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渐渐高长着的豆秧上面,枯萎的豆瓣落到地下了,高粱苗在摇晃着地挺起来纤细的身腰,谷子也不落后地把它深绿的苗长出来二寸长了,温暖的大地,在“夏至”这个节令行将来到的时候,蒸腾着强壮的火一般炽烈的生殖力,引诱着无数的男人、女人为着它而忙碌着。立夏、芒种之间几场合度的雨水,把田苗灌溉得有如营养丰富的婴儿似的,在那上面抖散着饱满的欢笑。熙和的阳光,匆忙地,在无忌惮地,像洪水一般地泛滥,这里那里到处在散播着温暖的气息,它还用着它特殊的技巧,把整个宇宙变化成各种不同的颜色。在黎明的时候,描摹在大地上的是淡青的颜色,正午的时候,到处都闪烁着金黄色的光,稍稍再过去一些时间,就会呈现出碧绿的色泽,而一到黄昏时候则又变成一种淡紫的颜色。这些种不同的颜色,似乎正是全宇宙上热烈感情和雄壮的活力的集中点。多少不同的学者所不能描写的美妙的歌曲,紧紧地贴牢了庄稼人粗糙的嗓门儿唱出口外来,歌声有如波浪一般在无边的天空荡漾着,高高的山峰,漫漫的凹地,厚密的丛林……都为这癫狂般的热力融解出不可告人的微笑。

轻拂的温热的风,趁势地给这原野和山谷以及时的点缀。北风吹皱了河水和涧水;南风吹热了人们忙碌的心和牲口们蠢动的心;吹歪了柳树嫩绿的枝条和纤细的高粱苗的,多半是从西面刮来的风;至于那吹起来秦大嫂紫红色的小褂的,则是那饱含着未去的春意的暖洋洋的东风。

秦大嫂这时正在半弯着她的上半身绞着辘轳打着井水,辘轳的把轴上压榨出难听的单调的声音,地里面,多少双不屑的眼光顺着声音转注到她的身边。

秦大嫂是否将要继续着姓秦呢?这问题近乎一阵风似的那样渺茫。倘若她果真有老死在秦家的坟上的打算,那她是不会在丈夫死后的第三个月穿起一件大红的衬褂的,她也就不会像春天的壮狗那样在向着异性的身上炫耀着她的诱惑了,一个死去了丈夫的少妇,她这种行为简直是淫渎的罪恶,按照一般人的说法,她将使得她的丈夫长埋在地下的灵魂不能安心的。

她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妇人,像人们所说的,上天故意安排给她一个命硬的命运,似乎这正是在有意地作弄着她呢。而她的境遇的悲惨,任何妇人身受其境是都要摇头的呀!当她第一次沉醉在金黄的美梦之中,带着一个年轻姑娘特有的好奇和羞惭,在一个风光明媚的春天坐上花轿的时候,她憧憬着展伸在她的面前的一个美满的生活。无声的希冀占有了她,她几乎为着神秘的未来诱引出不可告人的欢笑,只是,使她在外形上变了样子的第七天过去之后,春天像是也一瞬地追赶过去了,她的那一个和她没有说上三句话的,连拉手的缘分都没有的丈夫,就抛下他的娇小的新婚妻子长辞人世了。有些人说是合婚的时候先生算错了六爻,因而不是一对能够攀联在一起的婚姻,有些世故的老人,则就毫不客气地归罪于新娘的命硬克夫了。这说法在两年之后当真就得到了确凿的明证,因为当她重新穿上花绿的衣裳成为秦老大的媳妇还不到半年的日子,便又第二次做了寡妇。一切她是只有认命就算了吧,她还希望再克去第三个以上的男人吗?良心应该阻止着她萌发其他的邪念,好好收心把后半辈的日子过完就算了,但她是已经把不安于位看成了她的光荣,如同人们所加给她的话——是狗改不了吃屎,她终于是不顾一切地破除了妇道人家应有的顾忌,和男人中最命硬的傻大哥搅拌在一块。

“这回是可以看个分明的了,究竟是傻大哥的本领大,还是小寡妇的武艺高!硬克硬一定有克不过的。”别的人们在异口同声地说,仿佛正以旁观者的身位,要看出一个结果来。

从此之后,一个过分侮辱她的绰号——小寡妇,便在人们的口里被叫出来了。

倘若这世界上真有着命运的话,那么秦大嫂就确乎是没有走到像样的好运,可是她用她那生就的倔强的性格做武器,不停歇地向着那环绕着她的不幸的命运在搏斗!她不为不幸的命运所屈服,她不为伪善的世俗所拘束,她因此找到了第一次让她发现到十足可以做她的丈夫的男人——傻大哥!她的有如三月桃花一样芬芳兴旺的青春,正为着这一个人而欢笑,而开放。

