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提亲

话说奉九的姐姐奉琳当初之所以能够和宁府定亲,也是有缘故的。

想当初老帅还是一个官职不高不低的奉天巡防营前路统领时候,有一次奉锡良总督之命在奉天省最冷的地界——西丰,围剿蒙匪牙什时被围困。

天寒地冻粮草不继危在旦夕,正当老帅以为我命休矣时,不留神路过战场的唐奉九的爷爷,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居然能鼓起一腔豪气拼死去通风报信,让奉天的援军及时赶到,这才救了老帅一命。

老帅感激莫名,满腔报恩之心无以言表,干脆让自家三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宁诤,跟唐老爷子最有出息的二房的长孙女订了亲,当时,俩孩子同为十一岁,论起生辰八字,奉琳还大了一个月。

所以说,唐家是对宁家有救命之恩的;本来这事不错,两家虽一个从军一个从商,但实力可以说是旗鼓相当,这样就不存在太悬殊的门户差别;另外,唐家虽做的是正经买卖,但做生意哪能不遇到点事儿;遇到的事,总有通过正常途径走不通的时候;这个时候,有军权的人的庇护就显得尤为重要。

唐府也承认,自从二房执意从商以来,虽然唐度算得上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但以他的本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达到现在这么富贵的程度——毕竟是个世代出翰林的书香氏族,主要图一个“清贵”, 可以说,唐家能发展到现如今的规模,宁家的保驾护航功不可没。

当时的政权现状就是军人当政,所以宁家当然乐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未来的亲家发发通行证,争取点特许经营什么的,而到了年底互送年礼,唐家也会送来一张银票,数额之巨大,让老帅都不大好意思接受,于是第二年就会更加卖力气地替亲家开疆拓土,扩大唐家的商业版图。

但万万没想到宁管带这官儿越做越大,官阶升得越来越高,直至十一年后,成为东北首屈一指的人物,这对于从江浙流放到宁古塔,一向明哲保身二百多年的唐家来说,是暗自心惊的,打心底里并不喜欢有这样的姻亲。

但这么多年的利益纠葛,早已身不由己,唐度终成北方头号巨贾,与宁家的牵绊也进一步加深,原本单纯的知恩图报的姻亲也渐渐变得不那么单纯和对等。

奉九的亲姐姐奉琳在这一辈里行三,除了大房和二房的两个哥哥,剩下最大的就是她了,奉琳长得艳丽非常,容貌跟俊美的父亲很像,不过乍一看,气质神态倒是像极了不苟言笑的母亲。

她从小就出类拔萃,十岁时当庭作的一首咏雪诗更是震惊了恰好在场的奉天市长,免不了对她大加赞赏,由此声名大噪;再加上看起来也是举止娴雅,曾常年占据奉天名门望族最想娶的媳妇头名位置。

虽然奉九与姐姐相比在心智上并不差,但性格上不象大姐那样表面端庄内里强势,再加上年纪尚小,所以名气跟在奉天上流社会如雷贯耳的姐姐比就差多了。

原本唐老爷也是愧疚的,毕竟是自家长女放了宁老帅的鸽子,这丫头的胆子从小看就不小,长大后更是有水缸那么大。

但因现今早已进入了一个新旧交替,甚至是千百年来的各种观念相互碰撞的时代,所以婚姻不自由带来的悔婚也成了最常见的事儿,甚至曾有一天,《奉天日报》上刊登的男方女方家达成共识解除婚约,甚至离婚声明的,足足一版都没登下。

其实宁铮和唐奉琳早已成年,按说但凡有点心思,宁家就该过府和他们商量成亲事宜。

但宁铮十六岁被送去西洋读书,等到二十一岁,已从美国弗吉尼亚军事学院毕业,又去游历欧洲,也不着急回国;奉天虽在北边,却一直当时北方的政治经济中心,英法俄日的领事馆都设于此,消息从不闭塞,有关宁公子的风言风语一年到头就没断过,更是很多街头巷尾固定的谈资,由此看来,宁家三公子,那是相当风流。

