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主要思路与创新点

如果说苏格拉底是以幸福生活为前提,来追问善是什么的话,那么尼采就是以自然为前提,来追问善这个概念是如何生成的,或者说人们对于善的需求,是如何被炮制出来的。在尼采之前,康德和黑格尔都曾经思考过道德的生成问题,然而他们对于道德生成的研究,与他们的道德形而上学密不可分,也就是说,康德和黑格尔都是同时在解决“什么是善”这样的道德本体论层面的问题和“人为什么行善”这样的道德实践论层面的问题。尼采在《道德意义之外论真理与谎言》一文里,将所有本体论层面的问题都归结为伪问题,人们给这些伪问题所寻找到的答案都不过是一种语言层面上的自我欺骗。也就是说,尼采拒绝从本体论层面思考道德,而倾向于从实践的层面和历史的层面思考道德。

尼采认为,因为人的道德化(去自然化),人与自然的关系的重要性被人与人的关系的重要性所取代,而人的自然德性的重要性也被人的城邦德性(道德德性)的重要性所取代。道德本应以自然为根基,但是传统哲学(柏拉图主义、基督教哲学、康德哲学)却试图以形而上学(理念、上帝、道德律令)为道德奠基,从而把道德与自然对立了起来。道德与自然相脱离的直接后果是把道德变成一种抽象的规范和律令。道德不再以人的发展为目的,而以束缚人、要求人为目的。实践不再促进生命,相反,它却逐渐变得反生命。

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书中,尼采区分了道德与道德感。尼采认为,道德感的产生源于人类自我保全的需要。早先人们称某种行为或某种物品是好的,指的是这种行为或物品对自己而言是有用的。但随着历史的进程,人类出于健忘而混淆了事物的因果关系,从而引发了道德感的变化。而正是在这种道德感的变化过程当中,人类的道德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就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来。因此,所谓道德(Moral),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历史风俗(Sitte)罢了。于是,对于道德的研究,即意味着对于历史风俗的研究。要剖析道德这样的历史风俗,就必须要回归自然,立足于自然。回归自然不仅是说要逆转人类“去自然化”的历史进程,让人重新自然化,更是说要把生命提升到权力意志(自然的爱欲)和永恒轮回(自然的运动)的层面上来。“永恒轮回”作为自然的运动是对自然爱欲(权力意志)的最高肯定。

尼采对自然的重视,受到了古希腊哲学家如阿那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芝诺以及犬儒学派的影响。1870年,尼采曾经专门写文章讨论过第欧根尼·拉尔修以及他的作品《名哲言行录》,1873年左右又写了《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未完稿)一书。可见,尼采早期除了受到叔本华、瓦格纳等人的影响之外,作为古典语文学家,古希腊哲人对他的影响也是不可以低估的。在古希腊哲学家那里,自然是人类德性的尺度与根基。比如芝诺就曾经说过:“与自然相一致的生活,就是道德的生活。”[16]尼采无疑赞同芝诺的这一观点。只不过尼采倾向于用权力意志和“永恒轮回”来阐释自然,与自然相一致,就是要与权力意志和“永恒轮回”相一致。

古希腊的哲学传统在尼采看来,有着一次重大的思想转折,正是这次转折造就了思想史上的两个相互对立的概念:苏格拉底之前与苏格拉底之后。对于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而言,认识自然虽不能说就优先于认识人自己,但最起码认识自然与认识人是同步的,两者相辅相成。而后来的智者苏格拉底则相反,他从无知这样的自我缺陷入手,先认识自己(苏格拉底的助产术就是为了让学生认识到自己的无知而发明的),只有先认识到自己无知的这个知识性缺陷,然后才能够通过理性求知的学习过程,来逐步地认识城邦、社会和自然。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则更进一步,将自我缺陷(无知)提升为自然缺陷(影像世界),人类的理性受到自然缺陷的欺骗,才沦落至无知的境地。由于自然作为理念的摹本不具备真实性,所以人就必须对自己天性当中的三种成分理性、激情、欲望进行规划,让理性能够占据统治地位,以便认识到真正的自然:“理念。”显然,柏拉图在自然之外,又虚构出了另一个自然(理念)。于是自然就有了真、假之分,而世界也就有了彼岸世界(理念世界)与此岸世界(影像世界)之分。尼采在晚期著作《瞧,这个人》以及《道德的谱系》中都曾经谈到过“认识自己”的重要性,尼采的认识自己,首先就是要认识人性当中的自然,因而,认识人就是要回归自然,认识自然,而自然就是人所生存于其中的那个自然,并不存在真假之分。所以,在尼采那里,认识人和认识自然是同步的,这与前苏格拉底的哲学家一样。

