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花园

在佛蒙特州一栋古老的庄园一起共同生活了大约十一年以后,两位维宁太太——婆婆和儿媳,长得是越来越像了,因为同作为女人,她俩朝夕相处,在同一个厨房里忙碌,用同一种方式处理家里家外的大事小情。虽然年轻一些的维宁太太是塔尔博特人,一头乌发,梳着刘海,但早已正式成为维宁家——这个镇上最古老的家族——的一员了。她一头剪短了的乌发,也在她婆婆首先有头发开始变灰的地方——太阳穴两侧——开始变得灰白了。她们两个人都长着一张瘦削的面孔和一双灵巧的手,有时她俩会一起刷盘子、剥豆子或者擦拭银器,她们的双手翻动得飞快,而且动作也协调一致。她俩交流的默契超乎她们的想象。有时当年轻的维宁太太紧挨着她的婆婆坐在早餐桌旁,身旁是坐在婴儿椅中的小女儿,她会忍不住想到,这景象就像一幅新英格兰墙纸上的某种模式化的雕版印刷画,画面上有母亲、女儿和孙女,也许还有普利茅斯岩石和康科德木桥作为背景。

这一天的上午,如同许多其他寒冷的上午一样,她们不紧不慢地喝着咖啡,不愿意离开这间宽敞的厨房,因为厨房里有着炭火烧得正旺的炉子,有着让人愉快的食物的香味和干净整洁的环境。她们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直到宝宝早就吃完早饭,独自安静地在一个专门为婴儿辟出的角落里玩耍。维宁家无数的孩子都曾在这个角落里玩耍,而且玩具也几乎一成不变,都来自同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

“今年的春天好像姗姗来迟,”年轻的维宁太太说道,“我现在可受够了这种阴冷。”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这么冷。”她婆婆说道。她突然起身,动作敏捷地把盘子摆放整齐,表明闲坐的时间结束了,开始干活的时候到了。年轻的维宁太太也马上站起来帮忙,她已经在脑海里想过一千遍了,她的婆婆打死也不会放弃她在家中一言九鼎的地位,除非年数太大腿脚不利索,跑不到别人前面去。

“我真希望有人能搬进那栋古老的农舍去。”年轻的维宁太太又补充了一句。她在去放桌布的餐具室的半路上停了下来,满怀渴望地说道,“但愿有人能在春天到来之前搬进去。”年轻的维宁太太很早以前曾经想过自己买下那栋农舍,因为她的丈夫也想用自己的双手营造一个家,只有他们夫妻俩和孩子们一起住在那里。但是,现在她已经习惯住在这栋位于山顶的古老的大宅子了,她的婆家已经在这栋古屋中居住了好几代人了。对那栋小农舍,她剩下的只有良好的祝愿了,焦急地盼望能够目睹某对幸福的年轻人住在那里。后来她听说农舍已经售出,那些日子所有的老房子都在出售,似乎没人能找到更新一点儿的地方来居住了,于是她每天都观察有没有陌生人搬来的迹象。每天早晨她都会从屋后的门廊向下瞟上那么几眼,看看农舍的烟囱里有没有炊烟冒出;在每天她下山去商店的路上,经过农舍时,她都要仔细留意屋里是否有人影晃动。农舍是在一月份售出的,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虽然屋子似乎更漂亮了,一点儿也不破旧,残雪温柔地覆盖着草木过度茂盛的园子,在假窗前还有很多的冰柱,显得有些荒芜、空旷和冷清。维宁太太很早以前对它动过念头,现在已经完全放弃能住在里面的希望了。

维宁太太把桌布放进了餐具室,转身把厨房的日历又撕掉了一页,然后拿了一块擦碗布,和她婆婆一起在水槽边刷洗起来。“已经是三月份了。”她沮丧地说道。

“昨天在山下的商店里,他们的确跟我说了,”她婆婆说道,“他们这周就要开始粉刷那栋农舍了。”

“那就是说有人要搬进来了!”

“不会那么快,还要花上好几个星期去粉刷那小屋的里面。”老维宁太太说道。

可是,都快到四月了,新的住户还没有搬进来。雪几乎已经融化,在街上以半是雪水、半是冰溜子的形式像小河般流淌。道路泥泞很难走,天空也是灰蒙蒙、阴沉沉的。再过一个月,第一抹让人惊喜的嫩绿会在树枝上萌发,会在地面上露头,但是在四月的大部分时候,天还是会下冰冷的雨,也许还有更多的雪。农舍的内部已经粉刷完毕,也贴好了新的墙纸。门前的台阶修葺一新,破了的窗户也装上了新玻璃。尽管天空依然阴沉,脏兮兮的积雪也一块块的随处可见,但农舍看起来却显得更加整洁和挺拔。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粉刷匠们会再回来粉刷外墙。维宁太太站在农舍屋脚下的小路上,试图想象出此时矗立在这儿的房屋里里外外会是什么样子,和她多年前想自己要是能住在这里,会把它装饰成什么样子做个对比。她会在门廊的四周种上玫瑰,新的主人可能也会这么做。她曾计划把花园整饬得整整齐齐,五彩缤纷。她会把外墙刷成白色,说不定新主人也有同样的想法。自从这间农舍被售出以后,她再也没进去过,但是她清楚地记得屋里的几个小房间的位置,房间的窗户位于花园的上方,如果窗帘用色彩艳丽的布料制成,窗户外的花箱里种些鲜花,房间一定会显得非常明亮和温馨。小厨房她会刷成黄色的,还有楼上的两间卧室,里面位于屋檐下的天花板是倾斜的,把它也刷成黄色。维宁太太站在湿漉漉的小道上,久久地注视着农舍,过了大半天才慢慢地走向商店。

几天以后,终于从杂货店主那里传来了消息,她听说的第一条消息就是有陌生人到来了。当时,他正在用绳子捆一堆三磅重的汉堡,维宁家人口多,一顿就能吃完这些汉堡。他用快乐的声调问维宁太太:“见着你的新邻居了吗?”

“他们已经搬进去了?”维宁太太问道,“住在农舍的那家人吗?”

“今天早晨,有位女士来这儿了,”杂货店主说道,“那位女士带着个小男孩,看上去挺不错的母子俩,听人们说她的丈夫去世了。那位女士长得蛮好看的。”

维宁太太就出生在这座小镇,现在的这个店主还在上高中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已经经营着杂货店了,她经常来买硬球糖和甘草糖。有一阵子,她十二岁,店主的儿子二十岁,维宁太太曾私下里幻想他会娶她。如今他已人到中年了,也发福了,虽然他还称呼她海伦,她也仍叫他汤姆,但她现在已经成了维宁家的媳妇了,如果店里卖的肉太老或者黄油的价太高,不管心里多么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挖苦他几句。她心里清楚,如果他把这位新邻居称为“女士”,肯定和把她称为“女人”或者“某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维宁太太明白当他向其他顾客谈到两位维宁太太时,他就会把她们称为“女士们”。她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他们真的搬进去住下了吗?”

