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曲水逆波

  • 唐案无名2
  • 远宁
  • 23714字
  • 2021-02-07 15:24:26

“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为朝廷纳贤举能,乃我辈……”

“苏雪楼,切莫转移话题,你且说说,我与你是亲还是仇?”史无名咬牙切齿的打断了某人的废话。

“自然是亲,自然是亲!”某人眼神跳跃,但态度却极其良好,微风轻抚中,他白扇轻摇,看起来一派潇洒。

“不,苏雪楼,我是看出来了,我们是仇啊!说说看,我是上辈子与你有夺妻杀子之仇,还是抄家灭门之恨呐?!”

“史贤弟言重!何至于如此地步?!”

“那你为何如此陷害于我?”

“陷害?史贤弟,你何出此言?”苏雪楼漂亮的眼睛瞪了老大,一副不置信的神情。

如果有人问史无名现在最想做什么事,他的回答一定是把苏雪楼给一刀抹了脖子,然后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和食喂猪!

“古人云:君子动口不动手,无名你是君子,切切不要以小人的标准行事啊!”苏雪楼看得出史无名眼中的杀气,伶俐万分的远远躲过一边,徒留史无名一人原地切齿。

史无名如此愤然,若在别人看来却是大大的不理解——年轻有为,结识达官贵人,政绩斐然,年纪轻轻平步青云,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史无名升职了,从七品县令升到了大理寺正。

大理寺正,从五品下。掌议狱,正科条。凡丞断罪不当,则以法正之。五品以上论者,莅决。

史无名的升职主要的来自于以往的政绩,再加上苏雪楼的保举,而吏部刑部的审核什么的,一切都顺顺利利的通过了。

所以,在别人热火朝天的努力和当事人无所谓的态度下,史无名连升三级。

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史无名心中的小人却在泪流满面,我的平安县,我的桃源乡!一切都远去了呀!——这长安,虽是繁华恢宏之所,亦是虎踞龙盘之地,置身其中,那种如平安县一般平静恬淡的生活自然要远去了!

(一)

西方晚霞如血如火,烟柳在傍晚的清风中脉脉拂动。

朱雀街上晃着两个身影,那正是苏雪楼和史无名。

史无名觉得有些无奈,他到大理寺至今不过七日,不过刚刚才认识了同僚和熟识了业务,今日忙完了政务累得半死,却又被苏雪楼拖了出去。

“贤弟升了职,愚兄自然要为你庆祝一下!”

但史无名只想好好的回去休息一下,如果是回平安县的府衙休息那就更好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梦想。

苏雪楼是京城中的风流人物,带他去的地方自然不俗,宫殿连绵,楼阁起伏,垂柳如云,花色人影,景色绮丽,曲江畔可称得上是人间仙境。

“我朝在曲江池东岸修筑了向北通往大明宫、向南通往芙蓉园的夹城,往那边是属于皇家园囿,只有在新科赐宴曲江流饮或是极高品级的官员设宴的时候,我们这等品级的官员才能有幸得其一游,平日只能遥望兴叹而已!你我今日前去的,只是寻常百姓也去得的地方!”苏雪楼带着遗憾的语气说。

“那也不错,皇家的所在虽然奢华雍容,但却也让人拘束不自在,在我看来,倒是不如这寻常之处更让人逍遥些!谁说倾国名花都在名苑?我觉得在寻常百姓家也能得见国色!”

“贤弟这话甚得我心。”苏雪楼抚掌大笑。两个出色的青年引得一路上的年轻女郎纷纷侧目,有大胆的还抛了两支蔷薇过来,惹的史无名脸上一片绯红。

山色空蒙水色潋滟,芙蓉园中莲荷开了满满一池,一簇簇百媚千娇,远远的便能嗅到晚风中吹来的沁人心脾的幽香。

看到两个迎面而过的女郎见了他们羞红了双颊,苏雪楼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品评了一下:“好啊,木芙蓉,水芙蓉,各有千秋,赏心悦目,果真处处皆春色~”

只是史无名不解风情,摇摇头纠正道:“如今才是夏季,而且木芙蓉只在秋季开……”

苏雪楼望着他怜悯地叹了口气,“贤弟错了,此春色非彼春色,此乃心上之春,心上之春啊!如此不解风情,悲乎哉,悲乎哉!”

“……”

史无名决定不去理他。他漫步走到曲池旁,从水中捞出一枚落叶,“我来长安,时光流转,萧萧叶落……转眼已经要快到秋季了!”

“喂喂,你来长安不过才几日,不要说的好像已经过了几年一般,而且你也刚刚说过,现在也只是盛夏而已!”

“俗语说,一日三秋,度日如年……”

“你这态度,真的让人……很想揍人啊,殊不知那些升了级的官员如何的欢天喜地,为何你却要摆出这郁郁寡欢的脸来!”苏雪楼恨铁不成钢的拍打了他一下。

(二)

金乌西沉,暮云四合。朦朦胧胧的水烟雾色,笼在水面之上,将江面渲染的如同仙境一般。曲江的水如其名一般曲折弯绕,两旁亭台轩榭,遍地繁花,江中花舫穿梭往来,丝弦声声。在这热闹繁华中,却有一叶带着箬篷的小舟从其中飘然而过,船头端坐两人衣袂飘飘宛如谪仙,就连那个船尾一摇一板推着船桨哼着小曲的船夫,也带上了几分超然出脱世外的仙气来。

水流甚为清澈,让史无名感到逗趣的是水中的锦鲤似乎一点也不怕人,见到船只竟然都摇摇摆摆地游向船边,那船夫还撒了一把鱼食给它们吃,一时间船畔翻滚热闹不已。

“这些家伙若是和别人要吃的要惯了,怕是被捉都不知躲避了!”史无名笑了一下,他觉得那些鱼傻乎乎的,可能随便一捞就能捞上一条。

“饱食终日……哼哼,就是在等死呢!被人捉还能怨谁?!”苏雪楼冷冷一笑。

史无名觉得他意有所指——应该是指朝中的某些人,但是也就装着不知道。

“左右无人看到,我们抓一条来吃吧!”苏雪楼随即堂而皇之的说。

“喂喂,这不好吧!”史无名吓了一跳。

“对于我来说,鱼这种东西天生就是给人来吃的!”苏雪楼舔了舔嘴唇,看起来很是垂涎。那姿态让史无名想到自己家中那总是对着鱼缸舔嘴的老猫。不对,眼前的这是只黑肚皮狐狸,要比老猫可怕的多!

“爷,求您不要!”那使船的渔夫连连拱手,“小人日日喂养,好容易侍弄了这么大,求您饶过它们,就算您真想吃……”他压低了声音恳求道:“也挑个小人瞧不见的时候吧!”

史无名哑然失笑,“这些锦鲤是你喂养的?”

“是,小人平时就在这里侍弄花草和喂养这些锦鲤!”

“好了,你放心吧,他只是一时说笑而已!”史无名安抚了一下忧心忡忡的船夫,白了一眼苏某人,苏雪楼嘟囔了一声不再提及鱼的事情了。

“啊,到了!”

江中有一小岛,上有一座凉亭,名曰“望江亭”。苏雪楼早就安排了人在其中布置好了,两人到时,一个小童正在温酒,另一个正在调琴,而亭中的桌子上已经摆置好了菜肴。

两人在江中凉亭坐好,江风徐来,没有了白日里的闷热,却是多了几分令人惬意的凉爽。

眼中看的景是好景,天下绝色;鼻中嗅的酒是好酒,清香雅人;耳中听的琴曲清幽,雅致悦人,口中品的菜是好菜,别致用心。

面对如此好宴,自然是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史无名遥遥的瞧见了对岸,他往那边一指,问道:

“那边在做什么?”

苏雪楼顺着史无名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江那边阁台树林边上华灯一片,人头攒簇,十几顶凉轿连成一队,那排场真称得上是前簇后拥,而随之也有欢歌笑语隐隐顺风而来,正是一派旖旎。

“大人有所不知,那边是户部新上任的黎润行黎大人开的宴会。”一个垂髫小童笑嘻嘻地答道,“刚刚来时小人去偷眼瞅了一下,那酒宴的阵仗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还请了最好的舞伶歌妓,各色粉头……”

“你才多大的孩子,还明白粉头这个词!”见这孩子生的俏皮,史无名不仅想逗上他一逗。

“小人观棋,今年十四。”小童有些骄傲的说。

“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吗?既然是大人,就应该像是不语一样沉稳老道不多言无乱语!”苏雪楼不咸不淡的回了他一句,观棋马上闭上了嘴。

“观棋不语……”史无名微微一笑,“这名字倒也有些意趣!”

