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杀猪姑娘

想买凶杀人,到清白山庄。只要银子足够多,就能找到江湖上最好的刺客。

想找单生意,到清白山庄。不管是几流的刺客,都能接到合适的活儿。

张羡水是第一流的刺客。第一流的刺客可以坐在清白山庄的后院里,与庄主吴辜谈生意。

吴辜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少年不老成,跟人说话时总是瞪着他那双大眼睛,表情十分无辜。他把名贴放在桌子中央,上面写着地点,人名和价钱,递给张羡水的这一张上写着“京城,何臣,五万两”。

张羡水看完,笑了一声,把名帖扔回桌子上:“何臣是当朝的宰相,身边高手如云,这么大的风险就只有五万两?”

吴辜的大眼睛眨了眨:“白银是七个月前的价格。”

“现在呢?”

“黄金。”

张羡水被茶水呛得连声咳嗽。

“七个月前,何臣请了吴斩给自己当侍卫。”

“我知道的那个吴斩?”

吴辜点点头:“对,就是那个号称天下最好刺客的吴斩。”

难怪吴辜会专程让人把他请来。张羡水撇了撇嘴,继续喝茶。

这是一单不好做的生意。刺客去当侍卫,就如同小偷去做捕快,让贼去抓贼堪称是对症下药,而且药到病除。

张羡水喝了一刻钟的茶,终于放下茶碗,摇了摇头。

这不是吴辜第一次跟张羡水打交道了,当然知道张羡水在想什么。

“事成之后,另有五万两奉上。”

张羡水竖起三根手指,看着吴辜。

吴辜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张羡水。

张羡水叹气:“又不是你出钱,干吗这么拼命地划价?”

“你一下子翻了三倍,这摆明了是想谈崩。我不想没了这单生意。”

张羡水惊讶地道:“清白山庄向来不缺大生意,怎么偏偏对这个这么上心?”

“花这么多钱杀何臣,你猜买主是为什么?”

“何臣现在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只手遮天的权臣。朝廷里明争暗斗的事情多了,能拿得出这么多钱,买主一定也是个权贵。所以,最大可能是狗咬狗。”

“错。”

“难不成为了何臣搜刮民脂民膏,欺上瞒下?老弟,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朝廷里那群人了。”

吴辜眨了眨眼睛,笑道:“买主是个婴儿。”

“婴儿?”

“他姓魏,是遗腹子。”

张羡水闻言,顿时明白了。

一年前,何臣奉旨前往边疆慰劳戍边的魏将军,归来之后在圣上面前参了魏将军一本,说魏将军两次大捷乃是虚报,实则边关将士损失惨重,几无抵御外敌之能力。

圣上震怒,一杯毒酒赐死了魏将军,朝中再无人敢言战。不久之后,朝廷与外敌言和,将北面三州六郡送了外族蛮夷,而何臣作为言和的重要功臣,加官进爵,位极人臣。

“张兄,魏将军保家卫国,受人敬重,他被害之后,各路豪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钱是江湖各门派凑的,也有我们清白山庄一份,你说我该不该拼命划价?”

张羡水想了想,仍旧伸出三根手指:“我知道,清白山庄不缺钱。”

吴辜大眼睛一翻,道:“张兄,你是读圣贤书的人,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咱们这是为民除害,难道不该少要点?”

张羡水轻笑一声道:“读书人也要吃饭,这么拼命的生意只翻三倍,已经是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儿上了。”

“一身铜臭,哪儿像个书生?成交。”说着,吴辜把帖子展开推到张羡水面前,生怕张羡水改了主意。

张羡水用手一划,帖子如被刀割过一般,整齐地分成上下两半。他自己拿了下面那半张揣在怀里,而后告辞离去。

天子脚下多富贵,所以富贵巷是个抢手的地方。

齐惊蛰找上张羡水时,张羡水才搬来富贵巷不过一天,大门半掩,一转头就看见齐惊蛰站在门口,一只手拎着杀猪刀,另一只手掐在腰上。

“你就是张羡水?”