由此可见,从自然角度重构尼采思想,不仅有助于我们深入地理解尼采自然哲学与道德哲学之间的关系,更有助于我们重估尼采在伦理学史乃至哲学史上的地位,进而能够在技术乐观主义的社会氛围中,辨识尼采的当代价值。

本书除去导言以外,共有七个章节。

第一章的关键词是“奢靡与挥霍”。本章主要聚焦于尼采的“道德自然主义”,探讨其自然哲学与道德哲学之间的关系。通过分析尼采对卢梭和达尔文进化论的批判,本章节认为,尼采借助“回归自然”或“向上攀升到自然”,构想出了一种以自爱为原则的道德自然主义。道德自然主义的核心是生命的进化与超越。而超人正是这种进化与超越的最终产物。对于生命而言,权力意志不仅是求权力、求利益的生存意志,更是求挥霍、求耗散的自然意志。

第二章的关键词是“权能(power)与能力”。本章节主要探讨尼采的德性观。尼采认为,德性(Tugend,)首先应该是一种杰出的自然能力或内在权能。它与理性无关。自然能力源于健康良好的生长,能够健康良好的生长就是幸福,因此幸福是生命的前提,而不是目的,展现自我的德性和能力才是目的,生命只有摆脱道德重负,才能够实现德性,获得幸福。

第三章的关键词是“主动”。本章节主要探讨尼采情感学说的伦理维度。尼采情感学说的关键是从被动走向主动。尼采认为,激情不仅具有主动性,也具有受动性。激情就其主动性而言表现为意志,就其受动性而言则表现为情感。冷漠(Gleichgültigkeit)可以使人超越自爱与他爱的矛盾关系,从外在的道德约束回归到内在的自然需求;残忍或“智力的诚实性”以权力意志为基础,是认识者进行认识时的情感偏向。通过强调激情、冷漠和残忍,尼采探索出了一条让情感从被动走向主动的道路。

第四章的关键词是“自我保全”与“自我提升”。本章主要探讨尼采的正义思想。尼采的正义不是海德格尔所阐释的实存论层面上的正义,更不是色拉叙马霍斯的“强权即正义”或赫拉克利特的“斗争即正义”。通过把尼采的正义思想与他的进化理论(动物—人—超人)关联起来,本章认为,尼采的正义在不同的进化阶段有着不同的表现形态。动物处于流变的轮回当中,受自我保全意志所支配,其正义以生存斗争为基础;人处于利益的轮回当中,受自我保全意志和自我提升意志所支配,其正义以权力交换为基础;超人是对人的个体性、有限性的克服,他处于生命耗散的轮回当中,受自我提升意志所支配,其正义以挥霍浪费为基础。超人的正义是一种新的自然正义。

第五章关键词是“颓废/虚无”。本章主要探讨尼采对虚无主义的批判和克服。尼采自称是一位“积极的虚无主义者”,同时他也自称是“自由精神”。如果说积极的虚无主义者是虚无主义这一时代性病症的承担者和忍受者的话,那么自由精神就是价值重估这一任务的承担者,是剖析虚无和颓废病症的医师。只有通过自由精神的价值重估,人才能够走向未来哲学(超人哲学)。

第六章的关键词是“好社会”。本章主要探讨尼采的市民社会批判和好社会构想。尼采没有像黑格尔和马克思那样关注市民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区分,而是跟随亚里士多德,把市民社会理解成为政治共同体或伦理共同体。他认为,市民社会不是好社会,理由有两点:1.市民社会是植根于反自然理念之上的病态社会;2.市民社会导致人平庸化,是滋养“末人”的温床。尼采晚期肯定贵族社会和等级制,不是认为贵族社会就是好社会,而是认为与19世纪的民主化浪潮相比,贵族社会至少还肯定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因此它或许并不坏。好社会让人自然,而不是让人自由;让人不同,而不是让人平等。唯有回归自然,尊重差异,寻求超越,方能保障人的全面兴盛。人的兴盛是超人的前提。