也是,俊俏的皮囊,令人垂涎的权势,老帅唯一嫡子的身份,大帅府下一任当仁不让的主人,是挺神气,足够吊起来卖一阵子的了。

而唐家二房大姑娘也已经二十一了,到北平读大学都读到了快四年级,男方家却不提履约一事。按唐老爷的揣测,只怕他们家也是觉得这门亲事可有可无,毕竟,以宁家现在的声势,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会娶不到。

虽说自家女孩子也都念了新式学堂,都没有裹脚自不必提——因为毕竟是在关外,女子少,大姑娘的地位很高,裹脚是不可能裹脚的——但总觉得跟西洋留学回来的没那么多可说的:说话半土半洋,装腔作势,自觉高人一等的真不少,要是搁现代,那就是,没有共同语言,不同频,三观不合。

虽说这婚事不成会让两家多少有些难堪,但对于唐府而言,当初订下婚约的,毕竟唐老爷子,而唐老爷子七年前就已过世——得亏不在了,要不然西风东进,终于吹拂到了北边的奉天,看到现在这个时代,剪辫子的剪辫子,男男女女公然搂在一起跳交际舞,信基督的信基督,知识分子们也是“言必称希腊”,气也要气死的。

所以大姐逃婚后,奉九有一阵子做梦居然一直梦到一向古板的爷爷的棺材板都快摁不住了……

没想到宁铮回来两个月后,终于来拜见“岳父母”了,说话间非常恭敬客气,但也有点奇怪,除了认认门和问安,带了很多礼物外,根本不提成婚一事。

唐度虽觉得有点纳闷,但脸皮上很拿得住,由此也品出些意味,觉得两家的意思大概一样:成也可不成也行。

唐家几个淘气的女孩子偷偷去相看了未来姐夫,回来都交口称赞,撇开宁铮的身份地位不提,本人还这么年轻英俊,不禁都艳羡着奉琳大姐的好福气:何况这还是未来的东北王,身份地位之高不可想象。当然她们唐家大姐自己也很出色,这么看来,往后必然是一对佳偶。

没过几日,还在燕京大学读书的长女居然在非年非节的时间回来了,这未免太巧了,果然,奉琳痛哭流涕地跟唐度说要退婚,他脸色铁青,断然拒绝,这事儿能谈么?

不明就里的其他各房唐家人已开始设想日后宁铮接替老帅位置,唐奉琳当仁不让成为东北头号贵妇人的前景了。

没想到,大家伙的梦还没做完,大姐留下了字条一张,施施然地跑了。

自己跑了也就算了,要命的是后来才听说,还搭上一个上了北洋政府“赤匪”通缉名单的逃犯,此时全中国的军阀虽政见不同,很多人见了面就是打,但难得对“赤匪”的意见倒是有志一同,那就是——杀。唐度在跟自家大儿子再三确认,奉琳的确是搭着一个赤匪私奔后,差点垮了。

唐府大家长简直没脸,也没胆儿见宁家老帅——如果老帅追究下来,一个“私通赤匪”的罪名,往大了说,就可以让唐府吃不了兜着走。

奉琳跑得没影没踪,唐度遍寻不到,这才开始怀疑她已不在国内,甚至怀疑是某些很有能力的人在里面起了很大的作用,否则以她和那个赤匪的本事,根本跑不了这么远。

他一辈子走南闯北做生意,是见过大世面的,当初稀里糊涂地就被自己爹跟这个胡子做了亲。虽生意越做越大,但随着年岁渐长,他现在的雄心壮志也慢慢地没那么大了,只想着家风不堕,家宅平安,也就够了,对列祖列宗也能交待得过去,就怕摊上什么不体面的事儿,结果还是怕啥来啥。

逃婚也就罢了,还是因为私奔;私奔也就罢了,居然还是跟个赤匪……原本还觉得借此退亲也不错的唐老爷子,现下就差背个荆条去大帅府请罪了。

只可惜他无论是摇电话,还是写了亲笔信要求与老帅解释处理这件丑闻,都没得到回音。

等了很多天后,唐度终于等来了宁老帅的亲笔信,邀他“过府一叙”,他一边感激涕零,一边心下惴惴,打点精神,心里敲着鼓地从侧门进了宁府——能不打鼓么,老帅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这样的人,如果成为他的恩人,那好处真是多得讲都讲不完;但如若不幸跟他结了怨……也不看看人家是干嘛起家的,杀人可是人家的专业。