张羡水吃了一惊,若不是素日里花钱还算仔细,就要以为是债主找上了门。

这富贵巷里面左右都是高门大户,唯有中间这巷子里住着寻常的百姓,可也尽都是些跟高门大户沾亲带故的人。家中有女儿的,虽谈不上是大家闺秀,但也都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显然,眼前这位姑娘跟这八个字半点儿挨不上。

她才过二八年华,面上不着脂粉。石榴裙角撩起来塞在腰间的丝绦里,露出一双满是血污的绣花鞋。袖子挽到胳膊肘下头,手腕空空,什么首饰也没有戴。唯一的装饰就是手里的那把杀猪刀,明晃晃地露出杀气。

张羡水起身施礼道:“在下就是。”

齐惊蛰径直走过来,绕着张羡水打量了一圈,那眼神好似在看一头待宰的猪。又特地弯腰去看了看张羡水垂在身侧的手,然后直起身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挺好一个书生。”

张羡水怔住,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明天我就带着嫁妆搬过来。”

“搬过来?嫁妆?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张羡水活了这二十多年,遇上的姑娘里,有自荐枕席的,也有把酒言欢的,有好聚好散的,也有因爱成恨的,可这上门提亲、强要嫁他的还真是头一次遇上。

“你是那个新搬到这院子里的书生?”

“是。”

“年二十有七,至今未娶,稍微有那么点才名,巷子口迎来客栈的王掌柜请你给他儿子当先生。我可说错了?”

“没有。”

“那就是了,我要嫁的人就是你,错不了。”

“可是姑娘,你我萍水相逢,今天第一遭见面,姑娘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在下一概不知。这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怎么,不愿意娶?”齐惊蛰柳眉一横,杏眼圆睁,把手里的尖刀往桌子上这么一插,“张羡水,要不是因为你买了这院子,你以为你能娶到我?”

果然是因为这个,想不到这么快就来探底了。正好,留下这姑娘,还能派上用场。

张羡水心里有了打算,脸上作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姑娘一番好意,在下不敢推辞。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家在何处?以何为生?”

“你怎么这么啰唆?”

“姑娘,这娶妻进门应该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嗯?”齐惊蛰柳眉一蹙,“你想找借口?”

“不敢不敢,姑娘明日就要进门,在下也拦不住,只好先斩后奏,写一封家书禀报家父。所以,在下得确定姑娘家世清白,没有做什么有违律法的勾当。”

说完,张羡水就一直盯着她那把刀,脸上担忧的表情十分逼真。

“我叫齐惊蛰,节气的惊蛰,祖传的杀猪手艺,家里只有我自己。”齐惊蛰从桌子上拎起刀,“铺子就开在迎来客栈的斜对面,你要过去看看吗?”

“不用了、不用了。”张羡水慌忙摆手。

“那你还有别的问题吗?”齐惊蛰掂着手里的刀问。

张羡水琢磨,他敢说有问题,这刀怕是就要落在自己脖子上了。

于是,次日齐惊蛰就带着自己的嫁妆进门了。一个长条的包袱,还有那把她片刻也不离手的杀猪尖刀。

张羡水在院子里摆了一张长案,买了香炉和香,一对红蜡烛连带着烛台,一一摆放在案上。

他和齐惊蛰就这么在院子里拜了天地。

没有正儿八经的仪式,也没请亲朋好友诸位宾客,甚至两个人连喜服都没有穿。张羡水觉得,自己好像被个小姑娘强拉过来,陪她玩过家家的游戏。

“张羡水,打从今儿起你就是我齐惊蛰的夫君了。”齐惊蛰从怀里取出两张纸拍在长案上,“这是店铺的租赁凭证,房东还压着我十两银子,日后你拿这个换回来,这银子就归你了。”

“啊?”

