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当户织

我结婚时,妈妈准备了八套床品作为嫁妆。其中有四张床单是织布机上织的,四张中有两张是我小时候织的。

妈妈把以前织的床单全部存放在家里的大红木箱内,还用一把铁锁把它们锁了起来。红木箱上一次打开,是姐姐结婚时,妈妈从里面拿出四张床单给姐姐,这一次轮到我了。

“都是忙里偷闲,一手一脚织出来的。从你们读小学织到读初中,一尺一尺地攒,十来年,才装满了这个大红箱子。以前嫌箱子大,好像总也放不满。现在觉得它太小了,拿了两回就空了。”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轻轻地用手抚摸着折叠整齐的床单。它们的大小和材质都是相同的,只有花色不一样。有的是红黄蓝交织的小格子布,有的是绿红粉交织的大格子布。虽是十几年前就完工的作品,但现在看起来,依旧灿烂如新。

妈妈的期待和忧愁,像这些床单的格子条纹一样,横横竖竖地交织在了一起。

在我结婚后的第一个冬天,我铺上了妈妈从大箱子里拿出来的其中一张床单。它是由中国红、桃花粉、草绿三种颜色织成的格子床单,从科学搭配的角度来说,这三种颜色是不适合放在一起的。但是,这些亮眼的大红大绿交织叠加在一起,并不那么突兀,反而透着一种生机勃勃的乡土气息。

有一回,一个外地的朋友来家里玩。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家最灿烂的那一部分——花床单。她问我,在哪里买到的这样一张色彩奇特的床单,是不是少数民族风。我跟她说:“这是我小时候自己织的。”她张大嘴巴说:“你一个‘85后’,怎么会织布?”

对年轻人而言,提起织布,一定会想起曾经在课本中学的“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或是《天仙配》中的“你挑水来我浇园,你织布来我耕田。寒窟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织布,这个带着历史感的技术活,我并不知道是从什么朝代开始的,不过,在我的家乡,它一直是一件很兴盛的事。因此,我也能很幸运地参与其中。

我奶奶那一代人织布的过程极为烦琐,要从种棉花开始准备。秋收摘了棉花后,把棉花铺在打谷场上晒。在它暴晒时,还需把烂掉的、没绽开棉瓣、夹杂在棉花中的枯枝败叶挑出来,确保没有杂质掺和进去。晒干的棉花装进袋子里,挑到街上,用轧花机把棉花的籽分离出去。经轧花机处理过的棉花变成了条形,叫皮花。皮花再经弹花机处理一次,就会变得更加柔软。这么一套流程走下来,一袋子棉花就会变成蓬松的一堆,像是天空中飘着的白云。当然,在那个年代,弹好了的棉花并不会全部用来织布。家里有娶媳妇嫁女儿的,也会拿一些出来做棉被、棉衣。

干净蓬松的棉花挑回来后,就要开始搓棉条了。这道工序不需要机器,用双手就能完成。一般是只要有空闲,就拿出来搓一点。所以,村里的妇孺无事在家聊家常、带孩子时,都会聚集在一起搓棉条。一袋袋的“白云彩”,揉搓后就变成箩筐里堆叠整齐的棉条了。接下来就是纺线了,这是一个需要技术的工作,并不是所有人都擅长。

虽说棉花已经经过轧、弹、搓,让本来蓬松的一团合在了一起,但要把这些棉条变成线也是不容易的。你得右手摇着纺线车,左手捏着棉条纺线,左手的推送配合着右手纺线车的速度,让棉条变成细线。大多数人纺线时,都得全神贯注。稍不留意,左手松了,纺出来的线就变粗了;右手摇动快了,线就断了。

我家不远处有一个婆婆,是村里的纺线高手,据说她在年轻时就习得此技术。她在纺线时,两手配合得极好。右手有分寸地摇着纺织车,左手有节奏地推送棉条,不时还抬手转动。虽然她两手不停地在忙碌着,却还能自在地和大家聊天。她在说话时,根本不需要一直盯着手上的活,聊到开心时,她还会一边纺线一边唱歌,配着“吱吱呀呀”的纺线节奏,右手向下摇车、左手向上抬高送棉条,这样的舞动加节奏,更像是一场表演,而不是一个手工活。

