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杀·不理原(上)(一)

章一 忘川路口

经过了江南十二楼的一番风波,冼红阳、越赢、杜春、叶云生、白小川五人乘坐飞刀沈家的船只,自寒江而至大西南。

旧友重逢,真是人生至大喜悦。下船后,几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先行休整一番。

较之京城又或江南,这间小客栈可说是十分简陋。越赢笑言:“这间还算是好的,再往后到了不理原,只怕连客栈也没得住了。”

冼红阳并未来过大西南,道:“我听传言,都说不理原这里十分险恶,到底是怎样一个险恶法?”

越赢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茶具,泡了茶,拎着一把青瓷茶壶走回来,笑道:“你可知西南王?”

冼红阳道:“西南王?我听说他盘踞西南一带,很有势力,再多的可就不知道了。莫非这不理原和他有关系?”

越赢放下茶壶,斟了两杯茶水,道:“有关,也无关。”

冼红阳有些不懂。越赢喝了一口茶:“这要从头说起。西南王其实不是王,是个侯。本朝开国时,大将傅天啸封抚远侯,派驻此处,后来便一代代驻扎下去。因西南偏僻,傅家势力也已形成,朝廷便听而任之。到了这一代的抚远侯傅镜,势力尤其强盛,又极擅经营,聚集了许多财富,因此都称他为西南王。”

冼红阳点了点头,心下有些担忧:“既然这位西南王在这里这般有势力,那我……”他想说若傅镜有意对付他,西南又岂是一个安全所在?

越赢似已猜透他心中所想,笑道:“你不必担心,西南王势力再大,主要也是在丹阳城一带。过了丹阳城,崇山峻岭不计其数,又有各种民族混杂其中,就连西南王,也只是与他们和平相处,无意征服。”

冼红阳松了一口气,却又想:这般说来,自己进入大西南山中,岂不是还要经过西南王的势力范围,又是一番不小的麻烦。

越赢悠哉喝着茶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早年间我和阿莫来大西南,倒也和西南王打过交道……不是和傅镜本人,是他手下的钱粮总管陈庆辉。这人虽然是商贾出身,但精明之外更颇有见识,武功亦是十分高明。西南王有这般手下,可想见其人。”

冼红阳不由颔首。越赢又道:“不过,西南王最有名的手下却不是陈庆辉,而是他的侍卫头领,千面人魔风陵渡。”

单这绰号就已让人一凛,越赢偏偏又卖关子:“想知道风陵渡的事情,等等你去问阿春。”

冼红阳“嘿”了一声。越赢笑道:“你不想知道不理原的事情了?”

对啊,本来想问的就是不理原,这说了半天还离题甚远,冼红阳自己也好笑。却听越赢慢条斯理又道:“欲到大西南山中,须先经过西南王控制下的丹阳城,那是西南的贸易中心。去往丹阳城有两条路,一条近,一条远,可来往行人走的却都是远的那条通关大路。”

冼红阳奇道:“这是何故?”

越赢继续慢条斯理:“因为近的那条路,须先过不理原。不理原是一大块丘陵地带,沼泽丛生,人烟稀少,山水极是险恶,因为实在没什么油水可图,朝廷和西南王都放弃了这块地盘,连土匪和马贼都看不上这里。天不理,地不管,因此才叫不理原。只不过,这里却住了一个人。”

越赢喝下杯中最后一口茶:“你知道关山雪是什么出身?”

云阳卫人字部大头领,武功甚至超过江南第一剑客叶云生的超凡高手关山雪,传言中乃是血魔的关门小弟子。这一点,被追了一路的冼红阳当然知晓。他怔怔看着越赢,却听越赢道:“不理原上住的,乃是血魔的师弟,曾发下誓言终身不出不理原的纵横天,阙纵横。”

这名字出口,冼红阳忽地打了个冷战。他心里想:有这样一个煞星在,怎么越大哥又说我们要走不理原?

他这句话还没问出口,越赢却放下杯子,道:“阿春和小川两个也罢了,叶子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一身白衣的叶云生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眉头微皱,手中拿着一把灰白色的长剑。

这正是叶云生赖以成名的飞雪剑,叶家长老所赐,这些年来片刻不曾离身。越赢见他神气,便起身问道:“叶子,怎么了?”

叶云生道:“飞雪剑上有了裂痕。”说罢,眉头皱得更深。

越赢接过那把剑,果然,剑身上有隐隐的一道裂痕。这是当初叶云生为救冼红阳,硬闯秋声阁破机关时留下的印记。之后风波无数,在寒江上更不可能有什么铸剑的地方,这件事也就一直耽搁下来。

然而现在他们所处之地,若想寻一个出色的铸剑师修补飞雪剑,却也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越赢仔细审视了那把剑一番,叹道:“这确是没办法了,若是经历大战,飞雪剑只怕难以支撑太久,我那里还有一把含英剑,你若愿用,可以先拿去对付一阵子。”

其实飞雪剑虽是利剑,却非宝剑。但二十几年来叶云生的这把剑不曾离身,这意义自然不同。因此叶云生虽是谢过越赢,眉间仍有些郁色。冼红阳晓得飞雪剑是因自己才出了问题,心中惭愧,正要上前安慰几句,却听门声一响,杜春与白小川两女联袂而出。

冼红阳霎时眼前一亮,走在前面的白小川一身玫红色的衣衫,也还罢了,后面的杜春白衣绿裳,裙上略点缀了一些春水般的波纹,发束梅花银簪,打扮得清丽简便、亭亭如竹。原本冼红阳还想着问她那“千面人魔风陵渡”到底是怎样个人物,未想一见杜春,竟是半个字说不出来。他怔了一会儿,忽觉膝盖上一片冰凉,原来不知何时,他手中的茶杯已然掉落,茶水湿了一身。

他不敢多想,忙笑着起身:“这怎么弄的,我去换个衣服。”其实他出身丐帮,常风餐露宿,焉有为了这点水渍就去更衣的道理?