“你是读书人,讲究多,所以这经管铺子的事情我来就好,不用你插手。我早起要去杀猪,有时还要去城郊的庄上挑猪。要是晚上没回来,你不用慌也不用等我。”

张羡水赔笑道:“娘子,虽然我是个读书人,教书也不如买卖赚得多,但我既然娶了你,就该负责,不能让你还像从前这么操劳。依我看,咱们把铺子盘出去,你在家里歇着吧?”

“那怎么行?”齐惊蛰的反应极大,把张羡水也吓了一跳。她自己也知道反应过度,咳了两声道,“我是说,这杀猪的手艺是我家传的,不能在我这儿断了。”

张羡水心里暗笑,就凭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也想来摸他的底?吴斩实在是太轻敌了,轻敌就会付出代价。

自打娶了齐惊蛰之后,张羡水就开始了当老婆奴的日子。

早上必定早起给齐惊蛰做好一天要吃的饭,出门必定嘱咐齐惊蛰夜里早归,白日留神。哪一日齐惊蛰在傍晚时候回来,张羡水还会向东家告假,早早回家陪齐惊蛰。

不过三五日,张书生怕老婆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富贵巷,连王掌柜的儿子都打趣张羡水娶了个母老虎。

这些话齐惊蛰都听在耳朵里,放在心上,但对张羡水仍旧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两个人也没什么话说,只当是暂时搭伙过日子,就这么别别扭扭,平平静静地过了一个月。

张羡水暗地里悄悄跟过齐惊蛰几次,什么异常也没有,该杀猪的时候就杀,该去庄上做买卖就去,接触的都是些平头百姓,除了做生意半句话也不同别人多说。

唯一特别的就是,她那一手杀猪的手法很是惊艳。

除此之外,她真的太像一个普通生意人了,所有的伪装都浑然一体毫无破绽。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张羡水思量半晌没个结果,索性作罢,且老老实实当着他的教书先生,伺机而动。

十日之后,终于有了动静,替圣上南下巡视的何相爷回府了。

富贵巷所在位置十分特殊,明面上看只不过是一条临近达官贵人府邸的小巷。但有心人仔细研究就会发现,其中有一处院子里的屋顶刚好能看到何臣的内宅,高一分太扎眼,低一点则看不见。

也是因为这个,张羡水才买下这院子居住。

齐惊蛰入夜尚未回来,张羡水在床上闭目养神,等着万籁俱寂时潜入何府,先探个究竟。

眼睛才闭上没多少工夫,忽然听见门开了。齐惊蛰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俯下身来检查张羡水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吴斩跟着何臣一起回来,她大概是要去复命。张羡水表面上只装着睡着了,心里思忖,正愁没人带路,跟着她能省事不少。

见张羡水睡熟了,齐惊蛰轻轻呼出一口气,在床边上坐了,靠着栏杆看着张羡水出神。

她手里还握着刀,张羡水的心里有点发毛,这会不会是要取了他性命回去复命?若果然如此,他手边没兵器,只好拿枕头挡一挡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齐惊蛰幽幽叹气:“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跟你在一起,心里觉得很踏实,比在师父身边还踏实。我这一趟可能回不来了,你多保重。这是休书,以后找个好人家的姑娘成亲。”

她把休书塞在枕头下,转身出了屋子,将门带上。

原来是同行。

房顶上传来脚踩瓦片的声音,张羡水开门出去,脚一点地,纵身跃到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上。

齐惊蛰伏在房顶,眼睛盯着仍旧灯火通明的相府。

张羡水琢磨,就这么冲到相府里去,齐惊蛰十有八九是个死。而且,不仅会搭上自己的小命,还会打草惊蛇,让相府里守卫更严。

他行走江湖这么久,从来没管过同行的闲事,今儿是第一遭。

张羡水直起身,脚下力道稍重,树叶飒飒作响。半空里破空声起,猛地一抬头,眼见着齐惊蛰的刀脱手朝着他飞了过来。

吃惊之下,他忙纵身躲开。刀在眼前打了一个旋之后,又飞回了齐惊蛰手里。

她在房顶上直起身,看清楚树上的人是谁之后,顿时愣住,失声道:“怎么会是你!”

