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福寿楼”一别,奉九已接到包不屈好几个电话了:号码当然不是奉九给的,宁铮也以未经女士同意不得私自做主为由拒绝,这是他回去后在大哥留在公馆的记载生意伙伴的电话簿上查到的。
奉九颇有些无奈:她听门房说了,这位执着的追求者在自家的东南西北四个门都等过自己,打的是守株待兔的主意——幸好狡兔三窟,奉九要想出门当然是望风而走——而且一杵就是半天,大冷天的也够难为他一广东人的了。
奉九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现在已闹得快要满府皆知了:下人们的窃窃私语,继母欲言又止的神情,甚至连自己同父异母的小妹奉灵都在笑话她,再这么下去非传到父亲和大哥的耳朵里不可。
奉九自从十二岁上了新式学堂后,就一直不乏追求者,但男学生们只敢或明或暗地在学校里追求她,万不敢到奉天大名鼎鼎的“武陵园”来造次,毕竟,唐府以往就有清贵的名声,经营百年,早已树大根深,奉九自己又是出类拔萃,谁想追求她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而这些男同学里比唐府还富贵的人家,暂时还没有。
奉九早知道这位包先生跟自家颇有渊源,幸好到目前为止,他还比较收敛,没亮出他出自“小巷包家”的身份;但再遍寻不到自己,只怕就要登堂入室了,若是父亲和大哥也听说了,这事儿就更不好收拾。
于是,在听说了包不屈又在家门口等着她时,她特意从自己住的西跨院绕了道,从北角门出去,只见包不屈入乡随俗地披上了奉天富贵人家冬日里最常穿的厚重的黑狐皮外袍,敞着怀,露出里面一身的隐着灰色细条纹的绛紫色西装,系着浅灰色的领带,这种中西合璧的搭配明明有点奇怪,但穿在他身上,配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型和偏西化的长相,却是相得益彰,上一次奉九已注意到了,包不屈属于男性里难得的很有审美能力,很会打扮自己的人,平心而论,是个俊帅的年轻人。
他正低头吸烟,待听到门响猛一抬头,就看到披着大红羽纱斗篷出来的奉九,原本沉静到有些沮丧的脸瞬间焕发出了神采,让奉九不禁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有些抱歉。
他急匆匆迎上来的脚步,与慢吞吞前行的奉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奉九叫了声:“包先生。”
包不屈虽已尽量压抑,却仍嫌热烈的目光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温和地开口:“干嘛这么见外?叫我名字就好了。”
“可您大了我足有六岁,这样不尊重。”上次一起吃饭大家都报过年龄,所以这一次就被奉九毫不客气地拿来作为她嫌弃对方的一个理由。
包不屈有点发懵:自从第二次与奉九相逢,他已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过,自认与奉九年貌相当,门当户对,不说是天造一对,也能是俪影成双。自己今年也不过才二十有二,说刚过弱冠都是可以的,怎么就被当成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一般嫌弃上了呢?再说了,自古以来,有权有势的男人专一地只对十几岁的女子感兴趣,八十的张继娶了十八的小女子这样的情况不是也有?还能留下被千古传诵的“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名诗一句呢,到他这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包不屈很快就回过神来,他可不怕奉九的拒绝,自打开了窍跟女子们谈情说爱以来,什么样的女子他没见过?那真称得上品种齐全姿态万千,刚开始拿乔,后来变得热情如火甩都甩不脱的不要太多,只不过他大少爷转性了,就喜欢眼前这雪中红梅一般秀色欲滴的小姑娘,几次拒绝算什么,精诚所至,不怕不会手到擒来。
再说了,他这次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心里陌生的悸动告诉他,不争取将来肯定要后悔,这是要娶回家的,自然不能亵玩,所以更不能只停留在远观上。
包不屈好脾气地商量道:“六岁不算大吧?我也是年轻人,跟你又聊得来,再说我不过就是想跟唐小姐做个朋友,不用这样避之如蛇蝎吧?”
奉九觉得象包不屈这种人,肯定是很有奉天人俗话说的“破裤子缠腿——死缠烂打”精神的,如果不给他一次怼到位,只怕这样的行为会没完没了,她可不想成为众人看热闹的对象。
那就只能下猛药了,奉九清清嗓子,虽然有些羞郝,但为了日后的清静……抱歉了虎头。
她抬起头,直视着包不屈深邃的眼睛:“包先生,你是想跟我象男女朋友交往那样的相处么?”
