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殇月

同仁坊门面虽不甚大，位置也极偏僻，却是清和里最有名气的销金窟。原因无他——同仁坊的清月不止在坊里算红牌，在整个京城也称得上数一数二。

清月的年纪并不算大，刚刚二八，名字却已在清和里响了三载有余。自她十三岁出道以后，名气一天胜过一天，京城的达官士绅无不慕名而来，连当今最得势的庆王也隔三岔五来探她。

清月的身段一流，但相貌却算不上倾城。清月的美，是在眉间眼底的那副神态，似看尽了沧桑世情，偏又脱不去年少的稚气。清月的美，是在举手投足的那份韵味，慵懒缱绻却不流于媚俗。

时间久了，庆王就有意收了清月，半年之中，已说了数次，却都被清月回绝了。鸨母王妈妈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清月不走，坊里就有很多专为清月而来的客人；忧的是，她看得出，清月心里有人。

老话说的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清月名气再大，终究不过是风尘里的一个烟花女。她心里不该有人的，若因这个得罪了庆王更是不值。庆王现在尚有耐心，哪天真恼了，凭他的权势要对付一个烟花女子，不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清月心里那人，叫流殇。听说是从关外回来的。王妈妈嘴上不说，心里却犯嘀咕：关外马贼多，这流殇莫不是个马贼？可也胆子真大，敢进这京城里来，而且来了就不走了。平常也没听得他做什么营生，可来会清月，却从不曾少给缠头。他也曾私底下问过清月的身价，想来是有意给清月赎身，被王妈妈略吓了几句，倒也知趣，就没再提过。

说起来，清月同他是投缘吧。那日流殇来同仁坊，只要了茶点闲坐。可巧清月同庆王出游回来，正被他碰见了，立时要拦下清月说话。

这清月也怪，平日有人骚扰，她是连睬都不睬的，那日却陪流殇小饮了几杯。清月那夜是有客人的，流殇略坐了坐，只打听了清月哪日有闲并定下了日子就走了。打那以后一直也不曾来，倒累得清月心心念念地盼。清月嘴上虽不说，王妈妈却看得出，她对人家有意思。

到了定下的那日，清月一整日没出去，连庆王一早来接她去游太清湖都回了，只推说身子有些不适。庆王倒也没强迫她，反而送了些补品过来。

清月等了一日，一直到上黑掌灯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那人却还没来。王妈妈劝她歇下，那人怕是不来了。她却不听，执意要等。

一直等到了戌时，来歇宿的客人大多已经歇下了，大厅都嫌有些冷清了，清月只叫人把火盆拨了拨，似是不等到不罢休，王妈妈拗她不过，也只好随她去了。就这时听到门外一阵马嘶，流殇带着一阵风雪进来了。

清月在厅里等他，他全似没看见，只迭声叫人去看好了他的马。清月却不在意，看他来了就欢喜得像什么似的，巴巴地戴了斗篷引他去了马棚。

那日，流殇便在清月那里宿了一夜。次日清晨，流殇要走，清月专门起来一直把他送到门外，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自那夜以后，清月对流殇就有些死心塌地了，虽没到为他绝客的地步，言辞间的差别已是十分明显。

所以，清月才三番五次回绝庆王收她入府的要求。王妈妈只暗自摇头，却拗不过清月的性子。庆王似乎也不舍得强迫她，所以一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

一直到流殇大半个月未来同仁坊。

其实，自那日在坊里歇过一宿后，流殇就成了同仁坊的常客。隔三岔五就来一趟，并不比庆王来得少。偶尔歇一宿，一般只略坐一坐，但无论是做什么都只叫清月一个陪着。但不管怎么样，至多不过三五天总能看见他一次，像这半个月没见人，是从没有过的。清月就忧心了起来。

说来也怪，自流殇不来了以后，庆王来的次数就多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清月总觉得庆王看她的目光有些怪异。

流殇老也不来，清月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于是也不避讳什么了，四处托人打听他的下落。这同仁坊原就是芥子帮下游的产业，消息灵通，还真叫她打听着了。原来庆王要买流殇的马，流殇不肯卖，因此得罪了庆王，被连人带马关进了牢里。听到这个消息，清月直似掉进了冰窟，整个人都在抖着。她知道，那马叫追风，流殇看那马好似比他的命还重。

到了晚上，庆王来同仁坊，刚进门，清月就扑过去跪了下来，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她头低着，并不敢看庆王。庆王却挑起她的脸儿来，和她对望。

庆王面容如常，似是没见清月的异样。清月咬咬下唇，还没开口，两行清泪先落了下来。庆王却笑了。

那晚以后，同仁坊乃至清和里最大的红牌清月被庆王收进了府里。

那晚，牢里放出来一人一马。人叫流殇，马名追风。

清月进了庆王府。庆王宠她，自然惹人嫉恨，她却什么都不在意，每日只缩在房里。庆王对她似颇有几分真心，眼见她闷得久了，怕闷出病来，就要带她要郊外走走。

她随着庆王来到了马棚，就浑身一颤。那棚里最亮眼的一匹黑马，却是追风。她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大不敬地指住了庆王，却说不出话来。

庆王轻轻搂住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不守信用，我确实连人带马放了他。”看见清月怀疑的目光，他才接着说，“不过我放了他，他却改了主意。用这马换了三万两银子。”

庆王轻轻一顿，轻笑道：“我想，他是要给你赎身。”

清月止住了颤抖，猛地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滚了下来，被庆王轻轻吮去。

京城通往关外的大道上，有一个踯躅的人，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孤独的背影。

那个影子的主人，叫——流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