“别动手,有什么话咱们先下去再说。”

“你竟然是……你!走狗,看刀!”

齐惊蛰哪里肯听他的话,纵身扑过来,一把杀猪刀来来回回不离张羡水的脖子。

张羡水只是闪躲却不还手,引着她一步步跟着自己走。两个人从树上打到地上,又一路追到屋子里。

门被张羡水一脚踹上,回身时,齐惊蛰的刀早到了他的锁骨边。再往下一寸,张羡水这肩膀连皮带骨都别想要了。

可张羡水就由着她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为什么不还手?”齐惊蛰咬紧了银牙问他。

张羡水用手拨开脖子上的刀,笑道:“你不会杀我。虽说同行是冤家,但还到不了你死我活的程度。再说,我怎么也算你的前辈,不能以大欺小。”

“什么前辈?”

“你是为了那颗价值五万两的脑袋,对吧?”

齐惊蛰没说话,仍旧死死握着手里的杀猪刀。

张羡水微微一笑:“我也一样。”

齐惊蛰狐疑地看着张羡水:“你是谁?”

张羡水笑而不语,从怀中取出半张帖子送到齐惊蛰面前。

“是你!”齐惊蛰张大了嘴,瞪着张羡水。

齐惊蛰连着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三把,张羡水只看着就觉得疼。

“真没想到,我居然呛了前辈的行。”齐惊蛰又惊又喜,“前辈,你把这趟活儿让给我吧。”

“咳咳,我说姑娘,你也知道这是呛行,还想我让给你?”

“求前辈成全。”

“就算我把这活儿让给你了,你有把握能杀了他?”

“没有。”齐惊蛰回答得倒是很干脆,“吴斩那一关就很难,他的刀太快。”

“那你还打算去?难道手头紧,缺银子花?”

“何臣这种陷害忠良的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就算没有清白山庄那五万两的暗红,我也会来杀他,万一成了呢?”齐惊蛰的声音脆生生的,银铃一般好听,却如那寺庙里的钟一样清亮。

张羡水盯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神采飞扬的眼睛,道:“你知不知道,刺客做的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买卖。”

“我只杀该杀的人,赚该赚的钱。师父说了,这是规矩。”

规矩?张羡水闻言失笑。

他在这行已经十余年,见了太多的人为了钱杀不该杀的人,到最后完全沦为杀人工具,忽然见着一个守规矩的,倒有几分不真实感。

“笑什么?我说错了?”

张羡水含笑摇头,刚要说话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声音急促,像是在敲棺材板。

大半夜的这么敲门,难道方才在院子里动手让人给看见了?

齐惊蛰握着刀就要出去,张羡水忙一把拉住,指了指床让她去躺着。自己则解了袍子披在身上,趿拉着鞋去开门。

甫一开门,扑面而来一阵带了血腥的脂粉香气。接着,一个只穿了中衣的姑娘,直直地栽倒在张羡水的怀里。

“姑娘,姑娘?”张羡水试着叫了两声,并没有什么反应,手碰到她后背,觉得湿漉漉的。

借着月光一看,满手是血。

张羡水忙关了门,打横把这姑娘抱回屋子。齐惊蛰见状,连忙过来帮他。

才给这姑娘盖好了被子,外面敲门声又起。

“谁啊?”张羡水隔着门问。

“巡夜的,开门。”

“官爷,我家里有女眷,这大晚上的不方便。”

“有没有见着一个姑娘?”

“没有。”

“真的没有?”

“官爷,这大晚上的,要是在巷子里见到一个姑娘,在下多半会以为见了鬼,早被吓死了,哪儿还能站在这儿跟您说话呢?”张羡水手搭在门闩上,笑着回答。

“那是相爷府里逃出来的要犯,如果看见了立刻报官,听见没?”