“若是喜欢,就送你一个,反正你刚来此处,身边使唤的人也不多!”

“不必了,我的管家崔四可是里里外外一把抓的好手!”史无名摆手拒绝。

“也是,你手下的都是忠心护主的!不像我手下这两个,有时候谱比我还大!”苏雪楼点评,随后他傲慢的向观棋下令,“去,给爷捞条锦鲤,爷要下酒!”

“可是撑船的大哥走了……”

“那就自己去撑!”

“你还真让他去捞?!你就忘不了那可怜的鱼?!”史无名无奈的嘟囔。

“当然!”

(三)

“说起这黎润行不过四十岁左右年纪,能坐上户部侍郎这职位真可谓平步青云!”两人一边饮酒一边遥遥的望着对面,史无名不无感慨。

“脚下有登云梯,自然能直上青云!未必要靠真才实学!”苏雪楼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端得不以为然。

“这话是什么意思?”

“黎润行是皇后的亲戚,要不然怎能跑到皇家的芙蓉园内举行宴会?如今皇后那边做大,朝野上对这些外戚意见很多,黎润行这人……其实无论是风评和政绩都不是很好,但却能如此扶摇直上,这其中的关节……”苏雪楼微微冷笑,“实际上这个黎润行是抢了齐凤来的差!齐凤来你知道吗?就是那个户部原来的主事——那个长的挺清矍的中年大叔。”

“记得的。”史无名点点头,“遇到过两次。”

“这个侍郎的位置本应该是齐凤来的。平心而论,齐凤来人不错,也有才能,可惜他家世不如黎润行,结果位置便换了人!”

“世上的事情,多是如此,谁说身处高位者就都是良材?千里马与驽马往往一同骈死于槽枥之间!”史无名摇头叹息,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转瞬就变了脸色,“你且说说,我跑到这个位置,是不是也是拿别人垫了脚?”

“没有没有,哪能呢?!”苏雪楼急忙摆手,“我朝在一定的年限内对各级官吏进行考核,并依其不同表现,区别不同等级,予以升降赏罚。中品以下,四考皆中者,进一阶;一中上考,复进一阶;一上下考,进二阶……贤弟是真才实学!只可惜你平日疏懒不知钻营,要不然早就步步高升了!”

“为何要为五斗米折腰去巴结他们?”史无名嗤笑。

“好么,我的公子,那你怎么不像陶靖节那样隐居?就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

“隐居是先要有银子的,等我挣够了俸禄,自然去隐居,不然难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然后饿死么?”史无名翻了个白眼。

“嗯,至少您活的很现实,没说宁可饿死不食周黍!”苏雪楼点点头。

“我只是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啊!目前还没有发展出那么多高风亮节!”史无名摇了摇头。

“大人啊,没有鱼啊!”这时候观棋可怜兮兮的声音从远处的水面上传来。

“怎么没有?刚刚爷来的时候,水里一群一群的!”

“可现在就是没有啊!连个鱼影都没有啊!”观棋的声音都带上了哭音,从水面上传来显得怪可怜的。

“好了好了,你快让那孩子上来,这黑灯瞎火的,你让他拿个灯笼一个人撑着船在水里抓鱼,一旦出危险怎么办,有这么多酒菜,还差一条鱼?还有那是锦鲤啊,吃它你不觉得于心不忍么?”

“有什么可于心不忍的,都是鱼而已……不过既然你这样说,观棋你就上来吧!”苏雪楼瘪了瘪嘴,好像没吃到锦鲤让他很不开心。

“大人,那边……好像出事了!”突然有人在旁边插了一句话,把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引过去了。

这是史无名第一次听到不语说话,这孩子淡眉圆脸,绾着童子髻,但是神色却一本正经,与年纪颇不相称,而说话的语音和他的人一样,听着就感觉很稳重。

两人不约而同的往江对面望去。

对面依旧灯火阑珊,但是细辨之下,奏乐之声已经停了,似乎多了哭喊喧闹之声。

“有人举着灯火在跑动,而且如此嘈杂,怕是真的出事了!”史无名皱眉。

“观棋,你在船上,速速去岸边打探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是,大人!”

不一会儿,观棋就撑船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人。那人二十多岁,生的十分清秀,看起来机灵聪慧。

“大人,出大事了!”观棋急吼吼的喊道,“是户部的黎润行黎大人死了,我身边的这位就是去报官的人!”

“黎大人死了?!”苏雪楼和史无名都是一惊,“怎么死的?”

“小人庄廷回两位大人话,小人是黎府的家仆……”那名叫庄廷的年轻人躬身回话,口齿伶俐,“刚刚在酒宴之上,我家老爷吃了杯酒后便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什么?”苏雪楼和史无名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讶之意。

(四)

淡紫粉红,浅蓝碧翠,花团锦簇,飞亭假山流水,人为引水环曲成渠。浅缓的流水中,还有荷叶托着酒杯停滞在岸边的浅水中。彩灯高悬,帷幕轻飘,这里本应该是欢歌笑语,只是顷刻之间,便换了天地。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曰:羽觞随流波,这真是极为风雅之事!”史无名望着眼前之景赞叹道。

古时夏历的三月人们举行祓禊仪式之后,坐在河渠两旁,在弯曲的水流的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借此以除去不吉。而后来王羲之在兰亭修禊后,便做曲水以流觞,用一荷叶将盛酒的“觞”浮于水面,从上游放出,使之顺流漂浮而下,借助水流之力传杯送盏,流动的杯子休止在谁的面前,当者即须饮而尽,然后吟诗作赋,以为娱乐。因此后世的曲水流觞变成了文人骚客常常喜欢做的一项活动,尤其是在每年的秋闱之后,新科进士通常都会来曲池苑来进行这项活动,即是所谓“长安八景”之一——“曲江流饮”。

黎润行身材高瘦,穿着云色牡丹刺绣长袍,外罩青纱腰缠玉帛,十分的贵气,生前他应该算得上看起来还是体面富贵,但是如今却是面孔青紫,七窍流血,神情痛苦峥嵘地趴在桌上。桌子上面的酒菜都已经倾侧,杯碟滚做一团,显然是他死前痛苦挣扎所致。

“一朝平步青云,可是转瞬就魂落黄泉,人生之际遇,不可谓变幻莫测。”史无名叹了口气,他仔细地打量着黎润行的尸体,可以看到他修剪的极为整齐的指甲和胡髭,手指上考究的戒指,腰上漂亮的佩环,华丽的衣饰。

“他所中之毒究竟下在何处?是菜肴?还是茶酒?”苏雪楼问道。

“大人,桌上剩下的的酒菜之中并无毒药——杯子中也没有。”仵作回答道,“但是小人认为毒药应该是藏在酒中的——因为菜肴里都没有毒。而唯一有可能装了毒酒的杯子,却无所可查了!”

“为何?”

“大人请看!”

史无名顺着仵作指着的方向看向水中,果然在水底躺着一只绘有莲花的杯子,这种酒杯造型很是奇特,陶制,两边有耳,这就是流饮专用的羽觞。仵作指了指上游,“在上游放羽觞之处的一个酒坛之中查出了毒。至于具体是什么毒物,还需要小人慢慢验过才可。”

史无名点点头,他将目光重新放在了眼前这个死亡宴席之上。

酒席布置在山光水色之间,蔓延了半个山坡。在半山坡的亭榭之中的席面是给高官们备下的——他们并不参与流觞,而在蜿蜒至山下的小溪水两边安放的是给参加流觞之人准备的。这条溪水并不宽,但要通过只能绕到下游的一座竹桥。

每张桌案上都摆放着精美的菜肴,碗盘都是极为精细的白瓷,上面都有漂亮的花纹。

而黎润行的桌子上设置了两套碗筷——看来是有人与他同席,但是奇怪的是只有一只酒杯,桌脚下还有两只弃置一旁的羽觞——看来黎润行与同席的人也接过两次。史无名捡起两只羽觞,上面一只的花纹是牡丹一只是兰花,他再拿起桌子上那只酒杯,里面还有半杯酒没有洒掉,酒杯上绘制的是一朵菊花。随后他挨个席位的看那些席面和那些桌子上剩下的菜肴。

“这菜肴都是一个样子的,你为何要挨个查看?”苏雪楼很是不解。

“我不是在看菜肴,而是在看这些食具和酒器。”

“食具?”

