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漢魏時期,是中國文化從混沌走向覺醒時期,是中國文學“詩的覺醒”、“文的覺醒”時期,更是“人的覺醒”時期。漢末以降,天下紛爭,戰亂頻仍,在多變複雜的政治動蕩、朝不保夕的殘酷生涯中,個人之命運如狂風之飄蓬、如洪水之落葉,無法自主。漢魏時期的士子開始對傳統的儒學思想產生懷疑,逐漸思考個體之價值、文學之獨立、自然之道理,越明教而任自然,好莊老而薄周孔,這在漢末文人詩《古詩十九首》中、在建安文學慷慨悲涼之生命讚歌中、在魏晉玄學思想中皆已體現。而人的覺醒,不僅僅是文學的覺醒、文化的覺醒,也是自然的覺醒、“水的覺醒”[1]。面對蒼茫之宇宙、遼闊之大地、綿長之水道,覺醒中的世人開始去觀察周圍之水道、山川等地理之形勢,而成書於北魏孝昌年間《水經注》一書[2],正是漢魏時期世人“自然覺醒”的典範之作。

酈道元爲漢桑欽《水經》作注成《水經注》四十卷,其以水道爲綱,綜述流域內水文、地貌、地質、土壤、植物、動物之分布,以及物產、交通、城邑建制沿革等地理狀況。據今人趙永復《水經注通檢今釋》(复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整理,《水經注》中記載的河流水道達两千五百九十六條,則與《水經》所記載之水道,殆過數十倍。《水經注》四十卷,其篇幅較《水經》三卷,注多於經,達二十餘倍矣,可見道元注《水經》之勤。

酈道元以注釋水道地理之需要,無論其“石作粗拙”[3],或是“文辭鄙拙,殆不可觀”[4],只要是符合其內容之需要,舉凡藝文古蹟之所關,苑囿橋樑之所在,莫不巨細畢陳,本末可觀,皆廣收博引,從而使《水經注》所收録的石刻文獻資料極爲豐富,基本上搜羅了秦漢以降至北魏中期絕大部分石刻文獻。今酈氏《水經注》其書幸存,碑版遺聞,賴以不墜。酈氏所録古碑,往往有顯於後世者,又或現存古碑,可以取證於諸書者。凡此之類,皆酈書勝出,蓋碑版之學取資者,隋唐以前,宜以此書爲淵藪。

《水經注》中收録石刻文獻,其內容之豐富,涉及之廣泛,蔚爲可觀。其中多取自陵墓祠廟,亦有出自摩崖題刻、經界石刻者。內容或記載歷史人物之事跡,或描述城邑、古蹟之沿革,或記載河川水利之變遷等,對於今人研究古代城址的原貌、建築遺跡以及古代水文地理、考古發掘和歷史考訂等提供了豐富的史料。從形式而言,以墓碑、墓表、墓誌、墓碣、祠廟碑、銘刻爲主,也有少數爲畫像石、石碣、石人銘記、懸甕素書、摩崖題刻、石室題刻、刻甓書、墓磚文、石槨銘、界石銘等。

施蟄存先生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撰著《水經注碑録》一書,收録《水經注》所載碑録二百餘處,考論精要、詳備,然其文獻資料終於1980年[5],隨着近三十餘年新的考古發掘及大量出土文獻問世,其考釋亟待補充。本書在施蟄存先生《水經注碑録》一書基礎上,選取《水經注》所載石刻文獻二百餘處,以石刻所涉及內容及其用途爲標準,分爲陵墓、祠廟、城邑、河嶽、水利、古蹟、道路橋樑、經界、佛道神怪、歷史十類,逐一考證,其中又以陵墓、祠廟類石刻爲主,結合新出土考古文獻成果,以歐陽修《集古録》、趙明誠《金石録》、洪适《隸釋》、陳思《寶刻叢編》、王昶《金石萃編》、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等歷代金石文獻著録情況爲綱,以實證文獻考證方法爲主要研究方法,並參用中國古代文學以及史學、金石學、歷史地理學等多種研究方法,對每一石刻考辨其名稱,所處方位,立石年月,石刻形制,書撰者姓名,石刻之源流演變及存佚情況,拓本之流傳,歷代著録傳承,碑刻拓本之辨僞等,並對碑主之生平、碑文之釋讀予以考辨,從而較爲全面、翔實地研究《水經注》所徵引大量石刻文獻,基本可以使眾多亡佚石刻文獻得以恢復其歷史原貌,以充實酈學研究之內容,亦拓展金石學研究之領域。


[1] (北魏)酈道元著,葉當前、曹旭注評《水經注·前言》:“河流,你以爲是單純的河流嗎?它流過的田地稱地理,流過的莊稼稱經濟,流過的山原稱風景,流過的都邑稱人文。疏通河流,就是疏通地理、疏通經濟、疏通風景、疏通人文——這就是桑欽、郭璞、失名氏和酈道元《水經注》性質的精髓。”鳳凰出版社,2011,第1頁。

[2] 拙作《酈道元年譜考略》,《湖北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第479~481頁。

[3] 《水經注·陰溝水》載曹操父曹嵩墓前所列石馬“石作粗拙”,“不匹光武隧道所表象馬也”。

[4] 《水經注·淮水》載大復山南有兩碑,“並是漢延熹中守令所造。文辭鄙拙,殆不可觀”。

[5] 施蟄存撰《水經注碑録·後記》:“右《水經注碑録》十卷,脫稿於一九六一年。續有新知,隨時改補,書中所用文獻資料,實止於一九八○年。”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第4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