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元祐扬名

宋代居丧制为二十七个月。元祐二年(1087),米芾服除后,开始出行交游,虽仍有干谒觅职之因,但明显改以访寻书画为主,想来是年齿渐长,又经母丧,宦途困踬,渐生倦意,乃专情艺事。米芾首选赴京。京师权贵云集,珍玩繁富,必多斩获。方过甬上(安徽宿县),米芾便于石扬休之孙夷庚处得李邕帖,一路喜不自胜,才到南京(商丘),尚未抵都,即于舟途中品赏作跋,然后自行装裱。到京后他居宝康门内,举止怪异。想是丧服已除,不必忌讳,又此前仕途困踬,久不得志,故着奇装异服以炫异扬名。

米芾在京最大的收获是获观大量名家墨迹。此年七月,米芾与王涣之同谒检校太师李玮天源河边府邸,李玮出示所藏“晋贤十四帖”。米芾一下子看到如此多的晋代墨宝,惊诧之馀,眼界大开,当即题为“李氏法书第一”,归家后还据追忆临摹其中的晋武帝《大水帖》,足见其欣羡之至。后又于苏舜钦子苏激处得唐摹王献之《范新妇帖》,跋尾作诗三首,一时名流苏轼、黄庭坚、林希、蒋之奇、刘泾等皆次韵和之,传为盛事。

此期正是元祐党人得志之时,苏、黄等人声名如日中天,米芾也与之多有交游。当时最有名的聚会是“西园雅集”。西园是驸马王诜的宅园。“西园雅集”是北宋著名文人艺术家最富盛名的聚会,到会者中,文人有苏氏兄弟及“苏门四学士”等,艺术家有米芾、李公麟、刘泾等,方外人士则有日本僧人圆通和尚、陈碧虚道士等,可谓高士云集,堪比东晋兰亭雅集。世传米芾作有《西园雅集图记》。关于“西园雅集”活动和李公麟《西园雅集图》及米芾《西园雅集图记》,美国俄勒冈大学美术史系教授梁庄爱伦经考证认为皆子虚乌有[72]。而徐建融撰《“西园雅集”与美术史学》一文则驳斥了梁氏的观点,得出结论:“元丰至元祐年间,在王诜的家中经常地聚集了一批对新法持异议的艺术家和文人,他们宴饮、赏画、吟诗、弹阮、题石、染翰……相得甚欢。后来,与会者之一的画家李公麟便取其中的十六人合绘于一幅之上,这幅作品便被命名为《西园雅集图》。当时,由于政治的原因,这幅作品并未被大事张扬。而南宋以后,新党失势,旧党复辟,此图才公开地传播开去,连同雅集活动一道,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也许是李公麟当时的创作不止一幅,也许是后人传摹时的变动,在后世流传的《西园雅集图》有多种不同的形制和风格。而李公麟的原作,则久矣乎湮灭难寻了。”[73]此结论较有说服力,但其对米芾所作图记之真伪未予辩证。雅集之事既已存在,尽管不一定是同一时间、同一次聚会,并且李公麟所作图也一度流传,则米芾作记可能是真。有记载为小楷,惜墨迹已不存,但并非“来是空言去绝踪”。

当然,米芾进京交往并非仅为艺事,在那个时代,仕宦始终是文人无法割舍的情结,米芾与诸人交往也有继续谋求仕进之目的。元祐三年(1088)他再得旧主淮南路长官谢景温幕府从事之聘,于是离京东归,赴扬州上任。前述熙宁八年米芾在长沙掾任时曾一度入谢景温幕为僚,时谢为荆湖南路安抚使。因已有交情,米芾便再投旧主。这位旧主对其爱好癖性也是了如指掌,对其志趣亦应颇有照顾。故此年米芾颇似悠闲,多数时间是鉴赏收藏书画、游历、作诗、作书等事,此年其足迹曾至扬州、润州、宜兴、无锡、浙东、苕溪、霅溪、湖州等地,扬州之外或是其辞职后所至。《江南通志》载米芾等曾游常州府府南三十里三涡溪之文明寺,“寺有米芾留题云:‘陈文老、刘巨济、米元章,戊辰(1088)暮春同游。’刻石尚存,笔法遒劲可观。”[74]其著名的行书名作《苕溪诗稿》《蜀素帖》等皆在此年创作,标志着米芾书风形成,奠定了他在书坛的地位。

