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此满分，彼满分

主旨

·高考满分作文长什么样？

·中学生怎么训练作文？

·国外怎么考作文？

关键词

·好评与差评

·作文套路·总分总·感动中国十大人物

·法国高考·TOEFL·GRE

（一）高考满分作文

从小学一年级的“看图写话”到高考作文，在中小学里浸泡过来的孩子们交了无数篇作文。12年下来，大家作文的水平如何？我们先读一篇文章，题目叫作：《当记忆流经奥斯维辛》。

当历史的年轮压过奥斯维辛，听到的是男人的怒吼与女人的尖叫，看到的是母亲的哭泣与孩子的惊恐。而今，奥斯维辛的天空湛蓝而且透明，一排排高耸的建筑直插云霄，似要打破这里的宁静。

难道时间已将历史风化，坚忍的犹太民族已似“一笑泯恩仇”？没有！不但犹太人没有忘记那曾经的苦难，德国人民也没有忘记。每当犹太人纪念日那天，德国总理总是跪在营前，默默悔过。男儿跪地惊天动地，何况总理，而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没有忘记。

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任时间长河滚滚不息，他们没有忘记。犹太人没有忘记，因为他们知道知耻而后勇，于是在诺贝尔奖面前，他们经常是胜利者。德国人没有忘记，因为他们把昨日的罪过当作今日的教训，防止明日的错误。全世界的人民都不会忘记，因为和平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渴望。

时间不会使记忆风化，谁都不想让奥斯维辛的哥特式建筑真正打破世界的宁静，但这也不会影响到我们记忆中的伤痕，它只会作为我们的一个和平的标志，以示警钟长鸣。现在犹太民族早已得到了公正的对待，但他们也未曾将自己的历史忘掉，即使那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记忆。

古人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犹太人正是凭着这一股浩然之气，将心中的愤怒转化为一股复兴民族的决心。不要以为不声不语的他们已将历史忘却，时间永远不会使有些记忆风化，就像叶延滨永远不会将荒野无灯的感触忘记一样，奥斯维辛也永不会将屈辱的历史遗忘，即使时间不断轮回。

那天，奥斯维辛警钟长鸣；那天，犹太人民饱含热泪；那天，记忆流经这和平的世界；那天，和平在向那极端的功利者和道貌岸然的战争者宣判。胜利的钟声会在和平者的心中响彻。

时间永远不会将奥斯维辛风化在记忆底层！ [25]

我这里有三道题，邀请读者参与：

1. 如果10分为满分，您给这篇文章打多少分？【 】

2. 您觉得这篇文章好，那么好在什么地方？如果不好，那么缺点是什么？

3. 如果告诉您，这是一篇高考满分作文，您有什么反应？ [26]

本着“严肃+娱乐”的精神，我邀请了两组评委来给这篇文章打分，而不是像高考作文一样只有两个评阅人。第一组包括初一学生、大一、大二、大四学生各一名。第二组包括四名教师，分别来自耶鲁大学、中山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和中山大学。第二组里面包含一位曾经的高考作文评阅人（身份保密）。

我们看看第一组的打分和评价：

表4-1 第一组分数与评语

第一组的平均分高达9.25分。评价里充斥着溢美之词。这完全符合我的预期。第二组是什么情况呢？请看下表。

表4-2 第二组分数与评语

为什么两组的评价差别这么大？教授们都给了差评，话也说得难听。尽管两组评委的选取没有代表性，但是差别并非偶然。这背后实际上反映了不同的写作方式。第一组评委反映了比较传统的写作方式。而第二组的评委普遍受过科学写作训练，对传统写作方式有充分的反思。中国的基础教育比较注重文采和抒情，但弱于说理和论证。现代的科学写作风格，则要求一切以证据为基础，讲求语言的清晰而非绚丽，讲求逻辑的周延而非随便发挥，追求说服力而不是充沛的情感。

（二）作文有何套路？

上文这种“记忆流经体”的浮夸文风是如何形成的？为了解中学作文训练和写作机制，我采访了几位学生。请他们回忆中学时代怎么学习写作文：

材料和论据尽量选择那种很出名的，例如“感动中国十大人物”。要背下来，他们的材料完全用得上。“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材料至少要背三到五则。你想论述什么观点，都可以改装。（例如“坚强”）对，因为他们的故事可以用很多个词语来形容，我们把材料凑起来就可以了。现在看到感动中国的材料，还非常熟悉，仿佛回到了当年背材料的感觉。（HJ）

