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镜子里的脸

郑允钦

一

对于美男子来说，照镜子是一件很惬意的事。艾力克先生身材高大，有着高耸的鼻梁、宽阔的前额、修长而有风度的眉毛……这一切都符合美男子的标准，当然他也就有着照镜子的嗜好。事实上，他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因为他感到通过镜子欣赏自己的面容简直是一种享受。可是，世界上许多事情往往会发生令人意料不到的变化，在他当上市长后不久，突然变得害怕照镜子，甚至看见镜子就吓得掩面而逃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二

让我们先来看看艾力克先生是怎么当上市长的。

他的运气真好，刚刚大学毕业，葫芦瓢市的第二十六任市长就突然病死了。他报名参加了竞选市长的活动，并且出人意料地击败了几十个竞争对手，因为没人能像他一样，把总督先生三年前的讲话一字不落地背出来。总督先生已经患了癌症，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从病床上跳下来，立刻打电话给代理总督，要他任命艾力克先生为葫芦瓢市的第二十七任市长。

艾力克先生的竞选对手们妒忌极了，他们纷纷打听艾力克是不是走了后门。可是，当报纸上公开了艾力克先生的履历以后，他们立刻安静下来了。原来艾力克先生从小就是个出色的孩子，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年年都是学校里“背书大奖赛”的冠军！“乖孩子”、“听话模范”等奖状他得了整整一抽屉。他的“艺术才能”也一直得到校长和老师们的交口称赞，因为他画的画和美术老师画的一模一样，甚至连美术老师自己也常常分辨不清，哪一张是自己画的，哪一张是艾力克画的。他打篮球和跑步的姿势则酷似教他的体育老师。别以为艾力克有某种天赋——他的每个酷似老师的动作都是用汗水换来的。他可以一连三个小时在操场上模仿一个单调的动作。“天才出于勤奋”。艾力克在学校的培养下，经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掌握了模仿别人的诀窍，成了一位天才的“模仿大师”。

三

当市长对艾力克先生来说并不难。在文件上画圈圈，比在学校里做习题，抄课文还要容易得多。至于作报告、演讲，艾力克也不在话下，他讲的话和总督如出一辙，因而总督临死前还在念叨着他的名字。

艾力克虽然当上了市长，生活习惯并没有改变，他比过去更爱照镜子了。可是就在他当上市长以后的第八个星期，他从外地考察回来，一到家里，发现桌上换了一面崭新的镜子，他猜想这是老婆给他买的，便习惯地拿起镜子，没想到镜子里却映出一张别人的脸孔！艾力克以为，有谁进了他的屋子，躲在他身后，便猛地回过头去，可是身后什么人也没有！艾力克奇怪极了，他重新拿起镜子。哎呀，镜子里仍是那张可怕的脸孔：深陷的眼窝，凸起的颧骨，尖削的下巴，简直像个骷髅！艾力克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哦，他终于记起来，这是总督先生的脸！可是总督先生因癌症，已于两星期前去世了！艾力克以为是总督显灵，吓得扔了镜子，尖声喊叫起来。

艾力克的老婆美而妙女士闻声赶来。艾力克大声说：“镜……镜子里有……有鬼！”美而妙不相信，她拿起镜子照了照，只见里面映出的是自己的面孔，便说：“没有哇，你看花眼了！”她把镜子递给丈夫。可是艾力克只瞄了一下就又喊叫起来，他看到的仍然是那张已经不在人世的总督的脸！

美而妙女士这回也看清了，丈夫照镜子的时候，镜子里映出的确是一张可怕的陌生脸孔。“啊，别怕，也许是这镜子有……有问题！”美而妙女士尽管害怕，仍安慰着丈夫。

“这面该死的镜子是哪儿来的？”

“上面统一发下来的呀。我马上去换！”过了一会儿，她就换了一面镜子来。可是，艾力克在这面镜子里看到的，仍是那张可怕的脸孔。

“啊，我要我原来的旧镜子！”艾力克喊叫道。

“原来的旧镜子都被收走了。”美而妙说，“听说是副市长下的命令……”

艾力克怒气冲冲地跑去找副市长，质问他为什么要下这样荒唐的命令。“这不是您亲自布置的吗？”副市长说。他捧出一个褐色的公文夹，翻开来抽出第1003号文件，递给艾力克市长。

艾力克用左手接过一看（已故总督是个左撇子），只见上面有自己用左手签署的意见：

已阅。请副市长全权查处。

市长 艾力克

可这份文件艾力克当时并没有认真看。该文件是代理总督麦根先生签发的，内容大致如下：最近接到国际宇航中心发来的电报，一个代号叫A1的超级机器人不愿上火星过单调乏味的生活，逃离了火箭发射场。据方向测定仪测定，A1已潜入了葫芦瓢市……A1造价高昂，其外形和内脏均与普通人无异，并具有多种模仿功能，能代替普通人在恶劣环境下工作。要求葫芦瓢市不惜一切代价找到A1，交回国际宇航中心。

