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赛官焙

潘家茶园的地理位置、土壤条件不能跟贡茶园相比,所以头采茶稍晚几天,趁着这几天时间,应安帮潘振承选购了几块铁观音茶田。要地高雾浓、四面环山的;要坐南朝北的;要土厚质松、通气排水的;同一坡向要坡下的不要坡上的……还有茶树种、茶树龄、灌溉条件、运输条件,价格对比等等,听得潘振承头昏脑涨,他木然地跟在应安身后只管付银子和点头,别的二话没有。

三天后潘家茶园开采,应安在各个茶田和烘焙坊间穿梭,忙得不亦乐乎。潘振承不会做茶,但他并没有歇着,而是一直跟着应安身后,帮他端茶递水打下手,丝毫没有豪商的架子,弄得应安都不好意思了。

应安白晳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像把玩着珍瓷玉器一般,轻重适度,动作潇洒地揉捻着白鸡冠。这款茶采摘后萎凋、做青、炒青俱完成得相当完美,进入揉捻程序,应安亲自下场示范,带领茶师们做着这款回甘隽永的名茶。

白鸡冠产于慧苑岩火焰峰下的外鬼洞中,树高近六尺,分枝很多,叶子是长椭圆形的,叶色浓绿光泽,嫩叶薄软浅绿微黄,与浓绿的老叶形成鲜明的两色层,所以被称为白鸡冠。相传前朝一个知府携带亲眷进武夷山,其子忽染恶疾,腹胀如牛,医药罔效。有一个寺僧奉一小杯茗,知府啜之味特佳,将余茶授予其子,子病即愈。问其名,僧答白鸡冠。知府奏于帝,帝尝之大悦,敕寺僧守株,年银百两,粟四十石,每年封制以进,遂充御茶。直到现在,这个白鸡冠仍属贡茶之列。

揉捻过后是走水烘干,接着选捡茶梗、黄片,再反复烘焙。在整个制茶过程中,应安一步未离一直盯着茶师。

第一批茶出来后,潘振承泡了一泡来尝鲜,一饮之下大感惊奇,这茶条索紧结,“一片绿叶红星点点”,茶汤明黄,入口齿颊留香,神清目朗,有淡淡的玉米清甜味,香气高扬,回甘竟比历年的茶都绵长几分。

“呀!老三,这茶太好了!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白鸡冠。”潘振承一气喝了好几杯,才说出话来。

应安一身白衣卓尔不凡,眼眸明亮如皎皎月光,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但那清浅的笑容里掩不住几丝自信,几丝得意。

潘振承捞起袖子围着新茶打转,应安果然厉害,有了这种品质的茶,相信一定能引来各国大班,把他商行的名号打得响亮。

当所有的茶都做完后,潘振承仍不肯放应安离去,硬拉着他回去跟自己“同床共枕”。应安也没有什么意见,原因很简单,在他做茶的短短一个月内,潘振承为他找来了大量古书,其中茶书就有好几种,有两本还是孤本,这绝对不是有银子就能办到的,除了钱还得有广阔的人脉,极好的人缘。

晚上应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看书。潘振承盘腿坐在他对面喝茶,不时发现由衷的赞叹。

“老三,我过几天请亲朋故旧聚一聚,送些白鸡冠给大家尝鲜,你也一块来。”

“过几天恐怕不行,我最迟后天就得回家。外贸交易季快到了,我家里忙。”

潘振承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老三,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潘大哥直说便是,”应安放下书,认真地看着潘振承。

“呃……老三,我的同文行每年在你们家买茶下几成订金?”

“这事你问我?”应安笑了。

潘振承捂着嘴咳嗽一声,似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人做事情粗糙,你别怪我。”

应家茶何其重要,潘振承哪里会不知道自己每年给应家下订几成?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做生意忌精明外露,显得太过聪明会让对方提防,担心自己被坑,唯有诚信、忠厚、能吃亏的表现才最受欢迎。

“五成吧!所有客商都是五成。”

“啊……是这样,老三呀!我最近接下了瑞典东印度公司的生意,茶叶的需求是越来越多了,我想年年下订你们家茶庄的全部产茶,再下订应家茶商帮的全部特级茶、一级茶,能行吗?”

“这么多?”应安吃了一惊。

“呃……我付八成订金,如果碰到茶叶小年,数量不够的,你们不需要补齐货,只按产出交付就行。”

“光是一个瑞典东印度公司你吃不下这么多茶……你是想包断我们家所有的出口茶不让别的行商拿到货,是吗?”

被一眼看穿,潘振承有些吃惊,他讪讪地笑了一下,“老三呀,其实你们家只管卖茶,至于卖给谁不打紧的吧?”

应安想了一下说:“是不打紧,我也不介意帮你把生意做得更大,因为我们两家本来就有旧。”

“哎!”潘振承拍了一下手,“谢谢老三!”

“不过,我们家也不能只有你一个客户,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风险太大。”

潘振承不得不点点头。

“所以,我可以给你七成货,剩下三成我得留着维护跟别的客商的关系。”

那也很好了!不不不!是非常好了!潘振承兴奋得两眼发亮,“好啊!好!”