元祐四年,已至不惑之年的米芾转官润州教授。宋代元丰年间在各大郡府置教授一人,以掌教诸生。米芾仕途虽仍然未见大的起色,但亦不至过于郁闷。米芾得以在所居之处任职,公事又不多,他有更多时间来悠游山水、广交名流、悦目书画、畅快挥毫,不亦乐乎!此年六月,苏轼因为赵挺之等弹劾,外任杭州,途经润州,特意与章惇之子章援一道前来拜望米芾。米芾亦出示所收藏的平时轻易不示人的“二王”、“颠张醉素”等人真迹以供诸位好友悦目。苏轼回到舟中后,米芾又追饯于舟,请苏轼为其所藏石钟山砚作铭。文人雅事,令人艳羡。

当地长官林希亦是米芾旧交好友,去年米芾曾应其邀请作苕溪、霅水、湖州之游,上述两件名作皆是为其而书。林希等属新党,米芾与其交好,乐与之游。一日,林希约米芾、章惇、沈括等会于甘露寺净名斋,各出书画。而沈括出示其所藏王献之帖一卷竟然是米芾的临本。米芾在《书史》中记载:

余临大令法帖一卷,在常州士人家,不知何人取作废帖装背,以与沈括。一日,林希会章惇、张询及余于甘露寺净名斋,各出书画。至此帖,余大惊曰:“此芾书也!”沈勃然曰:“某家所收久矣,岂是君书!”芾笑曰:“岂有变主不得认物耶!”[75]

说明米芾临摹书法作品已可乱真且流传至广,一时著名文人如沈括等也分别不出真赝,还将米芾临摹的王献之帖当作真迹珍藏家中已久。

米芾在润州教授任之第三年,正式改名,将名中“黻”字改为“芾”。其《王子敬帖跋》云:“崇宁元年(1102)五月十五日易跋手装,时以芾字行,适一纪。”据此前推一纪(十二年),即为元祐六年(1091),改名时值四十一岁。米芾改名是其文字学的发现,亦是对祖姓家世的再次掩饰。其原名“黻”,《说文解字》云:“黑与青相次文,从黹,犮声。”[76]乃指古代绣于礼服上之纹饰图案,形同“”,取意臣民向善背恶及“合离之意,去就之理”。米芾印章中“黻”字多刻作“”,他以图形代文,用古旧僻字,引古姓氏,借古字意,实属臆造。其嗜奇好古、玩世不恭、愤世嫉俗之性格已现端倪。《说文解字》初无与其“黻”同音之“芾”,古文献如《诗经》中“蔽芾甘棠”之“芾”字音同“肺”。但说文有“巿”,篆作,注云:“韠也,上古衣蔽前而已,巿以象之。天子朱巿,诸侯赤巿,卿大夫葱衡,从巾,象连带之形。凡巿之属皆从巿。”篆文象礼服符号形,同“韨”:“篆文巿,从韦从犮,俗作绂。”[77]《学林》云:“案字书,巿,甫味切……从草则为芾,方味切。《诗》曰‘蔽芾甘棠’是已。……巿,甫勿切。……《说文》亦作芾,亦作韨也。……此四字篆文不同,其义与音皆异,而隶书者多互书之,易于疑乱,惟循其字母以求之,则各有攸归,可以类见也。”[78]米芾自己在“巿”上加一草头,致与《诗经》芾字同,并非其篆法不精,乃有意为之。前引其改字当年致刘景文札云:“楚姓米,芈是古字,屈下笔乃芾字。”可见米芾把“芾”看成是“芈”字屈下笔而成,与其原名“黻(韨)”为异体字,皆指官服外的蔽膝,缝于腹下膝上,与其字“元章”意思并切。米芾如此易字,仍兼原音,又似“米芈”之重,意在表明他坚信自己是古楚芈姓贵族后裔,从而否认其奚族血统。现存其三年后书《拜中岳命作》诗帖署名芾下打两点作“芾=”亦即此意。

元祐七年(1092),苏轼出知扬州,与仍居润州的米芾仅一江之隔,二人常来往。米芾颠名已著,已为众所周知,东坡有从众之断。《侯鲭录》载:“东坡在维扬,设客十馀人,皆一时名士,米元章在焉。酒半,元章忽起立云:‘少事白吾丈,世人皆以芾为颠,愿质之。’坡云:‘吾从众。’坐客皆笑。”[79]苏轼以《论语·子罕》中载孔子之语作答,既风趣幽默,又甚为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