“你采取了什么方式寻找？难道这同镜子有关吗？”艾力克问副市长。

副市长忙掏出一个绿色记事本，翻开念道：“根据您的指示：遇到经济问题找海默尔教授，遇到医药卫生问题找洛克医师，遇到自然科学的问题找奇奇怪博士……这个案子似属于自然科学范围，所以我请教了……”

“奇奇怪博士怎么说？”

“奇奇怪博士说，超级机器人构造复杂，在各方面都和真人无异，只有一点不及真人，那就是真人有自己的思想，有创造发明能力，而机器人只能模仿别人。他说现代世界上与机器人有关的案子日益增长，针对这种情况，他已发明了一种光学仪器，可以区分机器人和真人……”

“太好了！这种光学仪器在哪儿呢？”

“就是我通知发到各家各户的镜子呀！为了尽快找到机器人，我下令没收了市民们所有的旧镜子……”

“这种镜子怎……怎么能抓住机器人呢？”艾力克感到背脊有些发冷。

“奇奇怪博士说，这种镜子能根据人的特点映出图像，机器人没有自己的特点，照出的只能是被模仿者的形象。这样，只要他一照镜子，就可能被发现……”

“原……来……是……这样！”艾力克颤抖着说，“这太可恶了，害得人家不能正常照镜子！”

“没关系，这种镜子对我们真人没有妨碍……您是不是发现了异常的地方？”

“啊，没有！”艾力克说，“我只是希望早日破案！”

四

艾力克先生回到家里，他害怕在镜子里再见到那张可怕的脸孔，但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便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他的老婆美而妙女士问清了情况，安慰他说：“亲爱的，这好办，你不要模仿那死去的总督就行了！”

一句话提醒了艾力克市长，是呀，不模仿总督，镜子里就不会出现总督的脸孔，这多么简单！可是不模仿总督，那模仿谁呢？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不能没有榜样吧？他把所有的重要人物排了一个队，最后选中了代理总督作为自己的学习榜样。艾力克弄来了有关代理总督的电视录像。收看几遍以后，他就掌握了代理总督的所有特征，剩下的就是对照练习了。他只花了一小时五十分四十七秒，就把这些特征模仿得惟妙惟肖。

第二天，他起床后照了照镜子。啊，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臃肿得像屁股似的脸孔！向后倾斜的秃脑门，一根扁平得像鸭嘴似的鼻子，笤帚般的眉毛……“天哪！我怎么变成这样子了？”艾力克吓得大叫一声，捂住了脸。

美而妙女士拿起镜子，对着丈夫的脸仔细照了照，说：“别害怕，这好像是代理总督麦根先生的脸……”

“不，麦根先生绝对没有这么胖！”

“我听说麦根先生最近病了，让我给他家挂个电话。”

电话打通了。麦根先生的警卫员说，代理总督的确病了，而且得的是浮肿病。

“我不要这种镜子！我不要！”艾力克将镜子举起，狠狠地朝地上砸去，“你给我弄别的镜子来！”

美而妙女士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她亲自出马，跑了十五家商店，买回十五面镜子来。但糟糕的是，不管艾力克照哪一面镜子，看到的都是那个臃肿不堪的脸孔。原来，所有的商店都换上了奇奇怪博士发明的新式镜子。艾力克只好不再模仿代理总督。这时候，他在电视里看见一位脸蛋漂亮的外国公主过着豪华的生活，心里非常羡慕，便不由自主地模仿起这位小姐来。结果，他照镜子的时候看见了一张妖艳的女人脸孔！

美而妙女士气坏了，她哭喊着说：“你这个没心肝的，一定是被这狐狸精迷住了！”

“没……没有……我只是……学了她的样……”

“你学猫学狗我都不管，就是不准学这个骚货！”

“好，好！”艾力克连连答应。可是当他看见一只猫走过来，就忍不住学起了猫的动作。他不愧是个模仿大师，一会儿就学会了捉老鼠，并且能够像猫那样轻巧地爬上屋梁。于是，在他端起镜子时，看到的竟是一张毛茸茸的猫脸！他吓昏了过去。

“多么丢脸！”美而妙女士对丈夫说，“你呆在家里别出去，我替你去请医生来治一治。”

她请来了一位有名的医生。医生问了艾力克的病情，感到很奇怪：“你干吗非得要模仿别人呢？”

“我……我不知道，”艾力克说，“也许……也许是在学校里养成的习惯。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不是这样，可是那时候老挨骂。后来学会了背公式和模仿别人，成绩上去了，爸爸妈妈和老师们都表扬我，我就更加起劲地模仿。可是没想到会发生……”

“你应该克制自己，从现在开始不要模仿任何东西。”

“难道连模仿一只苍蝇也不行吗？”

“当然不行！”

“啊，这会非常难受的！你不知道这种难受的滋味！”艾力克喊叫着说。

医生问美而妙女士：“你丈夫最害怕什么？”

“他最害怕打针扎屁股。”美而妙说。

医生开了一些镇静剂给艾力克服用，然后拿出一支长长的钢针，交给美而妙说：“如果你发现他在模仿谁，就用这根针狠狠扎他的屁股，千万不要手软！”