“我觉得黎大人生活非常讲究!你且看他身上的穿着,且不说衣服和鞋子的配色是多么仔细,就先说说他服饰上的一些小细节吧。比如说他的衣服的下摆处绣了几朵金线牡丹,还有他戒指的戒面,上面也雕了一朵牡丹,你再看看他束发的带子,上面也精工绣了牡丹。”

“如果你没有说,我还没注意呢,我觉得一个男人,没有必要对自己的衣着搞到如此细微吧!”苏雪楼撇了撇嘴。

“你这句话,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史无名瞟了一眼苏雪楼,这家伙显然没有身为孔雀的自觉。

“无名,他拥有的财富可以让他选择非常考究的生活方式,这无可厚非,但你强调这一点……难道和案子有关?”

史无名并没有回答,只是把那个杯子在面前转了转,若有所思。

(五)

黎府的管家是一个白须的老爷子,这个看起来颇为精干的老人现在显然六神无主,连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把酒席上的情形一一详细为本官讲来!”苏雪楼向来开门见山。

“是,大人!”老管家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宴席伊始之时,众宾客……”

“不要说那些没有用的事情,从出事前后说!”

“是,席上就是吟诗作对那些事情,小人不懂,也没有太注意,只知道期间我家老爷接了两次羽觞,还做了两首诗,大家都夸赞叫好。与他同席的夕颜小姐也接到一杯,只是那诗做的差强人意,还被罚酒,我家老爷还替她挡了酒呢!后来,黎大人提议让夕颜小姐替庄廷到上游放酒,还设了彩头,那时着实热闹了一阵子,也就在这个当下,这曲水里出了件奇事,让所有人都讶然——有一盏流觞慢慢悠悠的从下游逆流而上,最后堪堪到了我家老爷面前停下了!”

“羽觞逆流而上?”史无名和苏雪楼都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不错,此等奇景谁都不可能忘记,当时我家老爷十分惊讶,而当时席上立刻就有人——小老儿记得那是一位叫方进大人恭维说此乃天将异象,预示着我家老爷激流勇进,步步高升……然后我家老爷高兴,就将那酒喝了,谁知道不久之后,就……”老管家拭了拭眼角流下的一滴浊泪,“小老儿觉得,那盏酒非常可疑!”

史无名不可置否:“你家大人身边伺候开始伺候的是夕颜小姐,那么在她到上游放酒后可有人顶替她的位置?”

“夕颜小姐是花魁,老爷单点她陪伴,夕颜小姐走了后老爷也没有再唤人来,而这边来来往往伺候的,就是庄廷——这孩子手脚勤快,办事稳妥,老爷喜欢把他带到身边,原来本是他在上游放酒。”

“既然是同席,我很好奇,为何只有一只酒杯?”

“呃……”老管家有些尴尬,“我家老爷想把夕颜纳小,为表示亲热,老爷撤了夕颜姑娘的酒杯,说要与她共用一套。”

“这黎大人倒也深谙风月调笑之道!”苏雪楼低声笑了一声。

史无名对着苏雪楼翻了个白眼。

“你家老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虽然这么说对死者不敬,我觉得他是个讲究到有些偏执的人吧!”

“……您说的极是。”管家踌躇了一下点点头,“我家老爷的生活非常考究,家中所有的东西都是要配套使用的,什么墨配什么样的砚台,什么样的毛笔配什么样宣纸,什么样的茶杯配什么样的茶壶,如若不是如此,老爷就会恼怒,从前有很多下仆为此受过责罚。”

“也就是说,食具酒具也一样?”

“是的。”管家点点头,“家中的食具分为四类:福、寿、喜、禄。这次的宴会上拿出的是三套:福、喜和禄。在廊榭中的食具是‘福’,曲水对岸那些大人们的席上用的‘喜’,上面是菊花花纹,而在大人这边的席上用的是‘禄’,上面是牡丹花纹。而流饮所用的羽觞上的图案分别是:松、竹、梅、莲、菊、芙蓉、牡丹、桃花、兰花九种。”

“你为何要问这些?”苏雪楼不解的问。

“因为这里出现了一只对面席上的菊花的酒杯!”史无名再次给苏雪楼看刚刚的那只酒杯,“显而易见,这不是黎大人的酒杯,那么问题来了,他自己的酒杯到哪里去了?而这只酒杯……又是谁的?”

(六)

此时简明的座位图被送了上来,手脚利落的衙役甚至把刚刚宾客们写的诗句都搜罗了上来,史无名在细细的查看,而苏雪楼站在场地的最中央,他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孔,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浅笑。史无名并不是识得在场的人,但他能感觉到在场的人的官阶定然有比苏雪楼要大的,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的神情对于苏雪楼似乎都十分忌惮。

“苏雪楼,鬼见愁!阎王遇到也挠头!”史无名曾经听到有人这样评论过苏雪楼——由此可见苏雪楼在京中的赫赫威名。

“那些高官已经先回去了,仆役们拦不住,其实他们知道维护现场就已经不错了!如果有必要,我们要一一拜访他们!不过,剩下的这些人嘛……”苏雪楼迅速扫了一下四周,然后有些诡秘的笑了,“我不得不说,这黎润行可真是个妙人!”

“此话何意?”

“你刚刚来这京城,不知道很多事情。”苏雪楼以扇掩面,压低了声音说道,“今日他请来的人,真是有趣的紧啊!你且看那株木兰下醉醺醺的人,不就是齐凤来?”

“啊,正是!”史无名仔细辨别后点点头。

“你想这齐凤来官位被夺心中就没有怨尤?黎润行还特意把他请了来……这不是存心给齐凤来添堵吗?而你再看那个年轻人,对,就是和黎润行座位最近的那个年轻人。”

“他是?”史无名也颇为疑惑的望向那个年轻人,这人座位就在黎润行的旁边。

那个被苏雪楼指着的年轻人生的十分俊秀,此时他正用一条绣帕擦自己的手——大概刚刚在水流中洗过双手,衣袖都被打湿了。

“他是黎润行的下属,名叫白希。”

“白希?他只是黎润行的下属?”史无名皱起眉头。

“传闻黎润行上书的许多有见地的策论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但是最后黎润行功劳全揽,表面抬举但实际上是完全打压这个年轻人。他身上你发现了什么问题?”

“既然身份只是门客,他的座位……是不是太靠进黎润行了,这座位看起来是按照官职大小来布置的啊!”史无名指指那座位图。

“大概是为了表示拉拢吧!表面上黎润行很赏识他在外面面子是给足的,但实际上并不推荐白希做官。听说是这黎家对白家曾有恩惠,这年轻人投到他门下是为报恩,这便借此拿住了白希供自己使唤!”

“这真是……”史无名摇了摇头。

“还有看见那边那个油光满面的,脸大脖粗,有些金鱼眼,正在团团乱转的家伙吗?”

“看到了,所谓相由心生,这位看着不像什么清官!不过我看他那脸色可是不太好看!”

“主子死了么,他脸色能好看?他就是管家刚刚提到的那个方进,管漕运的小官,莫看官小,但是漕运那一片可是肥缺,这位是个专会拍马捞油水的昏官。今晚他是抱黎润行的大腿来的。”苏雪楼不无讽刺的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我也听说过从前他和黎润行有过龌龊,——黎润行曾经拿了他一大笔银子但是却没有给他办事,据说,那笔银子数量大到方进都不得不拉下脸私下去讨要过,但是结果是方进无功而返……”

“而那边的那个美女就是夕颜,萱花楼的头牌。从前听说这黎润行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与人争的很厉害,最近终于到手,指的就是这夕颜。”

“等等,苏兄!”史无名拦住了苏雪楼的话头,“你这一会儿都在传说据说听说,我记得我进的是大理寺,不是八卦门,你怎么对这些事情这么熟悉?”

“很多事情未必空穴来风,许多线索也都蕴藏在八卦当中!”苏雪楼耸了耸肩,“细思来,这黎润行这等所作所为倒也可恨,你说他若是真心想要庆祝,就干脆只请自己的亲朋好友——这种事情只有那些至亲之人会真心实意的为你祝贺。而其他的人,若是碰到气量小的,当面翻脸,好点的也是面上笑心里在捅刀子!人都道是,若是冤家最怕有生之年狭路相逢。这人却把自己的冤家都凑到了自己跟前,这不是在找死吗?”

“所以他才会被人杀掉啊!”史无名指了指他的尸体。

“有这么些冤家对头在这里,才真是麻烦。谁知道这个夜晚有多少人接近他,除了这些人,还有那些舞榭歌台的粉头花娘,来讨好他的各色人等,来来往往服侍的仆役——黎润行这人极为挑剔,对家中仆役也是苛责,你难保不会有其他人对他心怀恶意!我见这种案发现场还不如一间密室,疑犯们都在外面,我们只需要头痛凶手是怎样进去,手法是什么,但是你看看这种现场,虽然到处是眼睛到处是破绽,但是却让你不知道从那一条线索先去入手,换句话说,人人都有嫌疑,人人都可能杀掉他!”

