楚可怜:“三太太,我害怕。”
“别怕,你先回去洗洗,等下叫你来回话,这事不要再声张,外面正在办舞会,闹大了全家都丢面子。”
三姨太想得周到,办事也很有章程。
悦糖心扶着墙,浑身发抖地回了五少爷的院子,她把小手浸在大水缸里,夜晚的水冰凉,足够消去她手上打人留下的红痕。
敢打我的主意,我叫你吃了这个哑巴亏!
她细密的睫毛低垂,眼底的笑意止不住,斜襟衫拢起到手肘处,一截雪藕般的手臂都沾上些潮气,黏糊糊的。
她洗净了手,坐着小马扎躲在角落里发抖。
宁莲来找她是十几分钟之后,看着被吓成这样的小女孩有些心疼。
三少爷被安顿在三姨太院子的东厢房里,由男佣人照看。
三姨太韩芳和四姨太张雨晴端坐在沙发上,两尊菩萨一样。
没等多久,督军到了,他穿着军服,威严干练,蓄了短小的胡子,齐整又稳重。
林督军先是去东厢房看了林清风,见他被人打成这副模样,不悦道:“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就是五弟身边那个小贱人,她打了我。”
督军没应声,他脚步稳健,出了厢房朝这边走来。
悦糖心眼睛红红地,低着头,脊背绷得紧紧的,一动不动。
林督军直接问起三姨太:“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溪岑的女佣,刚来几天,她跌跌撞撞跑进来,吓得六神无主,说是有鬼,我带人过去找了,就看到清风他,被人反绑了双手,脱光了衣服,在一间旧屋子里。”三姨太思路清晰,言语简练。
清风说是她打的,林督军难以置信:“就是你?”
看得出,她年纪很小,人又瘦弱,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怎么可能打得过清风那样壮实的男子。
悦糖心承受着督军的打量,勇敢地对上他的审视,“是,我迷路了,然后看到有一间屋子开着门,还亮着灯,有嗯嗯啊啊的怪声音,大着胆子走进去,看见大花被底下不知是什么东西动来动去,就不敢再看了。”
林督军喜欢眼神干净又胆大的人,她这样的反应先入为主得了信任。
督军盯着她的手看,手指纤细细腻,嫩白柔滑,不像是打人的手:“手掌向上,给我看。”
她听话地抬起手,指节分明,手上没有一丝茧子,显然是没做过什么粗活,也不曾学过功夫练过枪法之类。
“你不是女佣吗?怎么连做活的茧子都没有?”
“我阿娘在府里做女佣好几年了,她心疼我,只叫我读书上学,家里的活儿都做得很少。”这是查得到的事实,悦糖心很有底气。
不是这孩子打了清风。
督军心里有了判断,论身板论年纪再论力气,都不可能是这孩子打了清风,而且还把人绑了,处理得那样好,没什么疏漏,不是面前这个小女孩能做到的。
“你下去吧。”督军冲她摆摆手,他想不通这事是谁做的。
“督军不会逼我做三少爷的三姨太太吧?”悦糖心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
“什么?”督军难以置信,这女佣在说什么,她难道存了当姨太太的心思来勾搭他的儿子?
“我刚刚听到三少爷诬陷我打了人。”悦糖心扑通跪在林督军面前,眼眶里蓄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