唐度不禁在肚皮里又把一向胆大妄为的大女儿骂了个半死。

待见到了正等着他的宁老帅,更是汗出如浆暗暗叫苦:宁老帅当初能威震伏虎山靠的是什么?除了过硬的脑子,还不就是个狠劲儿。这次长女让人家丢了这么大的脸,唐度有点害怕老帅当场掏枪立时把他毙了。

没想到老帅的脸色看起来倒是出乎意料的慈爱——虽说整个奉天城的人都亲切地称呼他为“老帅”,但实际上他的年龄不过刚到五十岁而已,只是蓄了日本海军元帅东乡平八郎式样的浓胡子,显得上了些岁数罢了;再加上先天不足个子矮小,为了增加威严,面部表情更是时刻要保持老成持重,所以不知道的总以为他已奔花甲之年了。

“帅爷,我给您赔不是,我给您道歉……”,这是唐度第一次有机会登门当面道歉,当然要表现得万分诚恳。

老帅微笑着,等着唐度给自己好好地鞠了几个躬,这才慢悠悠地过来扶起他,“哎哟亲家咋这么见外呢?没关系,‘买卖不成……’”,说到半道,到底觉得“买卖不成仁义在”这句话不大适合当下使用,于是硬咽了回去,“咱们是实在亲戚,都明白。谁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

实在亲戚?这是从何说起?八杆子都打不着一下,唐宁两家属实没有任何血亲。

唐度哪里不知道老帅的矫情和不学无术,东北商界混得风起云涌的人物,到了有枪有炮的地方军阀这里,也只能干卡巴着眼儿,看起来有点儿可怜。

老帅把他让坐下,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奉琳这丫头,白瞎我这么疼她了。”老帅所谓的疼,其实也不过是六七年前见过一面而已。

老帅为了扩大地盘,兢兢业业地到处杀人放火,自家孩子都没时间见,以至于除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姑娘,和从小就对他这个爹看不顺眼时时杠上的嫡子,再有就是下一辈里优秀的长孙鸿司,其他几个姑娘儿子孙子的,见了他就瑟瑟发抖,哪还有什么功夫见别人家的孩子?这纯属夸张。

现在也甭提当初是怎么定的亲,就想想现下怎么能体面地退亲,把对两边的伤害减少到最小。

总之,老帅说啥是啥。

“可不是,这个混帐玩意儿,我已撒开人马去找了,等找回来,我非……”

唐度这边还没撂完狠话表完决心,老帅洒脱地一挥手,“我听说她有意中人了,虽说是个‘赤匪’。你们为人父母的居然也不知道,有点不像话。”

唐度一听,又要站起来做个自我谴责,老帅伸手止住了他:“不过没关系,你们唐府,不就是姑娘多嘛,个顶个貌美又聪慧。毕竟,我对唐府的‘家教’还是有信心的,不能因为一个姑娘有失体统,就把其他姑娘也给搂进去了。这奉琳要不是去北平读书,书读得太多被‘赤匪’给整懵了,也不至于干出这糊涂事儿。”

唐度一听,心里一惊,觉得两家定亲的事儿,看来是不能随着自家大女儿逃婚而烟消云散,难道老帅是想……

的确,唐家有个让其他世家豪族都羡慕的优点:就是嫡女众多,且以内外兼修、貌美慧善而著称。不过唐度原本打算借着这件事而与宁家脱离干系、解绑的主意只怕也落空了。

行吧,“县官不如现管”,虽说达不到水过无痕的理想结局,但老帅没有因此怪罪还不算好么?那是相当好了。

一向心大的唐度只能在暗地里宽慰自己,强打着精神,“不知帅爷您的意思是……”

老帅笑眯眯地说:“你回去就把你们唐府不管几房的嫡姑娘,一人挑几张照片送过来,让我儿再好好挑挑,挑个他喜欢的。”

唐度:“……”心里不禁纳罕,这宁家嫡子相貌好、家世好,又有美国名校文凭,正是炙手可热的东床佳婿,加之生性风流,全国大把世家豪族的闺秀等着要嫁,难道还能缺了媳妇儿不成,怎么就非得在唐家这棵歪脖树上吊死呢?