“那么,就从人人都怀疑的事情开始查起吧,比如说那逆流而上的羽觞!”

(七)

“两位大人明鉴,恕下官直言……若是查这羽觞,就该好好的查那个叫夕颜的小贱人!”两人正在商议,突然旁边有人插上话来。两人抬眼望去,原来是那个油光满面的方进,他正带着一种讨好的笑容看着两个人。史无名与苏雪楼两人对视一眼,不可置否。

“苏大人,刚刚下官还拜会了您叔父他老人家。”

“是,叔父他刚刚回去了!”苏雪楼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不理会方进阿谀,“方大人为什么怀疑花魁夕颜?”

“大人您想,这黎大人被毒死了,毒是酒觞里的,不管它是顺流还是逆流,那只能是上游倒酒的人做的啊!而且,下官知道……这小蹄子心中是最恨黎大人的!”

“哦?愿闻其详!”苏雪楼这个时候表现出了兴趣。

“黎大人看中了她,要为她赎身,可是她却有一个相好,百般不愿!想来,这贱人是想杀了大人与自己的相好双宿双栖!”

“这么说,方大人知道夕颜的情人是谁?”

“这个……”方进踌躇了一下,“下官惭愧,此事实是真不知,那小蹄子包捂的甚是严密,连萱花楼的妈妈都不知道。但下官却听说……”

“刚刚方大人说的话小人不敢苟同!”这时有人打断了方进的话,那人却是白希。

“人皆所见,刚刚曲水边上发生一件奇异的事情——流觞逆波!盛放酒杯的荷叶竟然逆流而上,将杯中的酒送到了黎大人的面前!当时大家都是十分讶异,不知所以,此时只有方大人一叠声的说这是曲水逆波,上天吉兆,为力争上游,步步高升的预兆,于是急急忙忙的对黎大人劝酒,黎大人高兴之下便饮了那流觞里的酒,在下不知道那酒是不是要人性命的鸩酒,可是若是真是毒酒,一直劝黎大人饮酒的方大人不是很可疑吗?更何况,那羽觞来到黎大人面前之时,他因为震惊并没有去取酒,我的席位就在黎大人身边,清清楚楚的记得那羽觞是由你方大人殷勤的由水边捞起送到黎大人手中的,莫非……那毒就是方大人借此机会放的?”

“放你娘的屁!你胡说什么!等等……”方进气的面红耳赤,正要翻脸的时候,突然开始上下打量那白希,眼神里充满了恶毒的光芒,“我明白了,怪不得黎大人怀疑那夕颜小贱人的情人就是你?你如此急急忙忙的跳将出来,就是为了袒护她,你们两个人果然……”

“方大人切莫信口胡言,白某坦坦荡荡,怎容你空口诬赖!”

“夕颜那小贱人,黎大人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可是她开始却使性拿乔,拒绝黎大人。可惜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贱人最后还是看白花花的银子,甩了那个相好的!我知道那个人心中可是恨死了黎大人。姓白的,你二人离黎大人坐的最近,莫不就是你和她做了套杀了黎大人好两个人双宿双栖?”

“你这才是血口喷人无稽之谈!”

……

这两人却是吵了起来。

“此事确实有问题。”史无名与苏雪楼耳语,“方进急急忙忙的跳出来,而这白希也如此急急的跳出来!”

“如此焦急的跳出来,必有所图,人一着急就会口不择言,看他能漏出点什么吧!”苏雪楼用扇子遮住了脸,眼里分明闪过了兴奋和八卦的光芒。

“……”史无名无语。

“二位且息雷霆之怒,此事尚无定论,又如何能随意定人罪名?”看了一会儿戏,史无名觉得够了,就上去打了个圆场分了那二人,然后着人带这二人下去了。

“若这白希说的情况是实情——逆流而上的羽觞真正的主人是方进,此事便可以迎刃而解了!”苏雪楼叹息了一声,“只可惜世事哪里那么简单,羽觞泡到了水中,验不出毒来。就算能证明让羽觞逆流的是方进,却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是他下了毒!”

“我见那方进眉宇间的神情非常惶恐,面色发白,他是在怕些什么啊!只可惜单凭可疑的神色也不能拿来做证据啊!”史无名摇摇头,“而如方进所说,离黎润行坐的近的白希也很可疑!比如说他桌子上被调换过的酒杯!如果不是羽觞里的酒有毒而是那只酒杯里的酒有毒呢?”

“你说的有理!”苏雪楼颔首,“只是无论是羽觞还是酒杯,只有一个人和它们都有过最近的接触!”

“夕颜!”

(八)

发如流云,凤簪明珠熠熠,眉若远山,双眸于顾盼间生情,冰肌玉肤,罗裙光华流转。夕颜人如其名——如阳光一样闪闪动人的美人,只是如今这美人的眼角眉间都带上了那么一层忧郁,灯火照的她面色苍白如雪,史无名和苏雪楼走近她时,她正静静地望向不远处的莲池,表情若有所思。

“夕颜小姐在看什么又为什么而忧伤?”

女郎把眼神从莲花上移了回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见到这芙蓉,奴家有些顾影自伤而已。”

“我还以为,姑娘是因为黎大人之死神忧心伤。”

“奴家为黎大人神忧心伤?”夕颜带着一丝嘲讽的神情说道,她好像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大人难道没听说过‘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这句话么,大人,奴家是什么人啊?!为黎大人伤心?!”

“姑娘这话……也过于自伤了吧!黎大人就算不好也不至于让姑娘无情到如此地步,我听说二位不是要成亲了么?”苏雪楼摇摇头,不赞同的说。

“大人可否听说过这样的一种人,他们爱好夺取别人的心头所好,他们积极的谋夺一件东西,只是因为它还不属于自己,如果他有一天得到了,他会很快将它弃之如敝履,可是他如果最终没有得到,那么他宁可毁掉它也不让别人拥有它!”

“夕颜小姐指的是——”

“世上的事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大人怎样理解都可以。”夕颜敛衽而答。

“据本官所知,这流觞放酒的一开始并不是小姐你,怎得最后却突然轮到了你?”

“其实此事也是突然而起。”夕颜也带上了些疑惑的神色,“那时奴家本是陪在黎大人身边,酒过三巡,突然黎大人要我去上游放酒,还说从我开始放酒起流觞便有彩头,流觞作诗要以酒觞上的花朵为题,而就在奴家要放芙蓉杯的时候,下面就传来叫嚷声,说是黎大人出事了。”

“以羽觞上的花朵为题……倒也风雅!”史无名点头赞许,李忠卿白了他一眼——这都是什么时候了!

“咳,你且说说这流觞的过程!”

“是。”夕颜点头,“这里有绘着各种花朵的酒坛和羽觞,如果黎大人告诉我题目为‘莲’。奴家便从绘着莲花的酒坛中取酒放入绘着莲花的羽觞……”

“等等,黎大人如何告诉你,不会事先泄题让下面的人有所准备了么?”苏雪楼问。

“不会,奴家是看黎大人的口型,大人请看,他所在之地与奴家最近,而且在最上游,其他的人是看不到他的口型的。”

那么看来并不是有人负责传递题目,也就是说不会事先有人知道而准备好杯子——苏雪楼摇了摇头。

“你放的酒黎大人接得几杯?”

“奴家的印象里,一杯也无。您知道,黎大人坐的位置在最上面,所有酒杯都会经过他面前,只要他想,他可以接过任何杯子,反之,他可以不必接任何杯子。”夕颜微微一笑。

这姑娘似乎话中有话,史无名一挑眉头,“刚刚既然姑娘也参加了曲水流觞,那么姑娘可做过诗?”

“不过写了一篇,也是拾人牙慧,好在席间没有那么多的要求,最多不过自罚一杯罢了。”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史无名从刚刚衙役送上来的那叠笺纸中翻出一张看过后摇摇头笑道,“人皆道夕颜姑娘才气过人,男子遑不多让,不至于连一首咏莲的诗都做不出来,却写了这南朝乐府《西洲曲》来凑数!”

“莫非,是夕颜姑娘要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导致心思烦乱而无法做出咏莲的诗来?”苏雪楼笑嘻嘻地接着问道。

“大人是不是接下来要说夕颜心中的那可怕的事情就是杀死黎大人?”

“……”苏雪楼以扇掩唇,似乎是笑着的,但是他的眸中却是毫无笑意。

“奴家、奴家当日确实心情烦乱,可是烦乱的原因……”

“莫非是因为宾客中姑娘的心上人?”史无名接了下一句,“‘莲子’即‘怜子’,‘青’即‘情’。这里语意双关,采用谐音双关之意,表达了一个女子对所爱的男子的深长思念和爱意。如此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思念,是因为身份相差或是有所阻遏,莫非夕颜姑娘有这样的意中人?”