“她会住上一段日子的,”店主干巴巴地说道,“买了够用一周的杂货了。”

拿着买的东西,走在回山顶的路上,维宁太太一路都在留神观察住在农舍的那家人的迹象。当来到农舍前面的小道时,她放慢了脚步,想再近距离观察一下,但又不想做得太过于明显。烟囱里没有冒烟,房屋附近也没有家具的影子,如果有人正在搬家,应该可以看到家具。但是农舍前面的街上只有一辆半新不旧的小汽车停在那里,维宁太太寻思她能看到在窗户处有人影来回走动。在一阵突如其来而又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下,她转身沿着小道走向门廊,然后,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又抬脚走上了门前的台阶。她敲了敲门,用一只胳膊挎着她的购物袋。这时门开了,她低头看见了一个小男孩,她的心头暗喜,这男孩和她儿子的岁数差不多。

“你好!”维宁太太说道。

“您好!”男孩回应道,很严肃地看着她。

“你妈妈在家吗?”维宁太太问道,“我是来看看你们搬家时能帮上什么忙的。”

“我们全都搬完了。”男孩说道。他马上要关上门了,这时却从屋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戴维?你正在和什么人说话吗?”

“那是我妈妈。”小男孩说道。这时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把门缝开得更大了些。“您有什么事吗?”她问道。

维宁太太赶忙说道:“我叫海伦·维宁,住在这条街上面跟这儿隔三栋房子的地方,我想也许我能给您帮上点儿忙。”

“谢谢您!”女人不无疑虑地说道。维宁太太心想,她比我要年轻,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而且挺漂亮。只用了一小会儿,维宁太太就明白了为什么店主会把她称为一位女士。

“有人住进这栋房子真是太好了。”维宁太太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道。越过那个女人的头顶,她能看见一小段并不宽敞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间较大的客厅,通过左手的门可以进到厨房,右边是楼梯,细细的楼梯栏杆新刷了油漆。他们已经把门厅刷成了淡绿色。维宁太太冲着门口的女人友好地笑了笑,暗自思忖,她把房子拾掇得不错,本来就应该这么做,她知道怎么把房子布置得漂亮。

过了一会儿,这个女人也报以微笑,并说道:“您愿意进来坐坐吗?”

她往后退了一步,好让维宁太太进来。维宁太太突然良心有愧似的,想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屋,可是几乎像有某种力量推着她进了门……“我希望自己不要惹人烦,”她转向对方,有些突兀地说道,“我一直想自己能住在这儿就好了,这个念头有很长时间了。”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年轻时的维宁太太会把自己脑子里想的事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来看看我的房间吧。”小男孩急切地说道,维宁太太低头向他微笑着。

“我有一个儿子,岁数和你差不多,”她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戴维,”小男孩说道,往他妈妈的身旁又靠了靠,“戴维·威廉·麦克莱恩。”

“我的小儿子,”维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名叫霍华德·塔尔博特·维宁。”

小男孩有点儿迟疑地抬头看着妈妈,而维宁太太在这栋她心仪已久的小屋子里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和尴尬,为了掩饰她又问道:“你几岁了?我的小儿子五岁。”

“我也五岁了。”小男孩说道,好像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他又看了看他妈妈。而他的妈妈和善地说道:“您是否愿意进来看看我们对屋子做了哪些修饰和改动?”

维宁太太把她的购物袋放在绿色门厅的一张细腿桌子上,跟着麦克莱恩太太进了客厅,客厅是L形状的,四下都有窗户。要是维宁太太是这儿的女主人的话,她会选择色彩艳丽的窗帘,窗下还要有花箱。当她走进客厅时,维宁太太很快就又惊又喜地舒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她意识到房里的一切都布置得妥帖完美。从壁炉里的炭架到桌子上的图书,每件物品,如果维宁太太能再年轻十一岁的话,她也会做出一模一样的布置和安排。虽然房里的陈设看上去比她更加随意,也许东西也不像年轻时的维宁太太挑选的那样都是高品质的,但是仍然显得富丽堂皇,无可争辩地恰到好处。壁炉台上摆放着一张戴维的照片,旁边还有一张,维宁太太猜想可能是戴维的父亲。在低矮的咖啡桌上,放着一只精美的蓝碗,在L形客厅的拐角处有一排架子,架子上放着一溜橙色的盘子;客厅中间是一张锃光瓦亮的枫木桌子和几把椅子。

“真不错。”维宁太太说道。“这一切本来应该是我的呀。”她不无妒忌地暗自寻思。站住门口,她又忍不住说了一遍,“真是很完美。”

麦克莱恩太太穿过客厅走到壁炉旁的一把小扶手椅前,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柔软的蓝色布料,“我正在做窗帘,”她说道,然后用一只指尖碰了碰蓝瓷碗,“我总是爱把蓝碗放在房间的中央,”她说道,“我正在做的窗帘也用的是一模一样的蓝色,还有地毯——等它送到了——也特意用的是相同的蓝色。”

“和戴维眼睛的蓝色很相配。”维宁太太说道,当麦克莱恩太太又露出微笑时,她看到麦克莱恩太太的眼睛也是湛蓝的。看来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了,这一点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维宁太太问道:“你把厨房刷成黄色了吗?”

“是的,”麦克莱恩太太有点儿吃惊地说道,“过来看一下吧。”她在前面领路穿过L形的客厅,绕过摆满橙色盘子的架子就到了厨房。里面洒满了快接近正午的阳光,新刷的油漆和明亮的铝制品把厨房照得格外亮堂。维宁太太注意到了电咖啡壶、华夫饼铛、烤面包机,要是她自己的话,才不会那么费事去做饭呢,她只需要其中的两件厨具就足够了。

“等把花园拾掇出来,”麦克莱恩太太说道,“我们差不多从四面的窗户都能欣赏到花园的景色。”她对厨房宽大的窗户做了个手势,补充道,“我喜欢花园,我觉得我会把大部分时间用在收拾花园上,只要天气一变暖,我就动手干。”

“这栋房子有这么个花园真好,”维宁太太说道,“我听说它曾经是这条街道上最漂亮的花园之一。”

“我也这么认为,”麦克莱恩太太说道,“我跟你说,我要把房屋的四周全都种上花。把这栋农舍装扮得能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哦,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维宁太太充满憧憬地想象,她至今还耿耿于怀,本来她应该拥有这个整洁迷人的花园,她会沿着维宁庄园在前面种上一溜旱金莲花,并且精心地呵护它们。但实际上,维宁庄园四周的花儿根本不怎么生长,因为庄园的院子里长满了郁郁葱葱古老的枫树,把阳光都遮住了。在修建庄园的房屋时,树木都已经长得很高大了。