老帅的眼睛里隐怒、狡黠又有些无奈的精光一闪而过:“不过年龄嘛,不能小于十四岁,再小的话,跟我儿差的就太大了,夫妻俩年龄可别差那么多,以后说个话儿都不容易……每个人的照片多送来点儿。”

这里得说明一下,奉九虽说叫“九”,但并不是家里的老九,而是按照唐家“奉”字辈的男女混排,排行老六;至于当初为什么会起个“九”字,据唐度回忆,大概是因为奉九生下来时身体并不好,所以奉九娘就想着要让孩子“长长久久”,但名字又不好这么直白,所以取了谐音;而“九”又是极阳的数字,却又不过分圆满,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唐老爷庆幸气氛还不算太僵,他除了擦擦满脑瓜子汗外,只能唯唯诺诺,原本令人称赞的绝佳口才和满腹经纶,在沙场归来杀气满满的职业军人面前全都发挥不出来了,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两人说话说到半道时,门一响,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敲门走了进来,居然是宁铮,而且毫不避讳地坐下来,认真听两位父辈说话,而老帅也毫无背他的意思。也不知道是老帅觉得这种婚姻大事还需要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嫡亲儿子参与还是怎么的,反正整个过程宁铮除了在进门时冲唐度拱手问安,一直都没说话;等到两人最后商议唐家送其他闺女的照片让宁铮挑选后,宁铮还客客气气把唐老爷子送了出来。

唐度是个公认的正派人,唐家也是奉天名门望族中的清流,知根知底,加上北方人生活习性相近,这也是老帅坚持要让宁府的下一任女主人必须出自唐氏家族的原因。

当前院的消息传到后院后,宁府老太太一贯佛性,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府里的各位姨太太觉得尴尬——毕竟被人家逃了婚,居然对女方家既往不咎不说,还要坚持做亲,在全中国的军阀里混得惨到这个地步的,恐怕也就老宁家只此一家了。

有什么办法?老帅坚持,老帅的话,就是天。

唐度昏昏沉沉地被打发了,回家静下心来细想了想,随后召开了一个家族会议,把各房亲兄弟、堂兄弟及太太们都请了来,闹闹哄哄足有一二十口之多,共商应对之策。

就像每个人对待同一样事情的看法都不同一样,各家对这件事的看法也都不一样,有高兴的有不高兴的还有无所谓的,当然高兴的居多;不过有件事大家的看法倒是一致,那就是必须严格按照老帅的想法做,毕竟老帅的精明举国皆知,想糊弄他是糊弄不过去的。

当时奉天有句话——“不要跟老帅转影壁”。

最后,各房通过严格筛选,共推出六位符合条件的姑娘出来,家长们遵循事先商定的意见,都没有告诉她们,女孩子的母亲们仔细挑出她们穿着四季中西式服装的照片各六七张,等汇总到唐度这里后,加一起足有好几十张。

奉九的继母卢氏悄悄走了进来,“你真的不把奉九的照片放进去么?”

唐度叹口气:“你觉得她能喜欢嫁进宁家么?这孩子,一门心思要出国读书。哎,她呀,性子其实挺古怪的,前天还跟我说大姐逃婚逃得好呢,等我忙完这阵,真得好好教育教育她。”忽然想起了奉琳:“跟她那个不着调的大姐一个德性。”

卢氏暗笑:“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可还希望咱奉灵能被选中呢。”

奉九爹暗暗摇头:“这宁少帅的丈母娘是这么好做的?你心气儿倒高。”

卢氏不乐意了:“怎么着我生养的女儿就比不上前面大姐生的是吧?我们奉灵怎么了?好歹我们奉灵除了上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守着本分呢,知道未出阁的姑娘,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奉琳与“赤匪”私奔的事情在唐家的长辈们这里自然不是秘密,唐度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卢氏看了看他,伸手摩挲他的后背:“好了好了,这事不也算皆大欢喜?奉琳不喜欢嫁宁家老三那就不嫁,偷偷跟你说,奉灵她们这帮小丫头,上次那宁家老三来家里时,也偷偷去跟着看了,回来说他个子高又英俊,不拘几房的丫头们都挺中意呢。”

没出息没见识!唐度忽然觉得自家两个大的女儿真是有志气,一个个的都没被那个出名的花花公子的好皮相给蛊惑了,不愧是她们那个眼高于顶有洁癖的娘生的孩子。

卢氏忽然又有点担心起来:“你不把奉九的相片放进去,那老帅能发现不了么?”