越赢看着他的背影,默然一笑,也不多言,只为这几人各斟了茶。

冼红阳在房间里镇定了一会儿,也没换衣服,听着外面笑语阵阵,一切都是寻常模样,就掸掸身上走了出去。他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甚至还有一小壶酒。越赢招呼他说:“过来吃饭,你出来还真及时。”

冼红阳也就哈哈一笑,过来就坐。白小川侧着头正和杜春说笑,叶云生端然正坐,一切一如既往。

吃过了饭,又休息一阵,越赢起身笑道:“好了,我们也该上路了。”

此时外面暮色已临,冼红阳小吃一惊:“我们连夜赶路么?”从前他独自逃亡时,自然昼夜不分一路逃下去的时候也有很多,但越赢这次专程找了客栈,又说之后路程十分险恶,他原以为今晚几人会在这里好好休息一番,方才离去。

越赢道:“我找这客栈,目的有二,一则是为了大家休整;二来,也是为了告别。”

“告别?”冼红阳又吃一惊。

越赢笑笑:“是啊,今晚之后,咱们就要分路而行了。”他正了颜色,“之前我的话尚未说完。云阳卫忙于江南那个烂摊子,没能在寒江上捉到你我,但他们也已知晓我们要走西南一路,因此已在大路上设下重兵,那条路,小冼你是不能走了。然而若没有一个人走大路,云阳卫必会怀疑,说不定会派兵来到不理原。”

冼红阳道:“那……”

“你、我、阿春,三人一路,由不理原入大西南,叶子带着小川走大路,引开追兵。今晚也算是个饯别之宴吧。”

要知不理原上虽有纵横天,但偌大一个不理原,与一个人对上的可能并不大,而若走那通关大路,则必会被云阳卫所截。因此冼红阳忙道:“不可!”他心里想:若是叶云生与白小川一路,白小川岂不成了自己的替身?她是个姑娘家,风险未免太大。

越赢笑道:“你怕小川出事?她也是江湖儿女,何况有叶子在她身边。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你当那不理原上的纵横天就很好惹么?”

越赢天生有一种兄长气质,不必高声说话,自然令人信服,当年就算是浪子莫寻欢,在他面前也不会太过造次。被他这么一说,冼红阳虽然还想争辩,最终却也只能听从越赢安排。

白小川笑着起身,她那只擅长追踪的黑狗不便随行,已托付给了飞刀沈家,道:“冼红阳,那咱们就告辞了。”又叹口气,“这一路同行,还怪舍不得的,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这却是真的,这几人分路而行,不知前景如何,说不定之后叶云生与白小川便会与自己再难碰面。而自己入了大西南,就算侥幸有回到中原的机会,至少也要再过二三十年,想到这里,冼红阳不禁也有几分伤感,他忽然弯下身,向白小川深深鞠了个躬。

白小川吓了一跳,忙向一旁跳开:“喂喂,你这是做什么!”

“多谢你,白姑娘。”

他站直身,看向叶云生:“叶大哥,再会。”

叶云生端正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再会。”

这一番依依别情尚未诉完,越赢拎着茶杯,忽然笑出声来:“急什么,咱们怎么也得先过了忘川口,进了不理原才分手呢!”

冼红阳满腹情怀被一瓢冷水浇灭,过了半天才道:“越大哥,你能不能下次把话说明白了?”

越赢笑道:“怎么,你有不满?”

“没……没有。”

所谓忘川口,其实是一处天然溶洞,穿过这里,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不理原与通关大路的交叉口了。这忘川口地处隐蔽,乃是越赢与莫寻欢上次来大西南时偶然发现,外人皆不知晓。

五人打点行装,又在客栈中补充了食水,休息到三更左右,这才趁着夜色上路。

月上中天,如冰似玉,这一路行来,愈见荒凉,小路两旁的枯树扭曲成奇怪的姿势,仿佛鬼影,但因一群朋友走在一起,却也不觉恐怖。

越赢与叶云生走在最前方,叶云生尽管平素少言,与越赢却也不时交谈几句,白小川和杜春走在最后,两个女孩子在一起不知窃窃私语着什么。冼红阳在中间,不时插入几人的谈话。

这般走了一个多时辰,脚下几乎已没了道路,越赢却轻车熟路,他拐了几个弯,绕过一处山崖,前方石壁上在藤条掩映下,依稀可见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越赢晃亮手中的火折子,当先而入。

这山洞很是狭窄,仅够一人进入,偏偏又极低,须得弯着腰才能通过。冼红阳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前行了一炷香时间,忽然豁然开朗,眼前现出一个极大的山洞。

按理而言,此刻仅有越赢手中火折子一点微光,本来不易看得清楚,但这山洞顶端仍有缝隙,星月之光依稀透了进来。光影掩映下,只见似有无数怪兽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冼红阳不由深吸一口气:“这是什么!”

越赢笑了一笑,寻出先前准备好的火把,点燃之后擎在手中,身旁的叶云生也点燃了一支火把,光线骤然明亮,冼红阳这才看清,面前所见,乃是一个极大的溶洞,无数石笋自洞顶垂落下来,高低错落、气势磅礴。而周遭石壁上,亦是大片大片的钟乳石,形成十分奇异的景象,方才冼红阳所见到的那些“怪兽”,正是它们所形成的景致。这自然界的鬼斧神工,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冼红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其余几人,除越赢外,均是第一次到这里,亦是十分惊讶,一时无人言语,溶洞中一片静谧,唯有遥远深处,有水声滴答落下,声极遥远。

越赢微笑:“古诗有云:‘一杯春露冷如冰。’说的应就是这样的水吧。从前人们还认为这钟乳石滴下的水可以益寿延年,你们可不要乱喝,小心闹肚子。”

这句话出来,几人都哈哈一笑。白小川左顾右盼,十分好奇:“堂兄,当年你和莫哥哥就是来这里啊,你们可真会玩。”

几人说说笑笑,一并向里面走去,这溶洞很是宽阔,但地面却潮湿滑溜,不易行走。好在几人都有武功在身,因此倒也不算特别艰难。只是这样一来,速度便要减慢了许多。

一路行来,钟乳石的形状愈见千奇百怪,起初白小川还掰着手指,饶有兴趣指指点点,说这块石头像个什么,那块石头又像个什么,可到了后来,她竟也说不出来,只因那景色实在太神奇,远远超越了人的想象。

越赢不疾不缓走在前面,嘴角噙着微笑,似是回忆起当年游览时的情形。

这般又走了一个时辰,前方忽然愈见开朗,连光线似乎也变得亮了一些,一根极粗大的石笋从石壁上方垂落下来,几乎要碰到地面,越赢笑道:“好了,快到洞口了!”

他上前几步,忽然眉头一皱:“怎么?”

越赢素来沉稳,少有这般表情。冼红阳忙凑上来,这一看之下不由也吃了一惊,原来那根石笋后面竟出现了一个极大水潭将前路拦住,因光线原因,看不清水面颜色,只觉那水又深又黑,伸手一触,寒浸浸的。

越赢皱眉道:“上次前来时,并没有这个水潭。”

叶云生也走上前来:“莫非是地下暗流,又或是外面的积水?”

越赢只是摇头:“眼下不是雨季,若说暗流可能性更大些。”他下一句话却放低了声音,“然而短短几年,怎会就改了道……”

然而眼下,却也不容得几人退回去,原因很简单,若真是有人设计,那么入口处也必有埋伏,而入口处极是狭窄,若真有埋伏,就算是叶云生这般的高手也逃不过。

叶云生又思量一番:“大哥,这里可会为外人知晓?”