“可是，他会跑，我抓不住他呀！”美而妙说。

医生想了想，又提笔开了一张处方，上面有四个大字：铁链一根。

五

当天晚上，美而妙用铁链把丈夫锁在床头，只要一发现艾力克有模仿行为，就拿出钢针扎他的屁股。艾力克哭喊了一夜，第二天才逐渐安静下来。几天以后，艾力克总算摆脱了模仿别人的习惯。他在家里病了一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美而妙小心翼翼地拿起镜子，来照丈夫的脸。可是，镜子里什么也没有！她想，没出现别人的脸是正常的，因为艾力克没有再模仿谁，可是他自己的脸孔到哪儿去了呢？难道他没有自己的任何特征吗？

事实是可怕的：艾力克除了模仿别人，的确什么也不会！他没有自己的思想，甚至不知道怎样穿衣服，怎样走路！“我要喂饭饭”，他躺在床上，像婴孩那样对美而妙喊着。美而妙只得喂他吃饭，完了还得给他穿衣，教他走路……

有一天，副市长带着议员们来看望艾力克，一进门便问：“市长阁下，您的病好了吗？”艾力克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快把市长接回市府去！”副市长说。议员们搀起市长，把他扶进小汽车。可是到了市府，艾力克刚走出汽车，就“扑通”摔了一跤。旁边的议员忙扶起他，但他很快又摔了一跤。这回他哭起来了：“哎哟，痛……”

“怎么回事？”议员们围拢过来，“市长不会走路了？”

“准是那可怕的病把他变成这样的！”副市长说，“我们应该帮助市长，让他重新学会走路。”

在议员们的保护下，市长颤巍巍地迈开了步子，一步，两步……

“好样的，市长好样的！”议员们欢呼起来。可是“啪”的一声，市长又摔倒了。

一名叫亨特的议员走近前来，说：“市长阁下，您这样太费事，来，跟着我，模仿我的动作，我抬腿您也抬腿，我收腿你也收腿……”

亨特的话猝然激起了艾力克模仿的潜能。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亨特，见他手上没有可怕的钢针，便大胆地模仿起来。

“左，右，对！抬腿，收腿，好极了！……”

奇迹发生了：艾力克只花了短短两个小时，不但学会了走路，而且健步如飞，其步伐和姿态与亨特先生分毫不差！

“棒极了！亨特先生，您简直是一位出色的教练！”议员们说。

“我本来就是教练嘛！”亨特先生微笑着说，“在当上议员以前，我曾经连续培养出三十位竞走世界冠军！”

“来，给亨特和市长合一个影，留作纪念。”议员中有人提议。

“我得梳一下头发。”亨特说着，叫人找来一面镜子。他梳完头，又将镜子递给市长。忽然，站在市长身后的一位议员惊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人们的眼光一齐投向那位议员。

“市长的脸孔……没有……镜子里是……亨特的脸孔！”

人们一齐围过去看。有一位议员喊了起来：“这个市长是假的，他肯定是混进我们葫芦瓢市的机器人A1！”

听见这话，艾力克吓坏了，他将镜子一扔，拔腿就走。

“快，抓住他！”副市长喊道。

可是艾力克走得飞快。除了亨特先生，没有别的议员能达到这个速度。议员们埋怨亨特。亨特说：“不要紧，我的右腿比左腿长一厘米，右边迈的步伐要大一些。A1模仿我的步伐早晚要向左拐弯，我们绕到左前方去就能抓住他！”

艾力克跑着跑着，果然不知不觉地向左拐了一个弯。亨特他们埋伏在这儿，将艾力克逮住，押送到副市长那儿。

“我不是机器人，我是市长艾力克！”艾力克嚎叫着。

“说谎是没有用的，镜子已经拆穿了你的把戏！”副市长说着，吩咐把艾力克关进囚车，连夜押往国际宇航中心。

六

国际宇航中心只经过简单测验，就确认艾力克是一个只具有模仿能力的超级机器人，于是不顾艾力克的哭喊，把他塞进了驶往火星的宇宙飞船。

葫芦瓢市的副市长把艾力克送走后，便组织人马到处找寻失踪的市长，可是哪儿也找不着。奇怪的是，几天以后，市里又发现了一个只具有模仿能力的“机器人”，他是在理发时被理发师傅发现的，结果也被押往国际宇航中心。宇航中心的工作人员非常吃惊，因为逃跑的机器人只有一个！正感到迷惑不解时，葫芦瓢市又送来了第三个，第四个“机器人”……

经过初步检验，他们也都和超级机器人无异。

这件事成了举世瞩目的一大公案，因为谁是那个机器人A1，至今还未能辨别出来。有人把这归咎于奇奇怪博士发明的镜子。奇奇怪博士很生气，他声明说，他的镜子绝对没有问题，出了问题的是葫芦瓢市的教育制度和社会风气；否则，怎么会出现这么多类似机器的市民呢？

最倒霉的是艾力克，他至今还在荒凉的火星上过着凄苦孤寂的生活。

（原载198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