唐度仔细想了想:“应该不会,他只是想跟咱们家联姻,这么多姑娘,如果还是选不出一个他家少爷看得上的来,那我们家也算尽力了;奉琳虽是跟人跑了,但如果看得上宁老三,她能跑么?所以我觉得宁家肯定不想再要一个不情不愿的儿媳了。我不把奉九的照片放进去,大家都是体面人,也就明白这是啥意思了,哪还能再问起奉九来?再说我们家姑娘这么多,我有时候都搞糊涂了,奉九又不是特别出挑,哪能记得这么清楚?”

……卢氏暗暗撇嘴,这时候倒是谦虚上了,虽不大乐意,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唐家奉九要是再不出挑,那偌大的奉天城还有出挑的姑娘么?

但嘴上可不会这么说,她一脸景仰地看着丈夫:“老爷,我觉得你特别聪明,说的特别在理儿,肯定是这么回事。”对于卢氏崇拜的目光,唐度一向是受用的,他微笑着点点头。

其实他的推测应该不错,毕竟正常人都会这么想……但如果他面对的不是个正常人呢?

唐度对着唐大风,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爷,我去的时候,是老帅亲自见了我。他看了我带去的咱府姑娘的照片后,又挨个看了照片后面的题字,脸一沉,‘就这些么?’我就按您的吩咐说‘是,就这些。’然后,然后老帅的脸,跟放门帘子似的‘呱嗒’就撂下来了,哎呀妈呀把我给吓的啊,真是砍脑袋跟劈瓜剁菜似的人,当时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老帅看了我一眼,又笑了,说,‘回去告诉你们老爷,是不是落下了什么姑娘,那我可要不乐意了。’哎哟,他笑起来的样儿,还不如不笑呢,更瘆人……”

唐度没责备唐大风,老帅的威力他是领教过的,的确如他所说,人是笑了,眼睛里可是一点笑意都没有,看得出来,的确不是靠卖豆腐发家的……

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去,把太太请来。”

卢氏很快就过来了:“老爷……”

奉九爹抬头看她一眼:“你那,有没有奉九的照片?”

卢氏在路上已听唐大风说了事情经过,心里早已是七上八下,不过现下还是老老实实回丈夫的话:“正经八百的照片,一张都没有,六丫头你还不知道,除了学校的学籍标准小照和毕业集体大照,她都没照过照片!”

“她娘还活着时,她是很喜欢照相的……不过,都是十岁以前的照片了。”

卢氏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儿,“我想起来了,在我那,还真有两张照片,都是我那个二妹妹前一阵子来给府里姑娘们照相时,给六丫头偷拍的。”

“偷拍?”奉九爹有点迷惑不解。

“可不偷拍怎么的,奉灵和其他姑娘们都在高高兴兴地照相,就六丫头,头也不回地走了,可我二妹特别喜欢奉九的模样儿,所以就找机会偷拍了两张,就两张,不大正式,我这就拿来您看看。”

现照自然是来不及,就算再不像样的照片也只能顶着用了——这是态度问题,谁还有胆子拖拖拉拉违抗老帅的命令不成?

卢氏很快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淡黄色的信封。

“路上被奉灵这丫头撞上了,还非要看这信封里装着什么,好容易把她糊弄走了。”

唐度点点头,接过信封抽出照片,依次看了看,皱了皱眉,提起毛笔在两张照片的背后写上了奉九的名字和排行、生辰八字,扇了扇等墨迹晾干,又把照片塞进牛皮大信封里,跟其他的照片放在一起,加热火漆封好口,盖上私印,“也只能这样了。唐大风,赶紧再给老帅送去。”

唐大风“哎”了一声,接过信封急急地走了。

卢氏蹙着眉头,盯着丈夫猛瞧:“老爷,我怎么觉得这事儿……”

“嗯。只怕就是这么回事儿。”

摆了这么大的迷魂阵,只为了一个人。

卢氏满脸的沮丧遮都遮不住了,却又是一头雾水的样儿:“怎么就看上了呢?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太奇怪了这也……”

唐度默然不语,闹心的事情没完没了——如果推测为真,怎么跟这个倔丫头开口?