麦克莱恩太太让人把楼上的大卫生间也刷成了黄色,而把两个有着外伸房檐的小卧室刷成了绿色和玫瑰色。“都是花园中花的颜色。”她愉快地跟维宁太太说道。而维宁太太联想到了高大的维宁庄园中搭配古怪、简朴刻板的一间间卧室,心中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在房檐下的窗户旁摆上几把椅子那真是绝妙的想法。戴维的卧室也是绿色的,他的床紧挨着窗户。“今天早上,”他正儿八经地告诉维宁太太,“我向外看,看见有四个冰柱子悬挂在我的床头。”

维宁太太在这房屋里盘桓的时间有点儿太长了,她自己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麦克莱恩太太真心而又愉快地邀请她参观房子的每一个房间,但是她的来访已经不是出于礼节,而更多的是出于好奇了。即使是这样,最终让她下决心离开的还是突然冒上来的愧疚感,因为她购物袋中还装着三磅的汉堡,中午还需要为维宁家的男人们准备午饭。她离开时,挥手跟站在农舍门口的麦克莱恩太太和戴维告别,她已经邀请了戴维上山找霍华德玩,也邀请了麦克莱恩太太来家里喝茶,同时还邀请他们两个有朝一日来家里共进午餐,而且所有的这些邀请都还是在未经她婆婆许可的情况下发出的。

她很不情愿地走回了庄园的大宅子,绕过闩上了的前门,走上通往后门的小道,在冬天家里的所有人都通过后门进出。她走进厨房,婆婆抬头看着她,有些不高兴地说:“我给店里打了电话,汤姆说你一个小时以前就离开了。”

“我在老农舍那儿待了一会儿。”维宁太太说道。她把装满杂货的购物袋放到桌子上,动作麻利地把东西都拿了出来,把炸面圈放到一个盘子里,把汉堡放到了平底锅里,完成这一切只用了一小会儿工夫。她没换外套,只是把头巾围在了头上,尽可能利索地忙活了起来,而她的婆婆一边在厨房的桌子上切着面包,一边默默地注视着她。

“去把你的外套脱了吧,”她婆婆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丈夫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到了十二点的时候,屋里人声嘈杂起来,厨房的地板上到处是泥脚印。最年长的霍华德,也就是维宁太太的公公,从农场回来了,在跟他妻子和儿媳说话之前,他会悄无声息地进到黑黢黢的厅中,挂上他的帽子和外套。而年轻一些的霍华德——维宁太太的丈夫——则把卡车停好,从车库回来,冲妻子点点头,亲吻了一下母亲的脸颊。最小的霍华德——维宁太太的儿子——从幼儿园回来,冲进厨房,大声喊叫着:“饭在哪儿呢?”

最小的女儿也在等着喂吃的,在高脚婴儿椅上把银制的小碗敲得震天响,这个银碗是从老霍华德母亲那辈传下来的。维宁太太和她的婆婆迅速地把锅碗瓢勺摆上了餐桌,多年的经验已经让她们知道了谁最后一个回来,什么时候该上饭,以及两者之间准确的时间空当,也清楚维宁家的三代人能够安静和有效地把午饭一扫而光的最短时间,因为所有人都急着回去继续工作:农场的活儿、磨坊的活儿、电动火车的游戏,以及她们俩需要的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还有午觉的时间。维宁太太一边喂着女婴,一边指望她婆婆能过来帮把手,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心里比以往更加觉得委屈,心想她至少为霍华德家添丁进口,孩子们长着霍华德家人的眼睛和嘴,才换来自己在这个家里有口饭吃,有张床睡。

午饭之后,男人们回去工作了,孩子们也要午睡一会儿了。女婴打起了盹,而小霍华德身边放着蜡笔和彩色图书,也睡着了。维宁太太和她婆婆坐在一起做着针线活,她想描述一下农舍的状况。

“屋里的陈设称得上完美,”她啧啧地说道,“每件东西都那么漂亮。当房子彻底完工,装上了窗帘,把其他东西也都置办齐了的时候,她邀请我们找一天过去看看。”

“我和布莱克太太聊过,”老维宁太太说道,好像认同她的说法,“她说那个女人的丈夫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她的名下有一些钱,我想她决定住在乡下是为了她儿子的健康。布莱克太太说,他看上去很瘦弱。”

“她喜欢花园,”维宁太太说道,针停在手中好一会儿,“她要弄个大花园,围着那座房子。”

“那她可需要帮手,”老太太认真地说道,“她那个园子可真是不小。”

“她有一个世上最漂亮的蓝瓷碗,婆婆,你肯定会喜欢的,它跟银制的差不多一样。”

“也许吧,”老维宁太太停顿了一会儿说道,“也许她来这里是寻根的,那就是为什么她要在这个地方定居下来。”

第二天,维宁太太在经过农舍时又慢下了脚步,接下来的一天也放缓了步伐,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在第二天的时候,她看见麦克莱恩太太出现在窗户边,于是挥了挥手。在第三天的时候,她在辅路上遇到了戴维。“你什么时候来跟我的小儿子玩呀?”她问他,而他则很郑重地盯着她说道:“明天。”

博尔顿太太住在麦克莱恩一家的隔壁,她在第三天短暂地造访了麦克莱恩一家。母子俩当时正在吃一个新做的苹果派,随后,博尔顿太太告诉了所有邻居,新搬来的一家人有着黄色的厨房和明亮的电器。另一位邻居,她的丈夫曾经帮助麦克莱恩太太把火炉生起来,解释说麦克莱恩太太只是最近才守寡的。一两个镇上的人几乎每天都去麦克莱恩家串门,他们频频出入,以至于当维宁太太路过的时候,都能在窗户边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在和麦克莱恩太太比画着蓝色的窗帘。她经常向正和麦克莱恩太太聊天的熟人们挥手打招呼,这些人站在门前台阶上,显然现在新砌的台阶水泥已经干透。在麦克莱恩一家搬到农舍大约一周之后,维宁太太有一天在杂货店里碰到了这对母子俩。买完东西后,他们一起向小山走去,维宁太太谈到应该把戴维送到幼儿园去,而麦克莱恩太太想只要有可能就把孩子留在家里,维宁太太问她:“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你不觉得累得慌吗?”