民国时期的确如此,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男女之间说话都比较直接。包不屈一愣,还是绽开了笑颜:“的确,”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又补充了一句:“我很认真,请不要当成玩笑。”
奉九故作尴尬:“那真的要抱歉了,其实,我早已有了结婚的对象……”
包不屈听后心里微微一沉,但转念一想,却是不信——自知道了奉九的身份,他早已托了可靠的人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唐家六小姐从未定过亲,那这话的意思……
“我有个青梅竹马的男、男朋友,我们早就说定了,大学毕业就结婚;我俩同岁,从小在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奉九刻意地强调了下这四个字,“性情也相投,就差跟父母说了。所以包先生,非常感谢您的错爱,不过,恕我无能为力。”
奉九以往拒绝起男同学来,哪用这么多话的,直接就是一句“抱歉,我不想恋爱”,也就完了。不过,对包不屈这种段位的,说这样的话肯定行不通。
包不屈怔住了,他有些拿不准奉九的态度,也许是实情,也许是搪塞,不过,包不屈还是感到了一阵心凉,不管是哪种,反正唐奉九肯定没看上自己是真的。
奉九看着他蓦然间黯下去的眼睛,心里可是没有一点不落忍——奉九的同情心不少,但在追求者身上从来不多。包不屈的长相、家世背景和手段,摆明了就是个花花公子,她虽没怎么见过,但听女同学们议论也早听明白了,这种人普遍性子都高傲得很,再有,留学回来的,都还讲究个文明,干不出棒打鸳鸯之事,那是位高权重的兵鲁子才最擅长的。
相信这次的事儿也不过就是他一时兴起罢了,她现在撂狠话直接把路堵死,省得以后再有什么让人尴尬的举动,这就叫一了百了。
包不屈与奉九略显清冷的目光对视,居然从这个小姑娘澄澈的大眼里品出一丝狠绝之意,却与她给人的清灵之感奇异的和谐,这个矛盾的小姑娘啊……在年轻女子面前,他从未遭遇过这么彻底的拒绝,出师未捷心已残,心里瞬间泛起一股巨大的失落感。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意中人到底是谁呢?”包不屈稳了稳情绪,半信半疑间,还是困难地开口了。
看来不问出个子午卯酉,他是不会死心的。也对,就这么虚虚的一说,的确没有说服力。奉九一咬牙,朋友不就是拿来出卖的么?更何况是发小儿,“他叫韦元化,是我家拐弯亲戚,当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为人,特别特别好。”说完还很是应景地故作娇羞,低下了头。
包不屈很是震惊,唐奉九既然敢说出名字,看来确有其人,而且,他们两情相悦的事情,只怕也不是一点影儿都没有的事儿。他的脸色越发黯淡下去了。
奉九则在心里暗暗抱歉:对不起了虎头,拉你出来挡枪,我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补偿你。
包不屈捏着帽檐,慢慢在手里转了几转,“抱歉打扰了,唐小姐,请原谅我无意的冒犯。不过,只做普通朋友,也不可以么?”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易拒绝的恳求。
“……可以啊,当然可以。”奉九打着哈哈,不冷不热地回应,同时迅速地思考一下,决定看在包家是唐家重要生意伙伴的面子上,还是不要撅人家面子太过比较好。
包不屈暗自轻叹,事已至此,死心是不可能死心的,只能“水磨豆腐——慢慢来”。
他跟奉九礼貌地告别,再一次请求她原谅自己的冒失,待转身上了车,脸就撂下来了。回了回回营,一进公馆他就打了个电话:“帮我查个人,韦元化,与唐府关系很近……其他的,再说吧。”
奉九这边则松了口气,又想起件事:万一包不屈找虎头对质怎么办?还是得及早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交代清楚,省得露馅儿。
她赶紧回去磨着吴妈教她做虎头最爱吃的“开口笑”,现学现卖,忙活了不到两刻钟,二十个成品就已出锅了。卖相虽差点,但一尝之下,味道还不错。吴妈看着这不圆不方的造型,嫌拿出去丢人,奉九可不管,这不更显得有诚意么?她拿一个竹木大红漆单层食盒装了,急急忙忙拎着就走,到一墙之隔,坐落于武陵园北面的三叔家找虎头赔罪去了。
韦元化正在自己的小书房里学英文,虽说他上的中学一般,但他在功课上从不懈怠,是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听到门口熟悉的轻快脚步声,他疑惑地把书一放,双眼望着门口。很快门连敲都没敲地被推开了,露出奉九笑盈盈的一张脸。
奉九径直走进来,毫不见外地顺手把书桌上的书本纸张“哗啦啦”一推,清出一块空白桌面,再把带来的食盒打开。这葵花式的食盒分成四格,两格放着看起来似乎是他最喜欢的“开口笑”——说似乎,是因为这不是正宗“开口笑”圆滚滚的形状,另两格则放着些果干。
不请自来,还带着他最喜欢的中点,这副少有的狗腿样儿实在稀奇,他双臂抱胸,狐疑地看着眼前的芙蓉面,自觉对奉九还是很有发言权的——无利不起早的家伙,平白无故地,会对自己这么好?