“好。”

听着外面的人走远,张羡水下了门闩,开门出去看。

富贵巷里空无一人,连个灯火都没有。这么好打发的巡夜兵他还是头一遭见。

“今天的怪事儿还真多啊。”张羡水站在门口低声笑道。

张羡水嘱咐齐惊蛰给那姑娘上药,自己打着灯笼出去把门口的血迹都抹干净。

这些都做完,天已经是二更时分。

床上躺着那个不速之客,张羡水和齐惊蛰只好坐在院子里等天亮。

“你说屋里那姑娘是从相府里逃出来的?”

“巡夜的人这么说。”张羡水躺在地上,手枕在脑后看着夜幕。

齐惊蛰想了一想,笑道:“这不是正好?咱们不知道相府里面什么情况,这姑娘一定知道啊。”

“你打算怎么跟她说?你我都是普通百姓,为什么跟人家打听相府里的情况?”张羡水歪头看着齐惊蛰,“难不成你想告诉她你的身份?”

“她差点被相府的人打死,还能回去告密?”

张羡水哭笑不得:“你之前跟着你师父都学什么了?”

“学刀法,学规矩。”

“没了?”

“没了,师父还没来得及教我其他的东西。”齐惊蛰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下头摆弄手里的刀,“就死在相府里了。”

张羡水闻言,便心中了然。

很多去相府行刺的人都只为铲除奸佞,不为暗红。齐惊蛰的师父能教出她这样的徒弟,必是其中之一。

“你觉不觉得屋里那姑娘来得太蹊跷?”

“蹊跷?”

“咱们家屋顶能看见相府内宅,你以为相府那群人精会看不出来?”张羡水坐起来,把声音压得更低,“这宅院就像一块肉一样,引着人上钩,再一个个干掉。”

“你是说……”齐惊蛰话才说了一半,张羡水一把捂住她的嘴。齐惊蛰点点头,两只手把张羡水的手抓下来,小声道,“那怎么办?咱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杀了她?”

“她还有用。”张羡水凑到齐惊蛰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原来前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刚知道。”

“那这计策?”

“刚想的。”张羡水躺回地面,闭着眼回答。

姑娘悠悠转醒时,张羡水和齐惊蛰都守在床边。

她挣扎起来,本想着先说句“多谢救命之恩”,哪知道尚未开口,张羡水就先说话了。

“你背上敷的是上好的金疮药,一瓶少说也值五百两银子。昨天我娘子给你敷了足有一瓶,念在你也是身不由己的份儿上,算你四百两银子好了。”

姑娘怔了一下,听着张羡水接着道:“我看你身无长物,想要还债只能以身相许。奈何我已经有了家室,所以只好请你换个法子。你若同意,我们送你出去,不同意的话,把命还给我们也行。”

张羡水已经把话挑明,姑娘也没有继续伪装的必要。

“公子目光锐利,小女子佩服。不知公子想让小女子做什么?”

“替我给相爷捎一封信。”

“信?”姑娘疑惑,旁边齐惊蛰已经把信拿过来,递到她面前。

张羡水不多说其他,拉着齐惊蛰侧身后退,抬手指门,嘴里道了一句:“请。”

逐客令已下,姑娘只得拿了信,忍着疼离开。

齐惊蛰看她出了门,问张羡水:“你信上写了什么?”

“迎来客栈。”

“那不是你的东家?”

“迎来客栈的后院有一条暗道,直通相府里。”

齐惊蛰惊讶:“你既然知道暗道,那取何臣的脑袋就如探囊取物,还花这么多大力气做什么?”

张羡水将手搭在齐惊蛰的肩膀上,俯下头道:“因为那是一条十分危险的路,稍有差池就会被活活闷死在暗道里。”

“可那也是一条一定能杀了何臣的路。”

闻言,张羡水笑道:“惊蛰,做买卖不能赔本,所以全身而退才是关键。”

齐惊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何臣看见这封信就一定会请我们过去?”