第七章是结语,主要探讨以“自然”为伦理学奠基的可能性。本章节对比了三条研究伦理学的路径:1.探讨伦理学的形而上学根基(康德);2.探讨伦理学的“存在学”根基(海德格尔); 3.探讨伦理学的“自然”根基(尼采)。康德的形而上学无法真正解决道德实践的主动性问题;海德格尔的“存在学”无法真正明晰自身的伦理学维度;尼采探讨伦理学的“自然”根基,虽然可以回避前两者的缺陷,但是如何理解“自然”,如何理解“自然”与“道德”之间的关系,如何避免把“自然”形而上学化和神学化,就成了需要直接面对的难题。如果我们从习惯(价值判断模式、情感模式、行为模式)的角度来理解伦理学,那么伦理学的重点就不是如何奠基的问题,而是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习惯的问题,或者说什么样的伦理实践才有价值的问题。尼采通过“回归自然”提醒我们:伦理实践必须契合生命,必须能够保障生命自我提升和自我超越的可能性。尼采的自然伦理思想不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从自然出发重构伦理学的可能,还明确地暗示出了,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的大变革时代,及时调整伦理习惯、主动开展伦理实践的迫切性和重要性。

本书的创新点如下:

1.以“自然”和“德性”为核心来重构尼采的伦理思想。在“自然”的层面理解尼采与传统形而上学之间的关系;在“德性”的层面理解尼采与传统道德之间的关系。

2.把尼采的道德哲学奠基在“德性”之上,而把尼采的德性观奠基在“自然”之上。也就是说,把尼采的自然哲学视作道德哲学的基础。

3.把“自然主义”和“德性主义”视为尼采“未来哲学”的两个面相。

4.将自然视为一个有着爱欲和运动的生命综合体。同时,把尼采的权力意志视为自然的爱欲,把“永恒轮回”视为自然的运动。由于有“永恒轮回”这样的运动,自然在尼采那里必定是自然史;而由于有权力意志这样的爱欲,自然史必定是自然的进化史。

5.在自然进化史的视角下,人是一种必然要走向失败的物种。物种上的失败是人之为人的命运。它为生命的进化与超越提供了可能。也就是说,由于物种上的失败不可避免,因此人终归需要超越人,重新自然化。

6.探讨了以“自然”为伦理学奠基的可能性,同时也重估了尼采的伦理学地位。


[1][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马元德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11页。

[2][德]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504页。

[3][法]吉尔·德勒兹:《尼采与哲学》,周颖、刘玉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

[4][美]朗佩特:《施特劳斯与尼采》,田立年、贺志刚等译,上海三联书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导言,第2页。

[5]Brian Leiter,Nietzsche on Morality,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2,p.2.

[6][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校勘研究版全集》(KSA,1988),第1 卷,第32 页。亦可参见韩玮《尼采早期著述中的狄奥尼索斯》,博士论文,同济大学,2014年,第34页。

[7][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校勘研究版全集》(KSA,1988),第1 卷,第32 页。亦可参见韩玮《尼采早期著述中的狄奥尼索斯》,博士论文,同济大学,2014年,第34页。

[8][德]尼采:《1887—1889年遗稿》,KSA第13卷,第254页。

[9][德]尼采:《1885—1887年遗稿》,KSA第12卷,499页。

[10][德]尼采:《1887—1889年遗稿》,KSA第13卷,第184页。中译本参见《权力意志》(下卷),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第2003年版,第893页。

[11]“‘相同者永恒轮回’作为锤子”,[德]尼采:《1885—1887年遗稿》,KSA第12卷,第211页。

[12][美]列奥·施特劳斯:《柏拉图式政治哲学研究》,张缨等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224页。

[13][美]列奥·施特劳斯:《柏拉图式政治哲学研究》,张缨等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页。

[14][德]洛维特:《尼采的敌基督教登山训众》,吴增定译,载刘小枫编《尼采与基督教》,华夏出版社2014年版,第10—11页。译文有改动;德文版参照,《洛维特全集》第6卷,Stuttgart: Metzler,1987年,第476—477页。

[15]《洛维特全集》第6卷,德文版,Stuttgart: Metzler,1987年,第478页。

[16][古罗马]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Ⅶ卷,英文版,1925年,第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