她是一个颇不缺乏秀致气派的妇人。她有着一身极为细致的皮肤,白净的脸面上透散出红润的令人怜惜的光彩,两只明媚的眼睛泛着秋水一般的光亮,从那里面尽在不息地发射着美妙的笑,这笑是以光亮的眸子为出发点,一闪的工夫就隐没在她那肥胖的脸蛋的笑窝中了,她那雪一样白的牙齿,更是任何乡下妇人所稀有的。她是一个富于果断力但在行为上很随便的女子,她的健美的身上满是跳动着带弹性的力。在她的梳得油光的盘头上,时常地插上一朵纸做的花,若是有着鲜花开放的时节,她是更乐于在她的盘头上佩戴几朵的。

她有一个小女儿——秦老大所遗给她的那个还不到一岁的孩子。当她发挥出她母性的热爱的时候,她可以爱得发狂地几于要把她整个地吞进肚子里去,但有时上来她那股不管天地的劲儿,她厌烦得就把孩子看成为仇敌和累赘!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道理呢?实在她自己是也不能用一种适当的语言回答出来的。

她常常感受到有一个无形的压力在逼近着她,迫使着她像是出不来一口大气,这便是人们普遍地施给她的无言的冷淡和有意的回避!好像谁一接近了她谁就会蒙受到不利,人们故意地使着她陷入孤立的状态,很显然地这是他们心理上反映出来的报复性的愉快。可是情形愈是这样地僵持着,她的反抗压迫的决心也愈益增加了力量。比如当她向着别人做着寒暄式的问长道短的时候,人们用一种托词故意加速地移开了脚步,她便不自主地袭来沉重的心理上的悲哀,精神方面就跟着陷入了烦恼的困境;可是后来她是任什么有意的冷淡她都不管了,少说几句寒暄话绝不比缺乏傻大哥还要使她难受,她因而倒是把不与外人往来引为了快事。“他们都是些坏蛋!”她的心中愤愤地骂着那些和她敌对着的人,骂过之后,常常又止不住地自己在笑了,自己劝慰自己说:“和这些混蛋用不着生气,那不是自讨烦恼吗!实在闲不住,逗逗孩子玩也是好的。”

这一切,其实是亏得她的母亲的同情的支持,使得她壮起来胆子挺直了腰肢。这个老太太——钱老太太,她是不顾一切地袒护着她的这个唯一的女儿的,倘若她听到了有谁用不入耳的语句说到她的女儿的身上时,她必然地就将爆发一个老太太所特有的脾气,呶呶不休地诟骂一顿。她不容许任何人在嘴唇上辱没到她的女儿的名誉,一切人可以把她的女儿看成尤物,她却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了稀有的宝贝。她是在三十五岁开始的寡妇的凄凉生活中,把女儿一天天抚养长大的,她依凭着过去的艰辛的经历,不情愿为孤独所苦恼着,她因此对于女儿比她还黑暗的命运,则加以无情的诅咒。

钱老太太是一个近五十岁的老妇人,整年的不得意的愁苦折磨着她,凄凉而单调无味的生活侵蚀着她,她那样子看起来是愈显得有些苍老,但她的牙齿却还都齐全无缺,所以在咀嚼食物的上面她还不感到困难。她的一身和她现在的女儿一模一样,如今她老了,青春消去了之后,苍老的影子把什么都给遮盖了,她的倔强的见解是相反的愈老愈变得健壮,她对于任何施给她的责难全都不在意。

“那些专门说咱娘儿们坏话的人,他们的心全是黑的,”钱老太太常为着袒护自己的女儿在开导着地说,“若是遇到了巧妙的机会,他们同样地可以干出来叫人摇头的事情。”

她和女儿一样抱着不惜和全村人作对的、把自己孤立起来的见解,且在尽全力支持着她的女儿,她常常这样不在意地说:“我不愿意叫我的姑娘也在年轻的时候,过那没有春天没有光亮的日子,年轻人是应该活蹦乱跳地闹上几年的。”