“因为信里还有一张图。”

“图?”

“画着相府里所有明岗暗哨的位置,标了薄弱之处。”

“你是想告诉何臣,你能杀他,也能让他更安全?”

“所以,他非请我们不可。”

张羡水走进这间屋子时,吴斩立刻感觉到了威胁。

他太胸有成竹,以至于吴斩觉得,张羡水只需三言两语,就会取代自己,成为相爷最重要的护卫。

被取代的人会如丧家之犬一般离开相府,被人耻笑,被人鄙夷。吴斩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容不得失败。

何臣看了吴斩一眼,吴斩对他点点头。

这书生虽然看起来颇有些身手,但吴斩对自己的刀很自信。

“相爷。”张羡水拱手施礼。

何臣一指桌上的信,道:“这信的确出自你的手笔?”

“一半。”张羡水微微一笑,“确切地说,只有图出自我手。”

“那另一半呢?”

“是我家娘子的杰作。”

“你家娘子现在何处?”

“门外。”

“为何不进来?”

“没有相爷的吩咐,不敢造次。”

何臣闻言,点头不语。

这书生的夫人也非普通人,想要进来乃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却因为他只下帖请了书生,故而等候在门外。江湖上有本事的人很多,但有本事却又如此有分寸的人少见。

何臣吩咐了人去请,片刻之后,齐惊蛰被带了进来。自然,手中的杀猪刀要留在外面。

齐惊蛰并未说话,只是对何臣抱拳见礼,而后立在张羡水身后。

“我夫妇愿为相爷效力,还请相爷收留。”

张羡水将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因为他很清楚,吴斩心高气傲,素日里对何臣并不十分恭敬。而何臣是权倾朝野的丞相,自然更习惯身边有一个恭顺的下属。

果然,何臣朗声大笑,起身对张羡水道:“我素有吐哺之心,今贤夫妇愿为朝廷效力,我岂能怠慢?日后我的安危就托付给二位了。”

“看家护院不过雕虫小技,江湖上能人异士众多,硬闯进来也并非不可能。”吴斩在一旁冷笑,“到时短兵相接,不知你二人如何应对?”

吴斩清楚,布下的防线被这书生破解,何臣对他的能力已经颇有怀疑,只不过碍着眼下没有得力人选,故而仍要依仗他。如果这两个人留在相府,假以时日身份地位都会在他之上。

所以,他必须在何臣面前证明自己有不可取代的价值。

张羡水回答:“在下虽然是一介书生,身手有限,但我家娘子擅长刀法,只要有她在,等闲人无法靠近相爷。”

“刀法?”吴斩仰天大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与蔑视。

张羡水面不改色,等着他笑完,缓缓地道:“在下也曾听说天下第一快刀的名头,只不过与我家娘子比起来,恕我直言,还有些差距。”

“哦?”何臣惊讶,“尊夫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身手?”

张羡水抱拳答道:“恩相若不信,可牵一头猪来,让拙荆试一试。”

“哼,杀猪岂能与杀人并论?”吴斩握着刀冷笑,“莫不如我与尊夫人较量较量。”

“吴爷此言差异。一来,恩相面前利刃相向,不成体统。二来,与吴爷动刀,有伤和气。杀猪不必动刀,只用一竹片便可。”

“竹片杀猪倒也容易,练家子多能做到。”

“我家娘子可用竹片将猪剥皮去骨,就是庖丁再生也比不过。”

张羡水说得玄之又玄,莫说是何臣心生好奇,就连吴斩这种见多了怪异事情的老江湖也不由得想要亲眼一见。

但何臣心里仍旧犹豫,毕竟张羡水夫妇只是新来投效的人,其用心究竟如何还不好说。竹片能杀猪,当然就能杀人。

“想必恩相对我夫妇并不十分放心,怕竹片落在我娘子手里,化为利刃,身边的侍卫拦不住。”说着,张羡水看了吴斩一眼,“不如暂且作罢,来日方长。”