唐大风把照片送到就被打发走了,老帅对侍卫赵无敌说:“去把三少爷请来。”

宁铮很快出现在门口,好像知道父亲要找他似的。

老帅看了他一眼,忽然眼一瞪:“去!照片我刚给了老五了!她拿给你奶奶看去了,你也过去,好好挑挑,好好看看你的意中人在不在里面!”

宁铮不以为意:“都说好的事儿,您也同意了,怎么还生气呢?”

老帅都不爱看他,生怕多看他一眼能把自己气死,耷拉着眼皮,“什么时候进讲武堂啊?”

“自然是订婚后。”

老帅全国著名的容长脸一虎,作痛心疾首状:“订婚是我们大人间的事,正好唐家大闺女那时候光写了订婚文书都还没下过聘礼,这回把聘礼下一遍就算订完了,这跟你进讲武堂有什么关系?”

“我自然是希望尽快结婚的。”

老帅冷笑一声:“你当那个唐家六小姐没脾气的?唐家三小姐什么脾气我看她就是什么脾气!”

宁铮笑了:“您都知道了?那怎么还让奶奶和五太太帮着相看?”

老帅深吸口气:“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让后院的女人知道底细,又不是你亲妈;你奶奶呢,我也不想让她操心。哼!要不是看着这丫头不比她姐姐差,年纪又小好摆弄些,也能让你省点心,你以为我能同意?!”

宁铮收了笑,静静地看着老帅:“您别逼我。”

老帅就算统领千军万马鬼门关走过无数回,照样在三儿子这里一败涂地,就没正正经经地赢过几回——谁让当初他对不起嫡妻了呢?

这次也不例外,他把眼睛一垂,抻抻袖口,装作不在意的样儿,“总之,这次,可不能再出上回那样的事儿了。”

“自然,这是我自己看中的,当然不一样。”

老帅看着眼前俊挺英气尤其是与自己相比身材更显高大的儿子,心里忽然不合时宜地涌起一股自豪,马上又意识到刚训斥完他,自他娘的什么豪。

这儿子的出生曾让他欣喜若狂,毕竟,他是自己的第一个嫡子,但随着他长大,他们之间的冲突也是越来越激烈了。

这孩子打小是个怪胎,十二三岁好好的如来观世音大罗神仙不拜,反而对西洋来的基督教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专爱跟洋人结交,两三年的功夫就学回来一嘴地道的英文,打网球、高尔夫、开摩托车、开汽车都成了高手,学习能力之强让那些美国牧师、各机构驻奉工作人员都啧啧称奇。

到后来又非要出国留学,当什么医生,在他的强力反对下,这才改学了机械,因为他听说这个专业对于一个军人也是有好处的,可以更了解武器的性能,后来又进了美国的军校学习了两年,也是以优等生身份毕业。这个儿子真是优秀,也更让人头痛——太有主见,不受管教,不象他两个哥哥那么听话。

记得宁铮刚出生时,他曾拿着孩子的生辰八字,虔诚地爬上距奉天二百多里外的千山找龙海寺的住持澄观算命,年纪没到四十的住持眼睛定定地看住他,悲悯地断言:“前世冤家,今生父子。”

……呸!

你跟你爹才冤家呢,不然,明明是牛津大学毕业的文学博士,不好好当你的大学教授,万贯家财的富贵公子哥非学人出家?!