秦大嫂就在这样的庇护之下挺直了她的被人家讥笑着的胸脯,她这时已经在井台上打好了水,用着轻松的姿势,把一担水挑到屋子里去,当她刚好把两桶水倒进水缸的时候,屋子里她那不到一岁的孩子哭出来尖细的声音,她那白胖的两只小拳头正在不同意地捶击着她。

慌慌忙忙地舀了几瓢水在大锅里,在灶门口燃起来一束干柴,她便把她的啼哭着的小女儿抱进她的敞开的怀内吃奶了。

“妈,烙黄面饼子,做小米水饭,你先去伸伸手吧,锅里的水我已经舀好了。”秦大嫂关照着地说,她接着把孩子安置在炕上,自己也陪着她躺下了身子,她小玉长小玉短地唱着女儿的名字催眠,后来是连她自己都不知觉地合上了眼睛。

年轻轻的少妇们,当四月春末夏初的季节,她们是多么贪恋于懒人的睡觉的呀!当她们在双双燕子的呢喃的啼唤声中,在金色的阳光的抚摸之下,在温热的风丝的吹拂中,在悦耳的歌曲的激动中,她们是即或并不在真确地睡着了觉,也是尽可能地愿意闭拢了懒散的眼皮独自溜进那有意味的默想中了,她们的血液也就随着温度的增减而在长时间地以不同的速度在跳动着了。

钱老太太在咝咝发响的大锅中下进去小米,一股滚热的蒸汽不平地喷散出来,她赶紧地走出房门口去推开那一面单扇的门,蒸汽在贴近着门上框慢慢地流窜着,风从门下面笔直地撞进屋子里来,在这同一的时间之内,一阵风似的又进来一个高大的人,钱老太太歪着半面皱缩的脸看了看,便咧着那两片松懈的嘴唇哧哧地笑。

秦大嫂马上就为一只粗大而熟悉的手捏弄奶头的动作闹醒了,站在她的面前的是两天多没有见面的那一个人。她坐直了她的身子,伸了一个适意的懒腰。

“他妈的,真是有点怪,心里面就是像有多少虫子往外钻着的,弄得你坐不稳站不安,非叫你的腿往这边拐不可!”傻大哥笑嘻嘻地在秦大嫂白腻的脸上扭了一把,大声地笑着,“歇晌的时候本来是该睡觉的,可是我偏就有着使用不完的精神!”

秦大嫂在放肆地做着意味深长的动作笑着,一面移转开话头开口问道:“你吃过晌饭了吗?”

“就差没有睡晌觉了。”傻大哥说。

“那你就在这里睡一睡吧,可是你怎么两三天没有来呢?”

“我们的少当家的王中藩回来了,我跟他在一块扯闲白的,他说他想成立义勇军,我觉着也可以试试呢。”

“成立义勇军干什么?”秦大嫂插进来急急地问。

“打日本鬼子呀。”

“可得小心点,不是闹着玩的。”秦大嫂做着一个关怀的媚眼说。

“你真是把我看成了小孩子。”

“你比小玉大不了许多。”她说这句话,自己也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你倒会占便宜。”傻大哥说着说着也乐得在傻笑着。

秦大嫂从炕上下来了,她一边扣着纽子一边说:“王中藩这一次回来,他的老爹可高兴死了。”

“那自然,他还要杀猪还愿呢。”

四月的热风玩弄着向屋子里吹着,又向着屋外退去了,但是却遗留出暖洋洋的浮游着的撩人的空气,日光也在凑趣地把暗黑的屋子描画成多样的色调,归来不久的一时燕子在檐前呢喃,私语……

傻大哥在呆呆地直望着他的对方出神,从他的深邃的眼波中,似乎说明着他的深心之中存留有许多待说的话,然而他又像无法畅通地把那些话语说出口外,归结是把他所有的言语都停留在他的眼睛的上面。

这率直而又含蓄的动作把秦大嫂引得发笑了。

“怎么直在翻着眼珠子,你难道还不认得我吗?”

她接着贴近他的大张着的耳朵,用一种可笑的低沉的声音告诉他说:“给你留一张黄面饼子,我再给你找出一点红糖叫你开开胃。”

他点头同意了,却在制耐不住地一连打了两个哈欠,她便机警地指点着他说:“你困了,上炕去睡一会儿吧。”

“不,”傻大哥向后尽力伸了一个懒腰,“有你在我的面前我还能困吗?”