“我喜欢这样,”麦克莱恩太太开心地说,“我们俩可以彼此做伴。”这时维宁太太才觉出自己的话有些唐突和失礼,她想起了麦克莱恩太太寡妇的身份。

当天气变得越发暖和的时候,树上和潮湿的土壤中都吐出了新绿,维宁太太和麦克莱恩太太成了好朋友。她们几乎每天都在杂货店中见面,然后一起步行上山。戴维一周至少两次要上山去和霍华德玩电动火车,麦克莱恩太太接他的时候,就留在维宁太太家的大厨房里喝上一杯咖啡,而两个男孩子会围着餐桌追逐打闹。在这个时候,维宁太太的婆婆往往是在邻居家串门。

“真是一个古老的屋子,”麦克莱恩太太一边仰头看着黑黢黢的屋顶,一边说道,“我喜欢古屋,它们让人觉得安全和温暖,好像很多人都特别满意这些古屋,他们知道它们是多么实用,在新房子里你就不会有那种感觉。”

“这是个沉闷乏味的老宅子。”维宁太太说道。麦克莱恩太太穿着一件玫瑰色的毛衣,她金色柔顺的头发是厨房中不多的亮色,维宁太太知道她自己是无法复制这种色彩的。“我愿意放弃世界上的一切去换取能住在你目前的房子中。”维宁太太说道。

“我也喜欢它,”麦克莱恩太太说道,“我从未觉得像现在这么开心过。这儿的每个人都那么善良,房子也这么漂亮,我昨天种了很多球茎类植物。”她开口笑了起来,“我过去常常坐在纽约的公寓里,梦想着能再次养些球茎类植物。”

维宁太太望着两个孩子,心想霍华德竟然比戴维高出半个头,也结实得多。而戴维个头很矮,也很单薄,还总爱黏着他妈妈。“这儿对戴维也有好处,现在都能看出点儿效果了,他的双颊开始红润起来了。”

“戴维也喜欢这儿。”麦克莱恩太太点头同意。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戴维跑了过来,把头依偎在她的膝头。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儿子的头发和她一样也是明亮的金色。“我们该回家了,戴维宝贝!”她说道。

“我们的花儿长得比昨天更高了。”戴维说道。

日子逐渐变得令人不可思议的漫长和温暖了,麦克莱恩太太的花园开始显现出各种颜色,也显得井然有序了,虽然花草依然弱小和具有不确定性,但是到了夏天结束的时候,五颜六色的花朵盛开将指日可待,下一个夏天也将会如此,此后的十年中所有的夏天都会如此。

“它甚至比我料想的还要好,”麦克莱恩太太站在花园的门前,对着维宁太太说道,“在这儿生长的一切东西都比别的地方茁壮得多。”

戴维和霍华德暑假里每天都在一起玩耍,霍华德整天自由自在,有时他会待在戴维的家里吃午饭,他们有时会在麦克莱恩家的后院开垦出一小块土地一起种蔬菜。维宁太太每天上午在去商店的路上等着麦克莱恩太太一起去,而戴维和霍华德沿着街道在她们的前头嬉戏玩闹。她们一起去取邮件,一边读着一边向山上走去,和麦克莱恩太太回家同行一大截路,维宁太太回到空旷的维宁庄园后会幸福异常。

一天午后,维宁太太把婴儿放在霍华德的小推车上,她们和两个男孩子一起,在乡间的小路上走了很长一段,麦克莱恩太太摘了一朵野胡萝卜花,把花放在小车上的婴儿旁边,而男孩们发现了一条束带蛇,想把蛇弄回家。在上山的路上,麦克莱恩太太帮忙拉着有婴儿和野胡萝卜花的小车,他们在半山腰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麦克莱恩太太说道:“看呀,我相信你从这儿可以完整地看得到我的花园。”

几乎快到山顶的地方,有一片彩色的田地,他们站在那儿遥望着,这时婴儿把野胡萝卜花扔出了小车。麦克莱恩太太说道:“我总是想停在这儿来欣赏它。”她马上又问了一句,“那个漂亮的小孩是谁呀?”

维宁太太顺着她的手望去,然后笑了起来,“他很迷人,不是吗?”她说道,“那是比利·琼斯。”她自己仔细地看着他,就像麦克莱恩太太那样想看清他的模样。他是一个大约十二岁的男孩,安静地坐在横跨街道的一堵墙上,双手托着下巴,正默默地看着戴维和霍华德。

“他就像一座年轻的雕像,”麦克莱恩太太说道,“肤色是那么黝黑,你能看得清那张脸吗?”为了把他看得更清楚些,她再次迈开脚步,维宁太太紧跟着她,“我认识他的父母吗?”

“琼斯家的孩子有一半黑人的血统,”维宁太太急忙说道,“但是他们长得都很漂亮,你应该见过他家的女孩。他们就住在镇外。”

霍华德的声音穿过夏天的空气清晰地传到了她们的耳畔。“黑鬼,”他正在喊道,“黑鬼,黑鬼男孩。”

“黑鬼。”戴维咯咯笑着跟着学。

麦克莱恩太太倒吸了口气,而后叫道:“戴维。”她声音严厉,戴维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维宁太太以前从未听过她的朋友用这种声音说话,她也吃惊地看着麦克莱恩太太。

“戴维,”麦克莱恩太太又叫了一遍,戴维慢吞吞地靠了过来,“你刚才说什么呢?”

“霍华德,”维宁太太说道,“别去招惹比利。”

“去跟那个男孩说对不起,”麦克莱恩太太说道,“马上过去,跟他说你很抱歉。”

戴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妈妈,然后走到人行道的边上,冲着街那边喊道:“对不起。”

霍华德和维宁太太不安地愣在那里,街道另一边的比利·琼斯不再双手托着下巴,而是抬起头看着戴维,然后,过了很长时间,又看了看麦克莱恩太太,接着又用双手托住了下巴。

突然,麦克莱恩太太喊道:“小伙子——能请你过来一下吗?”

维宁太太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麦克莱恩太太,但是看到街道那头的男孩并没有挪动身子,维宁太太尖声喊道:“比利!比利·琼斯!马上过来!”

男孩抬起头,看着他们,然后慢慢从墙上滑了下来,穿过街道走了过来,可就在距离他们大约五英尺的地方,他站住了,等待着。

“你好,”麦克莱恩太太柔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看了她一会儿,又把目光转移到维宁太太身上,而维宁太太说道:“他叫比利·琼斯。比利,别人问你话时,你要回答。”

“比利,”麦克莱恩太太说道,“我很抱歉,我儿子刚才对你出言不逊,他还太小,他对自己说了什么还不明白,但是他也觉得很抱歉。”

“没关系。”比利说道,眼睛仍然盯着维宁太太。他穿着一条旧的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破了的白衬衣,光着脚。他的皮肤和头发一个颜色,浓重的黑色上面笼罩着一层金色,他的头发稍微有些鬈曲,如同花园中的雕像。

“比利,”麦克莱恩太太说道,“你愿意过来为我干些活吗?捎带挣些零花钱?”

“当然愿意。”比利说道。

“你喜欢干些园丁的活吗?”麦克莱恩太太问道,比利认真地点了点头。“因为,”麦克莱恩太太继续热情地说道,“我一直需要人来帮我照料花园,这活儿挺适合你的。”她等了一会儿,又问道:“你知道我住在哪儿吗?”