算自己找错人了。

不过老帅又想起死去的发妻曾微笑着看着小小年纪的宁铮跟他梗脖子,说了句话,让他至今无法忘怀:“有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有的孩子,是来讨债的……”一晃儿,她已走了十年了,这个讨债鬼,则讨起来没完没了了……

老帅近侍邹明清笔直地站在门外等候召唤,良久不见动静,他偷偷抻长脖子,只见性格刚硬如铁的老帅从军装的左上衣兜里掏出一个黄铜的怀表,看起来半新不旧的,他弹开怀表盖,望着怀表盖里嵌着的圆形小像,看了良久,又用手摩挲了几下,才咕哝句:“你看你生的好儿子……你说这回他能高兴了吧?”满脸都是无法错认的伤感与温情。

宁铮正坐在荣寿堂祖母和五姨太的对面,手里拿着她已给宁老夫人过了目,又殷殷递给他的一沓子照片,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一遍,又都装进信封,站起身,这是准备走了。

宁府最受宠的五姨太寿夫人从刚刚就一直不错眼珠地瞧着,总想从宁三的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来,可宁铮那表情称得上滴水不漏,眼见着照片见了底,于是寿夫人失望的神情是藏也藏不住了。

宁老夫人是个脾性极好,对世事看得极通透的老太太。

宁铮年少出国到现在归家不过半年,想孙子想够呛的老太太是见着孙子就乐,别的都顾不上了。看着照片里这些唐家小姐,都不错,只要孙子喜欢,选谁都一样,她可不讨人嫌不跟着瞎掺和,人上了岁数,还是要认清这一点比较好。

“是非得找唐家的人了?”宁铮闲闲地问了一句。

“自然。”寿夫人斩钉截铁,这也是老帅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松口的原则。

宁铮懒洋洋地站起身:“照片太多了,足足有六七位唐家小姐,都挑花眼了。”

他接着表示终身大事,不可不慎重,还是拿回去仔细相看的好;另外,再找一两位知心好友帮着参谋参谋。

说得是合情合理。寿夫人自然首肯,并希望他早下决断。

等他一出了门,寿夫人也客客气气地跟宁老夫人道了别:在老太太这儿,她是连儿媳妇儿的资格都称不上的。等一回到自己的住处,寿夫人就气得把手绢扔到了炕桌上,想了想,又不禁乐了起来——小滑头这是跟自己耍心眼儿呢。

明明是有兴趣的,又怕被瞧出来,他呀,肯定是看上了哪一位了,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

宁铮很快拎着大信封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径直进了书房,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把照片都抽出来,一下子摊开在书桌上,很快就找到了两张照片。

这里面除了这两张照片,其他的照片都是相似的——去了照相馆,在摄影师刻意的引导下,各个都很相似不说,还都免不了矫揉造作,称得上呆板无趣。不过宁铮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罢了,他没兴趣看。

他捧起第一张照片:奉九穿着浅色阴丹士林的布旗袍,正仰着头,手里攀着四月里绽放的第一枝桃花。看起来应该是去年照的,脸庞比现在更显得稚气未脱,她全心全意地去扳着这朵花,却没想折断,只是让它弯下腰来让她闻一闻。

她的大眼睛微微弯起来,嘴角也是上翘着,饶是如此,黑眼仁儿也显得很大,让眼睛的主人看起来就像个孩子,明亮又清澈,仿佛汪着一湾春水;而那种美好的弧度和形状,就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画家也难以描绘其一。

他不禁想起两次遇到奉九时的情形,她那个机灵样儿,倒是没白白辜负上天给她的这副好皮囊。

另一张,她坐在一把玫瑰圈椅上,把头靠在什么人的肩上,手里拿着一把深色缂丝团扇,嘴唇紧紧抿着,眼睛瞪得很大,鼻孔微翕,睁得圆溜溜的,似乎正对着照相的人怒目而视,好像是偷拍被她发现了,模样甚是生动。

他看了良久,修长的手指按在桌边的黄铜按铃上,支长胜立刻进来了,宁铮吩咐他把海关次长三子林家公子燕来找来,支长胜马上到外间摇了电话,此时林燕来正在东北劝业银行实习。

林燕来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正呆得百无聊赖不得解脱,忽听得宁铮找他,立马心急火燎地来了。这位林公子也是个神人,在旁人看来,颇懂得些“旁门左道”,比如洗相片,修汽车,组装在中国还属于奢侈品的收音机,自己鼓捣些小发明什么的。俩人关在书房里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话,神神秘秘的。

没几日,支长胜就看到宁铮的书房里多了两张大照片,拿原木色的木头框子框着挂在墙上,是同一位小姐,容貌极美,年纪不大,清雅秀丽,充满灵气,但更难得的,是那生动的表情,一看就觉得,这女子不会让人觉得无趣。