钱老太太在他们谈着话的时候,顺利地做好了他们的晌饭,小米水饭,黄面饼子,咸菜疙瘩丝外带着大葱和大酱。她还费尽心机地特制了一张黄面饼子,包了大馅,使用着大量的油,对于这个饼子应该分给哪一个人吃的,她和她的女儿的意见是不谋而合的。她用一种亲热的语调向着屋中的男客说:“尝尝,这是给你烙的特别加料饼。”

“不,”傻大哥实在地推辞着说,“我也刚刚吃完了黄面饼子。”

“妈,”秦大嫂把那张饼接了过去,嘻嘻地笑,“让我给他填上一点红糖。”

傻大哥到这时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黄面饼子既然吃不下去,先寄存一会儿吧。人不困了,就掏出来屁股后的小烟袋,抽起来烘干的叶子烟。

“王中藩回来了,”傻大哥又对着钱老太太说,“我们的老东家可乐坏了。”

“就是该乐的呀,儿子是一家的命脉,传家之宝哇!别说是儿子,就是姑娘我都当成了宝贝!”钱老太太一边嚼着饭食,一边很夸饰地说。

“妈,”秦大嫂插进来说,“王中藩在山沟子里听说拉义勇军了。”

“什么叫拉义勇军哪?”

“什么叫拉义勇军呢?”女儿想了一想,到后是无缘故地笑了,“我也不大明白,还是叫傻大哥说吧。”

“把老百姓集合在一块,练习练习去打日本,这些人就叫义勇军。”傻大哥回答着,他也不能说出再多的解释,他悄悄磕去了烟灰,又在烟袋锅中装上了一袋。

“怎么,又是春天那一套吗?快别那么乱闹吧。”钱老太太表白出她的不同的意见。

“怎么是乱闹呢,日本鬼还不应该打吗?”傻大哥站直了高耸的身子,在屋地中不停脚地遛。

秦大嫂早不知什么时候把糖罐子拿到了手,她把那些像冻结的土块一般坚硬的红糖塞到黄面饼子里面,拉住了傻大哥的右手递了过去。

傻大哥本不兴旺的食欲,这一来就像有什么东西诱引似的使他不能不嚼着了,从那个肥腻的手上所遗留在饼子上的奇香,温暖了他的秘不告人的意念。

钱老太太望着这深含意味的举动,在皱拢的脸面上浮游出会意的微笑,不知不觉地她已然把黄面饼子吃了两张了。

孩子在这时睡醒了,第一个叫人注意的动作就是发动一个不可理喻的哭呼,急心眼的傻大哥对于孩子的哭叫常是感到应付的困难,而且他对于这项音乐的播散一向没有好感,他只有从这吵乱的哭声上引出来他的不能忍耐的焦躁。

“我要走了。”胡乱地咽下了最后一口黄面饼子,似乎也没有吃出黄面饼子的味道,傻大哥说完话就插好了他的烟袋。

“怎么,你要走?”秦大嫂故意地阻止着说,“我不许你走;你越讨厌越不叫你走。打狗看主人,孩不好还看她娘呢。你走能行吗!”

傻大哥满不自在地坐下了,转着眼珠子一声不出。

“你不喜欢孩子?我将来还要给你带去呢。”秦大嫂更进一步地耍戏着说。

“得啦,得啦,我斗不过你这两片嘴。”傻大哥不自然地摇着他的头。

“你就是惹不起我们娘儿们哪!”钱老太太凑热闹地也加上来一句。

家家的晌饭都吃完了,地里面“打头的”们粗野的歌声又在田间播散出来,他们高着个上半截身子,用两手直在挥动着锄头。“小工子”们包着白头布,远看去像一片雪,犁杖翻起的垄沟,是潮湿的深黑的颜色。孩子们挑着水罐来送井拔凉水,小猪倌们把猪群放在牲口甸子上,他们去下“老羊赶山”或是玩着“打瓦”的游戏……

傻大哥要走了,他是也得下田铲地去的,他临走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地朝着秦大嫂说:“啊,我差一点忘记了,我的兜肚你早做好了吧?”

“哼,这就是你今天来这一趟的原因,是不是?要不是兜肚,你怕还不来的吧,是吗?”秦大嫂沉下脸来装腔作势地抢白起来。

这一来可叫傻大哥的心里着实地着了急,因为秦大嫂这话太伤了他的心,他这朴质的人真就生了气了。但他紧接着钱老太太走出屋外收拾锅灶的时候,终于还是压抑住胸中难忍的火气,把秦大嫂紧紧地抱住了,他在她的滑腻的脸蛋子上用力咬了一口,算作是报复地出了气,一面眯细着眼睛低声地说:“别生气,今天夜里你预备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