“我知道,”比利说道,他的目光从维宁太太身上转移开,又看了麦克莱恩太太一会儿,但褐色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什么感情。然后,他又把目光转回到维宁太太身上,后者正在注视着沿着街往上走的霍华德。

“那好,”麦克莱恩太太说道,“你愿意明天就来吗?”

“没问题。”比利说道。他等了一会儿,目光来回在麦克莱恩太太和维宁太太身上转来转去,然后又转身穿过街道,跑了回去,双手一撑越过了他一直坐着的那堵墙。麦克莱恩太太羡慕地看着他,然后对着维宁太太微笑着,用力拉着小车,再次把它往小山上拉去。快到麦克莱恩家的农舍前时,麦克莱恩太太才终于又开口了,“我就是不能忍受,”她说道,“听见孩子们为了别人不能左右的事情而攻击他们。”

“琼斯一家人都很奇怪,”维宁太太轻描淡写地说道,“孩子的父亲到处打零工;也许你见过他,你知道——”她压低了声音——“孩子的母亲是个白人,娘家就在附近,是个本地的姑娘。”为了让一个外来的人能更明白些,她又继续说道:“在比利大约两岁的时候,她扔下一群年幼的儿女,又和一个白人私奔了。”

“可怜的孩子们。”麦克莱恩太太说道。

“他们过得还不错,”维宁太太说道,“教会收留了他们,当然,人们也总是接济他们。他们家的女儿现在也已经到了可以工作的年龄了,她十六岁了,但是……”

“但是什么?”当维宁太太吞吞吐吐的时候,麦克莱恩太太问道。

“呃,你知道,人们对她的议论很多,”维宁太太说道,“毕竟,考虑到她有那样一个母亲。他们家还有一个男孩,比比利要大好几岁。”

他们在麦克莱恩家的房子前停下了脚步,麦克莱恩太太摸了摸戴维的头发,“可怜的不幸的孩子。”她说道。

“小孩子们还会辱骂他们,”维宁太太说道,“这没有办法。”

“呃……”麦克莱恩太太说道,“可怜的孩子。”

第二天,洗过碗和盘子后,维宁太太和她婆婆把这些餐具归位。老维宁太太漫不经心地说道:“布莱克太太告诉我说你的朋友麦克莱恩太太正在四下里跟邻居们打听如何找到比利。”

“我觉得她想找人帮忙照料花园,”维宁太太嗫嚅道,“那么个大园子,她需要有人帮忙。”

“那也不应该找那样的人帮忙,”老维宁太太说道,“你告诉她他们的情况了吗?”

“她似乎觉得他们很可怜,”维宁太太在餐具室的最里边说道,为了理清思路,她花了很长时间把盘子摆放在平整的架子上。她真不应该这样做,维宁太太暗地里想,但是她的内心又拒绝说出不应该这样做的原因。最后,维宁太太想:她应该先问问我的意见。

第二天,在和麦克莱恩太太一起从商店返回山上时,维宁太太在麦克莱恩太太家停下来小坐了会儿。她们坐在黄色的厨房里喝着咖啡,两个男孩在院子里玩着。当她们讨论在苹果树间装吊床的可能性时,听见有人敲厨房的门,麦克莱恩太太把门打开,发现有个男人正站在那儿,于是她很有礼貌地问道:“您有什么事?”然后等着对方回答。

“早上好。”那个男人说道。他摘下帽子,向麦克莱恩太太点头致意。“比利告诉我您正在找料理您园子的帮工,”他说道。

“对,可是……”麦克莱恩太太开始感觉有些奇怪,环顾四周,不安地瞟了一眼维宁太太。

“我是比利的父亲。”那个男人说道。他对后院的方向点头示意,麦克莱恩太太看到比利·琼斯正坐在一棵苹果树下,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眼睛盯着脚下的草地。

“您好!”麦克莱恩太太有点儿窘迫地打着招呼。

“比利告诉我,您跟他说让他来您的园子做帮工。”男人说道,“嗯,我觉得夏天的活对于他这样年纪的孩子可能太重了,这么好的天气,他应该在外面玩耍。这种活儿我经常干,所以我想亲自过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干的活儿。”

他是个高大的男人,比利和他长得很像。只是比利的头发仅是稍微鬈曲,而他父亲是一头紧密的鬈发,他的前额有一道印,是长期戴帽子留下的;比利的皮肤是古铜色的,而他父亲的皮肤则要黑得多,快成黑炭了。但是他的举手投足却很优雅,他的眼睛和比利一样是深不见底的褐色。“比如在这个园子里做园丁,”琼斯先生边说,边向四下打量,“我会把园子拾掇得漂漂亮亮的。”

“您能来真是太好了,”麦克莱恩太太说道,“我的的确确需要找人帮忙。”

维宁太太沉默地坐着,不想在琼斯先生面前开口说话。她还在思忖:我真希望她能先问问我,这是不可能的……琼斯先生也默默地站在那儿,当麦克莱恩太太说话时,他注视着她,谦恭地聆听着。“我也觉得对于像比利这样的男孩来说,活儿实在有点儿太多了,”她说道,“但是有很多活儿我自己又做不了,我是一直希望能够找人给我帮忙。”

“那样的话就太好了。”琼斯先生说道,“我想我能胜任大部分的工作。”他微笑着说道。

“那好,”麦克莱恩太太说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您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

“现在就开始怎么样?”他说道。

“好极了。”麦克莱恩太太热情洋溢地说道。然后她转过身对着维宁太太又说道:“请您稍等我一分钟。”她把她的园丁手套和一顶宽大的草帽从门边的架子上取了下来,跨出房门走进了花园里。当经过琼斯先生的身旁时,他向后侧了侧身子,而麦克莱恩太太开心地对他说:“今天的天儿真不错,对吧?”

“你现在该回家了,比尔。”当他们走向房子一侧时,琼斯先生喊道。

“哦,干吗不让他待在这儿呢?”麦克莱恩太太说道。他们走出了维宁太太的视线,但她还能听见麦克莱恩太太的声音,“他可以在花园周围玩,他可能喜欢……”

过了一会儿,维宁太太坐直身子望着花园,看见在花园的一角,琼斯先生跟着麦克莱恩太太。然后,霍华德的小脸出现在门边,他喊道:“嘿,快到吃饭的时间了吧?”