宁铮的书房属于重地,宁府下人根本不敢入内。从此以后,支长胜总能发现宁铮从老帅压到他身上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挣出一刻清闲时,就会抬头凝视着这两张照片,据支长胜统计,宁铮尤喜欢那张怒目而视的照片,的确,照片里女子那娇憨蛮横的模样,的确让人心——痒痒。

再后来,有一次奉少帅之命去四平街的冷饮店买冰点,人很多,排的队伍很长,其中有两位小姑娘,个子高高那个很是泼辣,把一个加塞的无赖中年男人骂到无言以对,落荒而逃,支长胜往脸上一瞧,哟,是她啊。

宁铮抻了足够长的时间,期间还去了一趟唐家看望奉九,并提前通知她要提亲的事,这才在第三天上主动去找了五夫人,云淡风轻地告诉她,自己选了唐家二房的六小姐,唐奉九。五夫人笑容满面,赶紧去找了老帅给他道喜,老帅皮笑肉不笑地让她操持订婚一干事宜。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宁老夫人一听心爱嫡孙的婚事有了着落,也跟着欣喜不已。第二天,五夫人就带着老帅的妹妹,宁铮的老姑宁秀琴联袂而往到唐府正式提亲。

昨晚儿上唐老爷接了宁府电话后,拉上卢氏直奔母亲的房里,一家人关起门来秘密商议了许久,才把明天的接待流程定了下来。

所以一大早,整个唐府已大摆阵势等着迎接贵客了,一早又从花房搬出来不少新鲜的盆儿花,加上库房里翻腾出来的稀罕古董字画,换了半新不旧的波斯地毯,务必显得唐家又心诚又不卑不亢。

双方客客气气地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很快,在清点完了聘礼单子,留下几个大箱子后,唐度和卢氏送走了这两尊大神,回来后看着四个大箱子直发呆——得亏已是民国了,男女定亲的手续越来越简便,聘礼也是以银票、钱庄和店铺的房契为主,像古代动辄多少对花瓶多少古玩的,都没有了。

卢氏拿起一个锦盒递给唐度,在唐度开口前就堵住了他的嘴:“老爷,你也知道,我去了还不如不去。”

唐度定定神,思量了一番,拿起锦盒去了奉九的房间。

奉九也在发呆,自从上次宁铮说了过几天要来提亲的事后,她就一直心存幻想,万一这位宁三少根本就是在开玩笑呢?虽然跟父亲谈完后,她有点变得绝望了。

昨天家里又开始大动干戈地收拾装饰,她觉得更不妙了。

待到客人走后,父亲站到了自己的门外,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奉九什么都明白了。

“这回真的不能改了么?”奉九轻声细语地问,唐度偷偷看了看奉九脸色,很是平静。

“奉九啊,这真叫‘大姐作孽,妹妹遭殃’啊。”唐度也不管这算不算是离间姊妹感情了,反正大家都得替她擦屁股是真的。

奉九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很是无力。

“这也是宁家送过来的聘礼,他家姑奶奶特意提醒,说里面有宁铮母亲留给儿媳妇的东西。”

奉九安静地答是,唐度闭了嘴,这个时候,说什么也只能显示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是多无能。

他走了出去,顺手关紧了奉九的房门,又招手让一直滴溜着心的吴妈和秋声过来,低声嘱咐她们小心伺候着,别出什么岔子,这才长叹一声走了。

秋声进了屋,看到奉九正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放着打开的锦盒。

秋声走过去一看,锦盒里放着一把光滑的牛角梳、一枚精巧的金戒指,一只圆润的金手镯。

秋声低声说:“姑娘,刚刚老爷说,这金戒指和金手镯,都是三少母亲当年留下的,但他自己又重新打了一下,所以你看这样式都是新的……”

奉九把锦盒关上:“我觉得这事,不那么单纯。”

“姑娘,你不能再东想西想的了,这可是宁家啊,再拒绝就是第二遭了,谁惹得起?还是安心待嫁吧。“

奉九摇摇头,“我不想就这么认命……也许,我和宁铮的想法一致也未可知……”秋声看着奉九细白的手指在锦盒上无意间来回摩挲,再回想起上次宁少爷临走前在姑娘头发上的一吻,不禁暗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