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惩大诫

合度之体罚,乃堂堂正正之事。

体罚,只要是心平气和,只要适度,不仅没错,而且应该;不仅应该,在这价值混乱的时代里,还必须理直气壮地公开表述。

《易经》有句话说:“小惩大诫,此小人之福也。”

上回,读小学一年级的薛朴,因忘了带餐具,老师要他暂用学校的备用餐具。他不肯,即使百般劝说,不仅坚持不肯,还哭闹起来。老师无奈,遂打了电话,问我能否送餐具过去。我当场回绝,还说,薛朴若不要备用餐具,可以不让他吃午餐。

后来,薛朴妥协,吃了饭,当然也用了学校的餐具。但是,回家后,依然被我打了三下手心。不是因为他忘了带餐具,而是因为任性耍赖、不听劝告,更是因为当众胡闹、一错再错。

如果,像薛朴这样犯错,老师家长一看,觉得实在离谱,应该予以体罚。可同时却又因时下种种理论、专家各式说法,遂犯踌躇,甚至自觉理亏;即使处罚了,也心怀忐忑,怀疑自己是否耐心不够?别人诘问了,也觉得站不住脚,像犯了什么错似的。如此这般,就意味着,教育已出问题了。

如果小孩犯了严重错误,老师平心权衡后,给予合度体罚,这时,教育行政机构就会直接干涉,甚至还依“法”处分。而后,媒体又不遗余力地大加挞伐。如此这般,便意味着,教育已出大问题。

多年前,内人带着大女儿看病,到了诊所,小儿薛朴不知体谅,又哭又闹,惹得候诊室内一阵骚然。内人先是哄着,安抚了一回,又劝慰了两回,岂知薛朴不识好歹、越闹越凶。内人气恼不过,遂将他带到骑楼,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下屁股。这时,有位时尚女子恰好经过,衣冠楚楚,端端然停下脚步,一脸严肃,正色言道:“这位太太,你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

哇!

这位女子如此自以为正义,不禁让我想起这些年来台湾许许多多的教改人士,譬如“人本”(“人本教育基金会”是台湾引进西方教育理念最有影响力的团体)理念。三十余年来,教改人士秉持崇高的“使命”,不断大声疾呼,以“救救孩子”为名,推动了教改工程。他们的慷慨痛陈,曾经备受支持、屡获期待。因此,他们掌控了话语权,也垄断了论述权。从此,他们以正义之姿,不断指责教师与家长;同时又怀着强烈的优越感,以启蒙者的姿态,扮演了教育政策的指导者。于是,三十年下来,教改大势,所向披靡。然而,也就是这三十年,他们勾勒的美梦,变成了今天的噩梦;他们的教育理想,也成了台湾教育的灾难;他们以“救救孩子”为名,一步步毁掉了新世代的未来。

而今,这些“满怀理想”的教改人士,与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官员学者,依旧觉得,教改“未竟其功”,纯粹因为家长与教师的顽固与颟顸。然而,不论是“顽固”的家长,抑或“颟顸”的教师,他们站在第一线,每天真实深刻地面对教改“成果”,每天承受“教改土石流”的冲击,完完全全是另一番“点滴在心头”。他们不仅看到日趋凌乱的校园秩序、日益不堪的教室管理,而且还成天听闻校园霸凌,更不时听说某某教师受辱,甚至被殴。凡此种种,他们的委屈、他们的切身之痛、他们的濒临绝望,又岂是那些高谈理论、自诩有爱心的教改人士所能感同身受的?

教改人士一向擅长理论,总爱援引西方概念,他们的理论严密,自成一套完整系统;他们滔滔不绝,其实,一般人难撄其锋。这些理论,乍听之下,似乎都对,又因大家惯于对西方谦卑,面对“国际化”这样的字眼,也就容易被震慑住。别人如何,姑且不论,单单说我自己,刚教书那晌,就曾经很信服这些教育理论。结果,我越是相信、越死心塌地服膺,却越感无力。于是,我不免纠结、不免狐疑、不免陷入所谓“理想与现实”的挣扎。所幸,我是乡下出身,民间的底气一直都在;我幼时所受的熏陶,始终未曾忘怀;再加上我接触儒释道三家甚早,多少有了些自觉。因此,只糊涂了一小段时间,直觉不对,回过神来,便彻底转身了。

回过身后,我仍在基层学校待了许久,很清楚地看到整个教育往崩坏的方向疾奔而去。三十几年前,台湾教育主管部门风风火火,酝酿着“九年一贯制”,勾勒出美丽的教育愿景。有一回,我应邀到东华大学师资培育中心演讲,当时曾断言,“九年一贯制”只会使教师不胜其扰,学生水准也逐年下降,除此之外,别无助益。而后,“十二年制”登场,助长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加剧城乡差距,且让教师、家长日益无所适从的另一场灾难也即将到来。但若论对于下一代的真正伤害,“九年一贯制”也好,“十二年制”也罢,仍远远比不上严禁体罚。