长大后,读到《庖丁解牛》的故事。宰牛的人说,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每每遇到这一句,我总是会想起那个纺线时舞动的婆婆。

所以,每当这个婆婆纺线时,村里的妇孺就喜欢围坐在她身边,一来是为了学点技术,二来也是一种放松。能把一种工作做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天赋自是有的,更重要的是,她一定是用心在钻研,磨炼自己的技术。纺线本来是一项极为辛苦的活,婆婆却能把它变得乐趣无穷。

纺线之后,便要开始染线和浆线。染线比较简单,把一种深蓝色的粉末倒入水桶中,搅拌均匀后,把线放进去浸泡,直到白线变成蓝色。浆线就稍微烦琐一点,先煮一锅粥,煮的时候需要不断地搅拌,以免它煮干了,但又不能太稀了,待它黏稠度合适时,就把线团放入粥羹里揉搓。揉搓后,再把它们都挂在树上晾晒干。这样做的目的,是增强棉线的韧性。一般晒上三五天,线团就全干了。这时,就把它们从树上收下来,把粘在线上的饭粒、米羹都抖落下来。此时,扯一扯棉线,它会比刚纺出来时坚韧许多。坚韧的线团收回来后,就得抓紧时间把它们缠在竹筒上。用的也是纺线车,竹筒在转动中被缠上棉线,直到被缠得像一个胖萝卜,就换下一个竹筒。

这些织布前的材料准备工作,一般都是好多家在春耕前共同做这些事。一来正是春天,无农活可做,相对清闲,大家都有空;二来,在纺线时,大家能聚在一起聊天,相互切磋技术,染线、浆线一起操作也能节省成本。毕竟,买一包染料,染一把线也是染,染十把也是染,还不如大家一起来,煮粥浆线也是如此。

更大规模的邻里合作,是浆线之后的牵布。牵布,是整个织布工作中最为重要复杂的一环。这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必须由三人以上组团才能执行。它不仅是个体力活,更是个算术活。

首先,要确定好这次上机前共要织布的尺数(这个数据主要是确定以后能织多少张床单)。确定数据后,找一个宽敞的空地,钉上四根拇指粗的木桩,把之前缠好的“胖萝卜”穿在小木桩上。这些看似简单的操作,并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做的,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牵布老手亲自放线才行。因为一旦放错一个“胖萝卜”,后面的线就全都混乱了。

我们村从前牵布的地方,总是会选在我大伯母家的老屋门前,那里平坦开阔。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牵布的老师傅——芬的婆婆,她就住在大伯母家的屋后。此外,这个位置位于村子中间,无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人聚集在这里都方便。

每一次牵布,起初是老师傅加上参与织布的几个妇女。慢慢地就会聚集十几个人,大人拉线,小孩子递“胖萝卜”,个个忙得不亦乐乎。在牵布这件事上,让我真正体会到了远亲不如近邻。

在我奶奶那一代,大家辛苦织出来的布,一般都是用来做被子、床单、一家老小的衣服的。到了我妈妈这一代,就是给儿女做结婚用的嫁妆。所以,奶奶那一代人牵布时,人们讨论的是开春后,家里要做多少件衣服,孩子长得太快了,从前的衣服都小了,得赶快织新布裁新衣。妈妈这一代人牵布时,大家会“炫耀”自己对儿女的爱。不同的年代,尽管谈论的话题不同,但是织布带给她们的期待和快乐是相同的。那是一种农村妇孺价值的体现,是她们从无到有地创造了布匹,是她们通过自己的劳动改变着家人和自己的生活。