“不过潘大哥,八成订金可不行,你这么要货,我得收全款。而且契约五年一签,不是死契。”

“……”潘振承“哈哈”大笑,“老三,你就坑你哥哥吧!行,就这么说好了。”全不全款的无所谓,只要能引来洋商,他再跟他们要订金就好。

应安对这笔生意也感到满意,他问:“那我们现在就签约?”

潘振承愣了一下,“这么大的生意你要不要问问你爹?”

应安露出有几分调皮的笑容,“那要不我去问问?”

潘振承的心一阵狂跳,他连连摆手说:“老三你别逗我,现在就签。”

潘振承立即拿来纸笔写下契约,双方看过后,他掏出同文行的大印重重地盖下去。他本以为应安要把这份契约拿回家用印,改天再送过来,没想到应安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包袱,同样掏出应家茶庄的大印重重地盖下去,潘振承拿着契约内心激动不已,有了这个就天高任鸟飞了。

两天后,应安回家去了。

潘振承大摆宴席,除了亲朋故旧,还请了建宁府相熟的几位官爷。席间他拿出白鸡冠请大家品尝,在一片“啧啧”称奇声中憧憬着同文行美好的未来,心情一好,他又给每位客人送了些白鸡冠,并坦然地接受大家的千恩万谢。虚荣心得到满足后,潘振承也到应家去了,外贸季开始,想要拿货的客商都得到应家去听价格,他既然回到泉州也应该去亮个相,为应安捧捧场。

走进应家别苑,来自江、浙、闽、粤四大口岸的大行商已齐聚,处处都是小酌清谈,处处都是茶会、茶宴,好不热闹。自从康熙朝开通四大口岸后,大清与洋人的贸易就做得红红火火的,洋人最喜欢的商品就是茶叶,而茶叶当中最喜欢的又是武夷茶,作为福建茶商帮的龙头,应家对出口茶叶一直有定价权,应家茶叶也一直供不应求,连带着给茶商帮内其它茶庄都带来了好处。

各大行商来到应家后都住在别苑,只要送上行商拜帖就可以免费吃住,伙食不错,喝的也都是好茶,应家的茶叶定价又公道,所以在行商之中甚有人缘。

潘振承寻了一圈不见应安,就踱进大堂,选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下,等着定价开始。不久,在伙计的引领下行商们陆续进来。应凡坐在上首,长子应康站在应凡身后,负责向来人宣布定价。应康走到台前向行商们作揖行礼,然后宣布订价开始。随着他宣布茶品名称和等级,几个妙龄丫环就会端着放着茶干的赏茶荷和泡好的茶汤走到行商中间,请大家品鉴、欣赏。等行商都了解后应康才开始报价。他每报一个价,众人就交头接耳一番。

有人扬声问道:“大少爷,我听说今年雨水过多,茶菁品质下降,怎么还能出这么好的茶?”

应康笑容谦和,他说:“今年的茶菁质量是不如去年,不过做得格外认真,弥补了一些,掌柜们满意就好。”

那人急忙说:“满意!满意!请问这茶是谁做的?”

“这个……”应康作了个揖答道:“是在下。”

人群“噢”声一片,接着掌声响起。潘振承端起一杯受到赞誉的大红袍分三口品完,然后含蕴地笑了一下并不说话,这茶确是很不错,不过比起潘家茶园的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应安威武呀!

应康回答完后,继续报价。

“今年的茶真不错,这个价钱挺厚道的。”

“对,一担茶只涨了不到二十两,留了不少赚头给我们。”

……

当所有茶品的定价宣布完毕,有人举手站起来说:“大少爷,我们中南行上季定购的茶叶不够,今年茶叶产量大,想再多要点成吗?”

此话一出,大家都纷纷站起来,“我们的也不够!”“我们的也不够!”“多匀点出来给大家吧!”……

应康笑得一脸和气,“谢谢大家对我们应家茶庄的抬爱,只要仓库里有存货的,都可以匀给大家。”

有人率先叫了一声“好!”

接着大家都纷纷叫“好”,此起伏彼,好不热闹。

站在潘振承身边的两个人低声交谈。

“应老宗主抱恙,现在不太管事了,应家没有庶子,全都是一个娘生的,所以长子继承再正常不过。看看,大少爷多能干!我昨天跟你说要多跟大少爷亲近没有错吧?”

“多亏你英明!这次回去能跟大掌柜交差了。”

“可不是。”

……

潘振承笑了笑,开始吃茶点,应家的茶点也是很有名的,自己不常回来,要多尝几个品种。

有人嚷嚷:“少东家,特级大红袍您剩多少都给我吧!我全要了!”

应康摆了摆手说:“这位掌柜的,对不起了,我手里只有二级茶和三级茶,特级茶和一级茶得问过我三弟才能出货。”

“啊?您不是……大少爷吗?”

应康笑得特乐呵,“我们家不讲这个,谁能挑起这副担子,谁就是大少爷,不能挑担子的,那就是小伙计。比如我,就是伙计。”

潘振承笑了,这应老大倒是个好脾性的,他站起来扬声说:“大少爷,我们同文行的货也订少了,也给我们多匀几担吧!”他和应安签的是密约,所以他想做个样子。

“哎哟,这不是潘掌柜吗?大财主呀!”