越赢又摇摇头:“我和阿莫也是偶然发现这里,连忘川口这名字都是阿莫当时随口取的。当时曾遇到过两个当地人,可也都不知道这里。”

两人还在思量,一旁的杜春已经闪身过来,一捋鬓发:“我下去看看。”

冼红阳脱口而出:“不可!”

然而越赢与叶云生却都没有反对,杜春是在水上讨生活的锦江门一门之主,水里功夫莫说眼下这几个人,就是放眼江湖也少有人敌。由她先行探视,实是最为妥当的选择。

杜春换了一身水靠,水下不便用长鞭,她执了一柄匕首在手中,也不多言,返身便跃入水中。这一跃轻盈至极,水波不兴,端的是好身手。冼红阳把火把举得老高,却不见动静,直过了半晌,遥远处才出现水纹,依稀是杜春探出头来。冼红阳不由长出一口气,又感叹杜春这水中身手果然了得。

越赢几人站在水边,面上虽然都还镇定,其实无时无刻不留意着水里动静。幸而时间不久,一道水痕由远至近而归,冼红阳放松下来,心道总算安然回来了。

白小川拍手笑道:“阿春姐回来了,看来这水里也没什么要紧。”

杜春离岸边越来越近,众人几乎已经可以看清她的轮廓。越赢面色忽然一变,手指微动,一块飞石展手而出,原来早在杜春下水之时,他手中就已做好了准备。

水中的杜春身形也忽地一转,真比游鱼还要敏捷三分,骤然在水中转了方向。冼红阳还在诧异,就见杜春身后水花一卷,一道巨大无比的青黑色背脊一闪即逝。

冼红阳惊得几乎叫出声音,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单看那背脊,怕不就有一座小山大小,越赢那块飞石不过阻了它一阻,水里不比陆地,飞石入水便没了劲道,并未对它造成多大伤害。

那青黑色背脊又是一现,这次露出水面的部分更多,众人看得分明,那竟是一条奇大的鱼,因着光线昏暗更显狰狞。杜春的人影却已不见,也不知是否受了伤。

冼红阳热血上头,朝着水里就要跳下去,只是他双脚尚未接触到水面,一只手已经稳稳抓住了他,他回头,却见叶云生紧皱眉头:“你水性好?”

这一句话如同一瓢凉水浇到头顶,冼红阳生于北方,水性稀松至极,下去不过是给杜春添乱。他不敢再妄动,却见越赢依然冷静站在岸上,手中已经扣紧了满把飞石,伺机待发。

水花又是几卷,却已远离岸边,原先众人看得清晰那青黑背脊,是因为离岸上已近,尚有光线,此刻却全然看不分明,眼见那水花越来越大,隐约竟有血腥气传来,众人心中都极是紧张。

眼见水花愈疾,越赢忽然一抖手,满把飞石脱手而出,随后便见那水潭仿佛沸腾一般,半晌才渐渐平息下来。

一道水痕二度回往岸边,却是杜春手执匕首归来,她扬声道:“大哥,多谢相助。”声音并不见衰弱,想来并无大碍。

眼见离岸不远,杜春忽然惊呼一声,身子又沉入水底,众人还未反应,却见又一道青黑色背脊现出水面,虽不及前一条那般大,灵活诡异之处却是更胜。

原来这水潭中的巨鱼,不是一条,是两条!而杜春这一次沉入水底后,竟再没有浮上来。叶云生眉头一皱,不顾自己先前曾阻止过冼红阳,便要下水。

以水性而言,他虽远不如杜春,但因生于江南,在岸上几人中,却还算魁首。只是未等他入水,十余支长箭忽地向众人射来,速度奇快,劲头极狠,竟隐约有了北疆玉帅江澄手下忘归箭队之风范。

飞雪剑剑舞寒霜,十余支长箭被叶云生一并打飞,然而这一轮快箭急攻,劲头奇大,飞雪剑上原本便有了裂痕,待到击飞最后一支箭时,只听“铮”的一声,这把陪伴了江南第一剑客许多年的长剑,竟是断为两截。

章二 今夕一会

第一轮快箭之后,转瞬间又是第二轮,速度更胜前番。叶云生断剑飞舞,却因兵器不顺手,一支长箭趁隙而入,白小川武功最低,躲闪不及,正刺到手臂上。

叶云生一惊,未待反应,第三轮快箭已然袭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忽然又是五支雕翎箭破空而来。这五支雕翎箭无声无息,力道之强横却远超前番,五支雕翎箭一瞬间便撞上了前番快箭,令人惊诧的是,那五支被撞上的快箭并未坠落,而是方向一转,反又撞上了另外五支快箭,而这五支快箭一转,又撞向了其他……只是一瞬间事,所有快箭,竟被一并击落。

这一手本事,实是骇人听闻,越赢眼神一暗,这手本领,他虽未曾见过,却曾听闻。这五支雕翎箭捷狠至极,是北疆玉帅江澄手下忘归箭队的本事,但这击落快箭的能耐,却非箭术,而是当年玉京杀手清明雨传下的一手“连环劫”。

当年清明雨入京城,曾在一手创建忘归箭队的江陵面前显露过这手本领,江陵有心将其化入箭术,但虽然悟出其中诀窍,却无论如何无法将其与家传箭术融会贯通。直到若干年后,玉帅江澄麾下有一人将其练成。

这人名气虽大,姓名却不传,江湖中人,皆以“无名箭”呼之。凭着这一手箭术,这无名箭成为江澄重要心腹之一,他师弟栾杰当年亦是忘归箭队中的出众人物。云阳卫大统领关山雪以十匹大宛骏马和十把宝剑换来栾杰,然而无名箭,江澄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这个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越赢刚想到这里,又见两箭齐发,这两箭速度奇快,箭芒所指,却是距离很远的两根钟乳石,两声惨叫一缕如线传来,两具尸体霎时栽倒地上。

未想前一轮快箭急攻,距离竟是如此之远,不免让人感叹这两人箭术本领之高强。同时若非这两人离得这般远,只怕早就被叶云生等人发现。

这两人刚刚倒下,冼红阳只觉耳畔劲风呼啸,那无名箭换了三支巨箭,箭身几是先前雕翎箭的三倍有余,冼红阳还没反应过来,那三箭已经入水,水花一阵翻滚,如开锅一般,杜春秀发一甩,自水面上探出头来。转眼间,已到了岸边。

她似乎并未受伤,只手中匕首染了血水,冼红阳松一口气。与此同时,两个人影自另一根钟乳石后跃出,当先一人身背弓箭,身形极其高大,他身边之人个子也不算矮,但站在他旁边,却比他低了半个头有余。再看脸上,这人面部轮廓十分深刻,高鼻深目,依稀有些异族味道。

尽管这人这般引人注意,然而众人的目光,却是一并投到后面那人的身上。

映衬着昏暗的光线,那人唇边微微含笑,一身淡青色的长衣,一条天水碧的蜀锦长带自他腰间垂落一端,端的是公子风流。

“莫寻欢!”

