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言:漏天机

公元1899年深秋,北京。

沸沸扬扬的维新去年九月就在菜市口用满地鲜血宣告了终结,而古老帝国即将承受的空前劫难还酝酿在大洋深处。天下难得的清静,起码表面看来是这样。

虽然不少州县闹起了义和团,但天子脚下毕竟城墙高金砖厚,轻易掀不起多少波澜,臣工百姓还是照着老规矩过日子:该上朝的上朝,该做买卖的做买卖,该娶媳妇的娶媳妇,该储大白菜的储大白菜——该生病的生病。

国子监祭酒王懿荣病了。他裹着棉袍,虚弱地倚几坐着,等着仆人为他煎药。

一帖中药已被摊在几上。浓郁的药味令王懿荣皱了皱眉头,他实在是有些吃怕了这些黑乎乎的汁水。他低低咳嗽了几声,百无聊赖,伸出两个手指随意拨弄,漫不经心地看着药堆在纸上被划出一条条横横竖竖的沟。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原本眯着的眼也随之睁大。

那应该是几块动物的甲骨,上面隐约有一些花纹。他拈起一片,吹去粉尘,又用袖子擦了擦,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没错,是有花纹,摸了摸,好像还是刻痕。

谁会在一块中药上划刻呢?王懿荣顿时来了兴趣,坐直身,从药堆中又挑出几块,排在桌上,认真琢磨起来。

片刻之后,王懿荣的身子猛地一震;又过了一会,他霍然立起,捧起一块甲片,双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王懿荣是一位学者,著名的金石文字学家。他已认出,甲片上的刻痕点横撇捺间似有章法,像是有意为之,但非籀非篆,不同于任何一种已知文字。

他浑然忘了自己的病,屏住呼吸一笔一画努力研究着。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觉得甲片越来越烫手,上面的刻痕似乎要活了过来,如龙蛇般蜿蜒挣扎嘶叫。他的两颧泛着潮红,额头不知何时渗出了汗珠。

良久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发现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他竟然在无意中找到了一座尘封数千年的宝库,而手中的甲片便是开启库门的钥匙。

回头再看那包即将入罐煎熬的药堆,满身冷汗的王懿荣暗自后怕,庆幸上天让他得了这场病。

“一片甲骨惊世界!”

甲片上的刻痕被确认为商代文字——中国已发现的系统文字中最古老的一种。甲骨文是二十世纪初中国的三大考古发现之一,以史学角度来看,在此之前,有关殷商的记载极其稀少,早在孔子时就已经惋叹文献不足。陆续被发掘的十五万片带字的甲骨,硬是从历史无情的黑洞中剜回一块,为后人探索那个遥远而模糊的时代提供了大量资料。大到国家征战帝王更替,小到部落祭神、夫妻祈子,甚至兄弟分家、寻牛觅羊,多多少少都留下了一些记录。

甲骨,甲是龟甲,骨是兽骨,一般说法,它们出土后以“龙骨”的身份进了药店。它们被称为龙骨十分恰当:重见天日的,不正是中华民族这条巨龙失落了几十个世纪的一段骨节吗?

但以医药知识分析,王懿荣发现的似乎应该是“龟板”:龟的腹甲。因为根据记载,他患的是疟疾,用龟板比“龙骨”(医家以此命名古代大型哺乳动物的骨骼化石)更加对症。

龟,自古被视作一种神奇的动物,与“麟、凤、龙”并列四灵。龟甲入药,有一别名:“漏天机。”

此名实在贴切得不可思议:埋藏了几千年的诡秘天机,当真通过这味中药再现了人间。

无论龙骨还是龟甲,反正这些惊动了整个世界的甲骨最早都来自一间普普通通的药铺。

贴满标签的药橱,究竟隐藏着多少被历史重重包裹的秘密?除了龟板,还有其他能破解时间封印的灵物吗?

史书药书对照细细看来,同样枯槁的纸页上,竟能找到不少彼此印证的章节,更有许多埋伏呼应之处。一段波谲云诡的历史,在医家眼中,往往不过是一张字迹潦草的药方,撰写者或是高明,或是蹩脚,或是认真,或是敷衍……以药读史,相互补充相互阐发,别有一番滋味。

原来,一味寻常的中药,往往连着一位任何史书都不能漏载的重要历史人物。

原来,一件改变历史进程的事件,不可或缺的道具可能便是一味毫不起眼的中药。

原来,一个药名的得来与变更常常都烙着历史的沧桑印记。

原来,一位著名人物或许本身就是位高明的医家药师。

——原来,历史与中药可以如此水乳交融地绾合。

可能是一段草根,可能是一截枝条,可能是一片叶子一朵花蕾,可能是一张树皮一粒种子,甚至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背着药篓,沿历史长河一路走来,在风景独特处,总能采到一两样参与或者见证了往事的药物。

这些浸染着历史云烟的中药格外沉重,每一种都闪烁着青铜的寒光。

神话传说,太乙真人用莲藕拼出哪吒的人形,助他起死回生——何不从本草方书中挑出那些蕴涵着历史天机的中药,为我们过往的几千年重搭一座骨架呢?

草木无言,草木有灵,众药皆有情。史书药书合二为一,那些成功逃脱时间剿杀的种子便会在字里行间苏醒,再一次抽枝发芽。

草木清香里,书页龟裂,时光逆转,一条巨龙从远古延亘而来。