“奴家会有什么意中人?”夕颜有些嘲讽的笑了一下,“种种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就在史无名继续想问些什么的时候,有衙役前来与苏雪楼耳语,苏雪楼听罢后转向史无名。

“你一直在怀疑的那只黎润行桌子上的酒杯,是……齐凤来的!”

(九)

“齐凤来?他的桌子在哪里?”

“很有趣的位置,就在黎润行的对面,隔着一条曲水但是位置要比他稍稍靠下一点。”史无名看了看座位图说,“参加流觞的人里齐凤来算得上官职第二高的人,所以这个位置也正常!不过这样的距离,不知道齐凤来看着黎润行的脸心里会不会堵的慌!”

齐凤来看起来还是有些晕陶陶的,似乎在酒宴上喝了不少,脚下都有些发飘。他的官职比苏雪楼还高上一点,但是看起来没有什么架子。

“我的席位就在他的斜对面,喏,就隔着这曲水在他的下方。”他打了个酒嗝,表情有些不耐烦,“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想看到我的脸上有多么沮丧。”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承认,我真的是非常……”齐凤来加重了某些字的语气,他带着醉意烦躁的跺了跺脚,“或者你们会认为我最有理由想要杀死他。是的,我的确最有理由,但事实上是我这一晚上就坐在那边,和他隔了一条曲水面面相对,虽然这水不宽,但是我也不至于为了毒死他而蹚水过去,在下一直老老实实的坐在这里看他表演——啧,他和那名妓的行为举止真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身边的小伙子脸青一阵白一阵子,到似比当事人还羞愧,后来就这么拖拖拉拉的直到他出事!”

“可是,既然您一直在喝酒……您知道自己的酒杯到哪里去了吗?”

“酒杯?”齐凤来有些困惑的皱了皱眉头,好像在思考一个难解的问题,“因为这整个晚上我就在忙于接羽觞喝酒和吟诗作对,天可怜见,这两样就已经让人手忙脚乱,哪有机会管桌子上原有的酒杯?真是不知为什么,那些该死的羽觞堪堪就往我这边过来,搞得现在在下还是头晕眼花。”

“在大家的回忆里,齐凤来没有向黎润行特意敬过酒。”不语这孩子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就踩在点子上,“这两位如果真的有什么交锋的话大家即使表面上不说但心里都会注意的——毕竟看热闹的心态人人都有!”

“也就是说如果齐大人根本没离开座位而且又忙于其他,被齐大人忽视的酒杯很可能会被人偷偷取走,然后用作嫁祸。”

“不错,这点极有可能。”史无名点头,随后举步往曲水的上游走去。

黎润行所在位置再稍稍往上走一点便是山坡上的曲水亭。亭的周围木雕长窗,外面廊榭环绕,亭内墙上挂着一幅“流觞曲水图”,生动地再现了当年王羲之等人修楔雅集的情景。

“榭者,借也。借景而成者也。这水榭如此优雅,这黎润行为何不到其中去坐?”

“榭者,谐音‘卸’也,他是怕卸任啊!”

“真是多作怪!哪里有那么多讲究!想来这人定然是元日初起时一定要说‘高升’‘发财’的那种!”

“是了,你说对了!”苏雪楼点头微笑,“不过这个水榭倒是让我又有了个想法,你瞧——”苏雪楼慢悠悠地走上水榭,他倚在水榭的栏杆上探出身子,也不过比在下面的史无名高了两尺的高度。

史无名在水边坐下——那正是黎润行的位置,苏雪楼探出的头恰好在他的头上方。

“如果我在这里,而你在下面喝酒,身边围绕倾城美女,利令智昏神智迷乱,酒杯放在一边,我在上面滴下两滴毒药,你不会知道!”

“只是若是一旦有人看见了呢?”史无名笑问。

“把毒药放在自己的酒杯里,就算向下倒时如果有人看见,也可以借酒装疯,若凶手是女子,那就更可以接着调笑的理由遮掩过去。”

“如此想来,凶手的范围又加大了,不仅仅是方进夕颜等人,这轩榭中的高官也在你的考虑范围内。苏兄,你觉得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么?!”史无名摇摇头,把头转向夕颜,“夕颜姑娘,你就是在那边的平台之上放酒的吗?”

“是的,大人。”这姑娘走了几步到了近前,只是这几步看起来走得勉强,她的面色不知道为何开始变得病态的苍白,随后她寻了个树枝扶着,似乎不舒服之极。

亭子向外延伸出一块平台,平台在曲水的上游,而这平台就是为人流觞设置的位置。如今上面还有着一堆新鲜的荷叶还有一排的酒坛。酒坛是白瓷的,洁白如玉,色泽胜雪,每只酒坛上面都用工笔描绘着不同的花卉,看起来雅致非常,里面都是上好的陈年花雕。

酒坛的旁边是羽觞,与酒坛配套,每个羽觞上面也绘制了不同的花卉。

“这些就都是老奴一手经办买来的。”黎润行的老管家颤颤巍巍的上前回话,“是从长安最大的酒坊买来的,还特意在店中配的和上面花色同样的羽觞和酒具,老奴从庆春酒坊拿了三十坛酒,两坛给了厨子做席上的一道菜,五坛放在了这上面,剩下的二十三坛就留着供给席间饮用。”

“大人,毒酒就是在平台上其中一个酒坛子里的,就是那坛画着芙蓉花的。”仵作在一旁说,“酒坛已经开封了,但是看不出是否被取用过,毕竟一杯酒的量不多。”

史无名点点头,又吩咐了他一句:“需得确定黎大人中的和坛中的是否是同一种毒!”

“属下知道。”仵作点点头去了。

(十)

第二日清晨,史无名早早起来便找到了仵作。

“可验出那是什么毒?”

“回大人,是断肠草!断肠草是木芙蓉的别名,芙蓉花根三年不除,杀人。只是这种毒需要将药草在酒中泡制或者烹煮后才能制成,并不似砒霜直接投入即可。”

“也就是说,这坛酒定然是凶手带过去的。”史无名沉吟,“果然,愈是美丽愈是可怕。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

“你就如此肯定酒是凶手带去的?”刚刚从外面进来的苏雪楼问了一句。

“当然,平台上的六坛酒都是花雕,据仵作所说,这是以断肠草入酒浸泡后产生的毒酒,这带酒来的人不可能现场挖芙蓉花的根现场泡酒吧?因此,这自然是事先准备好的,可是谁又能事先知道这黎润行举行宴会要用什么酒呢?黎润行升职不过这几日光景,而这宴会也非筹备许久,而毒酒的炮制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说,能够知道宴会用什么酒用谁家的酒的人少之又少。思来想去,也只有黎润行自己,管家和去酒坊买酒之人。”

“等等,你干嘛把黎润行也算了进去,难道他要毒死自己么?”

“这不是在说可能性么!”史无名摊了摊手,“世间可以瞬间见血封喉的剧毒很少,多是需要一段时间才发作的毒药,大家开始在怀疑那只逆流而上的羽觞——因为黎润行喝过它便一命呜呼,但是实际上断肠草的发作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而这一点可以将他饮入毒酒的时间提前。也就是说可怀疑的人范围很大,那几个重点疑犯你不是都派人跟着监视了吗?有回报了吗?”

“有了。”苏雪楼点点头,“回禀的情况倒也有趣,首先是那个方进,他急急忙忙的不是为了回府,而是私下遣人在曲池苑内寻找什么人。”

“他在找什么人?”

“听说是一个花匠!在曲池苑侍弄花草鱼虫的花匠,巧极,那人就是昨日渡我两人的船夫。”

“他?”

“是。这方进没有寻到这船夫,现在非常焦躁,据说从昨夜到现在彻夜未眠。我认为这个船夫很可能与昨日的案子有关,所以我也正在派人寻找他!”

“那个船夫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听说好像是在出事之后!不得不说,方进此举颇为奇怪啊!”

“船夫……”史无名皱了皱眉,“那么其他人呢?”

“白希曾派人去萱花楼打探——派那个庄廷去打探夕颜的情况,这么看来,也许他真的和夕颜有些什么。不过,昨夜萱花楼倒是热闹的紧,都是为这夕颜一人闹的!”

“夕颜怎么了?”

“她昨晚回到萱花楼后便一病不起,病来的突然沉重,把萱花楼的妈妈吓得都慌了神!”