奉九殷勤地凑上来,拈起食盒里带的筷子,夹出几个茶点放在桌面上的一只青瓷碟里,金黄色的“开口笑”配着雨过天青般的碟子,引人食欲。
虎头面上不显,放下手臂,配合地接过递过来的筷子,夹起来吃了一个,品了品味道,还真不错,甜酥香软,于是连着吃了三四个。奉九胳膊肘拄桌面上,双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
虎头吃完有些口干,还没等有所表示,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已递到嘴边。待他喝完茶,一条漂亮的鸭灰色底配蓝绿色小碎花的手帕别提多善解人意地凑上来,替他擦了擦嘴角残留的碎屑。
虎头狭长漂亮的眼睛直视着奉九,奉九非常能挺,只意味绵绵地与他对视。虎头败下阵来,叹口气,清瘦的少年感十足的身躯往坐着的圈椅背上一靠,端起茶杯,“说吧,又让我帮你收拾什么乱摊子?”
奉九赶紧从他对面绕了半个圈儿转到他身后,举起两个拳头殷勤地捶着他的肩膀。
“虎头啊,万一这一阵子有人找你,问你……你就说,我们是恋爱关系,大学毕业后会结婚,听到没?”
虎头一口茶喷了出来,生生毁了他放在一旁,从同学那儿接的活儿,那可是他费了一上午才誊写得最满意的一张《怀成都十韵》,奉九伸头看看这张来自陆游的草书临贴,诗意流丽高远,字迹清劲宜人,可惜了。
虎头转过身,脸一沉,奉九赶忙抱拳作揖连连告饶:“拜托拜托,为了以绝后患,我这纯属不得已而为之,求虎头大哥明鉴!”
虎头气乐了。
他把右手掌竖起来,四根修长根部带着薄茧的手指向里随意扣了扣,奉九讨好地凑过来,自觉送上自己的脸蛋,闭了眼,一副随你处置的逆来顺受样儿,心里却不无得意地想着还不就是掐脸弹脑崩儿揪耳朵这老三样儿,不怕。
等了老半天,却还是没什么动静儿,奉九有点忍不了了,刚要睁眼,忽觉得有什么温软湿润的东西在自己的唇上一闪而过,她的一颗心不禁“砰砰”跳得发慌,只敢慢慢地睁开眼睛。
虎头一张脸就杵在自己眼前,原本白得发光的脸现在却红得象要滴血一样,眼里闪动着她已熟悉的曾在别的男生眼里看到过的光芒。
有些别扭,有些惶恐,她的脸也轰然红了起来,虎头马上转过头,身子前倾,顺手抄起一本书,遮遮掩掩地说:“行了,我知道了,这个雷,我替你扛了。你可以回去了。”
“哦哦,好……”奉九抓起食盒落荒而逃,只留下虎头,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抬起手意味不明地抚了抚唇,接下来,却是一片愁云布满了这个少年清俊的脸庞。
宁军军部。
宁铮听了支长胜的汇报,“嗤”地笑了一声,没说话。支长胜搓搓手,“唐六小姐拒绝包先生是可以想得到的,不过……那个韦元化——”
宁铮皱了下眉:这阵子净派人盯着包不屈了,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青梅竹马的韦元化听起来,倒是有些棘手,“他怎么个情况?”
“父母双亡,没留下身后财,寄居在出嫁的姑姑,也就是唐六小姐三叔的妻子的家里,毕业后,打算进唐家三房开的铺子学做生意,没有继续读书的意图。”
虎头大名韦元化,是奉九三婶的内侄,因从小生得虎头虎脑,得个小名叫虎头,不过越长大倒是越俊秀起来了。
家世坎坷,父母早逝,奉九三婶为人强悍,虽早已出嫁,但对自己哥哥唯一的骨血极其疼惜,跟奉九脾气绵软的三叔商量后,到底把他接了进来,与唐府的孩子养在一处。
虎头与奉九年龄相仿,所以关系极好,彼时唐府这三房还未分家,两人性情相投,都是淘气的性子,只不过虎头是蔫淘儿,而奉九是明着来,调皮捣蛋总是一狼一狈配合默契,有福共享,有难自然同当:包括一起跪祠堂、罚站、抄书、饿饭……称得上是标准的两小无猜。
这样啊,宁铮敲了敲桌子,微蹙了眉,细细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