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湮没在时代中的人
那是一个最美好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最糟糕的年代;那是一个最睿智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最愚昧的年代;那是一个信心倍增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充满了疑虑的年代;那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季节,同时也是一个黑暗笼罩的季节;那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春天,同时也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冬天。在人们的面前无所不有,同时又一无所有,总之,在那个时代和当今这个时代是十分相似的,因此一些争论不休的权威们坚信着,不管它是什么样的,都一律要用“最”来评价它。
当时,英国有一位大下巴的国王和一位相貌平常的王后,而法国有一位大下巴的国王和一位相貌姣好的王后。对于两国的权贵们来说,如今国家的大局已定,江山是完全可以永固的。
然而,法国开始滥发纸币,挥霍无度,畅通无阻地走着下坡路。另外,一些基督教的牧师也开始施行各种“德政”。在他们的指导下,一个青年的双手被剁去,舌头被钳子拔掉,最后被活活烧死,就因为他没有在雨中向不远处的满身龌龊的修道士下跪。
在英国,几乎没有多少可供人民夸耀的安宁与秩序,每个夜晚,到处都有杀人越货的事情发生。百姓和军队短兵相接的事情时有发生。大家都认为这样的事稀疏平常。为了处理这些事,刽子手屡屡被派上用场。忽而吊死几个刚抓到的盗贼,忽而又在新门监狱烧死几十个刚捕获的人;忽而处决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忽而又处决了一个偷了农家孩子身上的钱的可怜巴巴的小偷。
所有类似的事情都发生在过去的一千七百七十五年里,以及临近的这一年中。就在法国和英国的国王和王后们用高压手段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时间依然引领着这些地位显赫的人和芸芸众生沿着他们面前的路朝前走着。
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故事的第一个主人公正坐在邮车中行进在多佛大道上。这辆邮车正吃力地驶往射手山。由于道路泥泞,马匹已经疲惫不堪,停在原地,任凭车夫的吆喝,仍然不往前走一步。被马匹这么一闹,车上的三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乘客开始心神不安起来,他们在泥泞的路上走着,小心地提防着对方,因为在那个年月,萍水相逢的人说不定就是一个强盗或是和强盗有勾结的人。
就在车夫吆喝马匹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了马蹄声。邮车的警卫敏捷地登上自己的位子,大声说:“先生们!以国王的名义,全体注意!”
就在他匆忙下了这道命令的时候,他已经扳起了一支大口径短枪的击铁,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而我们故事的第一位主人公,正站在马车的脚踏板上,准备钻进车厢中,另外的两名乘客也跟在他的后面,等着上车。
很快,狂奔的马蹄声就传到了山上。
“是谁?”警卫扯开了大嗓门喝道,“喂,站住!要不我开枪了!”
有节奏的马蹄声突然停止了,伴随着马蹄踩踏泥浆的声响,一个声音从浓雾中传了过来:“这是多佛邮车吗?”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如果这个是多佛邮车,那么我要找一位叫贾维斯·洛瑞的先生。”
“有什么事?”洛瑞先生用颤抖的声音问,“是谁找我,是杰里吗?”
“是的,洛瑞先生。”
“你找我有什么事?”
“台尔森银行给您送了一封急件。”
洛瑞先生对警卫说明了情况。在警卫的监督下,杰里慢慢靠近了马车,将一封信递给了洛瑞先生。
他借着马车上的灯光看起信来,当他看完一遍信后,大声地说了一句:“在多佛等着小姐,好了,杰里,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就帮我回复他们‘死人复活’。”
得了口信之后,信差杰里便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他要把这个口信捎给圣堂栅栏旁的台尔森银行门房里的守夜人,再由他传给里面更有权的管事人。
而此时,多佛邮车正载着三个彼此猜忌的乘客,摇摇晃晃地行驶在颠簸的路面上。终于度过了漫长的黑夜,邮车在中午前平安抵达了多佛,皇家乔治旅馆的茶房头儿照例走到马车前,毕恭毕敬地打开了车门。他这样做是因为在隆冬季节,从伦敦坐邮车来到这里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应该向这些勇于冒险的乘客表示敬意。
这个时候,有一位乘客接受了这种敬意,而另两位乘客已经在中途各自的目的地早早地下车了。洛瑞先生从霉气冲天的车厢中钻了出来,身上胡乱裹着一些毛茸茸的东西,帽檐也耷拉着,两条腿上沾满了泥浆,仿佛一只大公狗似的。
“茶房,明天有开往加来的邮船吗?”洛瑞问道。
“有的,先生。如果明天的天气不变,并且是顺风的话,就一定会有船。先生,您需要床位吗?”
