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国卿
这是李正中老时隔75年之后即将出版的第三部散文集。当他亲手编完目录,写罢“赘言”,题好书名,交到我手中的时候,正是老人家97岁生日这一天。记得那天是农历四月十六,晚上在乐山酒店,李老的儿子李千兄事先定好了一个大房间,亲戚朋友30多人围坐在一起,为李老庆祝97岁华诞。我边翻目录边和老人家开玩笑:“你这是书法家为了消遣,也写点散文吗?”说得他和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
我说这话是有个缘由,因为当年给他的《九秩挥墨——李正中书法集》写序时,我拟的题目就是《作家为了消遣,也写点书法》,是由17世纪欧洲大画家、巴洛克绘画代表人物鲁本斯(PeterPaulRubens)的故事引出的话题。故事说鲁本斯曾任荷兰驻西班牙大使,常在御花园里作画。有一天宫中一位侍臣走过,打趣说:“唷,外交家也画几张画消遣呢。”鲁本斯正色道:“错了,艺术家有时为了消遣,也办点外交!”李老的书法创作和他的文学成就比起来,或许有消遣的成分,但他的散文创作却一点消遣的意思也没有。
严格点说,李老的散文创作不仅不是消遣,而且和同时代比,不管是东北沦陷时期,还是进入21世纪时期,他的创作在同时代的文学领域,都是庄重、深刻和艺术的。再严格点说,包括我在内,当下的文学读者甚或评论者,根本不了解李老的散文创作,更无法洞悉李老的散文世界。就如同书法界至今还在热络谈论碑帖之争的时候,李老早在80年前,就将碑与帖结合在创作中,并获得了东北书法展的金奖,以至今天的书界有识之士在看李老的字后突然发现:这才是中国20世纪碑与帖结合得最好的书家典范。李老的书法是这样,散文又何尝不是,他早在75年前,就出版过两部散文集,那是兴亚杂志社版的《无限之生与无限之旅》和大地图书公司版的《待旦集》,并在读者中产生过很大的影响。2004年9月2日《长春晚报》刊有上官缨《东北沦陷区长春作家群》一文,其中对李老夫妇的散文和文学创作有高度的评价:“尤其是沦陷后期,大约是1943年前后,由吉林市来到长春的青年夫妇作家韦长明(李正中)、朱媞(张杏娟)犹如乍起的一股清风,涌进岑寂的文坛,大批文学作品先后出版。有韦长明的长篇小说《乡怀》,短篇小说集《笋》《走向旷野去的人们》《绿色的松花江啊》《炉火》,散文集《无限之生与无限之旅》,诗集《七月》《春天一株草》,等等。接着朱媞短篇小说集《樱》问世,这是东北沦陷区长春作家群中出版的最后一本书。”李老夫妇二人的创作,在当年即有很大的知名度,成为与吴郎和吴瑛、山丁和左蒂、柳龙光和梅娘并称的“东北四大知名夫妇作家”。
可惜的是,李老的《无限之生与无限之旅》和《待旦集》两部散文集今天已难得一见,早已成为珍贵版本。我曾在一个拍卖会上见到过《待旦集》,最终因为价格太高只好放弃。2015年5月,有史以来规模最为宏大的《东北沦陷时期文学作品与史料编年集成》一书由线装书局出版,全书16开精装50册,近3000万字,李老的作品就占了将近一册,我们或可从中得见他当年散文创作之一斑。如果我们想进一步了解李老20世纪40年代以后的散文创作,这一部《浅梦抄》则是最好的范本。
二
《浅梦抄》共收李老在全国各种报刊上发表的散文作品114篇,并附友朋评论等13篇,共20余万字。全书分为六辑:
青春呓语——1940年至1946年的创作,共23篇,其中东北沦陷时期的作品17篇,1946年1月至4月的作品6篇。沦陷时期的作品大都发表在《新满洲》《大同报》《华文每日》《新潮》等报刊上,署名柯炬、常春藤、韦锋、韦若樱。1946年的作品主要发表在作者本人主编的《东北文学》杂志上,署名有常春藤、杨诗、衣雪、葛宛华、万年青。未收入《无限之生与无限之旅》和《待旦集》中的沦陷时期17篇作品尤其显得珍贵,这批作品的内容充满了压抑、期待与反抗。诚如在《江山》一篇中的呼唤:“唉,铁打的江山哪!从梦里我记忆着你屹立,从梦里我又看到你粉碎,你的豪华的岁月呢?”又如在《泡沫》一篇中的坚毅:“我嗅着血腥,我翻转来几千年往古的历史,除了愕然我再没有其他。祖先遗留下的信条,坚固了我的思想,我看见了一道洪流的袭来,我就卷在那漩涡里了。我知道这是我的世界,我当活,没有一点疑虑。”在那样一个国破家亡的时代里,面对侵略者的屠刀还能写出这样充满血性的作品并勇于刊出,实在是令人感佩。他将山河破碎的苦闷,化作微弱烛光下凛冽的文字,以一个青衫文人泣血的呐喊,坚守和捍卫着信仰与精神的战场。在时过70多年之后,我们重读这些作品,都能给人一番振奋之情。