“昨夜我就见她面色不对,这病来的倒是快!什么病?”史无名有些意外。

“我的人没能等那么久,未曾等到把大夫请来再打探。我昨晚看她脸色就不好还以为是出事惊恐所致,现在想来大概也有身体的问题在吧!”苏雪楼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随即目光又变得狡黠,“愁怨佳人,病里西施都是让人疼爱的,想来有许多人去挂心这位病美人呢!”

“哦,你又知道了!”

“不如我们也去探病吧!听说人病的时候都会脆弱,也许我们会问到意想不到的东西!”

“想去看病美人就直说!”史无名不无揶揄地说。

“知我者,无名也!”苏雪楼满意地笑了。

(十一)

萱花楼的后门,观棋和不语帮助自家的大人堵住了一个小厮——萱花楼的小厮。

“他就是伺候夕颜的小厮!我们打探到的!”观棋悄悄对苏雪楼说。

“做得好,回去有赏!”苏雪楼点头赞许。

被拦住的小厮有些疑惑的打量着这些人。

“不知二位公子找小人有什么事情?”

“却不知道这位小哥外出有什么事?”苏雪楼笑嘻嘻地说。

“哟,这青天白日的还不能出入自家大门了么?不过告诉你们也无妨,小人是给夕颜姑娘去取药的!”

“小哥可否让我们看看姑娘都用些什么药?”

“咦,为什么要看夕颜姑娘的药?”小厮非常疑惑的打量着这两个人,抱紧了怀中的药包。

“其实……”史无名的脸微微一红,将那小厮扯到一边,偷偷指了指苏雪楼,“在下的这位朋友非常仰慕夕颜小姐,但是苦于无缘得见——你知道,原来有黎大人么!刚刚听说姑娘病了,想送些上好的补药给她,可是又不知道夕颜小姐是什么病,用的是什么药,一旦药性两自相克,岂不是好心做了坏事,也耽误了夕颜小姐的病体康复。所以……”他摸出一枚碎银塞到那小厮的手中,“烦劳小哥行个方便。我的这位朋友可是身家富足,体面的紧,今后还要依仗小哥在夕颜姑娘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呢!”

“这个当然!这个当然!”那小厮释然了,他忙不迭的将手中的碎银塞好,笑嘻嘻地说,“既是如此,给公子你看看又有何妨?”

“你查到了什么?”待那小厮走后,苏雪楼凑到跟前,“莫以为我没有听到你与那小厮说些什么,什么仰慕什么无缘的,将我卖了出去,若是没有什么收获,哼哼……”

“可不就是有了!”史无名点点头,“那药里有金银花,甘草……”

“这几味药治疗风寒也用得到。”

“是用的到,可是你知道它们也是解毒的么?”

“解什么毒?”

“断肠草!”

“你是说夕颜是中毒?!”苏雪楼的眼眸瞪大了。

“是!从昨夜她的情形和你探子回禀的情况来看,应该是。”

“真难以置信,夕颜也中毒了!可是她怎么会中毒?!”

“是啊,这是个问题!不过,眼前夕颜如何中毒暂且放放,你看那边的来人是谁?”史无名一指街角。

(十二)

来人竟然是庄廷。

“他又来了,不是昨晚刚刚为白希打探过夕颜的情况么?今晨又来,看来白希和这夕颜果然是彼此倾慕!”

庄廷看到史无名和苏雪楼两个人吃了一惊,不过他马上上前请安问好,那态度自然的就好像并不是在青楼楚馆后门看见两位朝廷官员一般。

“有幸遇见两位大人,恰巧小人有下情要回禀。小人刚刚得知……”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昨夜那坛毒酒实际上是我家大人的!”

“什么?”

史无名和苏雪楼一起为这个意外的消息瞪大了眼睛。

“你何出此言?”

“那泡芙蓉花根的酒是老爷叫小人去买的——上好的花雕,而那芙蓉的根是老爷让马夫王三去挖,本也是差王三清洗,可是那天王三急着如厕,把那芙蓉根塞给了小人,是小人替他清洗的。”

“老爷说那是当年的芙蓉根,泡酒来治疗痈肿的。可是小人瞧着,那根须粗壮,怎么也不像当年生的!而且昨日小人竟然在宴会现场看到了那个酒坛,当时正值老爷出了事情,小人一时慌乱忘记了此事,昨夜回到家中又忙于大人的丧事,直到刚刚方才想起,所以才急急来向大人禀告!”

“这庆春酒坊的这些酒坛都是一个模样,你怎么知道其中有一坛是你家老爷的?”

“它的坛口缺了一小块,——那是老爷不小心磕坏的!照理说,老爷早该把它弃了才是,但是老爷房中的丫鬟小玉说老爷很小心的收着那坛酒。”

“原来是这样。”史无名点头,又问了几句,庄廷便离开了,史无名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据黎府的下人们说,庄廷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从小卖身到府中,为人聪明伶俐,平日和白希颇为交好,——算的说来这两人都是寄人篱下,年纪相当,而白希来府中的时候一直和庄廷住在一个院子当中。庄廷吃了不少苦,但是这不奇怪,为奴为仆自然是要吃苦头,而且黎润行这人……也是挺苛刻的,庄廷的确被责罚过——但是不至于到杀人的地步!怎么,你怀疑他?”

“事实上,如果庄廷是凶手,也能解释的通。他可以下毒,当然也可以借服侍的机会给黎润行倒上毒酒然后带走下过毒的酒杯,也可以借服侍的机会去偷齐凤来的杯子!”

“从刚刚庄廷告诉我们的情况来说,有些事情很有趣。”史无名说,“以黎润行那种偏执的性格来说,他能容忍坛子有这样的瑕疵是不可想象的,除非他这么做有特殊的用意。”

“用意?”

“比如说,做标记!——酒庄卖酒的坛子花纹样式就那么几种,牡丹菊花兰花芙蓉莲花梅花,黎府是大户人家,买酒也不是一坛两坛,都是大批量的进货,肯定是许多有和这一样的酒坛,那么要如何在众酒坛中辨别出来,自然就要做上些标记!”

“你是说黎润行自己带来了一坛毒酒?!”

“也许他的目的也是要毒死某个人!”

“这怎么可能?!”苏雪楼瞪大了眼睛,“我们本来是调查黎润行是被如何被杀,怎么就变成了黎润行想要杀死谁了呢?”

“更讽刺的是他没杀成别人但是反而被别人杀死了。”史无名耸耸肩,“只是黎润行想要杀谁呢?”

“以这种曲水流觞的形式,只怕是无差别杀人吧!因为不知道酒杯会在哪里停下被什么人喝到嘴里!”

“说到这个……”史无名从袖子里抽出那张座位图递给苏雪楼,“这个座位图有趣的紧啊!你难道没发现,黎润行的朋党和追逐者在曲水的左边,而和他有怨之人都在曲水的右侧。而且更有趣的是,在水流右侧的人接到的羽觞显然要比左面的人多——喝醉的人也要比左面多!”

“这是为什么?难道这水流还能看人下菜碟不成?”

“这世间有些事情……事在人为!”史无名莫测高深的一笑。

“咦?!”苏雪楼此时倒是越发的糊涂了。

“在解释给你听之前,我们还要再见一个人。”

“谁?”

“黎府的老管家!”

(十三)

被叫到大理寺的老管家越发瑟缩了,苏雪楼特意安排他在刑房答话,——虽然不是正式审问,两边甚至没有衙役兵丁,可是刑房内幽暗阴森,看起来越发可怖。

苏雪楼正在用一种非常感兴趣的表情打量着某些刑具,手指不时的在上面敲敲打打。

问话的人却是史无名,只是他那看起来如沐春风的表情实在和这里的情况违和,反而徒填了几分诡异。

“曲水边就坐的人的席位是事先安排好的吗?”

“回、回大人,是的,是这样的。因为毕竟有官职的高低和与大人的亲疏关系在那里。而那些官职高过老爷的,老爷并没有在曲水边为他们安排位置,而是在旁边为他们单独安排了酒席。”

“果然。”史无名回头朝苏雪楼笑笑,“因为吟诗作对也是需要才情的,何况有些时候还需要急智,而这才情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让那些位高权重之人遭遇这样可能的尴尬或是丢这样的脸可不好!”

“他考虑的倒也周到!”苏雪楼一边冷哼了一声一边用手指弹了弹夹棍。

史无名看着他的动作,自己也是站起身来绕着那管家身周来回的走了几圈,期间一言未发,老爷子在他目光的审视下越发的瑟缩。

“我不明白,管家,你眼神闪烁,你到底瞒了些什么?!”史无名突然说了一句,“当日,你的眼神一直在瞟着方大人,莫非你和他……私下有什么交易?”

