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说,我将是有所失落什么,在我的走过来的昨日的生命之路上了。我确信我的思索是准确的,不只是单单的出于一时的疑窦,一时的情热,或是一时的迷惑的。
无论是任何一个时间里,在海上,在陆上,在大黑龙江的航船上,在去国的旅途上,使我的心情压抑不住不安与焦烦的,那就是总不断地侵袭着我的将是有什么失落了的神经的敏感,它整个的骚扰了我的宁静。
我知道,倘如人真个有其各自的预感的话,则我的预感将是与我赍来以最大的不幸的原由吧!可是,我又没有来由拒绝它,拒绝这不幸的预感于我的体外。反而,我这么亲昵地接受了它,接受了我的未来的命运的告知。
记得,从前某个时期在我的日记册上我写记过:愈是将离去的就愈眷念它。如今,这话也依然可以这么说:愈是将失落的就愈增添了我的热爱吧!
其实,获得如不失于生命上的一桩喜悦,则失落又以什么理由屏之于喜悦之外呢?失落这语汇即或是说明着如何的缺陷与不满,倘如必须失落的也不妨就失落掉吧!这正如病者的疮瘤的失落不正会完复给他一张依旧的美丽的脸,失落了沮丧的人会重新奔向他生命的康庄么?
我曾想:年来我的获得太多了。这些,这些,获得了的新的感情,新的生活,新的思维,即或失落它的某部分也无惭于大量的获得吧!
获得之群中,有珍珠,有矾土,有锁住了春天的僵枝,有暗夜里的无色的星光……倘如失落也有它的选择的话,将择取什么使我必须失落于昨日之途呢?选择一块石青色的矾土么?还是锁住了春天的僵枝呢?我怕,我会失却了无色的星光,没有了无色的星光,我的生命的罅洞将更怎样开始吞没我的这渺小的愿望呢?
珍惜一个渺小的人的渺小的愿望吧!与其选择了他的生命里的微光,就毋宁选择了他的生命,选择了他自己。因为不堪于失落的东西是不该失落了的,那样只有抹杀了一个人的愿望,一个人的向人生执拗着的信心,一个人的快乐和悲愁的感情。
我没有一刻不在转回我的头,向我的过去了的生命的路上睇视。当然这也正足以说明了我的心境,我无时不在想,将在那路上搜寻到什么我曾失落了的,或是即将失落了的东西。如是,一块矾土也就委弃了吧!如是,无色的星光呢?我不敢想,我不敢想。
人说把眼睛瞅向前方的是表示希望,那么,我这无时不睇视过去的路的呢?过去是尘沙,过去的是记忆里的尘沙,惟于我却掷不开这些尘沙了,我总觉得那些屑琐的尘沙里也有我的失落了的璀璨的王国,而是必须有的,在过去,在现在,或是在未来。
某时,我也特别清晰地发觉了我已经是一匹懦弱的虫豸了。既不想再去攫取新的企冀,复徒恋恋于必不可永得的失落,我难以说出我的这纤细的思维是导源于什么而来的,但我相信我的情感不会是罪恶,那么,我的思维总该不是有罪的吧!有人会知道,有人会知道,我怎样为了忠实于我自己,忠实于我的投交给另一个人的友情,而致辗转于大量的忧烦和痛苦的池沼里,那个时候,我没有一点反悔,即便一点懊恼也是没有过的。
落日如果不应该再珍惜过往的豪华来慨叹必然的黄昏的命运,一个将挽别向昨日的人又以什么权力来作迟暮的哀歌呢?看黄昏到来的时候,一天云霞也失却了颜色,一个人的企望到这里已再没有了归复的途径,沧海和莽原都已向明日的锦幕跌落,明日的深壑会鲸吞了多少晚来的风雨呵!
失落的心情愈载我丢向寞落了。开始对人生疑惧的同时,也开始对人生畏怖。这畏怖倒不是恐有什么突然的发生掠夺了自我的生命,那样毋宁说是过于优遇了一个人生吧!而是怕生命之终结到来之前,会沦陷我的生命于诱惑,淫佚,或是邪僻。当我一步一步逐渐发觉我的脚步已离开我自己的该走的前路的时光,我虽不能遽然断言我的忧虑是有着它的理由的,但我可以这样说:人生的炼狱已将是一步一步被我踏破了。我怎样把我的肉身投于试炼的洪炉,我又怎样从洪炉之外再接受了我的肉身,这就是我的人生修业,我的未来的人生的课题吧!
我不能失落我的不当失落的,正因为我太吝惜我的可怜的感情,我不能为了失去它而失落了我的日进一步的信心与勇气。至于明日呢,明日,我不敢申诸我的内在的心灵了。这必须是左右于明日的命运的响宴的,谁能说出明日的预言呢?
可是,清楚的我的预感又在袭击着我了。我将会是失落了什么,在昨日的生命的路上。我有什么失落在那里了呢?自己也答不出,仅仅是觉得在宁静的心原上有什么稀疏地向下流落了。那么轻轻地,轻轻地,有一个时候会落在走过来的路上了。
但愿:那不是暗夜里的无色的星光呵!
原载《东北文学》1946年2月第1卷第3期 署名:葛宛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