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岭南思想文化的发生与发展

一 岭南文化的发生及其思想的原始积淀

要探讨岭南文化思想的历史发展离不开对其文化状况的深入考察,因为文化思想是文化的结晶,即使在最初的阶段上岭南并没有完整而系统的思想体系,但一定的文化意识总是存在的,这种文化意识通过长期的原始积淀不断地传承下来,一旦以文字表达出来,那也就是我们说的文化思想。所以,我们的探究完全可以以此为起点。

(一)岭南文化的发生与南越文化

岭南思想文化的发生是一个有待深入研讨的学术问题,由于有关历史文献资料缺失难考,除了曲江马坝、封开黄岩洞新石器时代等地区留下的不多的文化遗存之外,有关的历史记载十分罕见,而且带有很大的传闻性质。故论及岭南文化,当前学界对其原初形态大都存而不论。而这样的结果,对于研判岭南文化思想乃至整个岭南文化就产生了很大的问题:既然其发生的历史状况不明,那么,这种文化的原质就难以把握,其发展的历史线索也就难以说清,还如何进一步地去谈它的来龙去脉呢?

笔者认为,在最初的意义上,岭南文化及其思想不是外来移入的,不是中原文化、荆楚文化、吴越文化等外来区域文化的横向移植与简单融合,它自有其本土性的原质和要素,有着其原生的文化因素。马坝文化与黄岩洞文化等岭南新石器文化的发现,表明了岭南文化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它起码说明,在最早的意义上,岭南文化与中华其他区域文化一样,是自本自根的,有其悠久的历史及其独特的性质的。其后,随着人类的进化,由于自身文化机制的改进,也由于岭外强势文化的不断影响,岭南文化便开始从蒙昧走向文明,从落后走向先进。

岭南地处中国南方,古称南越,属于百越之一。所谓“百越”(或“百粤”)是指生活在长江中下游以南的众多族群部落,从大量的史籍来看,“百越”从大的方面来说包括“南越”和“东越”,《汉书·两粤传》所说的“两粤(越)”正是就此而言;而从小的方面来说,“百越”极言越人部族之多,从古人的著作中,我们还可以找到“扬越”“骆越”“于越”“勾越”“荆越”“蛮越”“闽越”“瓯越”“大越”等诸多说法。而在“百越”的众多部族之中,“南越”是其中重要的一支,它指的是最早就生活在岭南一带的部族,这一部族的原住民大抵属于马来人[1]种系,包括多个部族和民系,随着汉民族的不断移民及文化改造而被逐渐地汉化。南越在秦汉之前有“仓吾”等部族居住,其历史不详。秦初则置南海尉。始皇二十九年增设苍梧郡,三十三年又有南海郡、桂林郡、象郡。秦末,赵佗割据一方,合并南海郡、桂林郡、象郡为南越国。汉初,赵佗更被封为南越王,统领长沙郡以南的区域,并以番禺(今广州)为其都会[2],此后,便有以“南越”代指岭南的说法了。

除了“南越”的说法之外,岭南还有“交阯”“南交”等说法,“交阯”本古名,汉朝安定南越之后,曾在原桂林郡的辖区之内建立苍梧郡,置交阯刺史,掌管整个岭南的军政大权。颜师古注《汉书·地理志上》其中有道:“胡广记云,汉既定南越之地,置交阯刺史,别于诸州,令持节治苍梧。”当时的苍梧都会设在广信,在今广东封开一带。虽说交阯刺史“持节治苍梧”,但作为一种军事建制,其势力范围覆盖两广、海南、湖南部分与越南北部。汉代南海的王范曾著《交广春秋》,此后,以交阯、南交代称岭南便较为普遍。

(二)交阯、番禺叙略

从上述情况可以看到,在先秦两汉之前,岭南文化实际上处于蛮荒不化的历史阶段。这里所谓“蛮荒”主要指其未完全开辟的自然风貌,而所谓“不化”则主要就其不发达人文现状来说。关于岭南文化的发端,由于史料不足,很难作很详尽的历史叙述,在这里,我们可以集中从“交阯”“番禺”的地名考辨中管窥其大貌。