“大、大人你这是说哪里话,老奴怎么可能和方大人有交易?!”老管家被这天外一语骇了一跳。

“若无交易——你家大人的位置若非是有人事先吐露,那只流觞怎会自己找到他?而位置的安排……谁能比座位管家的你更清楚呢?”

“没有啊大人……”

“话说回来,我这大理寺有许多特色,不知道管家你听没有听说过……”苏雪楼随手拿了一根水火棍在手中掂了掂,“这里接纳过全国的罪犯,他们奸邪狡猾,但最后都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不知道你想不想知道他们曾经经历了什么?”

“大、大人,的确是方大人事先打听了座位的安排。”老管家吓得泪眼汪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塞给我十两银子!问我要了座位图和一套各花色的羽觞。老奴怎知道他能做如此歹毒之事,只是一时间鬼迷心窍收了他的银子,谁、谁成想他竟然是想要谋害我家老爷!出了事后,老奴越思越怕,生怕被方大人灭口,也怕被大人们怀疑是凶手的同党,所以一直也不敢吐露真情,望大人恕罪!望大人恕罪!”

将吓得手脚乱跌的管家带出去后,两人相视一笑——果然诈出来了!

“你怎么能判断出那羽觞之事是方进做的?”

“自然是来自于因为方进的所作所为。给你个提示,那个掌管园中的花鸟鱼虫的花匠!”史无名微微一笑。

(十四)

花似锦,柳如烟,煦暖的阳光下,曲江更是碧波粼粼,浮光跃金。

水平缓的流淌着,清澈见底,可以看到水底的游鱼细石,几条锦鲤正慢悠悠的在水底游荡,似乎在寻找食物。史无名将手伸进了水中,撩动着波浪,清凉的流水从他的指尖流过,细碎的阳光在他手中跳跃。

“呀!”身边的观棋突然轻轻的尖叫了一声。

“怎么了?”史无名问。

“大人,鱼过来了!”

几条半尺长的锦鲤听到了水声慢悠悠的结了群游了过来,它们并不害怕,甚至非常胆大的触碰着史无名的手指。

“它们好像在要吃的!”观棋看看自己主人,“您……要抓一条么?”

“嗯……你来动手!”苏雪楼摸着下巴考虑当中。

“不要,饶了小人吧!”观棋苦着脸说。

“你可不能惊走了它们,若是惊走了它们,你去寻别人为你破案吧!”史无名冷冷地说。

“贤弟此言甚为有趣,望贤弟详加解释!”

“那是自然。”史无名点头,“若要解释它,先想想昨夜曲水中的第一怪——为何对岸之人接的羽觞多!”

“是啊,我还奇怪这水流还能挑人不成!”

“当然不是水流挑人,昨夜光线昏暗,实在是看不清这水中有些什么,但是今日一看,倒是有很多有趣之处!”史无名拉了一把苏雪楼,“你看这水流,是不是都在右侧的弯曲处形成小小的回旋。而这些回旋的地方是不是都对应着一个人的桌案?”

“是……这是?”

“怎么能让荷叶到某个人面前停下呢?其实,是可以有某些小窍门的。比若说在水底下悄悄挖一个坑,那么水流在流到那里就会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而这个小小的漩涡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比如让一片荷叶有更多的几乎滞留在那里。而这水渠中的这些洼陷都在曲水的右侧。也就是说,黎润行想让在右侧的人多接到荷叶,多接到荷叶就意味着多喝酒或是多作诗。曹子建和李青莲之才并不是人人都有,黎润行此举也是包含着一点点恶毒的心思,他想看着这些人出丑!”

“果然好手段!”苏雪楼感叹了一句。

“昨夜曲水第二怪,羽觞灵异逆波而上!”史无名折扇一摇,“世间水上漂浮的东西都是顺流而下,但我却知道如何让它逆流而上!”

“如何能让它逆流而上?秘密到底是什么?”苏雪楼有些急不可耐的催促。

“秘密就是鱼!就是这些你心心念念想要吃掉的锦鲤!”史无名有些忍俊不禁的笑了,他转头望向书童们,“有荷叶吗?”

“大人,稍等,立刻就得!”观棋一叠声的喊,最后反而是不语悄无声息的递过来两张荷叶。

史无名把那张荷叶扔到了水里,在水中撩拨,水发出哗哗的响声。只见不多时,他的手边围绕了一群锦鲤。荷叶被它们簇顶着,在水中慢悠悠地打转。

“这……”苏雪楼讶然。

“其实曲水逆波的秘密是锦鲤!花匠训练锦鲤听到水声便游来,然后簇拥着荷叶逆流而上到达某个位置就能得到食物。这些鱼都是受过训练,它们听到水声就会游过来觅食,而鱼本身的天性就是喜欢躲藏在树叶下水草间,它们躲藏在莲叶的下面。为了区分是某片荷叶,我怀疑在那片荷叶的下面,那花匠也放置了少许的食物,鱼儿们被花匠用特殊手段训练后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能把荷叶带到发出击水声音的地方,它们会得到更多的食物。而这就是莲叶逆流而上的秘密,而这也是方进给黎润行的惊喜!这个手段在夜晚并不容易被发现,而且即使被发现也可解释为鲤鱼有灵性,力争上游,鱼跃龙门之意!”

“不错,说得通!”

“方进为了讨好黎润行,想出了用所谓的祥瑞之兆来拍黎润行的马屁。但若说方进能以如此手段去杀害黎润行,我却不信,毕竟他得不到毒酒还有他还指着黎润行向上爬呢!”史无名摇了摇头。

“那方进现在正在搜寻那位花匠又是为何?”苏雪楼轻轻一拍手,“我明白了,他认为凶手是那个花匠,他想先抓住他以自保——毕竟这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

“是的。但我并不认为凶手是那个花匠!我认为凶手是——夕颜!”

(十五)

“你怀疑夕颜?她不是也中毒了吗?”苏雪楼有些不解的歪了歪头。

“她没有表现出来是因为她服用的少!至于她为什么会中毒……”史无名顿了一下,微微有些脸红,“青楼中女子,劝客人饮酒自有一套本领,她们撒娇调笑,有时会将自己喝了一口的酒劝客人喝下,男人们温香软玉在怀哪有不应的道理!想想看,夕颜她只需要佯装不胜酒力,将喝了一口的毒酒递给黎润行,想当然,黎润行定然无所防备,喝下杯中的酒。”

“可是黎润行桌子上的酒壶里的酒并没有毒!”

“谁说毒一定在酒壶或是那只失踪的酒杯里?是在羽觞里!而且是从上面那坛毒酒里倒出来的!”

“你为何如此推断?须知在夕颜给黎润行劝酒的时候,那坛毒酒还远远的在上游!”

“你觉得方进为什么要和老管家买一套各种花色齐全的羽觞?因为他不知道当天黎润行会选择什么搭配,黎润行那天选的是牡丹,可想而知,方进在放羽觞的时候会选择什么花色!”

“牡丹!”

“是,所以说落在桌下的那只牡丹杯才是方进用的,而在曲水里找到的羽觞的花色却是莲花!所以说那绝对不是方进用鲤鱼送上的那杯酒!”史无名双手交叉,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想想看,夕颜当初为什么被罚了酒?那是因为她没有做出莲花的诗,直接用了古人的《西洲曲》,莲花杯早就在夕颜的手中。劝黎润行喝下毒酒的手段非常简单,即是我说过的她借自己不胜酒力,呷一口后哄黎润行喝下剩下的酒!”

苏雪楼立刻悟了出来:“如此说那只放过毒酒的羽觞是特意被扔到水中去的!那么有一个人非常可疑——白希!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双手和袖子都湿了!”

“偷偷扔一只羽觞不需要把手伸到水里……我怀疑……”史无名摇摇头,他把手指探入了水中的淤泥当中,摸索了不一会儿便有了收获。

那是一只酒杯,画着牡丹的酒杯!

“怪不得查不到黎润行的酒杯,原来被按到了淤泥里!”苏雪楼挑了挑眉,“白希和夕颜合谋!”

“合谋一定是有的,但是可不一定是和白希一人!夕颜没有负责放流觞的时候,负责放酒的是庄廷!庄廷将毒酒用流觞传给夕颜,夕颜哄黎润行喝下了酒,随后夕颜走到上游去放酒,在黎润行毒发时逃离干系,而庄廷趁乱拿走了齐凤来的酒杯用以嫁祸,而白希将有毒的羽觞碰到了水里还将黎润行的酒杯摁到了淤泥里!”

“那么是他们三个人合谋!”苏雪楼有些不可理解的摇摇头,“可是这里还有个问题,毒酒是黎润行带来的,黎润行带毒酒是来毒死自己的吗?”