“是的,请给我一个房间,不过今晚我可能要到很晚才会睡,请再帮我叫个理发匠来。”
“好的,先生。请这边走,我这就带您去协和号房间。”
协和号房间是特别为乘邮车来的旅客而准备的,这些乘客总是喜欢把自己裹得十分严实,让人觉得第一眼看上去就十分的有趣,因为所有人走进房间前都是一样的,可是从房间出来以后就变成各式各样的了。
当洛瑞出来的时候,人们的眼前不禁一亮。他已经穿戴整齐,找了位置坐了下来,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背心里的一只怀表发出滴答的声音。他的腿长得很漂亮,让他颇有点自负,脚上穿着一双质地良好的棕色长袜,既光洁又服帖。鞋子虽然普通,但是整洁。他戴着一顶亚麻色的假发,看上去有点古怪。不过,他长着一张惯于不动声色、平静安详的脸,并且配了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在以往的岁月中,这双眼睛的主人一定吃了不少苦,才使得他练成了台尔森银行的人那种老成持重的处事态度。他的气色不错,尽管有些皱纹,却没有发现焦虑忧患的痕迹。这可能是事不关己的缘故,就像那些买来的旧衣服一样,穿脱都非常随便,用不着费什么心思。
吃过早饭以后,洛瑞先生到海滩上去散步。外面的天气时而晴朗,时而雾气弥漫,让他的脑袋变得昏沉。天黑以后,他又坐回到餐厅的壁炉前,等着茶房把晚饭送来。就在他刚端起最后一杯酒时,一阵车轮声从狭窄的街道上传来,随后驶进了旅馆的院子。
他放下还没有送到唇边的酒杯,自语道:“看来是小姐到了。”
在茶房通知马奈特小姐想要见他之后,洛瑞先生硬着头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整理了一下假发,跟着茶房走进了马奈特小姐的房间。房间很昏暗,让人看不清东西,洛瑞在地毯上摸索着前进了一会儿,才看见一位年龄不到十七岁的年轻小姐正在一张桌子旁等待着他。她披着一件旅行用的披风,手里拎着一条旅行用的草帽缎带。她的个子不高,身材苗条轻盈,一头浓密的金发,一双蓝眼睛中闪烁着困惑、好奇、惊讶和兴致勃勃的光芒。
“请坐,先生。”马奈特小姐的声音十分悦耳,并且略带了一点儿外国腔,“我昨天收到了台尔森银行的一封信,信中提到我那可怜的父亲给我留下了一点遗产,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马奈特小姐,作为一个生意人,我要完成的是一件生意上的事情。在我说话的时候,你只要把我当成一个会讲话的机器就行了。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将讲一讲我们的一位客户的故事。”洛瑞打断了马奈特小姐的话。
“故事?”马奈特小姐问道。
“是的,小姐。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只是我众多客户中的一位,而那时的我就像一架机器。我的那位客户娶了一位英国太太,他当时是我的财产托管人之一,他的许多财产事务都是通过台尔森银行代办的。”
“难道您说的是我父亲的故事?”马奈特小姐激动又急切地说,“我的父亲去世仅仅两年后,我的母亲也去世了,我成了一名孤儿,是你把我带到了英国,虽然当时我只有两岁,但是我很肯定,那个人就是你。”
“求求你,”洛瑞先生一边安慰她,一边把左手放到了她剧烈颤抖的手指上,“求你别这么激动,你要把它当成一桩生意,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她不安的神态使洛端先生犹豫了一会儿,不过他还是选择继续对她说:“如果我告诉你马奈特先生并没有死;如果他只是突然失踪了;如果他是被人绑架了;如果别人虽然没有办法找到他,却不难猜出他在什么地方;如果他有一个势力庞大的仇人,庞大到即使连海峡那边最大胆的人也不敢悄声议论,比如填上一份空白的文件,就能把人无限期地关进监狱中;如果他的妻子乞求国王、王后、宫廷、教会能将他的消息告知自己,那样做也全是徒劳的话,那么,你父亲的身世就会和我说的这位不幸的先生一样了。”
“先生,求您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位不幸先生的情况吧!”