先看“交阯”。交阯的历史,大约可以追溯到尧、舜时代。《尚书·尧典》在论及尧安定天下后,曾命人掌管四方,这分别是“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申命羲叔,宅南交。……分命和仲,宅西方,曰昧谷。……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这里的“南交”也就是“交阯”。与东方“旸谷”、西方“昧谷”、北方“幽都”相对应,南方也应有相应的地名,这当有脱文,今已难考了。这一说法可以在《墨子》中找到旁证。《墨子》中说:“昔者尧治天下,南抚交阯,北降幽都。”可见,在尧时已有“交阯”之名,而且已经纳入尧帝安抚天下的势力范围之中。到了舜帝之时,情况依然如故。传为西汉戴德所作的《大戴记》中有类似的话:“昔虞舜以天德嗣尧,朔方幽都来服,南抚交阯。”所谓“南抚交阯”之类的说法表明交阯只是尧、舜帝王安抚的地域,未必纳入皇朝的版图,但从中也不难看出,早在尧、舜时代岭南就已经与中原有了密切的关系。

诚然,此时的交阯,并未完全开化。“交阯”其名亦作“交趾”,《礼记·王制》曾论及“中国”(即“中土”或“中原”)与“夷”“蛮”“戎”“狄”四方的关系,其中提到:“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从这些说法中可以看到,“中国”是王制流行之地,是王化之基。而夷、蛮、戎、狄四方则还未完全开发和开化。这里说的“蛮”是指“百蛮”,既包括荆楚,也包括南越甚至西南诸蛮,泛指中原以南的广大地区。其中说到的“雕题”即指雕青文身,不火食则指喜食生,可见当时的岭南尚未完全开化。至于“交趾”之名也与文化习俗相关。《吕思勉读史札记》论及“越裳”时曾引《后汉书》语曰:“其俗男女同川而浴,故曰交趾。”[3]从这个说法来看,在交阯民俗中,男女交往嬉戏比较自由,不太讲礼仪,不像中原那样恪守夫妇之道,讲究男女有别。

再看“番禺”的说法。番禺的历史传闻,起码可以追溯到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代。清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山语》论及番山、禺山、粤(越)秀山三山历史时曾详论过“番禺”的由来:

三山之脉,自白云蜿蜒而来,为岭者数十,乍开乍合,至城北耸起为粤秀,落为禺,又落为番。禺北番南,相引如长城,势至珠江而止。……登高望之,犹见其盘旋不断,回抱三城之势。盖司马迁所谓“番禺一都会”,刘安所谓“一军处番禺之都”,任嚣所谓“番禺负山险阻”,皆指此三山之中也。

番禺之名最古。《山海经》云:黄帝生禺阳、禺号。禺号处南海,生徭梁,徭梁生番禺。番禺者,贲隅也。禺阳、禺号者,黄帝之庶子也。番禺,黄帝之曾孙也。则番禺之名以黄帝之曾孙也。……番与贲同音潘,禺与嵎通作隅。

《罗浮记》云:罗山之顶有桂,所谓贲隅之桂也。贲,番也。则又以罗山为番禺也。或曰:罗浮之西麓为白云,番禺者,白云之南麓也。则白云、罗浮皆可名番禺也。……今会城之禺山虽没,而自清远至博罗,皆谓禺山之磅礴焉可也。番禺之山甚大,故秦汉时,以广州之地总称番禺。

屈大均引述的这几段材料中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依他的说法,“番禺”(“贲隅”)本是人名,他是黄帝庶子徭梁所生,故是黄帝之曾孙;后来便作为封地之名,又进一步作了山名。第二,番禺的历史从黄帝时代便已开始成为政治都会与军事要地。第三,作为地名的番禺可有两解,狭义的番禺指番山、禺山一带,而广义的番禺则指古时延及清远、博罗的大广州区域。

屈大均所谓番禺乃黄帝之曾孙之说难以确考,但《山海经》中有“贲禺”的说法这却不假,其中也有番禺乃“黄帝之曾孙”的说法。屈大均说“番与贲同音潘”这可以成立,在《康熙字典》中,“贲”的注音有“必辔切”“逋还切”“逋昆切”多种,“逋还切”读“班”,与“番”音很是接近。另外要说的是,“番禺”之名在秦汉时期还曾作“蕃禺”,麦英豪、黎金在《考古发现与广州古代史》[4]一文中列举了多个用“蕃禺”的例证:一是1953年,在西村石头岗1号秦墓的漆器中发现烙有“蕃禺”“蕃”字的铭文。二是1983年6月在南越王墓中发现的南越王二世赵胡龙钮“文帝行玺”金印,以及刻有“蕃禺”“蕃”等字的铜鼎。“蕃”的字音和字义与“藩”相近,都有草木茂盛的意义,而“贲”字从“卉”从“贝”,据《康熙字典》也有“贲若草木”一说,因此同音假借,用来替代“蕃”或“番”也是可以理解的。