“是啊,这个问题倒是着实有趣!”

(十六)

“如果我是黎润行。”史无名在黎润行曾经的座位慢慢坐下,脸上换上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我刚刚升了职,踌躇满志,得意洋洋,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我如今的春风得意,我把自己要拉拢的和自己想要打击的人都集中在了一起。我想向他们显示自己的得意还想打击一下自己讨厌的人。”

“我是个非常注重细节和对生活讲究的人,有些偏执还有些迷信,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比如说坐在我身边陪酒的这个女人,她喜欢的不是我,她喜欢的是别人,但是我怎么会让她称心如意,她想拒绝我,她怎么可以拒绝我?!她既然拒绝了我就要付出代价,那么代价就是……死亡!”

“我坐在曲水的左侧的上游,旁边是有求于我的人而我的对面是我讨厌的人,他们令我讨厌到……恨不得杀掉!可是我要怎样杀掉他们,或是杀掉他们其中的一个?”

“而我不能亲自动手,因为那会毁了我的前途,所以我只能借刀杀人,借谁的手用这把刀呢?当然是夕颜!借这个女人的手杀人,然后她会被当做凶手抓住,然后被处决……”

“你揣摩了这许多,黎润行到底想杀的是谁?”

“白希,黎润行想杀的人是白希,从方进指责白希的话看来,大家似乎都怀疑夕颜的情人是白希!但是我却不如此认为。”

“才子佳人,这难道不很正常吗?”苏雪楼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

“如果你爱上一个人,知道她罹患重症,却只是派遣仆人去看吗?”

“这……的确不符合常理!”

“相信你调查后也会知道,白希没有常涉足青楼的花名。”史无名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微笑。

“不错,正是,这人极为方正,如非是和黎润行必要的应酬,他从不涉足烟花之地。”苏雪楼点头——这正是他刚刚困惑的原因。

“所以照我来看,夕颜的情人是庄廷!而白希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助他们。”

“咦?!”苏雪楼怔了一下,但是随即抚掌,“庄廷作为仆人却常常跟着黎润行到处走,他的确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夕颜的人。”

“不错,正是如此!还有观棋,我来问你,当日你是在哪里遇到去报案的庄廷的?”

“大人,是在水边啊,我刚刚到水边,就看见了他啊!”

“果然,我一直就在奇怪,为何庄廷能找到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微服前来无人知晓,这庄廷说是去报官,去官府的路在那边,却为何跑到这里来被观棋遇上?其实……”史无名微微一笑,“他是来找那个给我们当船夫当花匠的!可是却恰巧见到了观棋,所以就借便说自己是来报案!”

“可是庄廷为什么要给船夫报信?他们两个人……也是同谋?”

“可能,但是更有可能的是庄廷一开始就知道方进的计划!可否记得庄廷来向你我报案的时候,他说的是黎润行是喝了一杯毒酒后身亡的,其实我那时就在想,他既非仵作,又如何能判断出黎润行是因何而死?”

“有理!”苏雪楼点头,“也就是说黎润行认为白希就是夕颜的情人,所以他想借夕颜的手杀掉他。只是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黎润行如何能控制那杯毒酒让他到白希面前?”

“当然可以。”史无名说,“黎润行的位置是在最上游,就如夕颜所说,他有着对每只漂过自己面前的羽觞的选择权,如果他的目的就是接到那杯毒酒……”

“他接那杯毒酒?他要自己找死?”

“不,我的意思是说他可以接到酒,但是却可以选择不喝。比如他完全可以说自己难挡酒力,而愿意帮他喝酒的人大有人在。当然,他也可以自己选择谁替自己喝下这杯酒。”

“在所有的座位都是按照官位大小来安排的,但有一个人的座位是例外,那就是白希。我们知道,黎润行对于白希表面上很好但是实际上不然,白希就是他的瑕疵,他那些完美政绩和他征服路途上的瑕疵,你看他一直压制着白希的举动就能得知,他在嫉妒,他在深深地嫉妒白希!他把自己喜欢和讨厌的人划分的泾渭分明,为什么单单漏掉了白希,还把白希的座位安置在了离自己很近的位置。为什么?”

“为了比较容易的递给他一杯毒酒?!”

“正是!如果我是你的主子,如果我说自己酒力不支需要你代饮,你会拒绝吗?”

“当然不会!”苏雪楼恍然,“如果白希死了,黎润行就会立刻指出他的死是因为喝了那杯酒,而那杯酒是夕颜倒出的,黎润行会说夕颜原本的目的是想要杀死他,夕颜必死无疑。真是好毒的计策!得不到就毁掉,看来这的确是他的性格。此等心肠,坐得高官也不会为民喉舌!”

(十七)

“他是夕颜杀死的,见到他,奴家心中便如油煎火烹!奴家本是要赎身的,难得有人不嫌弃奴家的出身,愿意与我白头偕老。只是这黎大人横插一脚,非逼着我与他分散。黎润行财高势大,他怎能与之抗衡,硬抗下去到头来也只能害了他,奴家本想说服他知难退却,只是狠心的话说出来却是伤人一万自损八千,都是两败俱伤!我那违心的话说的、说的连自己都不服不甘,如何说服得了他?”夕颜的泪水簌簌落下,“我也劝他,莫要和黎大人争长短,那样心胸的人……争不过的,争不过的!所以为了我与他的长久之计……我只能杀了这个卑鄙小人!”

“你何苦要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史无名叹息了一声。

“既然凶手已经伏法,还不快带下去!”苏雪楼截断了史无名和夕颜的对话。

“你这是……”

“庄廷逃跑了,我们会发下海捕文书,通缉于他。”他拿了一张人像给史无名。

“就如此了结此案?”史无名怔住了,“此事你只追究她一人?”

“夕颜之花,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阒然零落。此名不祥,多指突然香消玉殒的薄命女子。夕颜,真是个不祥的名字啊!”

“你为何如此?”

“即使再美丽也是红粉骷髅,而且她的确是凶手。当然,凶手也最好就是她。”苏雪楼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对我来说,白希要比这个女人有价值的多!朝廷需要的是好官,不需要如黎润行一般的蛀虫,在于我,定然要保住白希,而对于你的推论来说,你不能证明他真的参与到谋杀黎润行一事当中,不是吗?”

“是啊,我不能!”史无名叹了口气。

“所以这就是权术,这就是官场,这就是长安!”苏雪楼冷笑。

(尾声)

“我请你吃鱼!”

观棋和不语手脚利落的摆上了碗碟和酒菜,其中的主菜就是一条红烧鲤鱼。

“尝尝,这可是锦鲤!”

“这、真的是锦鲤?曲池的?”

“少了一条,他们不会知道的!”苏雪楼不以为然的说。

“我的天啊!”

“这些家伙终日游逛度日,却不知饱食终日,终究入网得此一烹!”苏雪楼折扇掩住的唇,似乎是笑着的,但眸中却是毫无笑意。

“不要吃个饭也弯弯绕绕!”史无名抱怨道,“你是指那些外戚?”

“不错,凭借自家一个女子得到陛下宠爱的机会来凌驾他人之上,饱食终日,作威作福!是啊,这样的人不知惜福不知收敛,终究会入网得此一烹!朝中干实事的人太少了!”苏雪楼叹息着说,然后万分讨好的给史无名夹了一块鱼,“其实我觉得,我此生最为正确的事情就是把你调到了大理寺。”

史无名翻了个白眼,他没有理会那块鱼,“听说每次吏部往上选拔官员,都有些许猫腻在内。”他的笑容变的有些危险,“雪楼兄,你且说说,我的高升有哪些猫腻在里面?”

“这是哪有的事啊!”苏雪楼连忙摆手。

“真的吗?”怀疑的眼神。

“当然!”苏雪楼坚定的说,他的目光无比真诚,“无名,我让你来这大理寺,其实并无他意,正是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人中眼神最为清澈,无尘无垢的人,我相信你来到这里,一定会是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我真的看好你!”苏雪楼用力地拍了拍史无名的肩膀。

“真的?”

史无名觉得心里慢慢充满了感动与干劲,他突然觉得调任来大理寺也没什么不好,人生总是充满希望的,却不知道苏雪楼在一旁露出奸诈的微笑。

史无名终于开始动筷。

此时却有人前来通报,说有一个叫李忠卿的人来到了大理寺。

史无名闻言扔下筷子急急忙忙的跑到客厅,李忠卿果然就在那里,风尘仆仆,满面烟尘。

“哇,忠卿,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吗?”史无名非常感动的问。

“不!我是来就职的。”李忠卿一向鲜有表情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笑意,“因为我也调任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