“霍华德,”维宁太太用平和的声音叫道,他从门后过来走近了她,“到了你自己跑回家的时候了。”维宁太太说道,“我随后就回。”

霍华德开始很不乐意,但她又说道:“我想让你马上就走,如果你觉得能拿得动的话,把购物袋也带回去。”

霍华德觉得有点沾沾自喜,在他母亲眼中他可能壮得像头小牛犊。他扛起了购物袋。他的肩膀和他的身子相比,宽阔得不太成比例,就跟他父亲和爷爷的一样,在重压之下,肩头绷紧了肌肉,他站稳了脚步,“我挺强壮吧?”他兴高采烈地问道。

“很强壮,”维宁太太说道,“告诉奶奶,我跟麦克莱恩太太说声再见后就马上回去。”

霍华德走出了房间,维宁太太听见他在那袋食品的重量下走得脚步沉重,从开着的前门又下了房前的台阶。当麦克莱恩太太回来的时候,维宁太太已经站起身,正站在厨房的门旁边。

“你不会是要走吧?”麦克莱恩太太看到维宁太太已经穿好了外套,忍不住喊了起来,“你的咖啡还没喝完呢?”

“我最好去追霍华德,”维宁太太说道,“他前脚刚走。”

“我真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麦克莱恩太太说道,她站在门口,站在维宁太太的身边,向着花园方向望去,“这花园多漂亮呀!”她一边说,一边开心地咧嘴笑。

她们一块穿过房间向门口走去,蓝色的窗帘现在已经拉了上去,有着蓝色图案的地毯正铺在地板上。

“再见。”维宁太太在门前的台阶上跟麦克莱恩太太道别。

麦克莱恩太太正在微笑着,顺着她的目光,维宁太太转身看到了琼斯先生的身影,他的衬衫已经脱了,阳光照耀在他健壮的脊梁上,他正在房子的一侧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割青草。比利在附近灌木丛的阴影下躺着,和一只灰色的小猫正嬉戏着。“我将拥有镇上最好的花园。”麦克莱恩太太自豪地说。

“过了今天,你不会让他继续在这儿干活了吧,对吗?”维宁太太问道,“你当然不会让他干下去的,就到今天为止了,是吧?”

“可是,我肯定——”麦克莱恩太太开始辩解,带着宽容的微笑。而维宁太太用怀疑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气愤而又尴尬地开始向山上走去。

霍华德已经把买的东西安全地带回了家,她的婆婆也摆好了桌子。

“霍华德说你让他一个人从麦克莱恩家回来的,”她的婆婆责怪道,维宁太太只简短地回了一句,“我觉得天有点儿晚了。”

第二天一早,维宁太太在下山去商店的路上经过农舍附近,看见琼斯先生正很娴熟地挥动着镰刀割房屋另一侧的杂草,比利·琼斯和戴维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他干活。“早上好,戴维。”维宁太太喊道,“你妈妈已经准备好去上街了吗?”

“霍华德在哪儿?”戴维问道,头也没抬。

“他今天和他奶奶待在家里了,”维宁太太开心地问道,“你妈妈准备好了吗?”

“她正在给比利和我做柠檬饮料呢,”戴维答道,“我们打算拿到花园里去喝。”

“那么你告诉她,”维宁太太赶忙说道,“告诉她我说的我赶时间,不得不先走了,我回头再见她。”她匆忙向山下走去。

在杂货店,她碰见了哈里斯太太,她的母亲以前给老维宁太太帮工,都快有四十年了。“海伦,”哈里斯太太说道,“每一年你都会添不少白发,不应该再这么东跑西颠的了。”

维宁太太几周以来第一次没有和麦克莱恩太太一起逛商店,她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告诉哈里斯太太她自己也认为应该好好地度个假了。

“赶紧度假吧!”哈里斯太太说,“让你老公去做做家务,该换换班啦。他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

她大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没别的事可做,”她说道,“对于维宁一家来说,门也没有!”

在维宁太太走开之前,哈里斯太太又追问道:“你那个衣着光鲜的朋友去哪儿了?你平常不是和她一起上街的吗?”哈里斯太太的笑声中似乎透着一种突如其来的好奇。

维宁太太礼貌地微笑着,而哈里斯太太又大声笑了起来,说道:“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能穿出那样的鞋,我第一次见的时候,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趁她再次放声大笑的时候,维宁太太赶紧逃到了肉类柜台,开始急切地和店主讨论起了猪腿肉的营养价值问题。哈里斯太太只是说了别人正在传的话罢了。她开始寻思,她们都是像那样谈论麦克莱恩太太的吗?她们都在嘲笑她吗?每当想起麦克莱恩太太,她就会想起那栋安静的屋子,屋里柔和的色彩,以及在花园中的母子。麦克莱恩太太的鞋是绿黄相间的高跟凉鞋,样子虽然有点儿怪,但和自己纯白牛津鞋很相近,而且毫无疑问和麦克莱恩太太的房子,以及她的花园很搭配……

哈里斯太太又走到了她的身后,开口笑着说道:“看她都干了什么呀,听说她现在让琼斯那家伙给她帮工呢?”

维宁太太回到了家。在上山路过农舍时,她匆匆而过,也正好看见麦克莱恩太太家里好像没人。她的婆婆正在房前等着她,看见她走完最后几码。“今天够早的呀,”她的婆婆说道,“麦克莱恩没去镇上?”

维宁太太只是愤愤不平地说:“哈里斯太太几乎用她的闲言碎语把我逼出了商店。”

“露西·哈里斯的毛病算是改不了了,也难怪她的男人离开了她。”老维宁太太说道。然后,她们一起绕过房子向后门走去。当她们路过后院的时候,维宁太太注意到树下的青草已经变得绿油油的了,房屋一侧的旱金莲花也开得分外鲜艳。

“我还有事要跟你说,海伦。”最后,老维宁太太开口说道。

“什么事?”维宁太太问道。

“麦克莱恩家的那位太太,我的意思是有关她的事。你和她很熟,你应该说说她,关于那个黑人在她家干活的事。”

“我想我跟她说过。”维宁太太说道。

“你确定你告诉她了吗?你告诉过她有关那些人的事了吗?”