吴斩闻言,这话分明是暗含着他刀法不及这小姑娘的意思,忙道:“区区一块竹片,相爷不必担心。”

何臣对吴斩的本事是信得过的,见他如此说,便也就点头应允。

当下吩咐了人抬了案板放在院子里,案板上绑着一头活猪。何臣站在廊下,左右分别站着吴斩和张羡水。

齐惊蛰拿着一块小臂长短的竹片站在案板前,抬头看着张羡水。

“相爷,可以开始了吗?”张羡水拱手低声问。

他的恭敬让何臣十分受用,也让吴斩如鲠在喉。

何臣面带笑意地回答:“开始吧。”

张羡水应了一声,对齐惊蛰点头。

只见齐惊蛰右手竹片在猪的脖子上迅速掠过,血沿着竹片行过的痕迹喷涌而出,那猪一蹬腿,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就见了阎王。

然后竹片插在猪脊骨的下方,顺着那骨肉相交的地方一路走到尾部,齐惊蛰手腕一翻,猪皮被挑起,血淋淋之中可见森白色的骨头。

竹片在齐惊蛰的手中就是一把刀。

她立起竹片在猪的脊椎骨上敲了三下,跟着手腕一抬,竹片一翻。一道白中带红的光直奔着何臣的咽喉飞去。

吴斩心里冷笑一声,手中的刀眨眼间出鞘。

就在猪骨头快要撞在刀背上的时候,张羡水忽然伸手,一把接住那块骨头,身体稍稍往前一探,手指弹出。那猪骨头正打在吴斩的檀中穴上。

吴斩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个人的目标居然会是自己。胸前一疼,身体一缩,手上的刀就略微往下落了一分,正露出何臣的咽喉。

眼见着竹片擦着刀背飞过去,“噗”的一声,从何臣的喉咙进去,从后脖颈处出来。

何臣的血溅在脸上,吴斩吃了一惊,同时手腕被张羡水握住,只觉手指发麻,刀被张羡水空手夺了过去。

寒光贴着脸掠过,吴斩忙撤身让开,再看何臣时,脑袋已经在张羡水的手里。

“承让。”张羡水一手拎着刀,另一只手拎着何臣的头,走下台阶与齐惊蛰两人朝着那防守薄弱之处纵身而去。

清白山庄后院,吴辜把银票放在桌子中央,瞟了一眼站在廊下远远看着他的齐惊蛰。

张羡水把那半张帖子放在桌上,拿了银票放在怀里:“何臣死了,朝廷一定会怀疑清白山庄。”

吴辜的大眼睛眨了眨:“做生意总要担风险,幸好很多时候风险都是可以化解的。”

张羡水会心一笑,起身要走,又被吴辜叫住。

他看着齐惊蛰问道:“你从不与人合作,这次居然破例,莫非是看上这个小姑娘了?”

张羡水想了想,反问道:“吴辜,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创立清白山庄吗?”

“因为我想成为刺客却武功不济。”

“是刺客,而非杀手。”张羡水看着自己的老朋友,“已经有太多的人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了。”

“她明白?”

“她对我说,她守的规矩是,杀该杀的人,赚该赚的钱。”话说完,张羡水忍不住微笑,“太难得了,不是吗?”

吴辜点头:“的确难得。”

“所以,我要把她培养成第一流的刺客。”

离开清白山庄,张羡水走在前面,齐惊蛰落在后面很远,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耷拉着脑袋,时而抬头看张羡水的背影,然后欲言又止地低下头。

他一向独来独往,应该不会答应她的请求吧?

再抬头时,张羡水已经走到她面前。

“前辈,我……”

“我师父常说,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你以后跟着我这个前辈,可好?”

齐惊蛰惊喜之下愣住,片刻后用力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