“他就是潘振承掌柜吗?”

相识的不相识的人在定完茶后,纷纷走过来跟潘振承打招呼,因为潘振承亲自到场,对应家茶也更有信心。

应家茶商帮的茶以外贸为主,外贸货品分派完,国内市场就可以上货了,除了名枞外,福建还有黄金桂、大叶乌龙、梅占、本山等多个茶种,茶叶的总产量并不小,凑着茶叶外贸季,所有茶庄一齐开门营业,建宁府各条街道茶香四溢,写着各种新茶上市的牌子琳琅满目,旗子迎风招展,前来贩运茶叶的外地商人川流不息,酒肆、茶馆里人满为患,欢声笑语,渲染出一派繁华景象。

不知道从哪天起,也不知道哪家茶馆是源头,有潘家白鸡冠赛官焙的消息不胫而走,愈传愈广。一个生得高大威猛的汉子在泉州最有名的茶香缘茶馆喝茶时听到临桌的人议论,站起来用力一捶桌子大声笑道:“私焙赛官焙,说明汉人就是比满人强,大清不行了。”

茶馆内瞬间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掌柜愣了一愣后气哼哼地说:“如此悖逆之语,这位客官不可胡言!”

“胡言,你睁开眼睛看看,天下有多少贡焙?每年驱赶多少茶农进山做茶?为了做茶伤了多少农耕?多少茶农因为交不上贡茶卖儿卖女?如今私焙赛官焙说明黄天将死,苍天将生……”

这汉子慷慨激昂地演说,不少茶客扔下茶钱悄然离去,当他说到“黄天将死,苍天将生”时,本来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或者出于好奇想看个热闹的茶客们一哄而散,只剩掌柜和伙计惊恐地瞪着他。

那汉子无趣站起身来,“怕什么怕?白莲下凡,万民翻身,这是大好事!”说完他大踏步地走了,速度快得像阵风,一会儿就没影了。

私焙赛官焙,历史上不是没有过,但出在谁的任上谁倒霉,皇上喝的茶居然比不过老百姓喝的茶,光是这丢了皇家颜面的罪责就不小。更何况深究下来,官焙除了负责监督制茶的官员谁有机会品尝?未经品尝谁又能知道私焙赛官焙?这件事要查必从官员开始。查问官员本应由建宁知府领头,可恨知府怕得罪人,扔下一句府衙之事请余同知负责就装病在家,闭门不出了。私焙赛官焙的事还不知道该如何着手,白莲教又出来了。余秋鹏只得吩咐城门守军严查来往行人,再吩咐各级官员差役分级负责,检查所有非常住人口和客栈往来宾客,并贴出告示,悬赏捉拿白莲教。

排查无任何效果,但百姓举告看到疑为白莲教之人却接二连三,弄得余秋鹏带着衙役四处奔走,累得两腿发软,急得嘴起燎泡,却一个白莲教也没看到。不过十天功夫,余秋鹏就变得又瘦又黑,憔悴不堪。

“同知大人,又有人举告发现白莲教。”

余秋鹏坐在衙门偏厅的太师椅上小憩,一听到此话,他“倏”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嗯”了一声,抓起放在一边的大刀站起来就走,由于疲劳过度,他脚下晃了晃差点摔倒,幸好抓住椅子扶手,这才稳住身型。

待站稳后,他说:“走!”

骑马赶到大岭村,果然看到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往村子旁的树林里逃跑,他未加细想策马便追,孰知进入树林后连人带马掉入陷阱。他的头撞到地上,晃了几晃后,昏迷过去。

醒来时他和衙役们均被反绑在树上。几个蒙面黑衣人聚在一个身型高大魁梧、双目炯炯有神的壮汉身旁。那壮汉手上拿着一块出城腰牌笑声洪亮如钟。终于找到白莲教了,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余秋鹏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

那壮汉把腰牌塞进怀里惜字如金地吩咐道:“抽他!”

皮鞭像蛇一样飞舞,建宁府衙余秋鹏等六人无一幸免,全部笼罩在鞭影下,被抽得皮开肉绽。其他人都惨叫连连,但余秋鹏一直咬牙撑着,他不能叫,身为衙门官员,他不能让朝廷丢脸。恍惚中他看到一个白衣男子骑着白马一闪而过,模样很像应安,他想呼救,但发不出声,两眼一翻便晕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杀声阵阵,犬吠汹涌,他拼命裂开一条眼缝,看到一大群农民举着锄头、铲子冲过来,在前面开路的是十多条看守家护院的狼狗。那几个蒙面人见状互相招呼一声,一齐狂奔消失于密林深处。

得救了,余秋鹏感激涕零。在被村民七手八脚地从树下解下来俯放在担架上时,他又看到了那匹白马和端坐马上的翩翩公子,那不是应安又是谁?他拼劲最后的力气抱起拳头往应安的方向一送,接着两手一撒,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