此处不宜久留,莫寻欢也来不及和众人寒暄,道:“那水潭里的巨鱼名为鬼头叉,出自大梦沼泽,仅此一对,方才九妹杀了一条,无名兄射死一条,潭里已无危险。小川,你怎样?”

白小川伤势不轻,幸而伤在手臂,并不致命,便道:“我没事。”

莫寻欢走过来,握住她手臂查看,那支箭已被拔下,只血一时还未止住。莫寻欢自身上取出一枚药丸,捏碎了敷在她伤口上,那血登时停住。他又寻了块油布,把伤口紧紧包上,拍拍她肩:“辛苦了。”又向杜春道,“九妹,便烦你带小川过去。”

杜春点了点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几人打点好行李,纷纷下水,这水潭中虽有巨鱼,本身却不甚深,杜春带着白小川,莫寻欢带着冼红阳,越赢、叶云生二人水性虽不算特别出众,却也勉强可过。

令人惊叹的是那无名箭,他出身北疆,没想水性却也颇为了得,不必他人相助,他已游在了前面。

花了两炷香的时间,几人终于来到了岸边,这里已便是洞口,经历了这许多时间,东方已然露出了鱼肚白,莫寻欢谨慎地看一眼四周,低声道:“随我来。”

原来与这溶洞距离不远的地方,竟有一个小小山谷,隐蔽之处更胜前番,门前又有机关掩护,莫寻欢摸到谷口处一块圆石,左拧三圈,这才得以进入。

山谷极小,并无出口,里面建了两间小屋,外表很是简陋,莫寻欢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大家先安置一下吧。”

白小川的伤势要重新包扎,众人也需换下湿衣,整理行囊。待到一切就绪之后,几人来到一个较大的房间里,那里早已生起了一堆火,莫寻欢手里转动着两个酒坛子,见几人进来,顺手把一只酒坛丢给了冼红阳,另一只酒坛则丢给杜春。

“驱驱寒气。”他一笑。

冼红阳接过酒坛,连喝了几大口,这才传给身边的越赢。他抬头向莫寻欢望去,方才在溶洞里光线昏暗,只见得莫寻欢轮廓,仿佛还是佳公子模样,此刻天光已明,他细看莫寻欢,却见这位江湖闻名的悠然公子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不知是伤势未愈,还是奔波所致,倒比他这个一路被追杀的还要憔悴许多,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鬼火一般。

他有些难过,心头却又涌起许多疑问,譬如当日在江南十二楼,莫寻欢与叶云生合作救出白小川之后,为何当即便走?在合欢楼里给了自己解药的是不是他?他为何又来了西南?怎么会知道己方一行人走这条路,又怎么及时救了大家?疑问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酒坛在大家手中轮换一圈,莫寻欢自己也喝了一口,这才道:“大哥,不理原上不止有纵横天,还有他的两个弟子。”

这一句话一出,便震惊四座。越赢从来镇定,此刻也不由失态,忙道:“阿莫,这话怎么说?”

莫寻欢道:“大哥,过去我们也曾到过不理原,过去都传说因有血魔师弟纵横天在此,不理原才成三不管之地。近日我才得知,原来纵横天还有两个弟子,皆是十分了得。过去不理原种种传说,其实是他师徒三人合起来所为。”

“这两个弟子真实姓名少人得知,我只知道,大弟子绰号罗刹天,武功不在纵横天之下,这个人身材高大,使一柄长刀,传闻生得也很古怪,有双耳齐肩的异相;小弟子则被称作罗刹地,这个人所知更少,我只知道,他不以武功闻名。”

越赢与杜春二人闻言一怔,同时陷入沉思。

不以武功闻名,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罗刹地不以武功闻名,却能与其师兄齐名,便说明此人必有更加了不得的本事。

莫寻欢又笑道:“这消息虽然糟糕,却也有一个好消息,虽然这两个弟子难缠,但纵横天本人此刻并不会出现在不理原上。”

越赢沉肃了颜色:“这消息可确实?”他与莫寻欢有兄弟情分,这一句话说出,自然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此刻事关重大,必须将一切确定分明。

莫寻欢神色也正经起来:“过去七年里,只有这个月与下个月,纵横天都不会出现。”

越赢沉吟片刻,终是微微一笑:“倒是我们运气好。”

莫寻欢也随之一笑。又道:“那水潭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人为。有人引了地下暗流到此,又将大梦沼泽中的一双鬼手叉运到此处。我在进入不理原时,偶然发现暗流方向转变,发现不对,又想若是大哥你带小冼他们进这里,多半就会走不理原这条路,因此就连忙赶过来,只是没想到还有箭手埋伏在这里,倒让小川吃了亏。”

白小川便大大方方一笑:“莫哥哥,我没事。”

莫寻欢笑着摸摸她头,又从身上取了一包药粉并一瓶药丸出来:“从天山派那里拐来的,连用五天,包你无事。”

天山派伤药天下闻名,却也珍稀难得,白小川忙喜滋滋接过,道:“多谢莫哥哥。”

越赢道:“那箭手看装束身手,当是云阳卫人字部中人。”三部之中,唯有人字部一身白衣,极好辨认,同时也只有人字部指挥栾杰手下,才会有这般箭术。

莫寻欢点头:“是。”

越赢挑一挑眉:“没想到在忘川口还遇到这群小鬼。”

敢把天下闻名的云阳卫随口叫做“小鬼”,天下也真没有几个人能有这般的豪气。

莫寻欢笑道:“可不是。大部队还在大路上守着你们呢,关山雪去和西南王傅镜打了招呼,碍着朝廷的脸面,傅镜在大路上也派了陈庆辉守着。”

越赢又沉吟道:“罗刹天、罗刹地两人都是久居于此,知道这溶洞倒不奇怪,但改暗流、引鬼头叉前来这都是极难之事,究竟是谁做的?若是罗刹天,他武功高强,也不奇怪,若是罗刹地……”他皱一皱眉,若是罗刹地,这人能为,可就确实了得。

莫寻欢笑道:“也说不定是这师兄弟两人联手所为。大哥,要辛苦你了。”说着伸手去拍越赢的肩。

越赢侧身躲过,笑骂道:“你这小子,在我面前充什么长辈相!”

莫寻欢哈哈一笑,又道:“还有,这不理原东边的天荒山里有一处医庐,主人玉恒医术高明,早年曾欠了我一个人情,你们若遇到什么困难时,亦可向他求助。”

越赢点头称是。

在谈论纵横天等事时,叶云生不曾插口,此刻正事谈完,他也便开口,却只问了五个字:“你伤势如何?”