老师一般只会教议论文，不教记叙文，因为议论文得分比较保险，因为它有固定套路，例如总分总。先总地把自己的观点说出来，然后写几个分论点，再总结一下，基本得分不会太低。记叙文则风险很大。老师比较偏向于那些用一个固定的模板传递所有的东西的那种。（WTL）

我们的老师被称为四大才子。要有丰富的语言。如果不知道怎么写的话，就去看周国平什么的。把他们的话往作文里引几句，就是所谓的亮点。（GX）

这是一种极为粗糙、极为糟糕的训练。如果这种文风和训练无法得到改变，无法在大学阶段扭转，我们将停留在一个只会抒情的巨婴阶段，停留在一个到处标题党，句子里加几个“坐看云卷云舒”就会感觉美妙异常的矫饰状态。到头来，即使高考作文得满分，也不过是像上文那篇作文一样充斥着泛滥的情感、空洞的表达和错误的事实。

文风区别仅是表层的区别，情感表达和科学说理的区别也只是具体表现，背后反映了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的断裂。高等教育随着海量资源的投入，师资已经明显改善。尤其在部分高校，国内训练水平的提高和大量海外师资的涌入，正在结构性地改变着整体的学术氛围。[27] 然而，基础教育仍然是应试主导。每年高考结束，大学老师们都会迎来一批又一批习惯于表达情感，而疏于说理论证的新鲜人。

升入大学的学生需要了解，他们面对的将是另外一种风格的写作，其背后是另外一种思维方式。显然，转变没那么容易。

（三）不一样的作文题

当中国中学生背诵“感动中国十大人物”时，咱们看看别的地方怎么考[28] ：

·我们的道德伦理观是建立在经验之上的吗？

·无尽的欲望是人的本性吗？

·评述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在其1964年的著作《真理和政治》中的一段话。

画风是否突然转变？这是法国的高中生们要写的东西。这些题目能用上文的“记忆流经体”来写吗？恐怕不能。这些题目需要用鲜明的观点、充分的证据来支持，这些都依赖于阅读量，而不能诉诸泛滥的情感。

如果觉得法国的高考作文题太难，托福可能是相对公平的比较。托福是美国教育考试服务中心（Educational Testing Service，简称ETS）组织的考试，用来评估母语非英语的高中生申请美国大学时的语言水平，基本代表了国际上对高中生写作的要求。[29]

·在别人家的公司工作比在自己家开的公司工作要好得多。

·有些人喜欢在餐馆吃饭，有的则喜欢在家里自己做。你喜欢哪种？

看完之后，确实感觉托福题目非常朴实。通常，欧陆重思辨，而美国偏实证。法国的没法用“记忆流经体”写作，美国这种比较接地气的题目呢？恐怕也不能。中国高中生和本科生们如果申请出国留学，“记忆流经体”能帮他们拿到录取通知书吗？恐怕够呛。

ETS还设有研究生入学考试（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简称GRE），代表着对本科生写作水平的要求。GRE作文分为两种：议题型（Issue）和论证型（Argument）。第一种要求考生对某个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第二种则是交代一段材料，让考生进行逻辑方面的推理。这两种题型体现了对观点和论证的双重重视。跟中国高考的严格保密相反，它的题库完全公开。ETS不怕你提前练习，因为这就是考试的目的。也不怕你提前准备，因为你如果能认真地写几百篇，想写不好都难。它也不怕你背诵，如果你把几百篇背完，写作怎么可能得低分呢？咱们看两个题目：

·个人的伟大只能由后人来定夺，而不能由他们的同时代人来评价。

·在教育的每一个层次，对高分的竞争都严重影响了学习的品质。

与ETS相比，GRE作文抽象程度提高了，但还是相对平实。毕竟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在美国影响深远。

（四）GRE满分作文

ETS认为的GRE满分范文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看一篇6分作文，题目为：《随着人们越来越依赖科技去解决问题，他们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肯定会衰退》[30]