秦汉时“番禺”之名有广狭义之分,狭义的说法主要是从“都会”即政治中心的意义上说的,像屈大均引司马迁说法主要偏重于此;而广义的番禺则主要从军队驻防地的意义上说的,既然其疆域延至清远、博罗等地,这一地域就远比现在的广州要大。因此,屈大均引用的刘安、任嚣的说法是否就一定指三山(粤秀山、番山、禺山)一带,这还有待进一步的考究。

从“番禺”的名称考辨中我们可以品出蛮荒的意味,除了自然风貌的蛮荒之外,秦汉以前的番禺也还没有充分开化,有关这一点在番禺原住民的风俗习惯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番禺土著的风习主要有四:一是好生食;二是断发文身;三是信神鬼,好巫祝;四是水居舟行。

好生食即前面说过的“不火食”,这并不是说古番禺人不用火,只是饮食习惯偏于生鲜而已。在《楚辞·招魂》中有这样的文辞:“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这里说的“南方”当指“三楚”即“西楚”“东楚”“南楚”之南。这段文字常常被解读为古代百越人有食人的风习。其实,文学的增饰之辞不能完全作为证据。岭南自古就物产丰富,极少有饥馑之灾,因此,史上传闻的那些吃人生番的描述未必完全属实。但岭南特别是广府之人好食生鲜确实历来就如此。至今的岭南人仍好食“生猛”之物,这是历史习俗的延续。

所谓“断发”不等于“被(披)发”,披发不利于在丛林一带活动,而断发就会自由得多。断发可以修剪,但修剪后有所约束,这样更便于劳作和梳洗。据《史记·南越列传》所说,汉代的陆贾劝说赵佗归顺,赵佗以越族的“魋结箕倨”之俗拜见。所谓“箕倨”是席地叉腿坐若箕形,而所谓“魋结”则指将发髻一撮修束为椎形,这是“断发”的方式之一;除此之外,断发还可以剪成短发而不修束,如岭南土著中的“平鬃”大抵就属这类。断发这种风习不仅南越有,西南诸蛮也有。而所谓“雕题”即是在面额雕青,扩大来说就是文身,之所以要雕青、文身,或表征勇武,或显现图腾,或求祖上护佑,或避鬼魅凶邪,这是原始部族常见的一种风习,在古代番禺亦是如此。

在古番禺“雕题”的风俗中包含着特定的鬼神观念,《史记·孝武本纪》有“越人俗信鬼”,“而以鸡卜”之类的说法,《汉书·郊祀志》更是说:“粤人俗鬼”,“粤巫立粤祀祠,安台无坛,亦祀天神上带百鬼。”在历史上,神鬼观念在中国东方、南方都很普遍,荆楚、吴越及西南诸夷都是如此,而番禺一带此风亦盛。屈大均《广东新语·神语》说:“粤祠多淫,以鬼神方惑民菑祥者,所在皆然。”今人叶春生教授在《广府民俗》一书中记载了大量与神鬼信仰相关的民俗,从中可以看出岭南的这一风气。与鬼神观念相关,秦汉时的番禺人还有着灵魂不死的观念,无论贵贱都是如此。在第二代南越王赵眜(胡)墓中曾发现殉葬15人的遗骸,在现今广州越秀区、番禺区发现的众多汉墓中,其格局与布置与家居并无大异,只是规模较小而已,这都说明当时的番禺人“事死如生”,在观念上都习惯把死看做生的延续。

番禺地处水国泽乡,故人们惯于水居舟行。《史记·孝武本纪》说越人“习于水斗,便于用舟”,“善于造舟”。屈大均《广东新语·舟语》曾广引汉魏人的评语,如刘安之语“九疑(嶷)之南,陆事少而水事众”,左思之语“篙工楫师,选自闽、禺”,《山海经》之语“番禺始为舟”,这都说明百越之人有水居舟行的习惯。所以,后来的王师南下征服岭南,都有针对性地采用了水路进攻,如秦始皇遣尉佗、屠雎平越,汉孝武帝分兵五路平越,汉光武帝平交阯,都是以楼船开道,水军先行。故汉孝武帝、汉光武帝两次平越的将军都命名为“伏波将军”与“楼船将军”[5],这都是针对着越人善于水斗有备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