当初在江南,莫寻欢犹未痊愈,因此闯秋声阁破铜人阵时,他乃是以左手使贪狼剑。莫寻欢便笑道:“已经没事了,叶子你放心。”

他身边一直未曾说话的无名箭忽然开口:“他伤没好。”

莫寻欢脸色变都没变:“无名兄说笑了……”话音刚落,无名箭忽然出手,却是一掌向他右肩劈去,这一掌速度奇快,动作敏捷灵巧至极,却与他高大外表并不相符。素来只听闻无名箭箭术高强,没想他武功也是这般出色。

这一掌全无预兆,仓促之下,莫寻欢左手一抬,一指向无名箭肘关节穴道点去,无名箭手一缩,这一招原来是虚招,又收回了手,面无表情看向众人。

无名箭没说话,但这意思大家却都晓得。方才那一招,莫寻欢若想反应,最简单的办法乃是以右手点无名箭穴道,他却反而用相对不便的左手。这伤势到底好没好,倒也不用多说。

叶云生脸色骤变:“阿莫,你……”

莫寻欢却打断了他的话:“叶子,你的剑断了,要不要铸上?”

这句话真是其效如神,飞雪剑伴叶云生二十余载,他自然挂心,莫寻欢又道:“有一个人在这里,他能帮你这个忙。”

他起身,推门,笑道:“陈兄,进来吧。”

一个高大人影站在门外,面貌沉肃,一双手远较常人为大,正是被刺杀太子之侍卫头领,鹰爪门中第一位高手,陈鹰。

太子对陈鹰有救命之恩、知遇之义,因此一路追杀冼红阳的黑白高手中,这位陈头领乃是一心要置冼红阳于死地,连莫寻欢那未愈的伤势,也是拜这位陈头领所赐。然而此刻,他怎么和莫寻欢走到了一起?

冼红阳一见到陈鹰,忙站起身,他对这位陈头领,既有些畏惧,又敬佩。莫寻欢笑道:“没事,陈兄已了解事实真相,目前他与我们乃是合作关系。”

冼红阳并不晓得江南亭中,薛明王、莫寻欢、陈鹰三方会谈之事,心里大是惊奇。只见陈鹰走进房间,并没有对自己过多关注,而是径直来到叶云生面前。

莫寻欢笑道:“鹰爪门鹰爪本领天下闻名,但其实铸剑本领亦是了得,叶子你大可放心。”

叶云生闻言,便将飞雪剑递过。

陈鹰接剑,看了一番,道:“不难。”

飞雪剑并非宝剑,只是利剑,因此陈鹰这般说来。莫寻欢笑道:“不难不难,陈兄你在就是不难。不过我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这个难不难?”

陈鹰略一思量:“可以。”

这小小山谷竟是一个补给站,不但有房屋可以歇息,有食物酒水,还有一间小小的铸剑炉。陈鹰来到铸剑炉处,生起熊熊火焰,他用一把钢钳钳起飞雪剑,在火炉中慢慢灼烧。

叶云生挂心飞雪剑,站在铸剑炉侧等候。直到这时,冼红阳也才有时间与莫寻欢叙些闲话。

这两个朋友,在冼红阳被追杀最为惨痛时,杯水相交,遂为好友,才引发了这一场轰轰烈烈的传奇。之后莫寻欢因自身伤势,委托越赢、杜春等人护送冼红阳,由北向南,经历了多少时间、多少困苦,终于再度相遇。

冼红阳想了半天,说了一句:“莫寻欢。”

莫寻欢笑嘻嘻地道:“我在。”

冼红阳又怔了一会儿,还是叫了一声:“莫寻欢。”

面对这样的朋友,感谢之类的话语非但多余,且无半分必要。冼红阳长出了一口气,便拿起身边的酒坛:“莫寻欢,我早就想与你喝一次酒。”

莫寻欢哈哈一笑,抄起另一个酒坛:“现在,不晚!”

两只酒坛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莫寻欢以口就酒,一条清澈的酒线自酒坛中倾洒而出,大半入口,小半倾倒在他身上、面上,青衣沾酒,更增醉色。冼红阳却因喝得太急,咳呛出声,他却全不介意,随意拿袖子一擦脸,咕咚咚将其余的酒一口饮尽。

越赢笑道:“小冼真是个洒脱人。”

冼红阳放下酒坛,问道:“莫寻欢,当日在合欢楼,是不是你?”

莫寻欢也不犹豫,答道:“是。”

他继续说:“你们在江南的时候,我也在。只是我露不得面,也脱不开身。幸好小川也来到了江南,因此我通过她给叶子和黎家那小长老送来解药。”

冼红阳道:“那你又怎知我在合欢楼?”

莫寻欢笑道:“算是凑巧吧……可也不算,我一直在合欢楼里办事,那天恰好就碰上你。”

这话说得奇怪,冼红阳心想:在合欢楼办事?合欢楼是座青楼,在里面能办什么事,才想到这里,莫寻欢就皱眉看冼红阳:“只是我看你,内力似乎并未完全恢复?”

冼红阳愤愤然一拍腿:“一半药丸被陆君明那混蛋抢走了。”

莫寻欢恍然,哈哈一笑,又从身上取出一颗药丸:“我还有呢,姓陆的小子已死,这次没人和你抢了。”

冼红阳忙去寻水,又好奇问道:“你哪里来的解药?给黎玉的蓝田石也珍贵得很,你哪里弄来的?”

莫寻欢笑道:“解药是薛明王那里得的。”他想了一想,道,“薛明王此人,日后不会太难为你,但是,也要防着他些。”又道,“尤其是叶子。”

冼红阳已从越赢那里得知薛明王当年与叶云生一番结仇经过(详见《他日相逢》之《谁许一生悠然》),便郑重答应。

然而尽管如此,莫寻欢依然没有说明蓝田石是从何人处得来,也没有说明为何同在江南,自己露不得面,现不得身。莫寻欢没有说,而冼红阳也没有问。

当年莫寻欢救他时,可也没有对他问东问西,调查他的祖宗三代。

他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这位好友,目光又落在莫寻欢身后的无名箭身上。他当日在江南杀死无名箭的师弟,云阳卫人字部头领栾杰,因此总不敢与无名箭直面。这时一眼扫到这位身形高大的神箭手身上,发现对方一直注视着莫寻欢,眼神中纯是关注友善,心里想:这位无名箭看样子与阿莫交情甚好,倒也奇了。

两人又叙了一些闲话,忽闻外面一声闷喝,声虽不高,却极低沉,莫寻欢笑道:“怎么,这便铸好了?陈兄动作真快,这连半个时辰都没到呢,咱们去看看。”

几人来到外面,只见炉火红若丹霞,映得人须眉皆赤,两截飞雪断剑,已经严丝合缝铸在一起,剑身灰白色光芒流转不定,宛若星辰。

叶云生喜出望外,伸手接过飞雪剑,轻轻一抖,只觉与从前并无半点分别,再细看剑身,接口处虽有剑痕,但几不可辨。他心中喜悦,忽地清啸一声,一剑刺出,小小山谷中,霎时寒意侵体,一场密雪遍布天地之间。陈鹰不由赞了一声:“好一个‘快雪时晴’!”