“我告诉过她了。”维宁太太说道。

“他每天都去那儿,”她的婆婆说道,“光着脊梁在屋外工作,甚至这样进到屋里。”

有一天傍晚,博尔顿先生,也是麦克莱恩太太隔壁的邻居,顺便来这里看望霍华德·维宁一家,也想顺便从磨坊里拿些新的屋顶板。突然,他转过身看着维宁太太,后者正坐在前厅的桌边,挨着她婆婆做着针线活。博尔顿先生在说话的时候,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一些,“海伦,我希望你能告诉你的朋友麦克莱恩太太,让她的孩子离我的菜地远点儿。”

“是戴维吗?”维宁太太不由自主地问道。

“不。”博尔顿先生说道。这时维宁家的所有人都看着年轻的维宁太太。“不是,是另外一个,那个黑男孩,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我的后院里疯跑。这让我很生气,你知道,那个孩子过来就是毁坏别人家的财产的。”然后,他转过身对着霍华德·维宁一家又补充道,“你知道,这真令人生气。”屋里一阵沉默,接着博尔顿先生缓缓地站起身,又说道:“我想应该向各位说晚安了。”

他们一家人把他送到门口,回来在一片沉默中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我必须做点儿什么了。”维宁太太心里想。很快,他们首先会疏远我,然后让别的人找我谈话。她抬起头,发现她婆婆也正在看着她,很快她们两人又都把头低了下去。

结果,第二天早上,维宁太太去商店的时间比往常早得多,她和霍华德穿过了正位于麦克莱恩家房子上面的那条街,从另一边的小道下了山。

“我们不去看戴维了吗?”霍华德立刻问道,而维宁太太有意无意地说道:“今天不了,霍华德。也许你爸爸今天下午会带你去磨坊。”

她避免朝着街道对面看麦克莱恩家的房子,匆忙赶上霍华德的脚步。

后来,维宁太太偶尔也会在商店或者邮局里碰见麦克莱恩太太,她们也会愉快地交谈。第一周过后,维宁太太再路过农舍时,已经不会对过门不入而感到尴尬,甚至可以再次直视那栋房子了。琼斯先生宽阔的后背经常在灌木丛后面显现,而比利·琼斯或者坐在台阶上,或者和戴维一起躺在草坪上。

一天早晨在下山的路上,维宁太太听见了戴维·麦克莱恩和比利·琼斯之间的一段对话。当时他们正一起在灌木丛里,她听见戴维熟悉的高音问道:“比利,今天你想和我一块儿建一栋房子吗?”

“好的。”比利说道。维宁太太稍微放慢了脚步,想听听他俩在说些什么。

“我们要用树枝建一栋大房子,”戴维兴奋地说道,“当它一完工,我们就问我妈妈我们是否可以在外面吃午饭。”

“你不能只用树枝就想建成一栋房子,”比利说道,“你还得有木头和板子。”

“还得有椅子和桌子,还有餐具,”戴维表示同意,“还要有墙。”

“问问你妈妈我们能搬两把椅子放到这儿吗,”比利说道,“这样我们就可以假装整个花园就是我们的家了。”

“我再给我们拿些小点心一类吃的,”戴维说道,“我们还可以让我妈妈和你爸爸一起来我们的家。”维宁太太沿着旁边的小路走下山时,听见两个孩子欢叫着。

“你不得不承认,”她自言自语地说,虽然她是一个严格而挑剔的人,“你不得不承认他在园子里花了很多心血,现在它是镇上最漂亮的花园了。”而比利行事的态度好像他在这儿拥有和戴维一样多的权利。

当夏天进入漫长而又闷热的日日夜夜,一天和另一天似乎没有什么区别,无法真正准确地辨别出一场小雨到底是昨天下的还是前天下的。维宁一家在晚饭后会挪到院子里闲坐。只有在暖暖的黑暗中,维宁太太有时才能找到机会紧紧挨着她丈夫的身边坐着,抚摸着他的手臂。她从来没教过霍华德要跑到她身边,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或者鼓励他要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而不是敷衍了事的维宁家式的情感流露。然而,她用这种想法聊以自慰,至少他们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稳固的、令人敬重的大家庭。

炎热的天气持续着,维宁太太开始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商店里,尽量减少在太阳地里走在爬山的路上忍受久久的灼痛的时间。她会停下来和店主聊天,和镇上其他年轻的妈妈们聊天,和她婆婆的老朋友们聊天,谈论天气,谈论镇政府不愿花钱修建一座体面的游泳池,谈论学校在秋天开学之前必须完成的工作,谈论水痘,谈论家长与教师联谊会。一天早上,她在商店里遇见了博尔顿太太,她们聊到了她们的丈夫、热浪、在热天里她们孩子的活动。然后,博尔顿太太说道:“顺便说一下,强尼周六要过六周岁的生日,他要办一个生日派对,霍华德能来吗?”

“太好了,”维宁太太说道,而且开始琢磨,她儿子要穿着白短裤,配着深蓝衬衣,还要带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

“大约只有八个孩子参加,”博尔顿太太说道,带着一种可爱的大大咧咧的妈妈用来筹划她们孩子生日派对的口吻,“当然,他们会留下来吃晚饭——把霍华德三点半左右送过来就行。”

“听上去真不错,”维宁太太说道,“我告诉他,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想大部分时间里我都会让他们在室外玩的,”博尔顿太太说道,“在这种天气下。随后或许再让他们玩一些室内的游戏,再接下来就该吃晚饭了。尽量简单些——你知道的。”她犹豫着,用手指在一罐咖啡的顶端边缘处画着圈圈。“你瞧,”她说道,“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我问一下,如果我没邀请麦克莱恩家的孩子来,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维宁太太觉得好一阵子别扭,不得不等到她的声音变得平稳些了才故作轻松地说道:“如果你觉得无所谓,我当然更无所谓,你干吗要问我?”

博尔顿太太开口笑了起来,“我只是猜想如果他没有来,你可能会介意的。”

维宁太太的脑筋开始转动: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管怎样,人们认为他们知道某些关于我的事情,但他们又不想说,他们都假装那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这种事以前从来没在我身上发生过。我毕竟是和维宁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不是吗?“确实,”她说道,把维宁家古屋的凝重都加到了她的声音里,“你凭什么认为它会困扰我呢?”“我把它看得过于严重吗?”她想弄明白,“我看上去太过焦虑吗?我应该根本不用在乎它吗?”

博尔顿太太有些窘迫,她把那罐咖啡放到了架子上,开始故意察看其他架子上的东西了。“我很抱歉,我竟然提到了它。”她说道。

维宁太太觉得她不得不进一步阐明她的态度了,这些话能够代表她最终的观点,至少不能让博尔顿太太这样的饶舌妇有胆子用这样的口吻对维宁家族的某个人说话,还装模作样地用这样的话语开头:“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我问一下。”“不管怎么说,”维宁太太认真地,把每个字都加重了语气,“她就像比利的继母。”

博尔顿太太转过身,看着维宁太太,以确定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做了个鬼脸,说道:“我的上帝呀,海伦!”

维宁太太耸了耸肩膀,然后微笑着,而博尔顿太太也微笑着。接下来,维宁太太说道:“虽说是这样,但我确实对那个小男孩感到非常抱歉。”

博尔顿太太说道:“他也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小家伙呀。”

维宁太太刚说了句“他和比利现在整天待在一起”,一抬头,猛地发现麦克莱恩太太在货架中间过道的一头正看着她。搞不清楚她是否已经听见了她们刚才说的话。一时间,维宁太太目光坚定地回看着麦克莱恩太太,然后,用真诚而恰当的腔调说道:“早上好,麦克莱恩太太。今天上午你把小儿子放哪儿啦?”