教改人士总说,体罚会造成人格扭曲。这话不算全错。因为恶性体罚,确实会伤害孩子的心灵。这就好比暴饮暴食,必对身体不利;这又好比用药过猛过烈,也会伤身毁体。但不管如何有弊有害,饮食与药物终不可废。体罚一事,其实相同。饮食固应节制有度,药物亦须谨用慎使,至于体罚,问题也在于如何拿捏分寸,如何适时与适度上。若能做到小惩大诫,自然吉祥止止。若不分青红皂白,便贸然严禁,就跟废饮食、禁药物一样,完全荒谬与错乱。

问题之关键,在于体罚的合度:一则心平气和,无有盛怒;再则符合比例原则,让小孩心服口服。若能如此,依照我在学校的经验,学生其实都能接受,且多半能从中受益。如此合度之体罚,不仅维系了团体该有之秩序,对小孩的学习与人格培养,也是利多于弊。我以前教书时,便清楚地感受到,家长越是标榜在家不体罚,他们小孩性情乖戾、自我中心的比例反倒越高。性情最好的小孩,通常是成长于管教合度、既不太过也无不及的家庭。

再者,教改人士总说,体罚只能有短暂的吓阻作用,不能有根本性的改变。此话诚然。因为,不管是体罚还是奖励,或者婉言相劝、循循然说理,总之,任何的教导方式,究极说来,都只能起一时之效,极难有根本的改变。事实上,真要根本改变,谈何容易?除了建基于长期积累上,还有待于时节因缘,更有赖于执教者强大的生命修为。凡此诸事,岂能率尔达成?别说体罚,其他的任何方式,也都断乎难臻此境。

教育,本积累之事。任何方法,但凡合宜,即使只是一时之效,都不该偏废。任何手段,都应全面权衡,更应因人而异、顺时而变。较诸其他手段,对于大部分的年幼无知者、轻率蛮横者,体罚的方式,特别能收戒惧之效。小惩大诫,孩子若能知所戒惧,便多有敬畏、多有虚心,来日进一步改变,也才庶几可能。若因难收根本之效,便轻率言废,那么,若非浅薄无知,就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了!

遗憾的是,台湾教育主管部门全面禁绝了体罚。从此,固然免除了校园内少数恶性体罚之弊,却招来了全面秩序之荡然,导致今天中学的教学管理日趋瘫痪。休说基层教师充斥着无力之感,即便是高唱爱心的教改人士,真让其担任导师或训导人员,恐怕多数会望而却步。更别说那层出不穷的师生冲突和校园霸凌事件,早已让校园宛若原始丛林。教师与学生,人人但求自保;导师与行政人员,也不时相互卸责。至于教育主管部门,因迫于舆论,也只能四处举办各种“友善校园”“反霸凌”等宣讲活动。但是,这些活动,其幼稚可笑、其荒谬错乱,连学生都觉得匪夷所思。

就这样,台湾教育部门一边高举“严禁体罚”,一边掩耳盗铃;一边满口爱心,一边又将教育推向绝境。问题是,身为教师与为人父母者,又岂能坐视不管?即使如何悲观,也不能完全绝望!事实上,台湾社会赞成适度体罚者,一直如同主张维持死刑者,从来都是社会的多数。只不过,他们的声音一直被压抑、一直隐而未显罢了!另一群人,虽掌握了话语权,垄断了论述权,但是,他们毕竟仍是少数。而今,因为不愿意绝望,因为起码的公道,隐性的台湾必须发声,沉默的多数也应该表态,但凡赞成合理管教的你我,都有责任明明白白、理直气壮地公开表述:体罚乃堂堂正正之事,我们赞成适度体罚!

【后语】

我的三个小孩,都曾经被我们夫妻打过手心或是屁股。薛朴因为是么子,幼时爷爷奶奶也宠溺较久,再者,小男生通常较不懂事,因此,他使性蛮横的情况也最多。早先两三年,他一不高兴便乱摔东西。只要他生气时摔东西,我们夫妻必定予以处分。一般说来,三个小孩都是幼时体罚得多;等渐渐长大之后,就体罚得少。像大女儿自小学三年级起,其实已极少打她了。

我这三个小孩,既非伶牙俐齿,亦非多才多艺,更算不上聪颖过人,但是,他们平日过得挺快乐。他们之前虽说有些任性,但现在都改了许多。出门在外,都算有分有寸。尤其他们都有着旧式小孩的天真与可爱。那回,我带着妻小给一位文化界前辈拜年。他说我孩子养得好!接着,又叹息说道:“台北已经很难看到像这样的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