叶云生爽朗收剑,拱手笑道:“多谢陈头领!”

此刻诸事已毕,莫寻欢便道:“各位,等下我要先行一步了。”

眼下不理原上步步危机,前途未卜,他却说要先行一步。但越赢、叶云生等人与他相交莫逆,知他决不会为惧怕危险而离去,必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此都没有多说什么。莫寻欢又向杜春道:“九妹,你……”

他话尚未说完,杜春忽地道:“莫寻欢,我……我也恰有话要对你说。”

章三 北疆六绝

自莫寻欢与众人相逢以来,他也没有什么机会与杜春说上几句私房话。众人都是知晓二人关系的,白小川第一个拍手笑出来:“阿春姐,你们聊,我们在外面等。”

越赢摇头而笑,可也没有反对,叶云生神色很正经地走到外面等候,无名箭亦是同样。按理来说,冼红阳也应同大家心理一般,然而他站在那里,却觉心中骤然一痛。

这是完全没道理的事,他对自己说,莫寻欢是你生死之交,杜春是一路护送你的恩人,也是你的好友。你一早与莫寻欢结识时,就知道他二人是一对,现在你这副态度,做给谁看?你哪怕只存了这个念头,就已不算是个人!

他心里骂了自己十几声,一张脸却如被鱼胶糊住,连一个笑也扯不出来。

直到此时、此地、此刻,他才终于明了自己的内心所想。他遇上了正确的那个人,却不在正确的时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狠狠一咬下唇,再抬头时,面上终是带了笑:“好啊,你们慢慢聊。”

两扇木门慢慢合上,冼红阳默默回首,只觉心中一片黯然。

几人在门外说笑,白小川还不时往木门处看上两眼,嬉笑道:“莫哥哥和阿春姐现在不知在做些什么?”

不管做些什么,却绝对与众人的想象没有半点相干。这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此时单独相会,之间气氛,却全无旖旎之感。

杜春站在窗边,莫寻欢却坐在桌侧,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有一段时间,二人间一片静谧,似乎连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终于还是杜春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带了点淡淡的疲惫:“你与北疆玉帅,究竟是什么关系?”

莫寻欢一怔,便停止了敲击,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桌面上。

杜春道:“江南时,你说自己露不得面,也脱不开身,以你的为人,若知晓冼红阳、叶云生在那里,焉有不出面的道理?可你只能私下送药,最后才在秋声阁现身。你不现身只有一种可能,你身边有人不准你现身,或者你们正在做一件更加重大危险的事情,迫得你不能现身。”

“不理原上危机无数,你却不能与我们同行,莫寻欢,你不是这种个性的人。你和无名箭要去做什么事?竟要比我们这一遭还要危险,所以你才不与我们同路?”

“玉帅江澄手下六绝将,无名箭位列其中,是他最重要的心腹之一,你却与他交情深厚。阿莫,莫寻欢,你过去一直说,你只是每年帮江澄做几件事,以此换取开销。可照眼下情形看来,江南此处,你分明在帮江澄做着最机密危险的事情!”

“莫寻欢,你曾与江澄结仇,北疆玉帅睚眦必报,阴毒刻薄,你牵涉其中,且不说中间危险多少,就算这一遭你顺利度过,你可想过日后有几分可能全身而退?莫寻欢,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么!”

她先前说话尚是镇定,待到后来,却已哽咽出声。这聪明镇定的锦江门门主,一路行来何曾惊惶?也唯有此刻,方才失态。

莫寻欢站起身来,走到杜春切近,声音转柔,他开口,说的却是句全不相干的话:“九妹,方才在水中你与鬼头叉搏斗,可有受伤?我看看。”便伸手去抚她的肩头。

杜春“啪”地一下拍掉他的手,没好气地道:“我没事。”

方才水潭之中,第一条鬼头叉被杜春以匕首杀死,后来第二条鬼头叉突如其来,杜春仓促中避于水下,她水性奇高,一番辗转,倒也未曾受伤,但若无名箭晚来一刻,却也难说。

莫寻欢又大赞道:“还是我家九妹聪明,叶子、小冼他们便看不出这许多事。”

杜春板着脸道:“越大哥未必看不出来,只是我多事。”

莫寻欢轻轻扳过她的脸,柔声道:“不,不是你多事,九妹,我知道的,你是关心我。”

杜春一怔,忽然之间,一种酸酸涩涩的不知什么情绪,霎时充满了心头。

莫寻欢那只手转到她的肩头,他吸了口气,语气却还如平日一般平缓:“九妹,你方才说到六绝将,那你可知,江澄手下六绝将,都有何人?”

杜春一怔,北疆玉帅手下六绝将威名赫赫,但却并非均以武功见长,亦不算江湖人物。因此若要一一说明,她倒也不能。

莫寻欢笑了笑,一字字道:“六绝将,分别是北疆副帅任冰尧、军师卓一帆、钱粮总管钱沣、长安骑统领帅经天、忘归之首无名箭,再有,便是我。”他声音低低,仿佛情人耳畔的细语,“九妹,我是麒麟鬼。”

杜春一惊,身子猛地一颤。

麒麟鬼,那是近些年来闻名于北疆与戎族之间的奇人。他刺杀过戎族的高级将领,盗过皇族的财物,先后找过三个戎族高手决斗,杀了一个,放了一个,又废了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貌。

他是本领高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麒麟,也是残酷恶毒、百无禁忌,仿佛从地狱中走出来一般的恶鬼。有人私下说,这麒麟鬼乃是玉帅手下的心腹爱将,可却也没有人能够证实这一点。

也正是因为莫寻欢这一身份,因此他初见冼红阳,一语便道破当年对方率丐帮弟子,在红牙河上拦阻戎族精锐一事。

杜春又一震,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你是麒麟鬼?你——你这个疯子,你明明说你只是和江澄做些拿钱办事的交易……”

莫寻欢笑得有些无赖:“也没说错啊。”

杜春道:“你为何……”她本想问,“你为何要去做如此危险之事?”忽然之间,一个念头划过她脑海,一时间她竟然有些结巴,“难道是当年……”

“九妹最聪明。”莫寻欢语气愈显平淡。

当年,飞雪剑叶云生护送大侠李涵谷遗孤李文非,一路遭遇追杀无数,最后莫寻欢将李文非托庇江澄帐下,条件乃是他在江澄帐下从军三年(详见《他日相逢》之《谁许一生悠然》)。

“你说得没错,江澄此人,睚眦必报,阴毒刻薄。我先前与他有过节,在他帐下第一年,我被派去执行的,全是最为艰难危险的任务,没有后援,甚至也没有伤药和食水,有三次我险些丧命。第三次我一人深入戎族腹地,带了东胡王的头颅回来,半路实在挺不下去,那一次却是无名箭看不过眼,不顾将令,接了我回来。我在江澄帐下,交的第一个朋友便是他……”他眼望远方,似乎勾起无穷回忆。