“早上好,维宁太太。”麦克莱恩太太说道,然后从货架之间的过道走开了。博尔顿太太抓着维宁太太的胳膊,做了一个不顾一切想遮住脸的动作,但是她和维宁太太两个人又忍不住开始放声大笑了起来。

又过了不久,虽然维宁一家院子里的青草在枫树下依然保持着挺拔与翠绿,但是维宁太太每天经过农舍时,开始注意到麦克莱恩太太的花园正在遭受热浪的肆虐。花儿在上午的阳光下打蔫了,不再是花枝招展地挺立了,青草也有些发黄,麦克莱恩太太寄予厚望的一丛丛玫瑰花显而易见也快死了。琼斯先生似乎总是很冷静,稳稳当当地忙他的活计。有时弯着腰,双手在土坷垃里扒拉,有时站直身子,在房子的一侧整理篱笆的格架或者修剪树枝,但是蓝色的窗帘毫无生气地耷拉在窗户边。麦克莱恩太太在商店里仍然对维宁太太点头微笑,接着有一天她们在麦克莱恩太太花园门口碰了个面对面,迟疑了片刻之后,麦克莱恩太太说道:“您能进来待会儿吗?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想跟您谈谈。”

“没问题。”维宁太太彬彬有礼地答道,跟着麦克莱恩太太走上了通往大门的小路。路的两旁仍然布满花丛,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已失去了光彩,好像夏天的炎热已经把勃勃生气从土壤中灼烤殆尽。在熟悉的起居室里,维宁太太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当麦克莱恩太太像往常一样坐在扶手椅上时,维宁太太显得很有礼貌地正襟危坐着。

“戴维还好吧?”麦克莱恩太太似乎并没有准备好怎么开口,最后维宁太太不得不先问道。

“他很好,”麦克莱恩太太说道,如同每次说起戴维,她都一如既往地面露微笑一样,“他和比利在后院玩呢。”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麦克莱恩太太盯着咖啡桌上的蓝瓷碗说道:“我想问您的是,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维宁太太一直端坐着,对这样的问题自己早有准备,于是她说道:“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想:听上去我怎么跟我婆婆老维宁太太的声调如出一辙。但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其实喜欢这样,就像她那样的做派。不管维宁太太对自己做着怎样的评价,她还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出了什么事了吗?”

“当然。”麦克莱恩太太说道。她还在盯着蓝瓷碗,缓缓地说道:“当我初来乍到时,每个人都那么友善,他们似乎喜欢戴维和我,也想帮助我们。”

“那是不对的,”维宁太太心想,“您不能那样去谈论人们是否喜欢你,如果您那样做,说明品味不高。”

“花园的情况也不错,”麦克莱恩太太无助地说道,“可现在,人们对我们爱答不理的——我过去常常只要隔着篱笆对博尔顿太太问早安,她就会走到篱笆前,我们会谈论起花园;而现在,她只冷冷地说句‘早上好’,扭身就回到了屋里——没人再冲我们微笑了,或者表达诸如此类的善意。”

这是可怕的,维宁太太心想,这是幼稚的,这是人们的抱怨。人们往往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一直这么认为。她特别想走过去,握着麦克莱恩太太的手,请求她迷途知返,再次成为好人中的一员。然而,她只是坐在椅子上,把身板挺得更直了,开口说道:“我敢肯定一定是您弄错了。我从来没听有人说起过它。”

“您确定?”麦克莱恩太太扭过脸,看着她,“您确定不是因为琼斯先生在这儿帮工造成的吗?”

维宁太太微微地扬起下巴说道:“这儿的人会因为琼斯而粗暴地对待您,您这么说有什么理由吗?”

麦克莱恩太太和她一起走向门口,她们俩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下周找时间一起去游泳,一起去野炊。维宁太太向山下走去,边走边想,她本能地会把这一切归咎于对有色人种的歧视。

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天天气很糟糕,雷雨交加,打破了冗长而闷热的诅咒。刮着大风,小镇上暴风雨整晚倾盆而下,风雨毫不怜惜地扫过树木,把新长出的灌木和鲜花无情地连根拔起。镇上某个区域的一座谷仓受到了风雨的袭击,而另一个区域的电线杆被吹倒了。早晨的时候,维宁太太打开了后门,发现维宁庄园的院子里四处散落着从枫树上刮落的小树枝,而青草全都弯下了腰,几乎都快贴到地面上了。

她婆婆也来到了门前,站在她身后,“多猛烈的暴风雨呀,”她说道,“晚上把你吵醒了吗?”

“我醒了一次,去看了看孩子们,”维宁太太说道,“可能是大约三点钟的时候。”

“我比你醒得晚一些,”她婆婆说道,“我也去看了看孩子们,他们两个睡得很香。”

她俩一起转过身,回到屋里开始准备早餐。

当天稍晚些的时候,维宁太太下山去商店,快到麦克莱恩家房子的时候,她看见麦克莱恩太太和琼斯先生并肩站在花园的前面,比利·琼斯和戴维站在前廊的影子里。他们都在静静地看着。博尔顿家树上的一根巨大的树枝横倒在了花园的中央,把花丛压得枝丫破碎,树枝像钉子一样插进了曾经耀眼夺目的郁金香花坛中。当维宁太太停下观望的时候,博尔顿太太从前门出来四下看了看暴风雨损坏的情况。麦克莱恩太太叫住了她,“早上好,博尔顿太太。好像是你们家的树干树枝刮到了我们家这儿。”

“看上去是这样,”博尔顿太太撂下这句话,转身进了屋,把门砰地关上了。

维宁太太观察着,麦克莱恩太太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抬头满是希望地看着琼斯先生,她和琼斯先生彼此对视了很长时间。麦克莱恩太太的声音穿过被暴风雨清洗过的空气,显得格外清越,她说道:“你认为我应该放弃吗,琼斯先生?回到城里,哪怕我再也看不到花园了?”

琼斯先生沮丧地摇了摇头,麦克莱恩太太也耷拉着肩膀,慢慢地走上去,坐到了门前的台阶上。戴维也走过来,坐到了她的身边。琼斯先生生气地拽着大树枝,想把它移走。他摇晃着,使劲地拖拽着树枝,直到肩膀上的肌肉由于用力绷得紧紧的,但是树枝只挪动了一点儿,然后又不动了,好像黏在了花园中。

“别管它了,琼斯先生,”麦克莱恩太太最后开口说道,“让它留在那儿吧,等着下一个住户把它挪走!”

可是琼斯先生仍然想拽动树枝,戴维突然站起身来喊道:“维宁夫人在那儿呢!您好,维宁夫人!”

麦克莱恩太太和琼斯先生都转过身来,麦克莱恩太太挥了挥手,招呼道:“您好!”

维宁太太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仪态万方地走在上山的路上,向着古老的维宁庄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