往事前尘——作者1946年参加东北民主联军之后,散文和书法创作从此中断,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他从下放的农村回到沈阳,才重新拿起创作的笔。这一辑回忆性的11篇文章,最早的一篇《真性·童年世界》写于1989年,最晚的一篇《忆朱媞》写于2013年。在这一辑中,作者回忆自己的童年、故乡和亲人,如外祖父、母亲、妻子、女儿等。其中《忆朱媞》一篇回忆与妻子70年相濡以沫的岁月,情深意婉,堪称悼亡篇中的名作。
天南地北——此辑共收随笔30篇,主要为旅行、节令、风物及生活感悟等方面的内容。
文苑艺圃——这一辑收27篇,主要记述作者与文化艺术界朋友之间的交往和创作经历。如少年时为他作画的里飞万,中学同学、著名版画家孙常非;当年好友,著名作家萧军、季风、山丁、丁洪、田琳、罗麦、李乔、铁汉、木风、梅娘等,还有著名学者王学仲、著名政治家梁肃戎等。
随读随议——14篇读书笔记和文化随笔。其中对文坛和书坛上的不良现象多有批评,尖锐而中肯。
序与跋——共收9篇作品,为作者自作序跋和为他人所写的序言。
以上6辑114篇,从1940至2015,跨度75年,其间有45年未动笔,多数为1985年以后的作品。通读这部散文集,让我们深深感动于一个文化老人的执着与担当,还有他在创作上的艺术探索与审美追求。作者在各种文体、各种语气能够兼容并包融和无间的高度适应能力上,颇具弹性;同时能在一定的篇幅中充分满足读者对于美感要求的分量,很有密度;而且还能在构成全篇散文个别字与词的品质上,注重质料,从而达成了这部散文集的高质量,相信它的读者不仅会读之愈深,亦会藏之愈久。
三
关于这部散文集的书名,李老在书后“赘言”中说得很明白:“取这个名字,是受到了清代文学家厉鹗《春寒》诗中的名句‘梨花雪后酴醾雪,人在重帘浅梦中’的启发。”为了进一步理解这个书名,我特地找出厉鹗的《樊榭山房集》,翻到这首原诗:“漫脱春衣浣酒红,江南二月最多风。梨花雪后酴醾雪,人在重帘浅梦中。”诗是雍正元年(1723)诗人家居时所作,写酒后燥热,春衣暂脱;梨花谢后,酴醾又开,色白如雪,虽然帘幕重重,但魂梦轻浅,睡意不沉。老人家为什么取这诗中三字做书名,他在“赘言”中也有解释:我的大半人生是在“浅梦”中度过的。没有酣梦,偶而梦得熟,却难耐梦醒时的转瞬皆空;倒是浅梦稍纵即逝,由它过眼云烟,少几分烦恼,少几分恐惧,任凭我身单影孤,“独钓寒江雪”吧。
李老是诗人、小说家、散文家、书法家,所以他的“赘言”也写得诗意朦胧。没办法,身份在那呢,做什么都是出色的。记得2012年“九秩挥墨——李正中书法展”在鲁美举办,许多参观者都感叹“李正中老先生的个人经历、文学生涯”。我也曾在《沈阳,有这样一位文化老人》中概括过其个人经历:他是硕果仅存的东北沦陷时期重要作家,有笔名36个,同时期作家中笔名最多;他是20世纪以来“碑与帖结合得最好的典范”书家,18岁即获得东北书展金奖;他曾冒死营救抗日志士梁肃戎,还是“三下江南”等历次战役中的东北民主联军军人;他是崔永元在中国传媒大学口述历史研究中心选中口述历史的东北第一人。如今,他又以97岁的高龄自编散文集,并自署书名,这在文坛也属罕见之例。
然而,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资历,这样的成就,并未能让李正中老得到相应的荣誉和知名度,甚至以离休干部的身份却十几年报销不了医疗费。究其因,主要是因为他的低到尘埃里的低调生活,同时也不可否认是社会审美,尤其是文化审美的缺失。我们忽视了这位文化老人,让他享受了本不该的寂寞。但无论如何,真正的艺术总要经过大浪淘沙般的泛起与沉淀,最终平原终归平原,高峰自是高峰。当年的张爱玲、沈从文和钱锺书不也是因为夏志清的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才脱颖而出的吗?请相信,有知音总会有一锤定音的时候,真正的好作品不愁没有粉丝,时候到了,缤纷的粉丝,就会蝴蝶一般地飞来。
那天晚餐之后,过了97岁生日的李老一个人走上6楼的家,《浅梦抄》的文稿留在了我的手里,稿子上的墨香让我不入“重帘”,即得“浅梦”。这之后,李老到北镇大朝阳山城去度梨花节,酴醾雪后,又应邀题写了“张学良纪念馆”匾额,然后就到丹东、大连旅行去了。一路海浪相伴,相信李老定会一身轻爽,浅梦过眼,云山万重。我读完这部手稿,随手写下俚句数行,以此祝贺李老《浅梦抄》之付梓:
酴醾如雪柳如烟,
梨落忽惊又一年。
青玉案边七五载,
终将浅梦赋瑶笺。
丙申蒲月于盛京浅绛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