“谁想归来时,恰逢有人行刺江澄,当时我虽然只剩下半条命,可还是救了江澄一次。自那次起,我和江澄的关系便有所缓和。但这依然不够……”他淡淡一笑,“我的情况不同,若想在玉帅的帐下生存,唯一的办法,便是成为他的心腹……”

他淡然地下了最后的结论:“所以,九妹,我成为了江澄的心腹。”

“当日里我救冼红阳,是为一个‘义’字。但此事若无一个终结,日后无论青林庄或是锦江门,都难免受其贻害。这件事,只能从江澄身上着手,恰好北疆玉帅在这场朝廷争斗之间亦有牵连……”

他凝视着杜春的双眼:“九妹,你放心,我定会设法脱身。”

他的手轻轻抬起,隔着一层纤薄的空气,极温柔地抚上杜春的面庞,尽管并未有真正的接触,却珍惜如对待这世间最为珍贵的珠宝。

他放下手,转身,欲待出门,忽又回首笑道:“还有,在江南我是救了那个叫韶华的姑娘。安置好她便离去了,和她可真没什么。”

这一次,悠然公子真正推门离开,只在桌上留下了一样物事,杜春伸手拿起,却见是个极精致的淡粉色瓷盒,是她平素惯用的,江南回燕坊的胭脂。

在莫寻欢与无名箭离开后,叶云生带着白小川,也先行离去。

杜春心事重重,一路之上少言寡语。冼红阳只当她是与莫寻欢分离所致,也不好相劝。只有越赢窥了个空隙,和杜春简短交谈了一次,那次之后,杜春的情形才略有好转。

谁也不知道这位含笑稳重的青林庄主,又到底晓得多少事情。

不理原的荒凉,远远超出冼红阳的想象,这种荒凉并非是此处无草无木,全无生机。而是那一份景致,便与生俱来有着寂天寞地一般的气质。触目所及之处,唯有高高低低的荒原,树是枯树,草色昏黄,连天色亦是长时间的阴沉如水,间或跑出一两只长尾蜥蜴,却也只给这不理原上平添寂寥。

唯一算是有生机的地方,是草丛间不时可见的一种淡紫色小花,那花小如米粒,花瓣却层层叠叠,冼红阳之前从未见过。他拈起一朵小花,顿觉这不理原上,倒也没有那般难过。

他问越赢:“越大哥,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越赢掐下一朵,仔细看了一番:“不知道。”

青林庄主素以博闻广识闻名,没想竟连他也不知,倒也奇怪。

三人在不理原里走了两天,道路虽然险阻,却并未再次遇上云阳卫,也没有遇到那传说中的罗刹天与罗刹地,但越赢时刻不敢放松,他道:“这等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一击必中。”杜春亦深以为然。

到了第三天,这一日中午,三人找了个地方歇息,此刻清水已空,越赢取了皮袋去周边寻找水源。这不理原上沼泽许多,水源亦是不少,但很多小河,看上去一清如镜,内中却有剧毒。唯有越赢曾来过不理原,懂得分辨方法。

越赢一走,便只余下杜春与冼红阳两人。自那一日冼红阳窥破自己心意后,每次与杜春单独相处,总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去寻些野味。”也没等杜春回答,便匆匆离去。

他到底不敢走太远,闲逛了一会儿,这不理原上委实没什么可打的动物,别说兔子,连飞鸟都看不到一只,总不成抓两只蜥蜴回去做火烤蜥蜴干。因此冼红阳看了一会儿,也就准备回转。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呻吟声。这声音很是细微,却极痛苦,若非冼红阳身有武功,只怕也就听不到了。他心里诧异,便循声而去。

绕过一个小丘,果然见到前方沙地上倒卧着一个人,这人一身的尘土血污,几乎分辨不出他原本的衣衫是何颜色。他全身蜷缩,长发披面,不时发出一两声呻吟,极是可怜。

冼红阳怜悯之心顿起,忙上前查看:“兄台,你怎样?”

他刚要伸手去搭那人脉搏,那人身子忽然一震,原本紧握的双拳忽地化拳为掌,这一掌真比闪电还要快捷三分,“唰”地便向冼红阳胸前击去!

冼红阳全未料到,仓促之间避无可避,他原是弯腰查看,索性抱头一滚,姿态虽然难看,却到底避开这雷霆一击。

他慌忙爬起,暗自埋怨自己:冼红阳啊冼红阳,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你怎么还是学不乖!你看看你,这次又招惹上了什么!

他骂了自己五六句,却不见地上那人出手,心里诧异,仔细一看,却见那人二度蜷缩起来,痛苦程度更增之前。

冼红阳不免忏悔,原来这人是真生了病,又上前问道:“兄台,兄台!”话音未落,那人忽地只手撑地坐起,另一只手拇指、食指、中指搭在一处,竟是以无名指一指向冼红阳攻去。

人的五根手指中,要属无名指最为笨拙,因此无论哪一门一派的指法,也没听说单用无名指进攻的。这人指法姿势朴拙,但细看下,却极为优雅,尚未碰触,已觉一阵寒气逼人而来。

冼红阳这次已有了防备,一个侧身闪过这一指,那人未曾起身,手臂一转又是一指袭来,这次依然是以无名指发招,速度之快,更胜前番。

冼红阳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却从未见到这样一套奇妙的指法,那人始终就只是坐在地上,却逼得他左支右绌。寒气虽然未及身体,却也逼得他全身冰冷,连心口都是一阵阵地发凉。

哪里来了这么个怪客?冼红阳暗自叫苦,堪堪拆了十几招,他终于找到一个空隙,探手抽出腰间竹棒,一招“青竹丝”挥洒而出,同时喝道:“我没恶意,住手!”

那人神志似乎已经不太清醒,冼红阳说些什么并不在他心里,只反手又是一指,这一招动作过大,原本披在面上的长发有大半被他甩到脑后,冼红阳虽与他打了半天,可一直没见他真容,抬眼一望,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竟是呆在当场。

恍然间,早年不知在哪本杂书上见到的一句诗,瞬间溜进他脑子里。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

冼大帮主这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单纯为一个人的容貌所惑。

他不是没见过容貌俊美之人,女子如杜春,男子如叶云生,容貌都十分出色。但无论哪一个,都比不上面前这人五官之精致秀美。而且这人容貌,又不单纯是美而已,更有一种空灵清寒的味道。冼红阳呆了一呆,险些被他指风扫中,幸而那人这一指击出,似是已经用尽全身气力,仰面栽倒。

冼红阳很是不好意思,喃喃道:“真对不住,原来你是个女子……”一抬眼竟又看到那人喉结,不由哀叫一声,“这是怎样,一个男人怎么长成这样?”