在过去一个世纪里，强调技术和自由思维负面关系的说法符合人类最近的部分经历。毫无疑问，历史上没有哪个时代经历如此戏剧性的变化。反思最为典型的一天，可以揭示技术是如何彻底改变世界的。大多数人通勤上班的汽车运行在内燃机上。在工作日，员工每日都与0.09微米硅桥信息的计算机打交道。离开家后，家庭成员通过利用环绕地球的人造卫星的无线网络相互联系。在19世纪，这是不可想象的。

题干中的论断试图将这些戏剧性的变化与人类思考能力下降关联起来。背后的假设是，对技术的依赖程度增加降低了人们创造性地思考以解决先前困境的需要。回顾一下上文，人们可能会说，如果没有汽车、计算机或手机，一个工人将需要找到其他的交通、信息处理和通信的方法。技术解决了这些问题，因此使得努力解决交通等问题的思考变得没有必要。

然而，对技术的依赖并不一定妨碍人类的创造性。前面的例子表明，技术提供了便利。汽车、电脑和电话都为人们释放了更多的时间。这种释放与人类独立思考并不矛盾。事实上，技术使人类不仅可以自由地处理新问题，而且可以创造出新问题。例如，汽车在全球范围内的推广使得节约能源变得越来越必要。随着新兴市场对能源需求的增加，全球变暖成为马车一代无法想象的担忧。同样，对石油的依赖也创造了不依赖税收的民族国家，少数群体的权益需要得到保障。这些复杂问题的解决方案需要科学家和政治家特立独行的、畅所欲言的想象力。

与题干的论断相反，我们甚至可以看到技术是如何解放人类想象力的。想想数字革命和互联网的出现如何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思想交流。WebMD，一个流行的医学信息门户网站，允许患者自己研究症状，以便见医生的时候更加知情。这项运动开启了以前对普通人封闭的思维方式。随着越来越多的跨学科互动，灵感可以来源于最不可思议的角落。杰夫瑞·萨克斯是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的设计者之一，他的想法立基于急救护理分类技术。从南美到东欧，经济与医学的结合已经缓解了高通胀环境的医疗需求。

在科技如何为人类的未来提供希望方面，最后一个例子提供了最大的希望。通过增加我们对技术的依赖，我们可以实现不可能的目标。设想一下，20世纪下半叶人类是如何彻底消灭天花的。自史前时代起，这种疾病就在蹂躏人类，然而随着疫苗技术的出现，自由思考的人类敢于想象一个没有天花的世界。使用技术，制订出战斗计划，天花被系统地瞄准和根除。

从发现火到实施纳米技术，技术将永远是人类经验的标记。考虑到人类的历史，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层出不穷，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对于新事物，没有必要退缩到卢德派的态度，而是抱着一种充满希望的姿态，去面对技术为人类想象力提供新途径的可能性。

这篇文章不会让你激动，语言并不华丽，情感也不充沛，倒像一个成熟理性的人在跟你条分缕析地探讨观点。文章观点与结构都非常条理。每段第一句话基本上都是主题句，因此读者只读第一句即可把握文章的论证结构。“记忆流经体”和GRE满分作文背后并非简单的中西对比，而是传统思维方式和现代思维方式的差别。

北大法学院的朱苏力教授担任院长期间，每年都给学生做开学致辞。2003年致辞跟本章主题颇接近。他跟一群中国最出色的高中毕业生、一群骄傲的北大新生说：

在这里，你会感到社会中的各种知识的类型和重要性都在发生改变，那些曾经或仍然令你们动心、动情或动容的文字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只能作为你熄灯后侃山的谈资，或恋人间“秋日的私语”。

你们要面对的是一套看上去很冷峻其实未必冷冰冰的关于社会的因果性的知识，斐然的文采必须让位给叙述的精确；甚至你们必须学会一套现代的有关知识和学术的规范：抄录他人的精美文字，在中学时可能得到作文老师的一串串红圈，而在这里，则是侵犯知识产权，甚至是剽窃，不能毕业，得不到学位。[31]

诚哉斯言！

作为大学老师，我心情沉重。如果咱们的学生毕业的时候仍然是“记忆流经体”或者“秋日私语体”，那么该被骂的就是咱们了。但是，撼山易，要改变学生们十几年形成的思维习惯，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