“好的,我可以继续说,可是你确定能坚持听下去了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是一双颤抖的手不再颤抖了,这让洛瑞先生重新安下心来。
“你这样做就对了,还有许多意义重大的事情在等着你呢。你的母亲去世时,你才两岁,你的母亲希望你长得健康漂亮,生活得快乐幸福,不让你的生活因为不知道父亲是在狱中而耗尽心力,并且在漫长的岁月里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到目前为止,你的父母已经把他们的财产都给了你,不过我不得不告诉你,你的父亲还活在这个世上。不过模样已经与以前不同了,或许已经变得不成人样了,可这已经是我们最乐观的打算了。因为人总算还活着。你的父亲被送到了巴黎以前的一个老仆人的家里,所以我们下一步决定赶去那里,去认认他,让他恢复生活、责任、休息和安乐,如果这一切还有可能的话。”
马奈特小姐的身体不停地战栗着,甚至从她的身上传到了洛瑞先生的身上。她用一种近似梦呓的低微、清晰而又敬畏的音调说:“让我们一起去看看他的鬼魂吧!”
洛瑞先生沉默不语,不停地抚摸着那双抓住他双臂的手。“好啦,好啦!宝贝你看,我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而你也已经走了一段去见这位可怜的先生的路了,只要再坚持一下,你就能到达他的身边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提醒你,”洛瑞先生又加重了语气,想要引起她的注意,“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换了名字,并且他也不再是一位医生,他以前的名字早就被人遗忘了。现在他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老鞋匠而已,如果再去打听他以前的名字或是和他过去相关的事情反倒不是件好事。现在任何形式的刨根问底都是危险的。不管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不要提起这件事,而且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把他转移出法国……你怎么了,马奈特小姐?你一点也没留心听!”
马奈特小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尽管坐在洛端先生的旁边,没有倒在椅子上,但是看上去像失去了知觉一样。她的两只眼睛就那样睁着,出神地看着他,刚才的那种表情好像已经雕刻在了她的前额上。他紧紧抓住她的胳膊,让她不能骤然抽身,因为担心会伤到她,所以只能保持这种姿势大声呼救。
一个模样粗野的女人抢在了那些仆役之前跑进了屋里。只见她浑身通红,连头发也是红色的。她当机立断,一掌就把洛瑞先生推到了墙上,从而使得那位可怜的小姐得以解脱。
“嗨,你们这帮人!”女人冲着那些仆役喊道,“还不赶紧拿东西过来!都盯着我干什么?要盐、冷水和醋,快去!快去!”
就在大家去拿这些清醒剂的时候,她则把马奈特小姐轻轻地放到一张沙发上,熟练而又温柔地照顾着她,嘴里一边叫着“我的宝贝”、“我的小鸟”,一边温柔地替她把那头浓密的金发捋顺。
“喂,你这个穿棕色衣服的!”她开始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到洛瑞先生身上,“难道你不把她吓死就没法和她说清事情了吗?你瞧瞧,这张漂亮的小脸被你吓得煞白,两只小手冰凉。”
洛瑞先生被这个女人弄得十分尴尬,只能远远地站着,谦卑地勉强表示同意她的话。这个强壮的女人在撵走了那些仆役之后,用一套熟练的手法使马奈特小姐苏醒过来,然后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希望她能尽快好起来。”洛瑞先生说。
“就是好了,也不感谢你这个穿棕色衣服的。我宝贝的小美人!”
“我希望,”洛瑞先生只好又谦卑地勉强表示同意,然后说,“您能陪马奈特小姐去法国吗?”
“说的倒挺好听!”这个强壮的女人说,“如果命运允许我必须要漂洋过海的话,你想我还会投生在这个岛上吗?”
这个问题把洛瑞先生难住了,他只好退出房间去思考下一步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