这是个男人,这竟然是个男人。

冼红阳还坐在地上呆滞,杜春见他许久不归,已经赶了过来,一眼看到地上那人,也不由吃了一惊:“这是……”

冼红阳结结巴巴:“我、我也不知道,杜门主你看看,这人到底是生病还是中毒?”他与越赢、叶云生几人都已是兄弟相称,唯有在面对杜春时,却依旧以“杜门主”称之。

杜春蹲下身仔细检查,她长于医术,但看了一遍,却也不禁皱眉:“这个,却真是难说……”

她又思量了一会儿,从身上拿出两枚银针,自那人头顶穴位直刺下来,那人轻声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却依然是行动艰难。

他挣扎着指自己怀里,杜春此刻也不避嫌,探手从他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青玉瓶,那人勉强开口:“三……”

杜春便从中倒出三颗药丸,那药丸味道极是诡异,纵然她熟知药理,一时间竟也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人点一点头,杜春一托他下巴,便将那三颗药丸送入他口中。

药丸入口,未及片刻,那人终于恢复了一些神志,低声道:“多……多谢。”但手脚仍是不住发颤,脸色亦是依旧难看至极。

就在这时,越赢回来了。

杜春仍然为那人救治,冼红阳则赶快起身,和越赢讲述了方才种种事情。他偷眼看去,见那人依旧病痛难当。这不理原上,丢这样一个人单身在此,直如眼睁睁看他去死一般。

明知己方前路亦是十分艰难,冼红阳也实在做不出看一个大活人死在这里的事情。他心里盘算,该如何说,才能让越赢同意带此人一路同行呢?

他还在斟酌言辞,那边越赢已经开了口:“此人病情严重,留在此处也不妥当,让他与我们一同上路吧。”

冼红阳心里感动,忙道:“多谢越大哥。”

越赢好笑:“你谢我干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那人又恢复了几分,越赢弄了点干粮和清水给他,那人吃喝完毕,又增添几分精神。越赢便问他:“这位朋友,请问你如何称呼?”

那人轻声道:“我姓顾,名叫顾从容,来自宁海楚江门。”

越赢与杜春对视一眼,他两人均是一方之主,越赢见识尤其广博,但谁都没有听说过这个门派,自然也未听过这个名字。顾从容见二人神情,苦笑一声:“楚江门极小,除却我与师父,一共也不过三四个弟子,二位未曾听过,也属正常。”

江湖上,门派何止千百,有些僻处一方,人数又少的小门小派越赢未曾听闻,这也解释得过去。

冼红阳在一旁插口问道:“顾小哥,你方才那套指法,可俊得很啊,这般的好武功,楚江门怎的无甚名气呢?”

顾从容道:“不瞒几位恩人,这套指法原是我师门独到之秘,名唤雪阑珊,但不知为何,师父连同几位师兄……都未练成,只我参照祖师留下的秘笈,也不知怎的,便练成了。”

越赢与杜春二度交换了一个眼神,这顾从容说得很是谦虚,但若真是如此,便可见此人,武学天赋必然过人。

顾从容又问道:“几位恩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还请告知在下名姓,将来也好报答一二。”

冼红阳下意识就要说出名姓,一想不对,自己名姓岂有随便说出之理,未想越赢反而道:“在下青林庄庄主越赢。”随后杜春也开口道:“在下锦江门门主杜春。”

冼红阳一看这二人开了口,也便道:“我是冼红阳。”

是时青林庄庄主越赢、锦江门门主杜春协助丐帮前帮主冼红阳逃亡之事已然传扬天下,但顾从容听了这些名字,却视如平常,拱手道:“越庄主、杜门主、冼兄,多谢几位的大恩。”

越赢几人也便还礼,顾从容又道:“方才那恶疾是我与生俱来,发作时全无预兆,若非一位神医配了救命药丸给我,只怕我早就死了。也因此,我从小未出过宁海城,对外面世事也一无所知。师父虽晓得我有这个病,但因这一次任务事关重大,而门中只有我一人练成了雪阑珊,武功……还过得去,因此师父才派我出门。”他虽这般说,冼红阳却晓得此人指法,在方才病发时犹有这般威力,可不是“还过得去”而已,绝对称得上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

越赢便笑问道:“却不知顾兄弟来这不理原上,又是所为何事?”

顾从容犹豫片刻:“几位是我救命恩人,本不该隐瞒,但此事是我师门之秘,实不能言,我能告知诸位的是,这次来不理原上,是奉师父之命,去丹阳城内送一封信。”

丹阳城,那是西南王傅镜的地盘。

越赢神情微微一变,随即如常:“顾小哥说的是,你便好好休息。”

几人又休息了半天,待到傍晚时,那顾从容竟已恢复如常。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一张脸在月下几有莫可逼视之感。冼红阳对他那套指法很有兴趣,两人在一起交流武学。越赢却和杜春避到一旁,二人轻声交谈。

“那人……必有问题。”杜春低声道。

越赢笑笑:“这个时间,他无声无息出现在不理原上,就是最大的嫌疑。他去丹阳城送信,为何不走大路,反要走这危险的不理原?而他听到我们几人的名字时,眼神一瞬间已有变化,反又刻意掩饰,倒着相了。我看这人必是有备而来,若他真有不轨之意,与其暗地提防,倒不如把他带到身边,反倒好防备些。”

杜春也点头称是,可又犹疑着道:“大哥,他白日里发病,却是真的。”

越赢微一挑眉:“哦?”

“那时我在他身边检查,他脉搏奇快,体温颇高,这些,是装不出来的。”杜春道,“只是那药丸,我却辨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

越赢笑道:“竟也有你认不出的药,倒是奇了。”

杜春嗔道:“大哥!”

越赢笑道:“好好好,不开玩笑,阿春,你看他那张脸……”

杜春也皱了眉头:“我仔细看过,不是人皮面具。可是不是其他易容方式,我却不知。”杜春虽然亦通易容之术,但她之所长,是人皮面具的制作,其他方式却知晓不多。她又道,“易容这行当,并不是单纯化装成普通人便好,将自己变得极丑或极美,亦有同样效果。”

极丑,则众人不敢看那面孔太久;极美,则众人必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张脸上。都会忽略掉很多其他东西。

越赢思考良久,慢慢念出一个名字:“千面人魔,风陵渡。”

那是西南王傅镜手下第一心腹,越赢曾与冼红阳分说此人,却未曾解释这“千面人魔”绰号之来历。实际上,这风陵渡最擅长的便是易容本领,传说他装龙似龙,装虎似虎,便是扮个女人混在脂粉堆里,也没人认得出来。

杜春思索片刻,却道:“还有可能是罗刹地。”罗刹地不以武功见长,却能与罗刹天齐名,焉知不是因为他有着易容本领?

越赢不禁沉吟,最终他道:“阿春,小心提防。小冼那里,先不要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