牵布的工作完成后,就可以上机织布了。一般有一定家底的家庭才会有一个织布机,我们全村上下都不足十台。所以,织布机成了一台共享的机器。我家曾有一台,据说它的“诞生”还成全了一桩好事。从前大伯母还没嫁过来时,正和大伯议亲。她们家有一位长辈说,如果有一台织布机就好了。我的爷爷听闻此事,便火速找来木匠砍树做了一台织布机,后来,亲事成了。大概真是有织布机的功劳,也难怪,这台织布机后来一直被放在大伯家的老屋里。

我虽能像模像样地讲出织布流程上机前的所有过程,但是我能亲手参与的部分极少,最多不过是做一个小工,递递线筒什么的。我参与最多的一项,就是上机织布。

有一年,大伯母家的织布机抬到了我家。这一回是妈妈和村里的几个阿姨一起织布,妈妈排在最先。无奈那时家里的家务多——种田、喂猪、养牛,就连家里的一日三餐也都指望她一个人,妈妈只能在晚上抢着时间织一些。我带着一半的好奇、一半为妈妈分担劳动的想法,主动提出我可以在放学后帮她织布,妈妈爽快地答应了。

那时候,我已读过花木兰的故事,在我心中,织布是一件很酷的事,便兴高采烈地开始了。起初的几天,不是把梭子扔到了天井里,就是在该织红线时织了绿线,还时不时地在机台上坐不稳,摔得四脚朝天。当然,即便是如此,放学回来织布也比做作业开心得多。

在我织布时,村里的织布流程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大家不再从种棉花开始准备,浆线之前的工作也全部都省掉了。20世纪90年代末的农村,已是一番新模样。各家各户的生活条件开始变好,一年忙下来,手里也会有一些余钱,大家都直接从镇上的商店买线回来。商店的线也不再只是白色和蓝色两种,各种颜色任你选。于是,中国红配上桃花粉,加上青草绿的搭配就开始流行起来了。妈妈、婶婶、阿姨们买回五颜六色的线,直接请师傅牵布上机,随个人喜好调配成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格子图案。保证每织一匹布,都会闪亮灿烂。这些耀眼的颜色被存放在各种箱子里,存上五年十年,在每一个特别的日子打开。

对于我来说,织布时如何扔梭子是最重要的练习。扔快了,梭子就会飞到天井上;扔慢了,它就像一条死鱼,卡在机台的线条之间动弹不得。我练了三天,才能保证左手扔时,右手刚好能接住它。练好了手上动作,还得注意脚下踩的踏板的配合。右手扔梭子时,右脚得踩脚下踏板,左手扔时左脚得踩。这时,最容易手忙脚乱。

小时候写作文时,老爱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来形容时间。从前只觉得这样的形容看起来很美,显得有文化,并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后来,在许多次放学织布的时间里,在左右手不断扔梭子时,看着梭子来回飞速跑动,急嗖嗖地飘移,才终于明白“日月如梭”的真正含义。

弄清楚了一个成语的意思,也解开了另一个困惑。在描述花木兰在家织布时,文中说:“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记得当时老师说,花木兰很忧愁,所以发出了很大的叹息声。当时无法理解,这个叹息声到底有多大呢?我在织布时,就一下子明白了。织布可不是一件安静的事,而是热闹得不得了:梭子跑动的声音、脚踩踏板的声音、机杼之间撞击的声音……可都是声声入耳的。再回顾课文,足以见得她叹息的气力之大,也说明她忧愁的事情有多严重了。后来,代父从军的事就呼之欲出了。

我本带着心机,想着用织布来逃避做作业,没想到又在织布中完成了更多的作业。都说“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我通过织布明白了成语,也理解了古文。可见,生活中的实践是学习最好的途径。从那以后,织布对我来说就真的成了一件很酷的事。

我不知道村里的阿姨们是从什么时候不再织布的,我妈停止织布,应该是她的大红木箱放满的那一年。最后放进去的两卷,是我在各种状况之下完成的“杰作”。事隔多年后,箱子被打开,我背着这其中的两卷,把它们从湖北带到了广东。

之后的每一年冬天, 它们被铺在床上,成为家里最灿烂的一片色彩。每一次家里来客人,都要对这闪亮的色彩发出感叹。我一次次地,跟她们讲起从前织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